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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走调

他想着蔚蓝从容的脸,这女孩像有安神的气息,吸引他奔过去,却像奔进了一个无法安神的处境,隔在中间的那层空气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徒然。

安宁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长笛冰澈的音符一直在低空徘徊。上午的阳光透进窗棂,落在排练厅木地板南侧,停留在那里。安宁甚至希望它再移进来一些,快速让那些音符暖起来。指挥老何的手正指向自己,手势往上抬,他也想把那些音符扬起来,像扬一群肥皂泡泡,让它们飘起来,飘进阳光的光圈里,清澈起来。但今天安宁的气息有些短,情绪上不来。

安宁驻足在这一群低飞的“泡泡”中,他的目光也像这无法飘移的音符,滞留在与交响乐队坐在一起的民乐队钟海潮、安静、蔚蓝他们的脸上。这是交响乐队为民乐《飞雁》伴奏的排练。曲笛、梆笛、古筝、琵琶、箫等几件民乐器,在交响乐队的烘托下,勾勒出中国韵味。

钟海潮独奏时,站在乐队前方。他的健硕身材有压得住身后人马的范儿,但那悠长的笛音却在这庞大乐队的协奏中显得局促、单薄,吹着吹着,音准就有了问题。与安宁的恍惚不同,他气息上的短促,是因为致命的年龄。

安静攥着一支梆笛,像一个清瘦的影子,随时都能逸出场外去。安宁从他的脸上,确实看出了一丝想逃的表情。是的,在钟海潮的笛音中,他坐在一群知己知彼者中间,脸上有想逃的痕迹。一个上午安宁都被这其中的意味牵引。牵引他的还有蔚蓝的神情,蔚蓝为《飞雁》担纲古筝伴奏,她的视线一个上午都没与安宁相遇,安宁从她的侧影中也看到了想逃的意味,而她想逃的正是自己的视线,但它是黏乎的胶水。

排练结束,安宁脸上有倦意。老何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安宁笑起来,眼角看见安静像阳光中轻捷的微尘,已从前门消失而去,而蔚蓝和小提琴手马莉他们也正在离去。安宁说,是啊,明天又要公演了,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

老何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放宽心。

他往走廊里走。他听见钟海潮在喊他。他回过头去,钟海潮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真棒,今天你的感觉真棒。

安宁微微摇头,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果然钟海潮不完全是为了夸自己,他说,今天和你们交响乐队合,你有没有发现《飞雁》里的民乐器,与你们乐队还是不太搭。

安宁说,还好啊。我没感觉出来。

钟海潮呵呵笑道,那是因为你客气,我感觉曲笛、梆笛、古筝、箫在有些片段挺游离的,尤其是每当大乐队的声音上来时,显得不搭调。

安宁回想了一下,是有点,但因为“混搭”本来就是创意节目,只要气氛在了,也算是可以了。

钟海潮见安宁在琢磨着的样子,就说,要不,安宁,不搭的部分,你帮着再编一下曲,让两类乐器更融合一些。

他知道安宁有时也帮乐团做一些编配工作,所以让他帮这个忙。

安宁看着他的眼睛,他相信自己从里面看到的是另一种心思,他感觉得到它。但他本能地不想搅和这种细腻心思,所以他说,其实还可以的,你太求完美了,我觉得蛮好了,要调整的话,可能会动作大了。

钟海潮朗声笑道,没关系,只要效果好,毕竟是去北京大场面演出,糊弄不得人的,要不后天二次预演时,你现场再听听看,还可以做怎样的调整?

第二次预演,省长将被邀请前来观看。安宁告诉自己不能分神,尤其不能被情感分神。

所以在演出前一天,他得让自己死心。他坐在宿舍里告诉自己,可以去爱一个人,但不可以要求别人爱自己,没有这个理由,也不会实现这种可能。

宿舍里寂静无声,台灯的暖黄光晕把他的头影投在墙上。他说,我真的喜欢她吗?喜欢什么?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才加剧了自己对她的在意?窗外有隐约的公交车报站声。他发现只要屏声静气,自己甚至听得到十公里以外火车站的声音。只要拎起包,去火车站,就可以回家去看妈妈。不能再让自己痛苦了,因为已经在痛了,没有人能帮你,所以你必须死心。

