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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十一

忽然,他找不到聂娟娟了。

聂娟娟突然失联!

连续一星期又一天,老沈没有得到聂娟娟的电话,他打电话过去也屡屡被“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软件自动提示所结束。

老沈急了,他不惜去打搅因身体欠佳已经卧床多日的老首长,要聂娟娟的地址,原来娟娟只给他留了电话却没有说地址。老首长问候他们来往的情况,老沈说她是一个很好的谈话伙伴,如此而已,还没有想下一步。首长听了很兴奋,十分钟后让老伴给他回了电话,告知了他聂娟娟的住址。

按照获得的地址,沈卓然花了一百六十二块钱,打出租车到了地儿,他大吃一惊,她的住处不但在远郊,而且她的房号说明,她住在一间小小的地下室里,在那里租房住的人,都是农民工。在农民工居住区,聂娟娟的住房也是最狭小最寒碜的。

沈卓然努力要求自己做到镇静,镇静,再镇静。他毕竟走向耄耋,又经历了与淑珍的生离死别,刚刚经历了与连亦怜的大起大落,他已经处变不惊,他无变可惊了。

他塌下心来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研究,还是毛主席说得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对于聂娟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也有共同点,同一个楼区的打工的邻居们,一致称她为卖晚报的老太太。卖晚报?是的,她每天下午三点半起,在一家清真涮羊肉馆子前卖晚报,据说能日进三十元到五十元。沈卓然一听,只觉头晕眼花。她,她不是教授吗?她不是有退休金吗?

“不,不是为钱,人家是玩儿,是解闷儿,老太太最愿意的就是直着脖子在那儿吆喝‘晚报嘞晚报嘞,又一个贪官坐监狱嘞!’叫什么来着?人家说,那是体验生活。人家说过,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不也是这样吗?他倒是不卖晚报,他磨镜片。还有中东国家的一个大诗人,他的职业是理发师。”

了不起,农民工的素质也大大提高了。

都知道她是教书的,有的管她叫老师,这样称呼的多,有的管她叫教授,这样称呼的少。所有邻居包括一名管理人员,都说聂老太是个大好人,亲切朴素,与群众打成一片。她饭量小,这是真实的,没有人有不同看法。有一次一天她只吃了两个枣子加一小杯开水。有一次她买了一块烤白薯,吃了两天。还有就是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五年,这里的打工仔、打工妹、打工姨,随着雇主的变动搬来搬去,只有聂老师坚守在此地不变,有一位打工妹从这里已经三进三出啦,每次回来都看到聂老师、聂教授、聂老太,风光依然,头发日益白掉,声音仍然清脆爽朗。

聂老太为什么住到这里来了,其说不一。有的说,她原来有一套单位分的公寓单元房,近九十平方米,用不着,太孤单,卖了,于是到这个都市里的乡村,农民工的居住区落户,每月只花房租一千元。她与大家亲亲热热。有的说可能是她的孩子在国外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需要老娘的破产支援。有的说,她根本就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早已经在国外没了,不然五年当中,谁看到过她的孩子回来过一次?一套单元房的价款都给了孩子了,起码三百五十万元,可邻居们不知道她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男是女哪能完全不管老娘亲呢?美国人也不能这样呀!听说美国人虽然不知道孝字,倒也并不六亲不认。而且聂教授学问那么大,她的孩子,有不懂事的吗?还有,人家经常是不吃不喝呀,嚼裹不费呀,又能看家又不费养活,哪个孩子不欢迎这样的老爹老妈!

有人大胆提出,聂老太说话没有什么准头,她结过婚吗?她当真有过儿女吗?谁敢保证?立马有人出来说,他就敢保证,他与聂娟娟面子大,他在聂老太那里看到过老太太与自己的先生和孩子合影的照片,她男人穿着呢子大衣,人家牛着呢。人家儿子,长得又像妈又像爸,模样俊着呢。

那么现在聂老太哪里去了呢?管理人员告诉了医院的名称与方位,老太太病了,住医院了。

天色已晚,沈卓然一头雾水,提醒自己要考虑考虑。聂娟娟对他讲的话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或者更多是虚构的,她的邻居农民工们也都知道她说话没有准儿,同时他们一致认为她是大好人,他们更一致同情她,说她这样的有学问、善良、亲民的孤寡老人天上没有一个,地上没有第二个。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认为她的谎话连篇是个什么问题。他们既不是人事科又不是派出所,何必非知道她的真实经历不可?邻居们还一致同意,她太命苦,她生活在城市,她上过大学,她教过大学,她又有组织又有户口,但是她命苦,比农村的打工人员还命苦。

