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兰城是沙漠里唯一的一座绿洲城。
对于无垠的沙漠中来说,有这么一座繁华的城池,犹如熠熠生辉的一颗明珠。千百年来,漠兰的人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漠兰人勤劳热情,勇敢无畏。十几年前,漠兰王族发生了一场动乱,漠兰的王和王后,以及公主王子都在这场动乱中丧生。王的亲弟弟继承皇位,重新整顿,在危急关头挽救了整座城池。人民心存感激,对新王也十分爱戴,于是一来就过去了十几年。
十几年前,一切风平浪静,旧王渐渐被人遗忘,便是偶然有人提起,无非也只是唏嘘感叹一下天意弄人。
然而十几年后,已经丧生的漠兰公主九月公主却忽然带着人马重新出现在漠兰,不仅如此,她还揭露了一个惊天阴谋,当年漠兰动乱,并非是流窜的乱民所为,而是新王为了抢夺皇位,残害手足,是新王杀害了王和王后,已经年幼的王子,而年幼时候的公主,侥幸躲过一劫。
这些年来,公主东躲西藏,不惜远赴燕国,为的就是躲避追杀,并且积蓄力量,等着有朝一日足以与敌人抗衡,再杀回这片土地,将当初的真相公之于众。
按理来说,九月公主一回到漠兰的土地,势必会受到人的追杀,新王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九月公主的下落,如此自投罗网,新王必然会在九月公主还未真正踏足漠兰城池的时候,就将九月公主灭口。但这一回,新王不仅没能做到,甚至还任由九月公主杀进城池,将这个秘密昭告天下,原因无他,九月公主并非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的确有了足以与敌人抗衡的力量,因为她取得了燕国皇帝的支持。
漠兰和大燕国,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但论起国力,漠兰与大燕国差得实在太远。每年朝贡,漠兰使者甚至会向大燕国送去朝贡,而九月公主取得了燕国皇帝的支持,换句话说,就是燕国插手了漠兰的政事,而燕国皇帝选择的人,是九月公主。
新王当然不甘示弱,这么多年,怎么可以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当即只道现在冒出的这个九月公主是假冒的。可燕国皇帝不是说说而已,甚至还借给了九月公主一只兵马,这支兵马十分悍勇,杀人无数,名为金吾军,新王的军队不敌对方,沦为阶下囚。
而九月公主也展露出来绝顶的狠辣,她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所有和新王有关的人,包括新王的女人幼子,家中奴仆,以及忠于他的臣子。整个漠兰城全部清洗,城中血流成河。
虽然知道燕国皇帝的授意,九月公主应当是真实的。但她的这番作为,立刻在漠兰城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百信们嘴上不说,私下里却彼此心领神会,这九月公主冷心绝情,纵然有血海深仇,可未免实在太杀人不眨眼了一些。毕竟新王在位这么多年,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况且他惯会伪装,深受百姓爱戴。在百姓心中,那些皇族内部的动乱和厮杀,实在很遥远,便是听在耳中,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对于他们来说,新王是个不错的王,这位陌生的公主,却令他们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又听闻九月公主善于用毒,在宫中苛待下人,但凡有任何看不过眼的,便下毒将他们戕害,才住进宫中不过月余,已经残害死了许多宫人。
于是“毒姬”之名,便在市坊之中悄然流传开来。
“公主殿下,外面那些人说得也太不像话了。”海棠道。
海棠跟着司徒九月一道去了漠兰,一来是之前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海棠跟着司徒九月也学了不少制毒的本领,司徒九月见她颇有天赋,便也愿意教导她几句。海棠就想着,多学一些日子,日后也算是有傍身的本领。倘若别人再来害薛昭和薛怀远,他们也不至于束手就擒。而漠兰此地又有北燕许多没有的毒物,海棠便跟着司徒九月回来一趟,顺便多学习一番。
