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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暗涌

这念头让他感觉搞笑、疯狂。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你花钱也不可能让他们为我开独奏音乐会。

爱音乐团凯旋,一系列声浪接踵而至:汇报演出、专家学者座谈、交响乐队获三百万元“高雅音乐文化扶持基金”、启动“交响乐全省巡演”、媒体连续多天报道……爱音交响乐队的社会关注度被拉到一个高点。

而在乐团大楼内,谁都注意到了,与交响乐队的繁华相映的,是民乐队日趋边缘化的寂寥。

当然,谁也都注意到了民乐队长钟海潮像一个异数,他的照片和专访亮相于各地报刊,他的身影也频频出现在各类“高大上”的活动现场,他以音乐名流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很快,他甚至把“名流”身份转化成资源吸聚力,借势为乐团拉来了一笔笔赞助,其中一家汽车品牌冠名“民乐进校园”活动,投资一百二十万。他甚至跻身企业家联谊会,鼓动一位擅长二胡的饮料业大佬组建了“民企民乐联盟”……

到这个时候,许多人甚至连安宁,都在怀疑先前自己的观念。是啊,机会转到有些人的身上,他就能盘活整个资源,他好,你也好啊,而有的人则是自成一体的逍遥一族。

那么你说,捧前者还是后者呢?晋京演出该去的到底是哪一位?如果一下子说不清了,那么这是否说明有些事很难说公平与不公平?

只是看着钟海潮的张扬而上,安宁有时会想起那天他在花家怡园的呜咽,但估计钟自己压根儿不记得这事了,本来就在半梦半醒的酒醉中,它顶多像一个影子潜伏在心底,而生活的节奏每天都会压倒它,催促人往前赶。

向葵放下报纸,她每天都在留意文艺动态,她留意这动态与儿子的关系。从安静少年宫童星时代起,她就在留意舞台上那盏灯照在谁的身上。

她对在露台上收拾花木的林重道说,你进来吧,那些花已经伺候得够好了,现在需要栽培的不是花,是人。

她把报纸递给走进屋来的林重道,让他好好看看。她说,看一看,读出点背后的东西。

林重道没读出什么,他发现向葵的脸色有些严峻,就觉得有些怪。他说,钟海潮?这“民乐的交响化”,他说得蛮有水平?

向葵捶着自己的膝盖,每年这个季节关节就酸痛。她“哼”了一声,说,水平不水平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发声。有地方发声,大白话都成了水平,这年头街边随便拉个人他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于是林重道就知道了,是她看不上这报道。他也知道这次儿子没去成北京与钟海潮有隐约的关系。他说,这个钟海潮最近见报率很高嘛,报上已经称他“著名演奏家”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葵打断。她说,这就是去国家大剧院镀金的意义,能去不能去,独奏还是伴奏,意义重要着呢。

她点了点他手里的报纸,说,这也是发声的重要意义,在媒体上发声,就意味着话语权,话语权就是影响力,影响力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林重道感叹道,他吹得不如我们安静,但真的能干。

向葵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她说,雪球都滚到他这边去了,别人就没得滚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林重道当然明白。而向葵怕他不明白,就掰着手指算给他听:这接下来省政府资助的爱音全省巡演,按国家大剧院演出的那个节目单,压根儿就没安静什么事。本来没事也就没事,有事了也不过就是伴奏,但乐队这么一圈十几个地市下来,就三四个月了。这三四个月安静闲着,他钟海潮这个民乐队长随交响乐队在外演出,民乐队留在家里的那些人基本上就无业状态。而等到那个“民乐进校园”开动,领衔的“音乐导师”是他钟海潮,其实也就是在校园里开音乐讲座,民乐队是他上课的现场音乐素材,这是哪门子演出啊,我们安静凭什么要为他耗进去,而且这一耗就是半年!

向葵把那张报纸从林重道手里拉过来,在空中挥了挥,说,安静现在是最好的年华,他有几个这样的半年?

林重道看着向葵,不知她有何打算。他知道向葵的性格,如果她没想好,是不会先把问题抛出来的。

果然向葵淡淡地笑了一下,放缓语气说,不给我们舞台,我们自己创造舞台,都什么年代了,想堵人怎么行,想不让人有戏怎么行,我们自己搭,自己搭呗。

晚上安静从单位回来。吃罢晚饭,他对着山坡竹林吹了一会儿笛子,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依然是《水月》,在秋天傍晚的朗空中,旋律渐远渐近地回旋起来。吹着吹着,他感觉节奏有些紧了。他侧转脸,原来是妈妈在后面看着。平时练笛,只要妈妈在后面坐着,他就像又回到了童年学笛时代,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让她不高兴。

他放下笛子,想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安静,向你打听一下,如果在音乐厅办一场演出,场租要多少钱?

安静说,听他们讲,好像是一晚上七八万。

哦,这么说也不是太贵。向葵接着问,如果要请乐队伴奏,得多少钱?