沈卓然满意于自己的公关能力,他居然在与陌生人接触中得知了这么多情况。越知道得多他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离奇,有点找不着北。有点超出了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与理解能力。他似乎又愿意有所惦记,有所牵挂。妻子天人相隔,儿子大洋相距,工作早已退休,讲课可有可无,朋友不少不多,话语可说可不说,会议可出席可不出席,死亡或早或迟,早也谈不上太早,因为他已经转眼八十,迟也不可能太迟,八十过了九十还能过吗?九十过了,九十五还能过吗?一百了,一百又当如何?不信你老小子能混上一百一!他已经刀枪不入,他已经胜负无别,他已经生死相接三百六十度,他已经在淑珍走后经历了小小艳遇,他已经搂紧过亦怜,进入过亦怜,最后只怕是无怜无连、无亦无义、无情可言……呜呼哀哉。

那么,现在有这样一个奇葩让他惦念,这是多么幸福,这样才不至于弄成个不可承受之轻。

那么聂娟娟呢?聂娟娟是谁不是谁?有意还是无意说谎,与他有什么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必相知?怎么可能相知相识?知与识何必一一核对?何必求真求实求是?人生本来嘛也不知,你又对人家娟娟说了多少真实呢?你说了你弄坏温度计的事了吗?你说了你梦中爬到了那老师的身上去了吗?你说过“文革”中你对那老师的冷酷无情了吗?命运是真实的吗?遭遇是真实的吗?《郑风》“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是真实的吗?韶乐与《东方红》是相知相和的吗?《离骚》与《古拉格群岛》是真实的吗?唐明皇、杨贵妃、白乐天的《长恨歌》与“埃及艳后”的故事是真实的吗?吴妈碰上了阿Q,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沈卓然遭遇了聂娟娟,就不能演绎出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爱玛·包法利夫人们的惊天动地的爱情来吗?

如此这般,已经是十七点了,沈卓然想起了自己没有吃午餐,他找了一个小馆子,叫上了娟娟的几个邻居,要了两份馅饼、两盘扬州炒饭、每人一碗雪菜肉丝汤面,还有一盘凉拌鸡毛菜一盘麻婆豆腐一个牛腩锅仔,一起吃饭,更加确信了“人民”对于聂娟娟的肯定与赞扬是可以信赖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动力,才是标准,才是幸福,才是依据。

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说:“我带您去看老太太吧。”

终于找到了六人一间的病房,护士不让老沈进病房,说是女性病房天黑后不准男性人员探视,老沈不得不拿出电视明星的派头,说明自己是在电视上讲过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老师,偏偏整个一个医院,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勤杂工人有闲心收看什么诗词歌赋讲座。老沈还强调,自己找到这个病房很不容易,一个单程的“的”费就是多少多少,护士立即予以驳斥,您为什么不早一个小时来?老沈无言以对。

这时有一个女中学生前来陪病人妈妈的,认出了沈卓然,表达了对他的敬意,帮助沈老师向院方讲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沈总算进了屋。

与电话里滔滔不绝的聂娟娟判若两人,她无言,她基本上闭着眼睛,对老沈的到来反应麻木迟钝。对什么病的询问也不回答。老沈看到了她的一条腿被吊起来,询问是不是摔了跤,造成骨折,聂娟娟影子一样地哼哼着回答“有,可能是”。

老沈自然也就凉了。他坐了十分钟,只是枯坐而已。

他告辞,“嗯”,聂娟娟对他的告辞回答得比较痛快,似是卸掉了一个负担。他沈卓然来得毕竟太冒失了。如果是英国人,绝对不可能当这样的不速之客。中国文化,没有受到邀请而自来的客人却也可能是颇受欢迎引起意外的惊喜的人,他沈卓然仍然不是。显然,他的到来给娟娟带来的是尴尬,如果不是痛苦,是打击,如果不是毁灭的话。

他向后退着告别,像日本人觐见天皇完事,从陛下那儿退出来的时候一样。他看到了娟娟的嘴在动,他连忙走了过去,他告诉娟娟,他的听力与他的老首长一样,正在急剧地下降,他因之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话。但是,她没有再重复自己的话,沈卓然看到的是娟娟的一滴眼泪。他的感觉是,娟娟也许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晚年巴金,喜欢用“生命的尽头”这个短语,沈卓然是从巴金那里学来这个相对婉转一些的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