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幕拿着报纸,久久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晨风中,报纸在他手里瑟瑟发抖。
这篇篇幅很长的报道,是记者从童教授家现场采访到的。在文章中,记者除了详尽描述别墅内所看到的一切,还提出两个疑问。第一,据邻居们介绍,有人在枪战发生的那天早上看到教授夫人在阳台浇花,还听见花园里教授在朗读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更有人在菜市看到女佣在买菜,并确定女佣是回了教授家的。枪战发生前,没有人看见教授一家人走出别墅。可是,从教授家抬出来的尸体看,除了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外,邻居们最熟悉的就是教授家的女佣。教授、夫人、女儿则生死不明,他们在别墅莫名其妙消失了。第二,据记者在现场听到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警官说,别墅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自称国民党保密局特工,但拒绝透露姓名,他奉命去别墅保护童江南教授,没想到与同是保密局的几个特工发生误会,双方开了火。至于教授一家到哪里去了,由于受伤严重,他也没看清楚。
张幕云里雾里,脑子有点蒙。他分析,教授一家肯定在别墅,不然也不会发生枪战,枪战发生后他们没有从正门出来,那么一定有后门,或者侧门,甚至有地下通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不翼而飞。他准备再去教授家一趟,看是否能找到侧门后门,或者地下通道。如果真有,说不定他可以顺着地道找到教授。他的主要目标应该是教授,而不是什么名单。
早晨的太阳从一座高楼侧面探出一个头来,刺得张幕睁不开眼,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匆匆忙忙不知走向何方。行人的衣服被晨光沐浴着,有的暗,有的亮,斑斑点点,远远望去,像一群蠕动的五彩斑斓的甲壳虫。
张幕收起报纸,把报纸卷成一个圆筒,夹在腋下,快步向毕打街走去。
临近教授家别墅时,他放慢脚步。在确信没有异样后,他走上台阶,来到别墅大门前。突然,他受惊似的,猛地闪在一边,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手枪。他看见,大门上的封条已经裂开,有人在他之前进了别墅。
谁?他的大脑飞速转动。不会是警方,昨天才封的封条,即使今天需要重新勘察现场也不会来这么早。是教授一家人回来了?也不像。这里刚刚发生枪战,死那么多人,教授一家不会淡定到如此地步。是共产党特工,或者保密局突击队进去了?有这个可能。无论哪一方,他都应该提高百倍警惕,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决定进去看看。
他轻轻推了推大门,看上去特别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他闪在一边,然后快速伸头朝里看了三次。大门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悄悄蹲下,观察门沿下方,没有露水,门槛上却湿漉漉的。他们可能是今天早上进去的,或者刚刚离开,因为清晨的痕迹已遭破坏。张幕拿不准别墅里到底还有没有人,他重新站起来,右手端着枪,左手轻轻推开了门。门轴有点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如果别墅里有人,响声会惊动他们的。他停下来,抓住门环想向上抬抬,也许响声会小一点。他试了试,不行,门太重,纹丝不动,他觉得,门缝大得估计可以侧进半个身子。他抬起左腿,轻轻跨进门槛。有一个东西磕了他脑门一下,他以为是门,便向后躲,谁料那东西还在脑门上,紧贴着不动。他抬眼一看,是根黑黑的枪管。有个声音从门里传出:「别乱动!容易走火!」
张幕一下子僵住了,他本能地举起双臂,枪口朝下,示意对方,自己已经放弃抵抗。枪被人从手里拿去,他的双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不免有点发慌。他的腰里还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只要对方不搜身,顶在脑门上的枪管稍一松劲,他就可以反手拔出,同时射出子弹。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拔枪速度快的对手。关键是脑门上这根枪管,应该让它尽量离自己脑门远点,太危险了。
「兄弟,哪部分的?」张幕沉住气,低声问道。
「你哪部分的?」那人反问。
「我没部分,我是教授的学生,专门登门来拜访教授。兄弟,你到底哪部分的?」
「少废话,你管我哪部分的。」对方凶狠地顶了张幕一句。
「不是那意思,我想……我……你还是放了我吧!我跟昨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教授的学生,今天早上看报纸,知道教授家里出了事,所以我……」
「放你?你在考验我的智商是吗?你一个学生,拜访教授需要带枪吗?」
「兄弟,」张幕说,「现在兵荒马乱,谁手里没根枪管子啊!防身要紧,但我从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别人对我产生威胁,那杆枪才能派上用场。」
