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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是谁弃了谁?

墨发覆面,晏遮轻轻笑了起来,他缓缓抬起头,狭长的眼眸潋滟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瞳仁深处映照出徐慢慢冷漠的面容。

他恍惚想起初遇她的那一日,她将他从濒死边缘拉了回来,眼中含着三分温暖却又疏远的笑意,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让置身冰天雪地的他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看得见,摸不着,一丝丝的渴望自地底深处翻涌着喷薄欲出。

“你是晏遮吧。”她伸手在他额上一抚,将他溢散的元神拢回神窍之中,“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我救你性命,传你功法,扶你登上帝位,助你平定六合。”

他怔愕许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能于深宫之中自由出入,举手之间收敛神魂,让他不由自主地信了她听似荒诞猖狂的承诺。

他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抿了抿朱唇,微微一笑:“我要你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那一年,晏遮十六岁,从巅峰跌落谷底,从天之骄子成了蒙尘明珠,他结丹失败,元神受损,被判定此生无望晋升法相。宫中皆传,晏遮遭逢巨挫,心性大变,日日将自己锁在屋中,酗酒度日,以泪洗面。

他幼年便展露了傲人的才华,博闻强识,七窍玲珑,十六岁便筑基圆满,被晋光帝寄予厚望。然而少年意气风发,终究是过刚易折,一朝跌落尘埃,便失去了所有光环。

晋光帝身体羸弱,全靠丹药支撑,本来偏爱幼子聪颖,但见他没了指望,慢慢的心也淡了,任由着他借酒浇愁,不闻不问。

宫中秘酿不断地送入晏遮的府苑,却是入了另一人的口中。

她说她叫姜弈,是四魂族当代行走,说这话时,她明润的双眼已经浮上三分醉意,她一手拎着酒壶,一手虚虚一点,指向东方。

“你可知道神农无面像。上古之时,天地遭逢灾厄,生灵涂炭,万千人族圣贤献祭血肉,滋养大地,令人族得以度过灾厄,繁衍生息,后人不念先贤之恩,铸神农无面像以念之。”

俊秀的少年半跪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板正,一身的清贵温文,却无皇子的骄纵之气,也无受挫后的颓丧迷茫。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眸潋滟着光,仰慕地看着相貌昳丽明艳如神明,举止却不羁洒脱的女子。

“四魂族,便是神农氏吗?”他虚心问道。

“是,也不是。”她摆了摆手指,“神农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魂,是人族得以生生不息的灵魂,这种万众一心的凝聚力,能让人族度过每一次大灾变。我们四魂族便是感应众生意志而生,每逢有大灾变降临,便有四魂族人应运而生,为众生挡灾。我掐指一算,王朝末日,诸侯割据,野心勃勃,若无圣人降世,力挽狂澜,恐怕众生多劫,死伤无数。”

少年恍然大悟:“所以,您救了我,想让我成为圣君,阻止这场动乱。”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暗中观察了你一阵子,你聪颖好学,为人谦逊,品行良善,比你那个大哥好得多。这次你之所以结丹失败,便是你大哥从中作梗。”

少年晏遮眼神一黯:“皇兄……他怎么会……”

姜弈朝他勾了勾手指,他只觉腰间一紧,悬于腰间的龙形玉佩便朝着姜弈掌心飞去。

姜弈握住了玉佩,用力一捏,玉佩应声而碎,一缕黑气溢散而出,被她一口吹散。

“他送你的玉佩里被种下了魔煞之气,你结丹之时便会侵扰你的元神,令你元神溢散,重则身亡,轻则丧智。”

晏遮垂下眼眸,置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白皙的手背上翻出淡青的血管,泄露了他内心的哀痛与震惊。

“他的资质也是不差,就是心性不好。”姜弈扫了他一眼,“我看人最重心性,你虽被坏了根基,但我四魂族的修行功法可助你补全元神缺损。自今日起,你便拜在我门下吧。”

晏遮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喜色,颤声喊道:“师、师尊……”

姜弈轻轻一笑:“四魂族每代仅有一人,你算是第二人。不过,你便是修炼我族功法,也终究与我不同。”

