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满坡松柏的山岭下,在刚刚启用的墓葬新区,他站在青石镌刻的墓碑前泪流满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过罪孽罪恶,让他在这样一个老来志得意满的时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跃进”时期山区下放劳动时候毁掉了一支体温计。

和童年时期半饥半饱的日子里一样,在农村他长针眼,他长疖子,他发烧,他拉肚子,还长口疮。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残疾人业余中医那里。他去了,大夫让他试体温。当着他的面,体温计从一个婴儿的肛门中拔出来,业余中医用自己的上衣下摆擦了一下体温计,递给了卓然而且要求他衔在口中,并且解释说,门窗漏风,室温太低,腋下试体温怕靠不住。卓然对这种说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与农家医生做某种论辩探讨,听农民、学农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犹豫,窗外有人叫唤,医生推门而出,冷风扑面而来,嘭的一声,医生关紧了房门。卓然看到土炕灶眼边放着一把轻声呻吟着的生铁水壶,便拿着温度计凑过去,用一点热水想冲洗一下温度计,就在一点点热水触及温度计的水银管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毁了,他看到了温度计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这时医生回来了,看到了拿着温度计发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没有问,从沈卓然手里接过温度计,瞟了一眼,说了一句:“呵,坏了。”拉了一回室内仅有的三屉桌抽屉,找出了另一个黑乎乎的温度计,照直对着沈卓然的嘴巴送过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医生对着原来的温度计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说如果他提出任何疑问了,他一定会坦白自己的“罪行”做出赔偿而毫无隐瞒。问题是医生视为理所当然地在两秒钟内处理完了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卫生状况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温度计,他无法张开自己的嘴……错误就这样铸成了。对一个山村农民、复员荣誉军人、另一个哑女子的丈夫、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医疗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错,有了错赶快改,不然你可能错过时机。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谈这个温度计的问题,第一,你可能已经无缘与他们相见。第二,你去谈了,像是你有神经病。第三,如果你对学长对组织对公众谈这件事,他们不会受理,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纪当中,你会被认为是在干扰发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砖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还是“国府”时期,他刚刚上初中,一位要求严格,而且喜欢标榜自己的大不列颠牛津音的高个子英文女教员遭到了班上几个上课打瞌睡、考试打小抄的同学的不满。这位老师是旗人,应该是个格格,修长身材,浓眉大眼,一脸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倾倒。她名叫那蔚阗,为了她的姓名她与班上几个同学较起了劲。同学们称“蔚”为“卫”,她非得要人家读为“郁”,并给大家讲蔚的wei与yu两个读音的通用与区别,讲得有几个学生出声地打哈欠。为了“那蔚阗”的“阗”读什么,她也费了大劲,动了肝火。有几个男生痛恨这位风度不凡的女教师。几个学生策划制造机关暗器,要出出此位过分出色、从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师的洋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个不守纪律、不爱学习、不讲卫生、穷困破烂的捣蛋鬼,不知不觉中对此位教师恨得刻骨。而且他们相信,面对这样一位风度高雅的女老师,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会苦大仇深,尽欲除之而后快。他们谁也不避讳,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设计、进行祸害老师的阴谋——更正确地说应该是阳谋活动。

问题在于,只上了两个多月的课,沈卓然已经获得了女教师的偏爱。他学得快,发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师以之骄傲的牛津式发音、唇齿舌的位置与声带的音区,还有腔调与味道。老师多次在课堂上叫他起立诵读,给全班同学做榜样。学外文对别的孩子是灾难,是负担,对他们来说把“水”读成“窝特儿”是违背天理,把“老师”读作“提彻尔”是装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觉得学外语是别有天地,其乐无穷。而且孩子们从那蔚阗显摆牛津音的言论里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国贩卖鸦片,带头发动侵略压迫宰割残害古老中华的打着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国主义。

在一个贫困、饥饿、混乱、褴褛、獐头鼠目、孱弱佝偻、萎靡龌龊、斜视斗鸡眼、罗圈腿瘌痢头的时代,出来一个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雅和美丽的英语女教师,这简直是与时代为敌,与众生为仇,为社会所难容。她这是为了提醒他人的卑贱与不幸,为了污辱与压迫众生才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的一位异类。

偏偏这位异类喜欢与其他同学同样孱弱、但具有一种学习与上进精神的小小沈卓然,那老师的一再表扬使身体单薄、智商有余、胸怀大志的沈卓然也难以在班上立足了。当一堂新课全班同学没有几个人跟得上进度,当绝望的老师不得不再次叫起沈卓然做示范朗诵的时候,班上出现了嘘声与其他怪响,还有大荤大素的谩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班男同学清晰地喊叫道:“操性劲儿你,自大多一点儿:臭!”