窗外的梧桐在晚风中沙沙响。心里懂了,情感上还是没法过关。以前也经历过情感,但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猛烈?这是命里必需有的纠结?他想着蔚蓝从容的脸,这女孩像有安神的气息,吸引他奔过去,却像奔进了一个无法安神的处境,隔在中间的那层空气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徒然。安静清淡的神色也在他面前晃动,好家境,奇绝乐感,淡泊,就会有气质,被人倾慕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你看到的是温室的花,而你不愿看到的是优越资质,但别人恰恰看到了,它就像刀子一样刺中了你的敏感,你的虚弱。

他让自己死心,他对自己说,我比不上他。她不是说了她需要的条件吗?她说的一点没错,她其实要的不多。当然,相信条件也可能是她的借口,对于这样从容的女孩。关键是她和我一样,看到的恰恰是自己最在乎的。自己没有,他有。他感觉着自己的妒意像窗外的风一阵阵吹来。他想着林重道的脸,向葵的脸,那个不知方位在何处的优越的家。阶层感像是弥天的痛感,在这单身宿舍里弥漫。如果说当年它像一阵风吹走了他的父亲,如今它又以具象的困境让他自卑。

他在那片笛声的幻听中,真的被死心覆盖了。

他俯身从床下拎出跑鞋,穿上它,出门去跑步。

今天的风有些大,他在路边飞奔,他在风中轻唤她的名字,蔚蓝蔚蓝。他感觉这名字从气喘吁吁的嘴边呼出去,它就被风吹走了,就像自己心里的意愿在一点点消失。

他跑啊跑啊,居然真的跑到了火车站广场。衣服湿透,他抹着额头上如雨而下的汗水,在车站广场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夜晚的灯光照耀着川流不息的旅客,在陌生人中间他看着他们的脸,相信这一生他们不会再遇见。他告诉自己,就把他们当同事,最陌生的熟悉人,谁知道谁啊,谁来得及管谁啊,谁那么笨把自己的心痛放在他们身上啊,从另一个时间维度望过去,下一个站台都不一定在一起。

他心情略有放松,就乘坐39路公交车回来。车上只有他一个乘客,坐了十几站路居然还是他一个人。窗外掠过夜晚寂寥的街景,那些繁华商场的橱窗就像梦境,他感觉这景象恍若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的片段。他对前面的司机嘟哝:成我的专车了。司机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对司机说,我刚跑了十公里回来。

司机说,强啊,马拉松。

晋京演出前的第二次预演拉开大幕,安宁置身于乐队中,台下座无虚席,安宁的视线没瞟向第七排的省长、文化厅厅长等一班领导,而是落在了第二排的最左侧。

今天向葵坐在那里。在她的旁边没出现林重道,而是另一位与她年纪相仿、妆容相仿、气质相仿的端庄女士。这女士的旁边,坐着一个短发女孩,戴着酷酷的黑框眼镜。

安宁知道,他们是来看安静的,虽然安静今天是不起眼的伴奏。

安宁不知道的是,那女士是向葵自小的好友吴槿茗,向家与吴家是世交,吴槿茗的父亲当年是省长。今天向葵邀约吴槿茗携女儿许晴儿来看演出,其实是来相亲的。

许晴儿小时候就认识安静,后来她去上海读国际双语小学,然后出国念高中、大学,就多年未见这个小哥哥。等许晴儿前不久研究生毕业,从英国回来工作,吴槿茗这才意识到女儿的婚姻成了当务之急,于是搜索周围有哪位人选般配。其实也不用多想,一抬头,就是好友向葵的儿子安静,其实这么些年来,玩笑间,早已口口声声要结亲家了。

许晴儿出国多年,如今已认不出安静了,而她自己也已成了个性独立的女孩,今晚两位母亲也没跟她交待自己的算盘,而是先带她来看演出,想让她先对对感觉,然后再做思想工作,估计问题不大,因为小时候许晴儿就喜欢跟在安静屁股后面,听他讲鬼故事,吓得一惊一乍。

舞台上的安宁收回了视线,父亲林重道没来,向葵他们就与自己无关。

安宁觉得不仅是他们,就连坐在乐队前方的某些人今晚也必须与自己无关,他找到了一个沉浸于音乐的捷径,那就是钟海潮拜托的“那个作业”——找找看,为曲笛伴奏的箫、古筝、琵琶、梆笛在哪几个点上还可以与大乐队再配得更和谐一些。