晏遮道:“师尊可自创宗门。”

姜弈摸了摸下巴:“也无不可。”

晏遮又道:“叫魂宗可好?师尊便是弈尊。”

姜弈一笑:“只有两人的宗门,怕是有些磕碜。”

“但这两人,却有一人是当世神明。”晏遮温声笑道。

姜弈也笑着道:“还有一人是未来帝君。嗯,不磕碜。”

晏遮温和地凝视着她,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底,那个轮廓一日深过一日,在心上刻出了血来,刺痛又腥甜。

她说晏钊心狠手辣,手段通天,而他尚且稚嫩,不宜与他硬拼,更何况诸侯虎视眈眈,有晏钊锋芒毕露为他挡箭,他才能安心修炼。

他听了她的话,韬光养晦,留给外人一个酗酒丧智的假象,每日窝在小院内,接受她的教导。

她一边饮着酒,一边指点他修行。

“元神与肉身是两套修行之法,世人的修行是自外而内,先强躯壳而后凝练元神,我们魂宗不需要这种事倍功半的落后之法。”她伸出手指在虚空之中勾勒出一幅幅星图,“你观想天地,将自己融入天地之间,接引灵气入窍,以元神接受灵气洗礼。”

他依言行之,她含笑点头。

“孺子可教。混沌之气分天地,上升为清气,凝化为星辰,上古神族便诞生于星辰,幻化自清气。观想星辰,便能接引清气,哪怕再少,也强过浊气万分。”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浅浅打了个酒嗝,“其实人心之中,也有一丝清气,所以神族才需要人族的供奉信仰,攫取人心中的清气为己用。这丝清气诞生于大悲大喜之间,只是大喜难得,大悲常有,所以……”她皱了个眉头,不愿再说下去。

“师尊,您的修行之道,和神族一样吗?”他问道。

“相似。”她淡淡道,“我汲取的是众生愿力,便是众生心中那一丝清气。但有所得,必有付出,天地之道,在于守恒。我自众生得到的,便有归还之日。”

“归还之日……”少年心中一颤,“是什么时候?”

“达成所愿,灾厄消弭,便是我身退之日。”她云淡风轻地说起自己的归期,“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了,那时候你也能独挡一面。你虽修行我族功法,却也只是个凡人,按我教你的去做,百年之内必能晋升法相,两百年内平定天下,还有七百年够你安享太平。”

只有三百年啊……

晏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了晦暗的双眸,也掩住了他不能言说的心思。

他何其有幸,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却又何其不幸,只能拥有短短的数百年。

见过大海的人,怎能甘心屈居于井底。

见过光明的人,怎能忍受无尽的黑暗。

他看着姜弈偶然绽出的明艳笑颜,忽然明白了为何神农像无面。

神明若有了倾国的容颜,这跪拜便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妄念。

想要亵渎,想要独占。

他装作不经意地靠近,指尖摩挲过她微凉的衣角,只是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也足够他悸动多日。

可她总是离得远远的,目光也甚少在他身上停留,她蹙起优美的双眉,看着深宫之中复杂的人心,偶尔也会发出感叹——人心不古。

这宫里的尔虞我诈脏了她的眼。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藏起贪念与欲望,生怕她知道了,弃了他。

离得越近,便越恪守己身,唯有她不在身旁,才能放肆地思念。

“师尊,凡人与神明的差别在哪里?”

他状若无意地问起,藏起了想要成神的心思。

“神明无私无己。”她淡淡说道。

“若有了私心呢?”他问。

她轻蹙眉头,想了想:“或者成人,或者成魔。”

“那凡人若是无私,便能成神吗?”他又问。

姜弈轻笑一声:“神明自人心而生,人人皆可成神。但若只是想拥有神明的力量,却不承担神明的使命,那便只是魔。”

晏遮心想——原来他是入了魔了。

“神明有倾世之力,您为何不自立为帝?”他轻声问道。

“我若为帝,灾祸便是因我而起。”姜弈无奈摇头,“我也曾想过,如何才能应众生之愿,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但翻遍天禄宫藏书,似乎只有出圣君一途。”

晏遮微笑道:“原来,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神明生而知之,却非全知全能。”姜弈支着腮蹙眉眺望远方,“一任圣君,至多也只可得千年盛世,如何能得万世太平呢?”