「我现在对你已经产生威胁,快用枪吧!看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比比速度。」对方一点不客气,继续挑衅张幕。
张幕忍着气,堆着笑脸说:「兄弟,枪在你手里,我手无寸铁,到哪儿拔枪啊,你就别难为我了。」
「转过身去!」那人命令道。
张幕不敢不服从,他举着手,慢慢转过身,面朝外,一动不动。那人从他腰间搜去另一把枪,还从他腿肚子那儿搜出一把瑞士匕首。看来这个人是个老手,很难对付。如果给张幕一次握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把毒涂抹给对方,就像上次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涂给涂哲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透过皮肤就可以把可爱的牵机药献出去。一定有这个机会,他相信。
「好,现在你退着进门!再警告你一句,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你的脑袋就会开花,除非你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可以成全你。」
张幕上身保持不动,开始向后迈动双腿,他知道上身任何不正常的摆动,都能导致后面这个人扣动扳机,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步,两步,三步……外面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条线,他已经退到阴影里。
后面的枪管顶了顶他,示意他开始朝前走。他进入到教授家的客厅,上次看到的桌椅、茶几、茶杯等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后面的枪管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一直厾着他后脑勺到了另一个房间。张幕一看房间里的摆设,书桌、书架、壁炉、地毯……他明白了,是教授的书房。
「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去,转身,要慢,慢……」那人发着命令。
枪管从张幕的后脑勺移开了,那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失去一个支撑点似的。张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过去,转身坐在椅子上,这才把用枪管厾着他后脑勺的人看清楚。络腮胡,牙齿很白,眼睛不大,却很有力度地盯着张幕。张幕惊异地发现,这个穿着便装的家伙,不但手里拿着一把鋥亮的手枪,腰间插着张幕的两只枪,还斜背着一把冲锋枪。从镂空的枪管,圆筒形的弹匣来看,张幕认出,是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又名人民冲锋枪。很明显,眼前这个家伙是个共产党。
这一幕的确让人瞠目结舌,林曼连惊呼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她张大嘴巴,整个脸部僵在那里,呆住了。
「共产党里顾顺章会这招,在军统,只有我会。当年戴老板曾让我把这个秘术传授给其他特工,不行,这个不能传授。这完全不是技术,是天生。」
张幕走到萧义海跟前,拿去他身上的两只手枪,捡起掉在地下的冲锋枪,得意地朝林曼走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萧义海倒在了地下,再也没有醒来。
张幕蹲在林曼跟前,问:「看到我的本事没有?」
林曼还没缓过劲来,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信了没有?」
「信。」
「现在,我准备救你,好吗?」张幕想伸手捏捏林曼那张妩媚的脸蛋。
「不,不!」林曼吓得浑身发抖,「别用手碰我!」
张幕把手举在空中,他盯了盯自己的手,说:「我差点忘了,毒是不认人的,它可以毒死共产党,也可以毒死你这样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女人。」
「别讽刺我了,」林曼知道此时不能跟张幕犟嘴,「快点救救我吧!求求你!但是请你别用手碰我,我害怕……」
「好,好,」张幕举着手,「我不碰你,可是,我怎么救你呢?我也没有钥匙呀!」
「你不是有本事吗?」林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张幕,「你再表演一次开手铐吧!我相信,你一定会。」
张幕摇着头说:「不,必须有钥匙,我再有本事能熔化那么粗的铁吗?你以为我是火炉吗?」
「你比火炉还厉害呢!」林曼夸奖着。
「只有一个办法,」张幕嘿嘿笑着,「用匕首把你的手腕锯断,你就能从这副手铐里缩出来了。当然,你如果会缩骨术,就不需要经历这么痛苦的手术。」
「不行不行,我要我的手腕,我不会缩骨术……」林曼惊恐地摆着脑袋。
「手腕比命还重要?等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等着共产党来给你解手铐吧!他们顺便把你脑袋也解开,那样你就彻底自由了。」
「求求你,求求你,」林曼快要哭了,「你要是救了我,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
