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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3)

细粉对公公谴责的内容主要是懒。其实老汉更严重的毛病是偷。羊丫小时常常在半夜被养父养母的吵仗声惊醒,睁开眼来便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老汉笑嘻嘻地蹲在那里守着一个装了地瓜、花生或其他粮食的篮子,养母却声色俱厉地让他赶紧送回去。老汉却理直气壮地道:“我没弄别人的,我弄的是咱那地里的!那年单干时把地推给人家种,怎么说也得收四五成的租子,我这才弄了多么一点?”养母恨恨地说:“你个老糊涂怎么办!你睁开眼好生瞧瞧,那地还是你的吗?”老汉却拧着脖子道:“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合作社硬给我收了去的!我如今去弄点粮食合情合理!”养母说不过他,便去抢那篮子打算往外送,老汉说:“你送?你想叫腻味斗争我呀?”这么一说养母只好不夺篮子了,她气愤地拿巴掌去扇男人,边扇边骂:“你这个糊涂鬼!你这个硬头鳖!”而这时大脚不还手不还口,只是低头缩颈紧紧护着他从地里弄回来的粮食……老汉这种行动其实是很不顺利的,每每会让护青的逮住。护青员把他送到村里,治保主任腻味便对他不客气,拍着大腿说:“坚决斗争坚决斗争!谁破坏社会主义咱六亲不认!”他经常采取的做法是让他的堂兄伸直两腿坐在大队部的地上,直至认错为止。然而大脚不认,照旧讲他的歪理。治保主任被激怒了,便到大脚所在的二队开会对他进行斗争。那么多的人成为自己的对立面,大脚还是畏惧的,刚一上台就弓着老腰连声道:“俺错啦俺错啦!俺再也不干这事啦!”是斗争会后不久,他又故伎重演。这件事甚至导致了腻味的辞职。他找到封铁头道:“我不干啦,我管不了他,打不开离身拳。你叫我当贫协主任吧,专门对付地主富农我不怵!”铁头就同意了他的申请,让腻味改当贫协主任。

羊丫跟着养父走到村边的时候,月亮升得更高,照得村街明晃晃地什么也藏匿不住。羊丫想这会儿要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夜就好了。不是月黑夜,你今晚上来片云彩把月亮遮盖一下也好。然而天上没有一块云彩肯来帮忙,它们都远远躲着存心让羊丫难堪。羊丫只好希望养父快走快回家。是老汉走着走着,却放慢脚步表现出了踌躇。

羊丫明白了,老汉是怕家里老太太即将给他的责打。这些年来,每当大脚晚上要出门绣绣都要阻拦。有时候拦得下,有时候拦不下。这五六年来,绣绣得上了“雀眼症”,一到晚上什么也看不见,更无法阻拦老汉了。然而她却自有整治的办法:每当大脚出事行事,她就从门后抽出一根腊条攥着,坐到院子里等,等。等到老汉回来,遁着声音将他狠狠抽几下子,然后再摸到堂屋里慢慢责骂。每回这样。每年这样。这成了绣绣反对大脚做那种事的一种持久而坚决的态度、持久而坚决的行为。

在大脚老汉将脚步放慢时,羊丫撵上了他。在闻到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时,羊丫忍不住说:“真不害羞!”

不料,听到这话大脚却说:“我不害羞?还有比我更不害羞的呢!”

羊丫警觉地问:“谁?”

老汉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找野男人的呗!真是什么娘什么女!”

这话把羊丫气疯了。她将嘴一捂强压住哭声,一溜小跑进了自家院子。

过了一会儿,大脚老汉一歪一顿地刚进门,突然有一根腊条带着啸声向他脸上身上抽来。大脚觉出今晚挨的远比以前挨的有力量,抬起胳膊护在额头瞧瞧,一瞧就瞧见了羊丫那如小鹿一般腾跃的身影。

这个小院里在夜晚里所生的一切,并没能惊扰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就是那间小破又矮的小西屋。自天色黑下来之后,这个小屋的门窗也黑了下来。羊丫悄悄出门时,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大脚老汉出门时,绣绣老太摸索到院里阻拦,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当半夜院里响起羊丫对老汉的责打声时,这里依旧是静悄悄地像没住任何生灵。

然而当黑夜将尽,堂屋里的埋怨声与东厢房里的长叹声终于都消失了的时候,这小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已是中年汉子的宁玉弓着腰走出来,在凉凉的秋风里打一个寒噤,去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撒出一泡长尿,然后去墙边摸过扫帚就出了门。

宁玉将要开始扫街了。

宁玉打扫的是村中那条南北大街的南段,从铁牛附近开始,到村中央的十字街口结束,总长度在二百三十步左右。这条街原来是由富农宁学朵扫的,1965年这老家伙得病死去,贫协主任腻味数算一下,村里再无多余的地主富农,就叫地主子弟宁玉接了班。从此宁玉就要每天天不亮起床,把这条街扫完,再和别的社员一起下地。当然,这一个多小时的扫街劳动是不记工分的。