他一边吹奏自己的长笛,一边悄悄地倾听。他站在乐队的左侧,在起伏的音浪中,让自己沉浸进去,割断自己的胡乱思想,和所有不愉悦的蛛丝马迹。他为自己的意志骄傲,他甚至没瞥一眼那两个让他愁肠百结的身影。他让自己的意愿随风起伏,笛声从冷幽转向清澈,有那么一刻他好似打开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许晴儿注意到了台上那个吹长笛的,台下的听众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他是那么玉树临风,姿态潇洒。

他眉宇间的神情在变幻万千,随嘴边长笛逸出的乐音,呈现着各种意念像风一样掠过脸庞时的喜忧,魅力清晰可感,像灯塔一样映照着身后的乐队人马,那样的光彩使他从众人的水波中浮升起来。

他的样子很浪漫。当他向舞台上方的灯光仰起脸,线条清晰的脸庞显得洋气。他凝神的样子是那么美好、阳光、无忧。

她甚至都没去想他是谁,或者说他是否是安静。她瞬间被吸引。她想起来了,大学本科时有一个同室好友说过最想嫁的是长笛手。

现在她觉得很有道理,真的有品。她是学工科的,工科中哪有这样的男孩。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去听妈妈和阿姨在耳语什么。一直看到演出快结束时,她才想来,那个人多半是安静吧。因为他们只对她说是吹笛的,但没跟她说是哪一种笛。

一散场,她对母亲和向姨说她要去后台找安静。随后就风风火火地上去了。

她找到的是安宁。他正在擦拭长笛,准备把它放进盒中。此刻他脱下了黑西装,只穿着白衬衣,在凌乱后台的众人中,依然夺目。她冲着他叫了一声:安静吗?

安宁没感觉是在叫他。她就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笑道,嘿,安静你好。

安宁抬起头来。他愣了一下,以为是哪位音乐爱好者,或者粉丝。安宁见过这样的女孩,演出后会追到台上来,所以他没当回事。他冲她笑笑,说“谢谢”,而心想她可能是要签名。

她从他的眉眼里真的分辨出了一点他小时候的样子,尤其是那双深深的眼睛,但她瞅着他漠然的样子还是不能确认。她问,你是安静吗?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后台这一刻总是像打扫战场一样嘈杂,他听成了“你的QQ呢”。她是问他要QQ吧。是常有这样的粉丝,尤其是那些学音乐的学生,会问他要QQ或者电话什么的。他笑了一下,就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张纸,“刷刷”地写了一个QQ号,递给她,随后起身,拎起笛盒,对她笑道,对不起,要坐车回团里了。他就匆匆随别的乐手一起走出化妆间。

她拿着那张纸,一愣,然后就笑了,她对着他的背影说,好呀,安静你先忙去。

安宁从后台侧门匆匆出了音乐厅。他们呢?他相信他们走在一起。他告诉自己别去看他们,就像刚才在舞台上一样,但目光现在可没听他的使唤。他没看见安静,他看见蔚蓝和乐队其他女孩走在前面,正往团里的那辆车过去。

后来在车上,他坐在蔚蓝的后座,他相信她知道他一直在注视她,因为那头发丝在传递局促。后来,她回过头来,对他温和地笑,说,你今天吹得真好听。

他嗯了一声,扭头去看窗外,心里似有委屈的泪水在涌上来。他想,那个弟弟可能是个笨蛋,居然在散场后自顾自回家,让这么一个女孩独自回团里去。

安静确实没随团里的车回去,今晚他直接回家,因为妈妈说她和吴阿姨一起来了,在音乐厅大门口等他。

现在他穿过散场后的音乐厅,往大门口走。音乐厅在华灯怒放之后,此刻正飞快地沉入寂寥。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回望空落的舞台。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在艺校演出时就是这样,也可能是在情绪投入之后,需要这样的安宁,因为它符合心跳的节奏,以及那种对结局的洞悉感。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母亲推着经历繁华,很小的时候,在最风光的刹那,他就渐渐意识到一切都会结束,短促得像一个哈欠。

