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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

一过正月十五,绣绣老太便整天叨叨着外甥三国,说也不知到北京了没有,怎么也不来封信。大脚老汉说:到是应该到了,他来信怕也不给咱,寄给他爹娘了。老太太便又埋怨闺女枝子,说来了信也不来说一说。过了两三天还没见闺女来,她就说要到闺女家去看看。老汉说:你看你那身板,怎么去?在家等着就是。然而又等了两天,老太太谁也没告诉,自己扭着小脚去了。走一阵坐下歇歇,再走一阵再坐下歇歇,中午时分终于迈进了枝子的家门。看见老娘到来枝子十分惊讶,说你怎么来啦?绣绣老太说俺来问问三国的事,不知他来信了没来信?枝子一听这话便皱眉头咂牙花子,说:俺正说这事呢,你说说这是咋啦,半个多月了连根信毛也没有,急不急死人呀!得知这消息老太太越着急,说:早嘱咐好叫他打信的呀,别出了事吧?

与闺女叨叨了半天,吃了闺女包的几个饺子,老太太便要回天牛庙。闺女让她住下,她才说了实话:她来时家里人都不知道。闺女道:那你就走吧,我叫大国用小推车送你回去。

下了外甥的车子,老太太就躺倒在床上,当天夜里高烧,第二天还不退。运垒叫来本村医生给她连挂了三天吊瓶,烧虽然退了,却起不了床,一起就晕。老太太向大脚老汉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又到了坎儿了。”老汉劝解她:“没事。我两道坎都过了,不是好好的?”绣绣老太说:“我比不上你呀。”老汉向她把头直摇:“没事没事,你情管放心。”

又过了十来天,老太太的病果然见轻,能够起床了。但她从此也变了样子:原来她是闲不住的,整天扭着小脚里里外外地帮孙媳妇忙家务,是现在起床后就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且很少说话。枝子来看了她几趟,每次都叨叨三国还没来信,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再不显得着急,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无动于衷。闺女悄悄跟爹道:“俺娘这是怎么啦?”大脚老汉晃晃下巴说:“唉,老啦,老啦……”

春暖花开,种花生的时节又到了。封运垒两口子下了地,大脚老汉也拖着两条老腿帮忙,家里只留下绣绣老太自己。她坐在院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却突然站起身,拄着一根木棍向门外走去。走过一条条因春播大忙而变得十分寂静的村街,她走到了腻味老汉的门前。那两扇已经朽烂掉半截的院门此时锁着,老太太把拄棍一扔,上前拍着门板喊:“娘!娘!”见没人应她,她又喊:“苏苏!苏苏!……哥!哥!……李嬷嬷!李嬷嬷!……”喊一会,坐在门槛上呆一会。直到天快晌了,下地种花生的金柳老太回来了,她把大腿一拍委屈地道:“李嬷嬷,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呀!”

金柳老太起初不明白她喊的什么,及至弄清她是要回小时候的家,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她搂着绣绣老太的肩膀无声地哭了片刻,然后就领着她往运垒家里送。绣绣老太也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随她走,走回家后又呆呆地坐到了那里。

绣绣老太这种怪诞行为,半个月后又生了一次。

那天是傍晚,金柳老太正在家做饭,绣绣老太推门走进来了。她见了这宅院的女主人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接着就绕过堂屋往后走。走到那儿被墙挡住,她又拍了墙喊:“娘!苏苏!”早在几十年前被隔开的后院,现在由土改时的识字班队长的弟弟居住,那老头听有人喊得奇怪,便走到墙根张了大嘴往这边瞅。绣绣问他:“你是谁?你见没见俺娘俺妹妹?”老头急忙缩回脖子跟身后的老婆说:“毁了,这老嬷嬷邪啦!”

金柳老太眼含泪水把绣绣往屋里领,想让她坐一会,不料她抬头瞅瞅这屋惊慌地说:“俺不过去!俺不见俺爹!”