也正是因为一直跟在司徒九月身边,海棠才将司徒九月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她道:“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分明是那些宫人想要害你,被你识破,转头外面却说你心肠歹毒。”
司徒九月凝眸道:“我那位好叔叔,惯会收买人心,这么多年,宫中也养了不少死忠。现在他是死了,想要为他报仇的人却不在少数,多得是人来取我的性命。这不过是个开头罢了,日后还有得消磨。”
海棠闻言,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的确如此,这宫里到处暗藏杀机,还好司徒九月机灵,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倒也培养出了一些对于危险的直觉,一旦感觉到了危险,立刻在心中警惕起来,才免去许多次无妄之灾。
只是……她到底离开漠兰许久了,漠兰的百姓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公主充满怀疑和陌生,以至于关于她的不好的流言很快就能被人相信,这固然也是新王余孽造成的后果,但司徒九月本身也不是毫无理由。
一来是她不在皇宫里长大,也不信任宫里的人,于是惯会独来独往,又性情冷漠,喜欢制毒,便是身边养着的宠物都是毒物,旁人看了就心悸,又怎么会敢来靠近。她自己塑造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形象。
海棠道:“这样的话,你就太辛苦了,公主,你的敌人有许多,等金吾军离开以后,真正要面对危险的,只有你一个人。”
海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更多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忙,司徒九月身边可以相信的人,实在是没有。
“如果少爷在就好了。”海棠喃喃地道。薛昭惯来有办法,而且司徒九月的性情冷硬,百姓不相信她,她也就懒得去应付什么,甚至变本加厉地让自己更加恶名在外。而薛昭出事手段温和,也许劝司徒九月几句,还能让眼前的局面变得更好一些。
司徒九月听到薛昭的名字,神情微顿。
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薛昭,只同姬蘅说了打算,姬蘅替她安排好了回漠兰之后的人马。司徒九月不告诉薛昭,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回漠兰是去做什么,不是衣锦归乡,说好听些,是去平反,说不好听些,就是回去杀人。
虽然她同薛昭说过很多次,她过去手上的人命,但薛昭毕竟没有真正见识过她杀人。她明白自己的骨子里的狠辣和冷酷可能会吓到薛昭,也不愿意薛昭看到自己的这一面,因此,她宁愿一个人回去。
更何况,虽然准备充分,可并不就是万无一失,毫无危险。那些人拿她不能怎样,可薛昭腿脚不方便,倘若要伤害薛昭,却是轻而易举。当初那些人拿姜梨威胁姬蘅的事历历在目,司徒九月可不希望重蹈覆辙。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薛昭。
薛昭是个好少年,他内心阳光,善良,赤诚,很多时候,司徒九月都会被薛昭身上的疏朗明亮吸引,忍不住靠近他。但靠近之后要做什么,靠近到什么程度,她的心里是没有答案的。
当她要返回漠兰,作为公主继承整个城池,成为王女的时候,她就更加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和薛昭说到底,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前大家在一块儿,界限不甚分明,于是便可以暂且抛去那些东西不想,可当事情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便容不得不想。
于是司徒九月做出的决定就是,抽刀断水,到此为止,她回漠兰做她的王女,薛昭还是和从前一样,做他的温柔少年。过去种种,不过是一次美好的相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留作回忆最好。
她看着远处的天空出神。
婢女在外面说道:“公主,索敬大人求见。”
司徒九月收回目光,刹那间,怅惘神色皆是不见,她转身,神情平静,道:“让他等着,本宫就来。”
海棠担心地看了司徒九月一眼,来人什么目的,她心知肚明,这漠兰的水烫得吓人,实在不是能轻易蹚得了的。
司徒……能撑得下去吗?
