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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两封信

陈长宁,你好,我是祝年年。

认识你,是在四百二十五天以前,那时,我刚上二中,对这所学校的一切都很陌生。认识你是在一个冬日的星期一早晨,阳光不那么刺眼,学校里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油光发亮,我从喜报栏前经过,看到一排物理竞赛奖的得奖名单,那么多名字,其实很难记住谁,可是就那么巧,路上忽然有人喊你,你从我身边跑过去,带起一阵微微的暖风,藏在冬天的寒风里。我不仅记下了你的名字,还记下了你的样子。

认识你之后的四百二十五天里,我做了很多很傻的事情。我爸爸每天送我上学,我每天上学放学都盼望能在校门口遇见你,谁叫我们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呢。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记录,像古人记录星象,史学家记录历史一样,记录遇见你的次数。就在准备给你写信之前,我数了数我的记事本,认识你四百二十五天,我遇见过你一百一十三次,还没到一半的概率,如果除去寒暑假,好像概率会高一些,上天对我挺好。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给你压力,虽然我很希望收到你的回信,但我也接受你的不予理会,请你相信我不会因此感到怨怼。

认识你四百多天,为什么会选在今天给你写信呢?说起来实在源于我最近的一个奇遇。在奇遇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时时处在幸福中,或许在常人眼里,这是让人羡慕的生活,我自己当初也这么觉得。是因为这个奇遇,我发现,这世界有太多不可知的东西,它们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场合突然出现,撼动你对自己的认知,对周围的认知。我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流动的。虽然幸福,但它是脆弱的、易变的。我想,经过这场奇遇,我变坚强了一些,懂得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也明白幸福需要守护。

不知不觉扯远了,我想,我说的这些复杂感受你应该很难理解。其实,哪怕在十几天前,如果要我给你写信,都绝不会有这么多莫名的感悟。不过,如果时光和记忆真的回到最初,我也许根本不会有勇气给你写这封信。

不,这不是一封信,我想更直接地指出,这是一封情书。

在正式表白之前,我想借用一句屠格涅夫的话。他说,如果我们总在等待绝对的一切就绪,那我们将永远无法开始。

我知道还有不到一百天你就将面临高考,我也清楚,无论这封信你是否会看、会回,我都将感到忐忑不安,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喜欢你,很喜欢。

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我唐突、肤浅,因为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虽然在我的奇遇里,我们其实已经是朋友,但不重要。回到真实世界,我想说,或许最初注意到你,是因着这样那样肤浅的理由,抑或一点女生的虚荣心,我不能否认,可是促使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且亲自送到你手里,是有更珍贵的理由的。

你有高尚的品质、坚韧的毅力,在更多同龄男生还在痴迷无聊游戏和读物的时候,你有更广阔的向往和天地。我去过你的书房,看过你的书架,你在那么多书里留下的便笺纸,写满了浩瀚和深远,智慧和广博。我知道,当我开始向往和你一样,我便找到了能促使我变得更好的动力。我想和你一同在这个神秘的星球探险,想和你一起去看山河大海,想和你交流,和你讨论,想做聆听你的人,也渴望被你聆听。

我必须搁笔了,我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贪念会一发不可收拾,我怕它吞噬我,我怕它惹你讨厌,我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你啊。

盼望你的来信。

祝年年

给别人送的情书写回信,是陈长宁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因为太过陌生,所以他花了一段时间在脑中打行文草稿。

打草稿的过程异常艰辛,像原本只是想拔掉手上的倒刺,不料力道失准,撕扯出一大片带红的血肉。

打草稿的过程很难,真正下笔,陈长宁却觉得格外轻松。他很快写完回信,碍于手头没有好看的信封,他顺手将祝年年的浅绿色信封拆开,翻了个面,用胶水粘好边线,做出一个新信封,陈静安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

陈长宁下意识地想要收拾掉桌面上的东西,又怕会欲盖弥彰,只好徐徐折起信来。

“你应该学会敲门,否则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将折好的回信装进信封。

陈静安在他床边坐下:“给谁写信?”

“一个朋友。”

“这么少女的颜色,是情书吧?”

陈长宁停下动作,转头看她。她双手倒撑在**,扬着下巴,眼神里有戏谑,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陈长宁才整理完对她的各种隐秘情感,没防备,不经意被那些别的什么卷进去,像是黑洞,巨型恒星坍缩后的天体,无边的引力拉拽着他,他特别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情书,怎么了?”他忽然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话。

陈静安眼里滑过短促笑意。

几分钟之前,为了酝酿情绪写回信,陈长宁特地关了房间里的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他喜欢昏暗一些的颜色,因此调了阅读模式。陈静安还是那样缩着肩、昂着头看他,似乎好多念头从她眼睛里溜走,遗憾的是,他一条都没抓住。以为陪伴了她长大,理所应当地能读懂她所有的心思,仔细回溯起来,却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点错过了什么,他开始不懂她了。这让陈长宁感到不安,极其不安。

“祝年年给你送情书,我们班有人看到了。”她笑着说,“怎么样,收大美女的情书,是不是超级爽?”

“你觉得呢?”

“所以你是给她写回信?”

“是。”

大约是没想到陈长宁会这样诚实,陈静安愣了片刻,在他持续的探究眼神下,她神色轻松地说:“没见你给别人写过。”

“确实。”陈长宁转回头,从桌上拿了胶水要封口,斜侧里突然伸来一只手,直冲信封而来。

陈长宁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身体反应比大脑反应更快,抢在陈静安得逞之前,陈长宁直接站起身,手中的信因而到达陈静安抢不到的高度。

陈静安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越不想让她看,她越想看,一番猫和老鼠式的攻防战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争着抢着,到最后,两人的作战区域还是回到**,像往常一样。陈长宁躺着,手中拽紧信封,压放在背后,陈静安推不动他,自然也抢不到信。

“给我看下会死啊?”

