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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今晚,老汉再蹲在这里时心里老不踏实。他知道,这场牛瘟来势太猛,到今天,村里已经有三十多条牛死去了。在他的记忆和上辈人的传说中,天牛庙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他的牛能不能躲过这场劫难。是的,村前正在给铁牛演戏,也许这法子能灵。不过,他却没能把钱交足,只交了一半呵!想到这里,老汉的心里不禁有些焦灼,便拔了嘴里的烟袋仔细去听棚里的动静。

奇怪,棚里竟没有了动静。而在平时这个时候,那牛不是吃草就是“倒磨”的。老汉便急急忙忙钻到棚里去了。

牛正卧在那里。老汉蹲下身,伸出手就去摸牛角。给人看病摸手腕,给牛看病摸角跟。封二懂这点,平时就常常摸那儿。他握着凉凉的牛角尖让手往下游走,摸到角跟,他的手哆嗦了:那儿没有了平时他熟悉的温度,而是变得火烫火烫!再听听牛的喘息,已是急急促促如烧火丫头手中的风箱了。

老汉赶快向东屋里喝:“大脚!大脚!快把灯端来!”

儿子端着灯跑来了,一见牛是这个样子,也急得额上冒汗。他连声问爹怎么办,老汉说:我也不知怎么办呀!先灌点绿豆汤解解毒吧!

绣绣这时也病恹恹地起来了。听公公这么说,便去屋里找出一捧绿豆放在锅里煮。半锅水还没烧开,却听牛棚那里传出公公与丈夫的哭声。她跑去一看,那牛已经一动不动将四腿挺得僵直。她往门口一蹲,也忍不住哭开了。

三个人哭了一阵,老汉忽然把眼泪一擦说:“快别哭了,趁着村前正唱戏,赶紧把牛肉卖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脚。他立即起身与爹把死牛拖到院子里,找来刀,将牛的肚皮割开了。

村前,一出戏正唱到**:那窦尔敦将御马盗到手,并留下黄三太的名字栽赃于人。演员舞着一支马鞭地唱起二黄散板:“你二人今在某刀下把命丧,自有那黄三太他与你们抵偿。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左右镶称赤金镫,项下提胸对成双。认镫攀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回山冈……”正在一片观众深深浸入剧情物我两忘的时候,场外忽然传来封二老汉带着哭腔的高叫:“卖牛肉啦──!谁买牛肉啦──!”

这声喊把全场人都惊醒了。大家转过身来,呼呼啦啦将封二与大脚爷儿俩围起来问他的牛是啥时死的,封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听说老汉的牛死在演戏时,便对宁学祥父子倡导的做法表示出怀疑,有几个人高声道:“牛还是死,演这狗日的戏干啥?还不把戏台拆了!”

这时,宁金带着几个青旗会员挤了进来。待他看清是谁在这里,便瞪着眼叫道:“是你个老杂种哇?交不足钱,你那牛能不死吗?”

“土蝼蛄”宁学诗这时也挤了进来。他紧皱眉头以严重的语气说:“这还了得!一边给牛王唱戏,一边卖死牛肉,能有个好吗?”

宁金听了这个说法,声色愈厉,让他们爷儿俩赶快离开这里。然而封二老汉来了倔劲,蹲在那里就是不走。宁金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又一甩,老汉就去另一个地方躺着爬不起来了。

老汉让儿子背回家后,在床上哼哼了一夜。但他一边哼哼,还一边指挥儿子要他连夜将牛肉煮熟免得臭掉。第二天一早,他又催着儿子去八里外的措庄集上去卖。是,下午儿子又将两盆牛肉如数挑回来了。原来在这几天里牛瘟已经在周围十几个村蔓延开来,人们都说这是吃了天牛庙的死牛肉的缘故,所以虽然街上的牛肉摊子摆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个买的。封二老汉听了把两眼一闭,眼泪就不断线地流。

这一天,天牛庙又有十来头牛死去。但宁金父子不气馁,晚上照常让戏班子开演《卖马耍锏》。尽管一匹黄骠马在秦琼手里吃了好一番苦头,但也没能让牛王爷欢心,就在这天夜里,本村又有二十多头牛被他招了魂去。宁学祥父子的举措彻底失败,第三晚上的戏便不再演了,戏班子收拾了家伙回城,宁金也下令将铁牛前面的供桌撤掉。于是,村前的空地上,只留下了大片曾经垫过看戏者屁股的石头和这些屁股的排泄物。