谁也不知道。
索敬大人在殿中等着司徒九月。
司徒九月走了过去。
其实她的姓氏,并非是姓司徒,不过是当年为了躲避追杀,行走江湖,隐姓埋名之下所用的姓氏。可时间久了,陪伴过去,连名字也成了习惯。如今她成了“九月公主”,可有时候,却会想起在燕京城中,有人唤她“司徒大夫”的时光来。
索敬同她行礼:“臣索敬见过公主殿下。”
“坐。”司徒九月道。
她神情漠然,索敬看着心中也唏嘘。这公主殿下生得动人,可性情实在不招人喜欢。难怪就连百姓也心生惧怕,他谢过司徒九月的赐座,坐下身道:“殿下……大典的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了。”
皇族中,如今只有司徒九月一个人了,背后又有燕国皇帝撑腰,这天下,自然也该是司徒九月的。便是王女的册封大典,日后漠兰城的王主,就是司徒九月。
索敬不是新王留下来的人,相反,还一直被新王打压,司徒九月回宫后,就将索敬提拔上来。索敬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便得牢牢地抓住司徒九月这根救命稻草。于是这些日子,索敬倒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司徒九月奔走。
“好。”司徒九月回答。
“这几日,宗大人与臣提起一件事……便是殿下的择夫之事。”
话音刚落,司徒九月便冷冰冰地看了索敬一眼,索敬被她的眼神吓到噤声,不敢再继续说。
司徒九月是王女,王女册封大典之时,应当册封王夫。可司徒九月到现在仍未婚配,所以底下的臣子便开始催促。毕竟司徒九月是女子,漠兰过去的历史上,其实是没有女子做王主的。纵然有燕国皇帝在背后撑腰,可金吾军又不会一辈子都留在漠兰,到最后,总归是司徒九月自己处理接下来的麻烦事。
而所有的麻烦事里,这一件又是完全回避不了的。即使索敬现在不说,日后也会有其他人说。如果司徒九月一直不选择王夫,生下自己的子嗣,那么这个王位,可能要另择他人。
这就是漠兰历来的规矩,司徒九月也得按照规矩办事。
见司徒九月沉默不语,索敬大着胆子问道:“殿下,倘若殿下迟迟不做决议,只怕要外宫院要采选了。”
漠兰的采选,也就跟北燕的选秀女一般。不过选男子为王夫,大约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漠兰皇室之中,公主王子的亲事定得都很早,司徒九月年幼的时候突逢变故,后来又一直颠沛流离,所以才未曾定下亲事。
“实在不行,就采选吧。”最后,司徒九月道。
索敬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司徒九月,却见这神情冰冷的少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她道:“所谓王夫,也只是个傀儡而已,既然都要选,到最后不如选个听话好摆布的。这些琐事就不必告诉我了,你来操办吧,索大人。”
她说“索大人”三个字,着实令索敬心中一个激灵。
索敬摸不清楚司徒九月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这到底是司徒九月的终身大事,她何以这般不在乎?寻常女儿家,对于陪伴终生的枕边人到底还是存着期待的吧。可听听司徒九月刚才说的什么,傀儡?听话好摆布的?这要是传到漠兰子民耳中,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又要遭受多少攻谲。
索敬叹了口气,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在筹备大典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海棠发现,司徒九月越发得冷然了。
虽然司徒九月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也并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性子,但对于薛家的事情,司徒九月能帮则帮,薛昭也曾说过,司徒九月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但如今回到了漠兰,像是把她最后一丝热气儿也给蒸发了似的。她从里到外,是真的变成了一个绝情的人。
而为司徒九月特意举行的采选,也逐渐开始了。漠兰臣子中,除了索敬以外,其余臣子迫于洪孝帝的威势不得已选择支持司徒九月,内心却并不如何服气。索敬一个人难以抗衡其他臣子的势力。不过采选这件事本身,也渐渐出现了一些问题。
司徒九月容貌美丽,可惜手段狠毒,善于下毒,虽然是王女,可纵然被选为王夫,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权力,只怕还会被司徒九月控制,指不定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恼了司徒九月,连小命都要玩完。
因此,那些臣子家但凡名声好些的,不错的公子少爷,也提早得知了采选的事。和司徒九月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也就早就订了亲,没定亲的,这两日也立刻被家里给定了下来。
于是到最后剩下来才采选的,要么是家中已经被宠得顽劣不堪,又没有什么本事,为人花心风流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家道已经不如从前,指望找个王女来混吃混喝,接济一家老小想占便宜的破落户。
总而言之,一眼望过去,全都是歪瓜裂枣。便是真的有如司徒九月告诉索敬需要的那种听话的好摆布的,本身也极为懦弱,别说能够承担什么责任,看起来简直像是多了一个仆人,还是最卑微的那种仆人。倘若司徒九月真选了这样的人当做自己的王夫,只怕要滑天下大稽,成为漠兰历史上最可笑的王女。
索敬也无可奈何,好些的子弟人家一听到是司徒九月,躲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来提名采选。说起来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司徒九月生得也不差啊,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好人家无人肯娶的地步呢?