晏遮看着柔美的侧脸,心头一片温软,死死攥着双手,强忍着拥明月入怀的贪念。

不太平,便对了……

若是万世太平,神明又怎会降临……

他心底竟生出这样可怕的念头。

“你以后可得选一个圣君继任。”她忽地转过头看他,神情严肃认真,“你年纪也不小了,该选个合适的王妃了。”

心头的温软瞬间结为寒冰。

青年俊眉修目,已非昔日青涩少年,他维持着多年未变的温文笑容,声音低柔:“师尊希望我娶一个怎样的王妃?”

她说:“墨王府那个名为阿姮的少女,便是极好的。”

他低眸浅笑:“可是她心仪的是皇兄。”

她眉头微皱:“真是可惜了,你仔细再找找,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掌心渗出血来,疼得入了心,却不敢叫她看出分毫。

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心里早已有了人,哪怕藏得再深,骗过了她,也骗不过自己。

一夜一夜地思慕着,痴念疯狂地潜滋暗长。

他不只想拥明月入怀,甚至想独占她——

此处删减——

她是神明,哪能明白一个凡俗男子卑劣不堪的心思。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有望成为圣君的弟子,他们之间,名为师徒,却也不过是一场明明白白的交易,甚至这场交易的内容都与她无关。一旦达成所愿,她的结局便是死亡。

她无惧死亡,只有他在怕。

如何才能永远地占有她?

他苦思许久,翻遍典籍,终于有了答案。

凡人是得不到神的,除非他也成神。

于是他一次次有意无意地窃取她修行的秘密,翻遍了天禄宫绝密的典籍,古往今来多少法相尊者都在追求的长生之路,成神之道,究竟藏在了哪里?

正统修道走不通此路,那血修、魔修呢?

各地传说中的民间神明,他一一细查过,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不愿放弃。

晋光帝驾崩后,他理所当然地登基为帝。因惨案被封禁的墨王府,无人敢靠近,这个被尘封的隐秘角落,成了他的地下王国。先是皇城天牢的死囚,之后是无亲无故的流民,一条条生命成为他探索成神之路的垫脚石。他剖开一具具鲜活的□□,试图看穿生命的本质。

何为生?是心脏的跳动,还是神窍的波动?

何为情?是心动,还是神动?

滚烫的鲜血沾满双手,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他却浑然未觉,见惯了死亡的心越来越麻木。

他每一次都会洗净双手回去见她,带着他没有丝毫破绽的温文笑容与隐忍克制。

“诸侯发起战争,你为何不动用埋伏多年的棋子,平定叛乱?”姜弈皱眉质问。

“师尊不必心急,尚未到最佳出手之机,须得等他们互相削弱,再给予致命一击,此时贸然出手,只会徒增伤亡。”他微笑着解释。

姜弈并没有怀疑他的用心,这世上怎会有为帝者甘心当傀儡,坐实诸侯做大,自立为王?

可偏偏有他这样看似理智的疯子。

他不愿意如她所愿,不愿天下太平,她若了却心事拂衣而去,留下他一人坐拥天下,又有乐趣?

但终究她还是怀疑他了,一旦有所怀疑,他便无所遁形。

看着一地的尸首,镜中的残魂,神明那张温暖却又疏离的面容,第一次露出迷茫、震怒、悲痛的神情,这却让她看起来更像个人了。

“晏遮,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轻颤,呼吸也变得沉重。

“师尊。”晏遮轻轻唤了她一声,向她走近一步。

她猛地退开,拂袖怒道:“你跪下!”

他微微一怔,却还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柔顺谦逊,毫无帝王的尊贵与傲气。

她俯视着青年俊美温润的脸庞,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竟会背着她犯下如此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罪恶!