正在这时,腻味老汉下班回来了。他一跳下乘坐的那辆旧吉普,就向院里嚷嚷:“大好形势大好形势!今天县长到拆车总厂视察啦!”当瞅见绣绣老太时,他诧异地问:“咦,你来这里干啥?”绣绣老太说:“俺回俺的家呀!”老汉立马瞪起眼睛:“你的家?你想反攻倒算?”老婆连忙把他拉到一旁,说了绣绣老太精神不正常已经来过一次的事。老汉看着她道:“宁家大小姐,你还是不死心呀!现在土改早过去了,合作社早过去了,人民公社也过去了,历史翻了好几翻了,你还存了这份心,真是笑!不过,你想要这房子我以让给你,我现在已经不是穷光蛋贫雇农啦!运品总裁已经说了,明年给总厂骨干一人盖一座小楼!”老婆拧着眉头说:“你罗罗啥呀,你快找人把她送回去。”老腻味于是从腰里掏出对讲机,“哇喇哇喇”地喊通保卫科他的部下,让那边把车开过来。十分钟后,那辆旧吉普出巨大的噪音停在了门前。老腻味让两个小伙子把绣绣老太扶到车上,穿过半个村子送了回去。大脚老汉见腻味的专车拱到门上吓了一跳,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酸,急忙把老太太扶到屋里。他瞅着她的呆傻样子说:“绣绣,你好呀,你返老还童啦……”说着说着老泪流了下来。

绣绣老太离开宁家老宅时天已擦黑。腻味老两口刚关上院门准备吃饭,门却又被人推开了。一看,是三闺女小米。只见她步履十分艰难地越过门槛,又迈着一次挪不到半尺远的奇异步态走到了院里,且挂了一脸的泪水。老腻味忙问她怎么啦,小米却道:“娘,你到屋里我跟你说。”

母女俩走进屋里,小米回身关上门,一下子就扑到娘怀里痛哭失声。娘问:“小米小米,你到底出了啥事?”小米把裤子一退说:“你看看那个王八羔子怎么折腾俺的吧!”金柳拉开电灯弯腰瞅瞅,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闺女的两扇阴门让一根纳鞋底用的细麻绳缝到了一块儿,那根麻绳已经被血肉染得通红通红。金柳将小米一抱:“俺那怜的闺女呀!……”

小米却停止了哭泣,她咬定牙根说:“宁玉你个杂种操的甭想管住我,我就是要找人养孩子!娘你给我拆开,拆开了我再去跟野男人睡觉!”

事情源于去年夏天小米经历的一次强奸事件。那天小米正冒雨在东山上拾“山水牛”。

“山水牛”是鲁东南山区特有的一种昆虫。它属天牛科,幼虫在地下靠吃草根为生,历经三年蜕变为成虫,在这年夏至前后下雷雨的时候出土,在半天中急急忙忙寻偶交配,接着死去。也不知哪一辈老祖宗现这东西以吃,尤其是炒熟之后香得很,于是每年山水牛出土的时候,人们都到野外到山上拾它。如今能生山水牛的荒山与田埂越来越少,这玩意儿便一年比一年稀罕了。

去年夏天一气旱了二十多天,过了夏至还没下雨。当地农谚云:夏至三天不下雨,地里闷死山水牛。人们就借山水牛闷在地下的紧迫祈求天降雷雨。一天天地盼,盼到夏至后的第六天夜里,终于听到了雷声雨声。宁玉和小米被惊醒后都睡不着觉,小米说:“好了好了,明天早晨就拾山水牛去!”宁玉睡不着觉是庆幸旱情解除,对拾山水牛却不感兴趣,说:“甭去啦,山水牛早憋死啦!”小米说:“俺不信都会憋死,你不去俺去。”

第二天一早,小米就出门了。这时雨还在下着。雨点子稀稀落落,打在苇笠上沙沙作响。灰灰的云彩掠着树梢缓缓地动,东山则在雨雾里朦朦胧胧像一头埋头拱食的肥猪。小米把臂弯上的瓦罐挎牢,把身上的蓑衣裹紧,急匆匆去了东山。东山坡上早有了一些与她做同一件事情的人。但小米并不注意他们,她注意的是地上有无山水牛。到东山脚下现了一个,小东西正在草丛里碌碌爬着。小米把它捡起来扔进瓦罐,瓦罐中随即响起了小东西欲行逃遁但又徒劳的沙沙声。

小米走上山坡,又拾到几个。但她现这儿太少,显然被人搜索过了,便决定转到山的东坡。那儿离村远,去的人肯定少。翻过几道山梁,小米走上一面零零落落长着红头松的山坡,那儿果然没有人而山水牛特别多。身前脚下,不时便出现一个,它们一个个都成了小米的瓮中之物。小生灵中还有一些杰出的,此刻正在低空中做飞行表演。小米便像唤牛犊一样“哎儿啦、哎儿啦”地叫着,让那小东西飞近她,这时她便将蓑衣的一角扯成个鹰翅,猛地一扑,便将它扑落在地,让它到瓦罐里与同类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