安静觉得奇怪,她管这些干吗?他问,什么乐队呀?

就是你们民乐队呀。

安静问,是为几个节目伴奏呢,还是整一场?

她说,一场呢?

一场大概五万多吧。

还能便宜吗?

安静觉得有点搞笑,猜想可能是妈的什么朋友想办场演出,托她打听,而她就想给团里拉点业务来。

他说,也许行吧。

向葵笑了,说,其实也不算贵啊,一场演下来,场租加伴奏,十万块出点头,我相信场租费还可以打折的。

安静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妈,是有人想请我们乐队演出吗?

向葵了解这个儿子,他最怕烦心,所以先不跟他讲自己的构想。她笑着含糊地说,是啊,我先问问。

她把手里的一瓶酸奶放在他面前的石栏上,就下楼去了。

向葵下楼,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还在看那张报纸,想象这个场面:把音乐厅包下来,请民乐队伴奏,儿子站在乐队前,从开场就是独奏,《水月》《风语》《月迹》《竹风》……一首接一首,全是独奏。“安静独奏音乐会”。而台下,就像自己在教委工作时搞新闻发布活动一样,邀请各路记者,凭自己以前的那点人脉,这应该没问题。唉,这以前怎么没想到?“安静独奏音乐会”。我们自己搭台,自己来,为自己办一场个人音乐会。

她觉得这可行,并且,花费也就是十几万。这点钱,现在不花,什么时候花呀?安静这个年纪,需要包装,别人不给包装,咱自己上。他钟海潮不也是包装吗?他只不过是搭搭交响乐队的顺风车,他哪办过个人音乐会啊。这么说,咱得快了。

向葵越算越心急。她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别人就没这么计算过?花钱为自己搭台,这只是个起点,在起点阶段,哪怕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只要有了这个台面上的事件,就有了记者们前来采访、宣传的点。至于具体宣传切入点,则多了去了,拍脑袋一想,就可以是“青年演奏家回馈社会”“为民族雅乐寻找青年力量”等,多了去了,而且全部可以围绕安静本人做文章。

她想着钟海潮望尘莫及的样子,心里就更急切了一些。她想象着上次去团里为儿子打抱不平,心里的屈辱就更强烈了一些。她还想到了上次向许多父辈老战友相托而团里依然不给面子,心里再次被倔强充溢,她对自己说,儿子,咱们自己争气,争这一口气。

这么一想,那十几万块钱,简直是太便宜了,这么好算的账,别人怎么就没算?

她突然就觉得请民乐队伴奏还是太稀松平常,不够气派时尚,要不干脆请交响乐队吧。爱音交响乐队不正红着吗?只有用最红的去配安静,才能让人注意到他的重要,才能觉出他独奏的力量。这么一想,她急得站起来,她想去打听一下用大型交响乐队伴奏费用多少。

她上楼,透过三楼的玻璃窗,她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儿子吹笛的背影被映在夜色中,那笛音是她熟悉的,从他童年时代起就伴随在她的耳边。而更早一些的时候,是他父亲的笛声打动了她,让她陷入了一段情感纠结和父母亲对她的深深埋怨。她的这一生都与笛声缠绕,这是命中定数,她在心里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宝贝”。她推开通往露台的门,没等他吹完就问,安静,请交响乐队伴奏,要多少钱?

安静回头说,不知道啊。

向葵问,十万够不够?

安静说,我没问过,估计够了。

向葵说,你明天去团里问一下。

向葵下了楼,来到一楼餐厅,她坐在那张楠木长桌前,这里昏黄的灯光能让她安稳一下激动着的情绪,并且让她文思泉涌。

她拿过纸笔,开始构思起来。她年轻时也是文学青年,即使后来做到省教育厅副厅长任上,也常有散文见诸报端。现在,她用笔勾勒着“安静独奏音乐会”的主旨、形式。越勾勒越觉得这事做晚了,其实早两三年就可以着手了,那时候自己还没退休,托人更容易一些。

她想象着安静站在浩大的交响乐队前面,不紧不慢地吹出《水月》的一个个音符,随后乐队的旋律像水渐渐漫上来,浸润内心的深处。音乐会的题目就叫“心乐”吧。

她在纸上写下“心乐”“心•乐”,她想象着乐队闪烁着光芒的小提琴、大提琴、管乐器、竖琴,它们映衬着儿子手里的那支笛子。笛子泛着青紫光泽,音色空灵,是当年伊方老师留给他的礼物。她想象着它所发出的音符像领飞的鸟雀,带着身后起伏的音浪,回旋在音乐厅海星造型的天花板上。

向葵在纸上画着“安静独奏音乐会”的意象。画着画着,就感觉这音乐厅的天花板还是太低闷,格局不够辽远。向葵发现音乐厅的空间配不上她所需要的气势。她想,要不干脆移师新落成的省立大剧院——“红色大厅”。上个月柏林爱乐受邀为“红色大厅”落成首演,那场地气派非凡。

那么,“红色大厅”的场租费又是多少呢?