母亲和吴阿姨正站在音乐厅的前厅向自己招手。她们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爱音交响乐队呈环形而坐,一束鲜媚的光打在环形阵容之上。海报底纹淡淡地印着两个人的剪影,一个是长衫钟海潮,一个是西装安宁,横笛欲吹、遥相呼应的姿态让静态的乐队呈现出动感。

母亲向葵身旁站着一个女孩,正背对这边在看着海报。吴阿姨拉了一下她,说,安静来了,你看安静。

那女孩笑着回过头来,她看着安静,睁大了眼睛和嘴巴,俏皮的鼻子都翘起来了,像逗人的卡通女孩。

许晴儿知道自己刚才认错人了。她一边看安静,一边回头去看海报。

她“咯咯”笑起来,说,安静,我真的认不得你了。

其实如果她不站在吴阿姨身边,安静也认不出她来了,尤其后来四人在江畔的凯来大酒店三十楼旋转餐厅吃宵夜的时候,安静发现好多年前的小姑娘现在变得伶牙俐齿、锋芒闪闪。

许晴儿显得很兴奋,她夸他们团队好,她说,那个吹长笛的好帅。

吹长笛的?向葵正把红茶杯递给安静,她的手在空中愣了一下,杯子被儿子接了过来。

是啊。许晴儿没注意到向阿姨脸上掠过的一丝古怪,她看见安静在冲她笑,安静说,他呀,万人迷,我们团的,都这样叫他。

她闻言又笑起来,她在两位太后面前,故意装出个性、搞怪模样,她说,哪天介绍给我,我喜欢这一款。

她这样口无遮拦,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在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所以她装出比她更急不可待的样子。她原以为她们都会笑,没想到她们都没笑。只有安静对自己吐了一下舌头。

安静和许晴儿可没想到这是在给他们相亲。他们的谈话很轻松,安静觉得她很逗,也对呀,是海归嘛,当然不同于以前的小土妞了。

安宁在灯下给《飞雁》片段重新编配,他抓住了曲笛、箫、古筝、梆笛与交响乐队交融处的突兀点,做一些删减、过渡。他发现这事如果要完美的话,需要重新定义旋律动机,为什么在此处需要小提琴进入,而那里需要竖琴、长笛渲染?而简单一点的做法,就是做减法,去掉民乐中的一些元素,反而能更融洽。“民乐化的西洋乐”和“西洋化的民乐”是不同的呈现,不可能没有轻重,而放在这一台交响音乐会中,《飞雁》作为“西洋化的民乐”在质感上会与别的曲目更协调。

这样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掉古筝、琵琶、箫,只留下梆笛为曲笛伴奏,交响乐队与这大小笛呼应会较为简洁,处理起来反而突出重点。

安宁顺着这一思路开始调整,他哼着旋律,他想象着钟海潮和安静在台上呼应,突然觉得这彼此憋着气的师兄弟俩呼应的样子有些好笑。但,这确实是个举重若轻的办法。

有人在敲宿舍的门。安宁应了一声,去开门。门口站着民乐队队长钟海潮。安宁刚才正在想象他,所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手上已经被钟海潮塞了一个保温瓶。钟海潮“嘿嘿”笑着说,老弟,知道你在辛苦,我让老婆煲了一锅汤来给你暖暖胃。

安宁说,这么客气干啥。他把钟海潮让进房间。钟海潮大概刚理过发,腮帮子刮得很青,头发永远保持寸把长,短硬,像刷子一样。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宁,手指着桌上的曲谱说,看把你辛苦的。

安宁说,还好,想出了一个办法。

钟海潮朗声笑道,我就知道难不倒你这个大才子的。他把自己背着的皮包放在桌上,凑过头来看曲谱。安宁指着谱子说,对《飞雁》做了一些伴奏上的减法。钟海潮说,咱俩不谋而合。

但随着安宁说下去,他发现他俩合的是减法,不合的是减哪一样。

钟海潮对着谱子,轻轻地哼着,哼着哼着就闭了嘴,他泛青的腮帮子鼓起来了,好像憋着一口暂时不知如何吐出来的气。

他终于说了,减古筝、箫不妥,《飞雁》的丰富性没了。他瞅着安宁,眼神里有隐约的企求波光。民乐《飞雁》在交响乐队背景下呈现,编配只能通过交响乐队的人,比如业务骨干安宁进行调整才符合程序,如果单单在民乐队里的话,他自己早就直接改了。