张幕低头看了看那两条白皙的大腿,说:「女人唯一能报答男人的就是身体,这是你的唯一本钱,所谓以身相许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这种苟且之事必须在男人稀罕你的情况下才能发生。问题是,我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怎么办?」
「那你要什么?除了我的命,我都给你。真的,都给你!你就要了我吧!」林曼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你的嘴比河里的泥都软,救了你以后,你的心比石头都硬,我太了解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哈哈……」张幕仰头笑着,「不想再逗你了,救你不救你,在于我的心情。首先我没有义务救你,你和那个梁君,还有什么突击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现在心情相当不错,我决定救你。」
林曼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
「你是好人。」她说。
「我当然是好人,我的好要慢慢体会才行,可惜我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你还无法体察到我的好。现在我很奇怪一件事,你在延安,没人教过你解手铐吗?梁君也没教你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开手铐必须用钥匙吗?尤其对付这种土铐子,一根细细的铁丝就够了。」
张幕走出书房,到厨房找到一根细铁丝,三捅两捅就把手铐给捅开了。
被手铐铐了一夜的林曼,一下子从地下站了起来。她甩了甩手腕,似乎不相信手铐已经离开了那里,仿佛手腕上还搭着那块铁一样。
「要我怎么报答你?」林曼挺着胸问。
张幕乜斜着林曼,说:「我问你一句,你知道教授一家是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吗?」
林曼摇摇头。
「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梁君带领的那支突击队,跟事先到达别墅的共党分子周哑鸣、苏行发生枪战,结果我不知道。我恰巧被共党派来的一支什么特遣队碰到,然后被挟持到这里。特遣队的其他人今天早上到指定的接头地点接头去了,留下这个络腮胡子看守我……」
「你只知道这些?」张幕歪着脑袋问。
「是的,」林曼扭着腰肢朝张幕走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共党那支特遣队随时可能回来,到时候想跑都跑不掉了。」
「大门在那儿,」张幕一指,「你走,赶快在我面前消失,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美人痣,再见!」
林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张幕的眼睛里,她真的看到了厌恶。她有点不相信男人会厌恶她。拒绝她的男人,王大霖是第一个,张幕是第二个,他们都是怪人。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有说声谢谢,也没有再回头看张幕一眼。看不上她的男人,也同样被她看不上。
张幕感兴趣的不是林曼的美人痣,而是教授一家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倒在地下的萧义海还没死,身体轻微抽搐着,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声。他绕开萧义海,站到书房中间,开始环顾四周,想从这间书房里找出他想要的答案。其实,离开这里,只需要一条通往外面的秘密地道就行。张幕来到书架前,伸手把一排一排的书全部扒拉到地下,并没有发现什么暗道机关,又准备把整个书架拉倒在地。他拉开架势,抠住书架边缘,咬着牙,猛地向外一拉。书架摇摇晃晃,斜斜的,「轰隆」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躲晚了。书架的一角结结实实砸在他左脚的脚面,他一声惨叫,抱着脚在地下打起滚来。他不顾一切地大叫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坑坑洼洼的伤疤发着亮光。他猛地憋住气,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这样疼痛似乎减弱一些。10分钟过后,疼痛渐渐消失,但眼前冒着金星,由远而近,一颗一颗向他涌来。
他嘶嘶吸着气,单腿站起来,跳着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想找找有没有卫生棉或者药水。抽屉里面除了有一摞硬硬的白纸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恼怒地把抽屉整个拉了出来,想狠狠砸烂。可是,他发现抽屉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一看,有一根细细的电线连在抽屉后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圆圆的东西。张幕用手按了按那个圆东西,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沙沙的响声,书桌正在被什么东西移动着。
他看见书桌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