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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封大脚分到了三棵苹果。他像别人一样为它们拴上破布绺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绣绣老太说:“行啦,等着来年秋天吃花荭吧!”绣绣老太也很高兴,说:“那好。俺这辈子一共吃了不到十个花荭,来年就吃个够!”是到了夜里,大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太太问他想什么,老汉说:“想来想去,那三棵花荭咱不能留。”接着他说出了他的担心:到来年秋天花荭长起来的时候怎么看管?白天还以去守着,晚上呢?咱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睡在树底下。再说能睡也不值得。那花荭不就是个水果吗?它能解馋是不能垫饥,说到底它不如粮食实在。这说法,绣绣老太也觉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老汉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斩钉截铁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种庄稼!”

次日天还没亮,大脚老汉便扛着镢头去了东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苹果树,然后将它们占据过的地盘深刨一遍,再用石头圈起来。他一歪一顿地用脚步量一量,大约是二分来地。他站在那里兴奋地自言自语:“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脚老汉的创举很快被别人现。他们稍一想都觉得这人真不愧是打庄户的好手。苹果算个啥?甭说结了看不住,就是看住了它不就是能哄哄孩子么?还是种粮食!种粮食呀种粮食!于是东山上很快响遍了刨果树的“咚咚”声,两三天下去,东山山坡上便是一片被分割成三百多小块的黄土了。

这情况终于让管理区书记纪为荣现了。纪为荣是个“一头沉干部”,老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本来是年年向队里交钱为家属买口粮的,现在家中也在分地。他一回到十七里外的纪家河子,老婆就朝他哭诉:“这怎么办?你快呆在家里种地吧!”纪为荣看看病弱的老婆和年幼的闺女,满头上冒火:“我呆在家里,那边的工作谁干?操他娘,我干了半辈子革命,没想到还得回家拉锄勾子来!这是什么x法子!”在家蹲了三天,想想鼓岭的工作还得干,便又骑车回来了。回到管理区大院刚想歇歇,抬头向南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再一看,是天牛庙东山上的果园不见了。他慌忙骑车去看果真如此,便气哼哼地找支书郭自卫问是怎么回事。郭自卫说:“大伙要分就分了呗!”纪为荣说:“你分地还好说,那果园怎么能分?再说,即使分了也不能刨果树呀!这几天你们支部干部呢?干x去啦?”郭自卫知道这事错了,只好低着头挨克。

纪为荣又找老书记封铁头说了这件事情,问他怎么不管管。封铁头一边嚼着茶叶一边笑道:“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我能管吗?”纪为荣说:“形势再怎么样,现有的财产绝不能遭破坏。几十亩果园全刨了,损失是多么大!毁啦,这事生在鼓岭管理区,我非要受处分不啦!”接着他嘱咐老铁头,这事先不要张扬,免得上边知道。另外如果上边真地追究起来,希望老铁头能为他开脱开脱。老铁头点头答应着。

纪为荣走后,封铁头开始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便一声不吭在大腿上拍了一把,然后出门去了公社。他找到甄书记,以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身份地反映了天牛庙村生的事情。老铁头充满义愤地说,由于现党支部的彻底放弃领导,才使集体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当然,他没能及时出面阻止,也是有责任的,是他即使阻止也是阻止了的,因为他已是一个普通党员,而普通党员只能服从支部决议。

甄书记听了老铁头反映的情况勃然大怒,他拿指头点着桌子大声说:“这还了得!搞大包干就走得够远了,如果干部再撒手不管,听任集体财产付诸东流,那还要这些干部干什么?党委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情!”

当天,公社党委就派组织委员老常去了天牛庙。这位长着一副马脸的中年干部在村里住了三天,把果园被毁事件搞了个清楚。结论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郭自卫放弃领导撒手不管,应负主要责任;管理区党总支书记纪为荣擅自离开岗位回家,造成管理区领导的真空,也负有一定责任。公社党委听取了他的汇报,决定撤销郭自卫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由副书记封合作主持工作。对鼓岭管理区纪为荣,则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这决定是在天牛庙召开的全公社脱产干部和大队支书会议上宣布的。与会人员在甄书记的带领下到东山的果园遗址上转了一圈,人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觉得纪、郭二人受处分应该。

当天下午,在公社和各村干部都走了之后,纪为荣到了封铁头家中。他对这位老书记说:“老封,你想让儿子接班你就明说,咱用别的办法。你怎么抓住这事,连我一锅煮了呢!”