安宁躲闪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因为他已看到了这硬朗男人心里的虚弱。不屑和怜悯像桌上台灯的昏黄之光在这屋里辐射开去。安宁眼前掠过那天排练时安静脸上想逃的神情。他想,何必呢,非让他们凑合在一起,就让那人溜了吧。他还想了一下安静和蔚蓝坐在自己前侧的背影,他是多么在意他们挨在一起,这甚至能导致他刹那间涌上来的情绪趋向焦躁。他想,如果安静不去,自己在演出时至少会心情平静一些。他耳畔响起了那穿透力奇特的竹笛之音,哪怕是伴奏间的一两个音符,它们都能让自己迷失并且在意。

他扭过脸来,看着钟海潮。他还得装一下糊涂,才能承担得起自己对音乐的短暂失敬。他眨了一下眼睛,像在想怎么处理这些乐器全都上的难题。钟海潮从搁在桌上的那只皮包里掏出一只崭新的三星手机,笑道,呵,朋友给的,我已经有了,你整天看乐谱,手机字太小了影响眼睛,这个用得上。安宁也笑起来了,他明白了钟海潮日益被自我暗示的心病,高手哪怕被挤到了最边缘的位置,只要他同时在台上,就会让自己不踏实、心虚、失去镇定。

这让安宁陷入对那个弟弟的巨大惆怅、羡慕、嫉妒和恨。他甚至也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这感觉甚至让他口腔里有了苦涩的味觉,与他猜疑蔚蓝迷恋上安静时是一模一样的滋味。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他最在乎的、他最匮缺的特质。

安宁推开了那只手机,说,潮哥啊,你怎么了,需要这么客气吗?

安宁深邃的眼睛看着钟海潮头顶上方的空中,他说,要不减去梆笛和琵琶,留下古筝和箫。

他感觉到了钟海潮的笑意正在递过来。他再一次把那只手机推还给这个中年男人。他像终于解出了一道难题一样舒了一口气,他确实是叹了一口气,他发现了来自心底里的轻松,这轻松不完全与钟有关,还与自己的某些本质纠结有关。

钟海潮是真心想把这手机送给安宁。平日里他注意到安宁的节俭,他喜欢这个高学历、懂事的孩子。钟海潮在爱音一班年轻人中有“大哥情结”,只要你给足他所需要的感觉,他会撑你,也会罩着你,他是团长张新星的好兄弟,他有这个能力。他缺的能力是技艺上的神来之笔,到这个年纪,气息也在减弱,除了安静之外,一班小孩也都在追上来了。前些年导师伊方在世的时候,轮不到他做笛界首席,后来导师走了,自己当了领军者才没多久,没想到安静横空出世,有让人绝望的奇绝之招。他也知道这是命,有些人就是中间层,他想认命了,但心不听使唤,舞台上的灯照耀一个人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但他喜欢舞台,偏偏真的热爱。

他想,再让安静等几年吧,谁都是要等的,为什么就你不可以等?人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自己遇到的不公平大把都是,安静你年纪轻轻又啥都不缺,等一下又怎么了?别人什么都没有不也在等吗?世界终归是你们的。

安宁没收下手机,钟海潮居然有些伤心。他背着皮包走出爱音人才公寓的时候,心想着以后得多帮帮这孩子。

他知道安宁与安静其实是兄弟俩,但他们的落差是一目了然的。他想着他俩的名字,想着安宁改换了的姓氏,他甚至听说安宁还有一个叫“赛林”的小名,谁都能感觉到那位母亲的痛感和安宁无言的压力。因此,他更喜欢安宁一些,他相信这团里的人大都也有相似的心理。懂事、要强的安宁加油,加油吧,凡人逆袭,给人安慰。如今这团里的小年轻与全国多数搞高雅艺术的人一样,属于清贫一族,安宁,你一无所有,面对这样一个啥也不缺的弟弟,你好好搏,不会差的。

这么想着,他觉得明天自己该去团长张新星那儿为安宁美言几句。团里最近不是要推举省青联委员人选吗,安宁是最需要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