事隔多年,他已经想不起来几个坏家伙是怎样设计祸害那蔚阗老师的了,他们用了一个破搪瓷缸子,里头装上了红颜色水,他们似乎还找了一把破扫帚,还有一个字纸篓,还有一个橡皮筋,还有一个脏得不能再脏的板擦,用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有机关”……一天那老师来上课时候,一推教室的门,板擦落到老师肩上,升起一股尘烟,呛得前排同学咳嗽,污水洒在老师背部,缸子落到地上叮叮当当,一把扫帚绊了老师一下,橡皮筋噔地一弹,还好,没有触及老师的身体。

而且发出了笑声,诡计的胜利打破了枯燥常规,调剂了表格化的千篇一律的课程生活,引起了惊喜,怒放了恶之花,坏之鬼,跳起了闹之舞。你无法不为之喝彩,你无法不为之一粲,哪怕紧接着是摇头与顿足。沈卓然也笑了十分之一秒,而且最要命的是,这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正好与那老师的痛苦不解狼狈的眼神相遇。

这都没有什么,最最离奇的是,最最感动卓然、激起卓然、麻木卓然的是在兹后的规模空前调查处理当中,几个坏小子一致指证:说是他沈卓然设计了制作了置办了行使了暗害教师的机关暗器的全部操控。这样离奇的说法让沈卓然骤然失去了辩解能力与愿望,他只有目瞪口呆,他干脆是失声,他的嘴唇乱动却连个“不不不”都说不出来。直到次日上午,好久以后他才恢复了说话发声的能力。其他的同学们也装傻充愣,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吭吭哧哧,噫噫吁吁。他上了人生一课:有些时候,精彩源于荒谬,气势来自无耻,流畅基于谎言,荒谬绝伦远比实话实说强大有力。年满花甲以后他叹服的是,六十年了才明白:果然好人不知道坏人甚至是不太坏的人有多坏,而坏人也无法想象好人甚至是不太好的人有多好。

一九四九年以前,学校里没有书记,但是有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与事务主任。校长带上三位主任与那老师来到他们的班上处理机关暗器事件,那老师面带沮丧,愤怒的情绪盖不过失望与惭愧,校长与三位主任气势汹汹,表示不查出是谁做的暗器机关,绝不罢休。

坏小子们指认祸害老师的原来是他,是老师的宠儿沈卓然,其他同学谁也不说话,是默认还是抗议,是劫持还是自愿,是无能还是无耻,沈卓然无法判断。他能判断的是自己没有辩诬的起码自卫能力,在颠倒是非的诬告面前,他只能是伏法或者干脆是伏非法。

明白了还是不明白?说不定他的外语成绩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学厌恶的原因。用洋泾浜的发音读英语的学生,怎么容得下对于所谓牛津音的揣摩与模仿?揣摩与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汉奸、英奸,也一定是装大头蒜,是臭显摆,是不仁不义,是散德行,是决心与爱国爱家爱本省的孩子们为敌,是自绝于学校班级与同龄同窗,是人皆得而诛之、蔑之、灭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事后多年他想到,这还应该归咎于旧中国的男女生分校分班制度。那时候上小学,一、二、三、四年级男女混编,一上五年级叫作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学就更不要说了,男生女生,性别隔离,要到上大学以后才有可能与异性同班上课。见到那蔚阗这样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怜发育不良青春躁动已经开始遗精与自慰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咬牙切齿,见到得宠的沈卓然怎么能不灭此朝食,怎么能吞下那一口鸟气!

沈卓然挨了校长一个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诬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诬陷,他习惯性遭诬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听力不佳,直到六十岁右耳也开始听力减退,才渐渐平复了由于两耳听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与屈辱感。

在他接受体罚的时候他听到了那老师喊了一句话,那老师应该是说“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说着话流下了眼泪。

但是挨耳光的他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鸣响,一片片从内而起的嘈杂与混乱,还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对于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经埋葬了他,他完全无法听明白那蔚阗是在说什么。如果她是说“该打!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呢?

也许这件事与弄坏乡村医生的温度计的事性质不同。那件事是他对于他人的损害,他没有挺身而出,不,谈不到挺身而出,他没有起码的诚实与责任感。他是一个逃兵,他缺德!

而这件事他是被损害者,长大以后,在国家大搞改革开放以后,他渐渐从境外的价值观念当中参照到,至少是在欧美,被损害而没有勇气抗争的人会让人轻蔑到不齿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