封铁头的老脸上挂了羞涩,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亮出带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干笑。但干笑几下,突然老泪纵横:“我只是为了让俺儿上台吗?不是的!我是真的心疼那果园!那是我领着全村人干了两个冬天才建起来的!我带头抡着镢头挖窝子,连冻加震,两只手上是几十条血口子……如今那果园一年收几万斤呀!”

纪为荣痛苦地摇了摇头。

然而毁坏果园的带头人封大脚在这场风波中并没受到惊扰,他紧接着又领导全村人开始了另一场行动:到地里捡石头。

腊月中旬是一连多日的好天气,晴朗无风,暖煦煦的。这给了大脚老汉一种春天已到的感觉。他觉得不能在家里蹲着,必须到重新回到手中的土地里去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呢?想了想,便想起他这几年每次去圆环地时都感到扎眼的满地小石头。那块地开出几十年了,能够化成土的酥石早就化掉了,是那些真正的石头还散布在地里,一年年地在那里压苗子、挡锄头,起着一些不易觉察的危害。老汉决定在春耕之前把它们捡出去。

这天吃过早饭,他就让绣绣老太跟他一块下湖。老太太不干,说:“这么个腊月天,又快过年了,你忙活啥呀!”是老汉执拗得很,挎上篮子一遍遍催她,老太太只好去了。

老公母俩慢慢走出村子,走上了鳖顶子。

到了圆环地里,绣绣想想当年与丈夫开拓它的艰辛,想想许多年来老头子因为到这里偷庄稼所挨的各方责骂,再想想如今这块地竟然又由他们老两口子耕种,不禁百感交集,泪水涌出眼窝,沿着皱纹涔涔地流了下来。

大脚老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他说:“家明他娘,我硬拉你来,就是叫你再看看这块地的。想当年,咱俩……”

绣绣老太道:“他爹,你甭说了……”她擦擦眼泪,便蹲下身去往筐里捡起石头。

当天,老公母俩的行动又被村民们现,又成了他们的典范。第二天,除了西北湖里没有石头的平地,其它岭地里都有了人。人们提着筐弯着腰,仔细地在地里搜捡着。筐里满了,便挎到地堰上倒掉。这样一来,竟把几年来谢老师精心砌成的大字标语掩埋得无影无踪。

1981年初春,天牛庙所有土地里的冰冻是被庄稼人的热切目光融化的。多少年来,开犁的日子一般要在“九九天”、二月二左右,是这年一吃过饺子人们就等着盼着,隔几天就到地里看看解冻了没有。等到正月底,二队的费小杆终于按捺不住,拉出牛试了一试,说:“行啦!”于是,全村的牛便都被撵到地里套上了犁具,高亢欢快的“喝溜”声响遍了村外的山野。

大脚老汉和儿子封家明、小舅子宁玉、老笼头连同另外两家共分了一条黑犍牛。这天晚上几家因为耕地的次序问题争吵不休。封家明先提出,通过抓阄排号,一家家地来。是宁玉不同意这办法,说如果谁抓到最后,那么就比第一家晚耕许多天要吃大亏。两种意见均有支持者,争来争去宁玉的意见占了上风。最后决定:还是抓阄,但按这顺序一家只用半天,一轮结束后再来第二轮,这样各家完成春耕的时间就大体上差不多。半夜时分,六户人家终于将阄抓了。

大脚爷儿俩的运气不好,家明在第四,老汉则在最末。老汉一边往家走,一边用左手打那抓阄的右手:“你说你,怎么不争气呢!怎么不争气呢!”

黑犍牛自从分来,是几家轮流喂养的。也不知谁家没有认真喂,反正一个月下来后膘色减了不少。晚上大脚老汉说起这事很气愤,并要各家在耕地时依照旧例都煮一些黄豆给牛滋补滋补。几个户主答应着,但第二天下午老笼头到宁玉的地里牵牛拉犁时,现他那盛草的篮子里是一粒豆子没有只有一些烂花生秧。老笼头想:操他娘,你不加料咱也不加料,牛也不是咱一家的。他将牛牵到自家地里,连草都没让它吃一口,就与儿子大木套上犁开始耕了,直耕到天色黑透牛眼再不辨路。那煮好的料豆拿回家,拌上盐,成了饭桌上的一盘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