陈长宁闭上眼,点点头,心道,会死。掌心下的信封在争抢中起了褶皱,他试图用大拇指压平。

“不就是郎情妾意,你俩对上眼了呗,我又不会告诉爸妈。”

“陈静安,你的字典里有‘隐私’这个词吗?”

“没有。”

“那你现在加上吧。”陈长宁默默喘平呼吸,“这是我的隐私,你应该明白,爸妈也没权力要求我给他们看。”

陈静安没说话,只有呼吸起伏声证明她的存在。

明明他们经常这样扭打,往常,陈长宁不会多想的,他发誓。可是,在刚刚那样的内心剖白过后,这一切原本平常的状况,骤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起来,不,也不能说是难以忍受,仅仅只是难受。

“是不是……你也喜欢祝年年啊?”漫长的沉默煎熬过后,陈静安忽然问。

她的语气里满含试探意味,那种他以为在她身上不会出现的意味。察觉到这点,陈长宁感觉自己身上有个部位被钢丝划了一下,传来纤细而锐利的疼痛。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肌肉在微微发着抖,陈长宁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你没别的事了吗?”

“看完回信我就去做别的事。”

“如果我坚持不给你看呢?”

“为什么要坚持不给啊?我都说了,我不会嘲笑你,你要是真的喜欢祝年年,我一定把她当我亲嫂子!”

纤细的痛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钝痛。陈长宁睁开眼,脑中慢慢清明,他坐起身,认真地看向陈静安。

“我的信是我的私事,当我说‘不’的时候,你应该要学会尊重我的意愿。”

陈静安浑不在意的情绪在顷刻间收敛:“不给就不给,干吗突然要搞这么严肃?尊重你的意愿?行啊,那以后我的事,我说‘不’的时候,也麻烦你尊重下我的意愿。”

说完这些,她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大概是很生气,摔门的声音有些大。

陈长宁躺回**,看着台灯照耀下昏黄的天花板,渐渐失神,为什么明明决定好好修缮和她的相处关系,却总是不欢而散?以及,那段他和祝年年共同经历的“奇遇”,陈静安到底有没有份?他应该问出口吗?

一向擅长解题的陈长宁解不出这些题的答案。

祝年年,你好,我是陈长宁。

你的信我很认真地看完了,谢谢你对我的喜欢,很荣幸。

关于你说的奇遇,我坦白,我知情。如果可以,有个不情之请,还是请帮我向陈静安保守这个秘密。

按理说,我应该为了照顾你的感受,尽可能少在这封回信里提及第三个人,或者该说,那是你想象中的我,应该会有的风度。很抱歉,我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我知道这样大约会让你失望,但若避而不谈,无异于欺骗,更像混账。

父母领养妹妹时,我已经能够独立思考许多事情。他们问我想要一个怎样的妹妹,我那时没有回答,现在想想,我倒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像你这样就好。

你说的那段奇遇发生时,我过得非常不好,和你不同。即使在那之前,我也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生活状态是稳定的、不变的。正因为怀揣着这样坚固的认知,我很早就学会筹划,使用一些办法、技巧,除了用于学习,也用于其他。

其实陈静安对我的评价更准确,我是个阴险狡诈的人,我从不否认。人在世间所得,遵循能量守恒,若非天灾人祸不可抗力,任何收获都源于付出。收到你的信之前,我没想过要对任何人坦白内心,因为这份内心,在常人眼里,是扭曲、不合伦理、没有道德的,它会为很多人不齿,甚至会伤害我的父母。

可是,我并不在意。我们不应该低估人类的韧性,也不应该高估他人的重要性,当然,父母是例外,若将来与他们有嫌隙,我愿意用一生去修补。此外,没人可以干涉或者影响我。

写到这里,想必你应该明白我的真实内心。

对,我爱陈静安。我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陈静安的感情太过久远,混合了太多不可告人的隐秘。我曾经尝试埋藏这个秘密,独自吞咽,想过等各自成长,各自成家,那些“肮脏”的念头或许能被淡忘。

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我不能失去她。比起你,她实在很不好,外表看上去神经粗脑子不好,可是内心胆小又卑怯,面对她,我总是失控,她能轻易牵引我的情绪。你也许觉得我是因为她的身世心疼她、同情她,我不能否认,我对她复杂的感情里有这个因素。我很清楚,自从陈静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就只想和她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没打算陪她看星辰大海,聆听或被聆听,只是简单地跟她在一起。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她刚来我家时,怕跟我们相处,更喜欢躲在房间柜子底下,皱着眉头,防备又小心地看着我,当我第一次把手伸给她,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默默伸手牵住了我。我记得那个感受,她的手心有汗,很软,但她抓得我很紧,很紧。我不知道当时身为一个六七岁孩子的我,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受,但确实,那一道小小的力量,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相信你大约会懂会理解,那是人在世界上很难找到并且确认的存在感,我的存在感,是陈静安给予的。

这就是陈静安和我,以前或以后,我都想做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最后,还是想对你说谢谢。我知道表白被拒绝是一件难以承受的、伤自尊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优秀的你。但我相信,一如我和陈静安能轻易在你身上发现美好、纯净,这世界一定还会有其他人发现。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尽快好起来,但我由衷希望,这样伤自尊的情绪不会影响你的学习和你未来更灿烂的人生。

祝好。

陈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