海棠也心急如焚。
司徒九月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那些歪瓜裂枣她也看过了,居然也不生气,反而像是早就猜到会这样一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如果要在册封大典之前择好王夫,那么就是这段日子,司徒九月就得做下决定了。可一个靠谱的人也没有,索敬看着那些人都忍不下心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问司徒九月觉得哪个可还行,司徒九月斟酌了半晌,指着一个文臣家的少爷道:“那个还不错。”
索敬一看,差点晕倒,那个……的确看上去还不错,至少出身不好也不坏,也没有什么恶劣的习惯,但就是太平平无奇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亦或是本身的才华或是脾性,把他扔进人群里就找不见,这样的人,未来就是漠兰王女的王夫?索敬难以接受。
“看起来很乖巧,胆子也小,应该做不出什么杀妻的事。”司徒九月道。
杀妻?索敬心中一凛,什么呀,公主殿下对于挑王夫的要求,已经仅仅是“只要对自己没有杀心”就好了吗?再者,谁会莫名其妙的就杀妻啊。
司徒九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她知道索敬在奇怪什么,可杀妻一事很奇怪么?至少她认识的薛家,薛昭的姐姐薛芳菲,可不就是死在自己夫君之手,至亲至疏夫妻,能够携手白头的夫妇太少见,大多数的人,都成为了怨偶。她不愿意成为怨偶,也不奢求能白头,那么做一对相敬如冰的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相安无事,身心平安。
索敬还想说什么,但见司徒九月不欲多谈的模样,便也只得作罢。正说着,忽然外面有宫人前来禀报,说是宫外的侍卫抓了个刺客,可这刺客口口声声却说要见王女。
“这宫里倒是不缺刺客。”索敬没好气地道,光是他知道的,这三天两头都没少过。还好这位王女本身是个厉害的,否则也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不见,杀了吧。”司徒九月轻描淡写道。
那宫人却有些犹豫,道:“王女,这位刺客……说与您是在北燕认识的,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却是个瘸子,侍卫们检查过了,不是假的。倘若真是刺客……一个瘸子……似乎也没什么威胁,是不是弄错了?”
闻言,海棠和司徒九月齐齐一愣,海棠激动地道:“少爷,一定是少爷来了!”
司徒九月厉声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索敬还从来没看过司徒九月这般模样,宫人也吓了一跳,急急地回道:“正在司音殿前的花园里,侍卫将他拿住了。”
司徒九月转身就走,海棠连忙跟上。宫人不知所措地看向索敬,索敬亦是一脸茫然,海棠称呼那人为少爷?原是个男人?可是司徒九月的反应怎么会如此之大?看样子这人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索敬打定主意,决计上去瞧一瞧,去看看这位能牵动公主殿下情绪的人,到底是何妨神圣。
司徒九月来到了司音殿前的花园里,地上,正被两个侍卫的剑尖抵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可不正是薛昭。
海棠叫了一声:“少爷!”
薛昭循声望来,看见司徒九月和海棠,立刻露出笑容,他道:“九月姑娘,海棠。”
周围的侍卫和跟在后面而来的索敬都大吃一惊,这少年竟然唤公主“九月姑娘”。若说公主殿下之前在北燕行走,隐瞒自己的身份,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只要不是个傻子,都晓得公主的真实身份了,怎么还如此唤公主?
司徒九月对侍卫怒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放开他!”
侍卫连忙收起剑俯身请罪,海棠跑过去将薛昭扶了起来,他的轮椅就丢在一边,倾倒在地,海棠将他安顿在轮椅之上,道:“少爷,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您怎么会到漠兰来了?”
分别之时,薛昭还在燕京。漠兰和燕京之间相隔可不近,他这是……孤身一人?