算它十万吧。加上交响乐队十万元伴奏,那么就是二十万。再加上杂费,算它二十五万吧。够了吗?要不算它三十万。

这么算下去,“安静独奏音乐会”的场景变得无比绚丽起来,费用也升上来。而在向葵此刻的心里,只要对儿子有用,它就在可承受、应该承受、必须承受的范围内。她想,要让别人暂时无法复制,那么就必须贵,贵到让别人比如钟海潮没劲再办了,这就有了意义。否则小打小闹一场,钱也花了,但意义不大,所以应该一步到位,钱也得一步到位。

这么想,这三十万也是便宜的。如果别人也是这么算的话,那么别人也会拿出这钱来。因为起步对一个新秀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造这个势太重要了,有了这个势,才会有眼球经济,后面的路子就好走下去。不是说有歌星倾家荡产砸音乐榜吗,一旦一首歌红了,就全有了,甚至一次出场费就全收回来了。

安静从小到大,从音乐学校附小、附中再到大学,这一路还算顺溜,读书没花太多钱。而有的小孩从小择校,一次择校费就要十几万。这点钱当初没花,如今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冤,甚至可以说是正当时,因为择校什么的对于小孩来说毕竟还有点盲目,而现在到他这个年纪做这点投资,是必需的,算得上是完全理性。

这么算下来,心情明朗。她在纸上画着“红色大厅”透着红丝绒般光泽的剧场,像海浪一样起伏的吊顶,金色的廊柱,黑色的舞台,鲜红的座椅……三十万?她甚至觉得,这点钱可能还是压不住别人追赶的脚步。

向葵这是第三次上楼。安静已经从露台回到了他的书房。他坐在电脑前,正在豆瓣上看网友对电影《变形金刚4》的评论。

安静见妈妈又进来了,就猜定确实是有人托她请乐团去演出。对于乐团的具体事务,安静一直离得比较远,他想要不等会儿问一下蔚蓝,她应该知道交响乐队的出场费。

向葵问,安静,这接下来的几个月你没有什么演出吧?

妈妈脸上的严肃让他紧张,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他没注意到,没用心,而需要她提醒了。她这么留意自己的工作越来越让他心烦。

向葵没等他说有还是没有,就说,我们有自己的事要做了。

安静一边看电脑,一边问,什么事要做?

向葵说,安静,你想办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吗?

安静没反应过来。他的表情让向葵觉得这儿子太单纯,太没心机。

果然安静说,干吗要办自己的音乐会?

向葵拍了拍他的肩,说,搞音乐的人,没有谁不想开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吧?

安静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他就没回答。

向葵说,我想了好几天了,我们得自己张罗一场音乐会,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小结一下,平时努力了,是时候展示一下自己了,也是时候对自己的技艺做小结了。

安静有些明白过来,他想到了刚才妈妈打探的那些价钱。他说,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团为我开个音乐会吧?

这念头让他感觉搞笑、疯狂。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你花钱也不可能让他们为我开独奏音乐会。

向葵嘴角隐含着嘲讽的笑意,她说,未必,我看未必,我们自己包剧场,我们自己出钱请乐队伴奏,完全是商业化的,不求他们陪衬。是我们花钱买服务,我相信它符合逻辑。

安静觉得这念头疯狂。他说,有病啊,人家没让你独奏,你就自己开办独奏音乐会,这怪不怪啊,这也太怪了,人家觉得你有趣死了。

向葵看着儿子的脸,说,人家觉得钟海潮有趣死了吗?人家怎么想,我们哪管得上啊。你如果按人家怎么想去生活,你就是人家。安静,人家是没这个条件,我们得自己顶自己了,你懂吗?你今年二十五岁,你这个二十五岁过了,就再也没有二十五岁了,这个时候不冲一冲,什么时候冲?

母亲的主观让安静心里不快,他说,我可没按人家怎么想生活,你才按人家怎么想在做事呢,妈,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节奏,干吗这么急?

向葵说,按你那个节奏,你被别人挤到稀巴烂时,你还没等到自己的节奏。这年头人都变得很计较,哪有什么机会给别人,更何况像你这样的笨小孩。也只有爸爸妈妈挺着你,我们作为过来人看得明白,机会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在生夺活抢,你有才华就拖死你,生怕你出来,你出来就显示出了他自己的平庸。

安静不想和她妈争,每次都争不过她,他说,不许你和我们团去谈,我不想开这个音乐会,也太搞笑了。

向葵知道这儿子从小听话,她不和他争了,她说,好啦,好啦,我们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就办成音乐会,多想想总不会错,盘算一下可行性总是可以的,心里有梦想,总是好的。

安静听他妈这么一说,心就松下来了,这也是他的个性,只要不是眼前的事,他能拖就拖,包括心烦及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