宁玉走到村前时,月亮还挂在西天,东山后一抹鱼肚白刚刚现出,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朝代的铁牛正披着一身露水卧在那里。宁玉走到它的跟前,抬起脚狠狠朝他踹了几下。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扫街的光棍汉每天在开始这种无偿劳作时都要这么踹一踹。这么踹过之后,他才端起扫帚,一左一右,唰啦唰啦,慢慢地向村子中央扫过去。

村子中央。那儿是宁玉盼望到达又害怕到达的地方。盼望到达是因为那儿是他劳作的终点,扫到那儿就意味着这一天带着耻辱的劳动结束,他又以和别的社员一样去地里挣工分了;而害怕到达则是因为那儿有贫协主任老腻味等着他们。

老腻味是每天都到那儿。那儿有着那口全村最深的井。每天早晨在扫街的完成大约一半工作量的时候,他会准时地出现在井台上。春夏坐,秋冬蹲,让人在朦朦曙色中望去像一只老鹰。而他在那里向四面望去,会看见一个个地富分子或地富子弟正按照他的分派,在条条街筒子里一边扫地一边裹着滚滚尘雾向他拢近。腻味最喜欢这个景象,每天每天他都被这个景象陶醉着。他想,日他姐,什么叫专政?这就叫专政!专政的滋味真是太好啦!

七八个卑贱的扫街者都和宁玉抱了同样的心情。先是很快地扫,扫,扫到离井台不远处却又放慢了进度。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早早到达贫协主任身边。他们就在四周磨蹭,磨蹭,看见大家都离井台剩下只有几步了,才将扫帚急急舞动完成最后的一段,然后拄着扫帚听贫协主任训话。

腻味的训话是每天早晨都要进行而且风雨无阻的。他的理由是: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地主富农都属鳖,一天不敲就伸脖。所以他每天都要对这些家伙敲打敲打。他在训话的时间上还有讲究,就是要等村里那些生产队长们开始喊社员们上工、有人开始走出家门的时候。如果时候不到,他宁肯蹲在井台上不动,让阶级敌人们拄着扫帚像一圈塑像似地在那里等。等到终于有人在街上走甚至有人围过来看热闹的时候,腻味主任便在井边石头上磕磕烟锅,站起身开口了。他训话的内容十多年来大同小异。无非是**掌大权,贫下中农坐江山,只准地主富农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之类。只是在**去世后内容才稍稍有了点改变。对整个群体训完了,他还要对每一个体数落一番,张三要怎样李四要怎样,要他们一个个点头称诺。等到该训的都训完了,腻味将手一挥:“行啦,下湖吧!记着:谁要在队里不老实,明天早晨到这里交代!”至此,这些专政对象便灰溜溜地回家,拉出锄头到自己所在的生产队里干活去。

今天早晨,腻味又开始了他的训话:“还是那句话:要老老实实,甭乱说乱动!你们甭以为**没有了天就变了!**没有了还有华主席,华主席是**放了心的,是英明领袖!**造车他拉车,**划线他垒墙,**的路线是千年的板、万年的钉,永远也变不了的!现在‘十大’开了,要抓纲治国!纲是什么,纲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你们几个甭动鳖心、伸鳖脖,知道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层层揭批‘四人帮’,中央的抓出来了,还要抓省里的‘四人帮’、县里的‘四人帮’!知道不?县里的林中木,堂堂的县委书记,这回也叫抓出来了,天天检讨天天淌尿汗子也不中用!这是路线呀,路线不对不得了呀!村里抓不抓?村里也要抓!谁搞破坏谁就是‘四人帮’!你们敢不老实?不老实就是‘四人帮’……宁玉你听着,首先你甭想三想四!我知道你打光棍怪难熬,你打光棍是因为你爹作下了孽!谁叫你爹有七顷地来!你爹是万恶的地主,死了还该死,他没还清的账就得你来还!你也知道你娶不了媳妇,你难受得剁了**。我知道,你剁了**没剁了心!你巴不得**倒台,叫老蒋家爷们儿回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到这里,宁玉将头勾下将两腿紧紧夹住,好似被人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经过自残只剩下半截的男根。

老腻味的训话正在进行着的时候,二队队长费小杆走到了这里。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他将二队社员逐户叫了两遍,是在集合地点铁牛那儿只竖了寥寥几条人腿。他气得对贫协主任嚷嚷:“大叔,你看人家这么老实能干你还训个啥?要是社员们都像地主富农这么听话就好了!”

费小杆是个愣头青,说话从来没深没浅。这话被扫街的听了,他们交流一下眼神然后担心地看看二队队长又看看贫协主任。不料贫协主任没生气,却说了另外的话:“小杆你说对了!咱们天牛庙要是再划出一百户地主富农,日他姐啥事都好办了!”费小杆说:“那就划呀!”老腻味道:“惜不是四七年了,要是四七年,我说谁是谁就是!”

在说这话的光景里,专政对象们一个个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