封二老汉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大脚想爹能是让宁金摔伤了,然而请来行医的先生来看,却没看出伤来,只说是肝气郁结,给开了张药方。先生走后,大脚向爹要钱取药,老汉却不给他,说自己寿数到了,不必治了。无奈,大脚只好到别人家借钱。待把药取了,老汉却捶床大骂说啥也不吃。后来是绣绣去劝,老汉才委委屈屈将药汤喝了,但几副药下去,不但没不见转机,老汉的病却愈见重了。

这天上午,封二老婆下地剜野菜去了,老汉将大脚叫到了堂屋。大脚问他有什么事,老汉眼珠定定地瞅了儿子片刻,说:“大脚,我想趁着还能说话,把一些该说的话跟你说说。”

大脚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他哽咽着道:“爹,你想说啥就说吧。”

老汉长长地吁了几口气,然后说:“大脚,我这就要走了。我问你,你恨不恨我?”

大脚诧异地说:“爹,我怎么能恨你呢?”

老汉摇摇头说:“你爹没本事呀。你看,我手一撒就走了,给你留下了啥来?我年轻的时候想过,等到我死,我一定给儿孙留下几十亩好地,留下几犋牲口。是我拼了一辈子命,地没添上一亩。好容易攒了点钱买了条牛,是牛又死了……”

听着这话,想想爹一辈子也实在怜,大脚的泪便涌出了眼窝。

封二老汉又说:“爹没留下钱,没留下地,是我还有该留下的东西。是啥呢?就是怎么打庄户,怎么种庄稼。这是我在地里扑腾了一辈子,一点一滴积攒在心里的。大脚,你说你要不要?”

大脚急忙点头:“要,要!”

老汉便抬眼瞅着上方,像是看着房顶,又像是将目光穿过房顶望着无垠的虚空。他说:“大脚,世上七十二行,咱是打庄户的。打庄户是干啥的呢?是侍弄地的,是种庄稼的。老辈人都说:十年读个探花,十年学不精庄稼。真是这样呵,打庄户真是不容易呵。

“打庄户的第一条,你要好好地敬着地。庄稼百样巧,地是无价宝。田是根,地是本呀。你种地,不管这地是你自己的,还是人家的,你都要好好待它。俗话说:地是父母面,一天见三见。依我的意思,爹娘你也以不敬,你对地不能不敬。你别看它躺在坡上整天一声不吭,是你的心思它都明白。你往地头上一站,你心里对它诚是不诚,亲是不亲,它都清清楚楚。你对它诚,对它亲,它就会在心里记着你,到时候用收成报答你。这是最要紧的事,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这是敬地。除了敬,还要养。人不亏地皮,地皮才不亏肚皮。这是一笔账,明明白白。怎么养?一是精耕二是上粪。老辈人说;书要苦读,地要深耕。有使乏了的牛,没有耕乏了的地。地就是这么一件东西,你越是耕深了它越喜欢。一尺银,二尺金,深耕三尺聚宝盆。咱那几亩为啥长庄稼比一般人家的好?就因为年年耕得深。你也知道,咱家以前虽然只有一头驴,劲头小,咱都是一道犁沟耕两遍的。等你以后添了地,无论如何也要一年深耕它两遍……再是上粪。人是饭力,地是粪力。马无夜草不肥,地无粪土不壮。这些理你也明白,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你在鳖顶上刚开出的地,粪力也太缺了,过几天,你把咱家院子刨一遍,把土送去。你别看这土不是粪,是三年没起过的院心土,两车就能顶上一车粪。这事你别忘了……

“你知道怎样敬地,怎样养地了。我就再跟你说怎么样种庄稼。庄稼十八样,样样有门道。我先跟你说种麦……”接着,封二老汉便讲何时种麦最好,怎样换地茬,怎样选种,怎样下种,怎样施肥,怎样防止冬前旺长,怎样在年后锄草,怎样防黄疸,怎样防倒伏,怎样收,怎样打,怎样晒,怎样藏……讲得无微不至。见儿子连连点头听得认真,老汉情绪渐渐变好,黯淡了多日的酒糟鼻子又微微泛红。

讲完了种小麦,老汉又讲其他庄稼怎样种:谷子、糁子、芝麻、地瓜、秫秫、花生、玉米、荞麦、大麦、黄豆、绿豆、芝麻、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