索敬本来看这少年生得一表人才,气度不俗,正想起些心思,就看见薛昭的轮椅,顿生惋惜之情,果真是个瘸子,还是连路都不能走的那种,可惜了,可惜。
司徒九月道:“进来说罢。”她对索敬道:“你先退下,有什么事,我再召见你。”
索敬退下。
司徒九月带着薛昭来到自己的宫殿,支开所有人后,海棠去端茶,司徒九月坐在桌前,问薛昭,“你怎么会来?其他人呢?”
“我一个人来的,没有其他人。”薛昭笑着回答。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疏朗,有他在,仿佛这些日子的阴霾在刹那间都散去不少。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半晌后,司徒九月才道:“你太冒险了,薛昭。”
少年微愣,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为你而来。”
司徒九月一愣,看向薛昭,有一瞬间,这个姑娘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这是在不可思议,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她似乎未曾有过这般情绪。那些属于小姑娘的懵懂、害羞,在家破人亡的时候,就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看向薛昭,少年的目光澄澈,越过她,像是一束阳光,毫无遮拦的,直射向人的心房。
司徒九月顿了顿,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朋友,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当初在国公府的时候,若不是你替我治伤,我未必能活得下来。”薛昭笑了笑,道:“如今你需要帮助,我怎么能放你一人在这里呢?无论我的作用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忙,哪怕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司徒九月心中,顿时掠过一阵失望。
原来是朋友啊,原来是因为救命之恩啊。是了,这少年本就爱憎分明,恩仇必报,对于自己,也当是这样的心思。他是光明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对自己这样活在黑暗里的人生出向往。
世上有一个姜梨能拯救姬蘅,但并不一定会有一个薛昭来拯救司徒九月,况且,他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只会被自己拉着一起堕入深渊。
“你的确帮不了我什么。”司徒九月冷冰冰地道:“所以你的到来根本就是个错误。回去吧,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漠兰,日后不要再过来了。你与我,本就是泾渭分明,我是漠兰的公主,而你,大可以做你的侠客。”
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立刻让薛昭也顿住了,薛昭有些不知所措,司徒九月却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吩咐海棠照顾薛昭,自己离开了。
薛昭坐在原地,看着司徒九月快步离开的身影,一股沮丧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捶了一下桌子,就像小时候那般,道:“薛昭,你真笨……”
“少爷。”海棠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殿下好像生气了。”
“我知道。”薛昭道:“我……”他并不是一个嘴笨的少年,相反,年少时候在桐乡老是闯祸,嘴皮子也算利索,人虽然敦厚,却并不蠢笨。但对于司徒九月,他却总是不得要领,总觉得有些能很轻易说出来的话,在司徒的面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这般窘迫的模样,落在海棠眼中,海棠“噗嗤”一声笑起来,薛昭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少爷很喜欢公主殿下吧。”海棠道。
薛昭一惊,脸顿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什么……”
“那少爷就是不喜欢公主殿下了?也是,公主殿下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
“不,”薛昭一听急了,“她不过是外冷内热,我哪里不喜欢她……”
“那少爷就是喜欢公主殿下嘛。”海棠打断了薛昭的话,“不是么?”
薛昭不说话了,他没法否认。海棠在薛家呆了这么多年,从某种方面来说,也像是看着他长大的姐姐,海棠能看得出来的事,说明他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再掩饰就显得不够坦荡。
“我就是喜欢,”薛昭本想大声承认,说到后面,却又有些心虚起来,“不行么?”
“不是不行,是少爷既然喜欢,为何不对公主殿下说明白呢?”海棠笑着问道。
“我……”薛昭迟疑地看向自己的腿。
如果他不是这么一个瘸子的话……
“难道少爷是在意自己的腿么?”海棠问。
薛昭面上的窘然渐渐收起,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道:“不是的。”
海棠不解。
“虽然我的腿不能站起来,但这并不会令我自卑。这是当初永宁公主的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自责。相反,我站起来能做到的事,现在也正在努力不站起来也能做到。比如鞭法,比如保护我身边的人。我想,无论什么人,身体残缺与否,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都是珍贵的,不会因为身份的原因而被轻看。”
“那少爷是为什么……不肯说呢。”
薛昭苦笑一声,“海棠,你和九月相处了这么久,觉得九月……将我看做什么?”