她一咬牙,抬手覆住他前额,灵力近乎粗暴地撞开他的神窍,搜寻他的记忆。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画面一幕幕涌入她脑海之中,她亲眼看着青年麻木而冷漠地切割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应死之囚,到无辜之人,乃至于妇孺老弱……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心神大震,喉间一甜,鲜血便溢出唇角。

“晏!遮!”她一掌挥出,拍中他的胸口,将他远远打飞出去。

年轻的帝王后背撞上了坚硬的石墙,墙上绽出蛛丝一般的裂纹,他胸口剧痛,气血翻涌,鲜血难以自抑地涌出喉头。他却浑然未觉自身伤痛,一双黑瞳直勾勾地盯着姜奕,流露出关切与心疼,哑声道:“师尊,你受伤了。”

姜弈踉跄着站稳了脚步,面若寒霜:“是我看错了,你与晏钊,一丘之貉,当年我不该救你。我传你功法,助你平定天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晏遮低低一笑:“师尊,你看不明白吗……我想成神,和你一样的神。”

她的眼神越发冷漠,即便是看着一只虫豸,也未曾如此冰冷。

“人心不足,只会成魔。”

她缓缓向他走近,左手掌心凝聚起杀气凛然的灵力。

“是我看错了人,犯下了错,今日,便由我来结束这个错误。”

晏遮似乎无惧死亡,依旧用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眸凝视她,只是多了几分哀伤。

“师尊,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有了成神的执念吗?”

她冷然道:“世人皆妄求长生不老,举世无敌。”

“我不求那些。”他轻咳了一声,带出了一些血沫,声音低哑轻柔,“我只求与一人长相厮守。”

她走到了他跟前,微微一怔,眉心蹙起。

一只微凉的手冷不防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任由她掌心的灵力袭上右肩,他面露痛苦与委屈之色,她下意识便撤去了一半力量,被拉扯着半跪下来,与他四目对视。

“那人,叫姜弈。”狭长的眼眸燃烧着疯狂至极的笑意,眼角猩红,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忽略了左臂断裂的剧痛,只因为这一刻她离他如此之近,她的灵力刻在他的骨髓里。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抚上她惊愕的眉眼。

“亲爱的师尊啊……。”凉薄的唇因重伤而尽失血色,却又被鲜血染得艳红,说出的话字字惊心,“我会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你欲成就圣君,却亲手推我入魔。”

“你欲拯救众生,众生却因你而死。”

“你欲消弭浩劫,浩劫却因你而起。”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她的脸色更白一分,神魂巨颤,气息紊乱,哪怕紧咬下唇,也无阻止鲜血自唇角涌出。

晏遮却忽然勾唇一笑。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尸气弥漫,灵气禁绝。

她的心沉了下来,猛地推开他,向后退去。

“法阵。”她的声音虚弱沙哑了许多,“你早有预谋……故意将我骗至此地,撞破你的所作所为,又以言语伤我心神,以法阵困住我。”

他的身形自远处消失,低沉的笑声自法阵外传来。

“我知道你已起疑,既然瞒不过你,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真相。”他抬起仍能动弹的右手,抵着唇轻咳几声,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又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彻底断裂的左臂。“师尊,你还是心软了,方才若是没有撤手,我的心脏都已湮灭。”

“我不该心软。”她冷然看着他晦暗的眼眸,“你好重的心机,我竟从未看破。”

“不。”他眼底涌起一阵哀愁,“师尊,你若多给我几分心软就好了。你对我的这一丝心软,与对一只虫豸、一个贱民没有丝毫不同。我想要的,可不只是这一丝一毫。”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眉头皱起,厉声质问。

他低笑着收紧了法阵,拖着残躯向她走近,直至与她咫尺相对。

他贪恋地在她颈侧轻嗅一口,闻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气——明明如此圣洁,却又如此蛊惑人心。

他睁开暗涌着欲念与癫狂的狭长眼眸,直直望着她。

“我要将你拉下神坛,为我一人所有。”殷红的薄唇说着亵渎神明的狂妄之言。

“若天下太平,代价是失去你,那我便要这天下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我若不能成神,便是成魔也无不可。”

“我要师尊,只渡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