海棠一怔。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个江湖梦,但世上之事,其实并没有经历多少。所以当初才会轻易着了永宁公主的道,而九月,却是从小真正在江湖之中长大,她见过的东西比我多得多,也许我在她眼中,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少年。她若是不喜欢我,我同她说明我的心意,只怕日后连朋友都没得当,但我不愿意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至少不是现在。我希望能留在她身边,等漠兰的事情平息以后,再同她说明,这样,就算她要赶我走,不想见到我,至少我也能放心地离开。”
闻言,海棠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薛昭,心中百感交集,当年那个英朗阳光的少年郎,总算是也长大了。他的深情看上去很稚嫩单纯,但毫无疑问是真挚的。海棠想了许久,才道:“少爷,您真是不聪明呢。”
“啊?”薛昭奇道:“你为何这么说?”
“少爷自己就将公主殿下的心思猜透了,可猜的结果,实在是南辕北辙。”
薛昭怔怔地看着海棠,他并不蠢,也听出了海棠的言外之意,只是仍旧不敢相信,道:“你……你的意思是?”
“公主殿下待您是特别的,少爷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差。倘若喜欢,便说出来就是了。少爷的心意是珍贵的,其实……姑娘和国公爷离开燕京城的时候,曾对奴婢说起过一件事。”
“姐姐?”薛昭一愣。
姜梨和姬蘅,这些日子早已天南地北的到处游玩去了,薛昭还不知道姜梨说了什么。
“姑娘早就猜到了,等公主殿下回到漠兰以后,少爷一定会跟着去的。姑娘也猜到了……少爷定然会犹豫不肯同公主殿下吐露心意。”说到这里,海棠掩嘴一笑。
薛昭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要奴婢告诉您,少爷,您大可以毫无顾忌地同公主殿下说明心意,如果公主殿下不肯接受,又要赶你走,你却又不愿意离开,想留在这里帮她,便死皮赖脸留下来呗。就拿你从前在桐乡时候的赖皮功夫,保准公主殿下也对你束手无策。”海棠模仿着姜梨的口吻,薛昭的脸更红了,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显得有些木讷,但挑拨一下,便豁然开朗。
“姑娘说,少爷如果想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成,端看少爷求的是心意,还是结果。”
心意?结果?可是喜欢一个人这种心情,本来就是不求结果的吧。那种自己独自一人担忧、思念、不知所措,到头来想想,也是愉悦的。
“我知道了,”薛昭道:“我会按我自己的心意做的。”
一连几天,都看不到司徒九月的人影。
听闻索敬已经将典礼上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接下来要宣布王夫。司徒九月一个人在花园中走,事情即将尘埃落定,一切她早有准备,可真正要来临的那一刻,她却又有些不甘心,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奇迹发生似的。为了遏制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司徒九月刻意回避着薛昭,她怕看见薛昭,自己的心又动摇了。可悲的是,这还是可耻的自作多情。
但越不想要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她还未走到凉亭,就在半路上被一个人挡住去路。
来人竟是薛昭。
司徒九月微微皱眉。
“九月。”这回那少年竟然连“姑娘”两个字都不叫了,亲昵的称呼令司徒九月也愣住。不等司徒九月说话,薛昭就道:“我听索大人说,你的王夫已经挑选好了。”
“是。”司徒九月按捺住心中的波澜,故作平静地回答。
“你与他相识也不过一月余而已,更毋庸提相交,无非就是为了堵住大臣的嘴,既然如此,你能不能选我做你的王夫?”
司徒九月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的脸有些红,但目光却十分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就算是利用也好,五年十年或者是一辈子,我都可以接受。我虽然是个瘸子,想来比那位公子要和你相处得更好一些。而且我并非漠兰人,不会觊觎你的地位和财富……我之所以这么做,也不求什么,你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好了。”
司徒九月的心跳得极快,她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九月姑娘。”薛昭道。
这是她一直希望能听到的话,可在这时候,她却忽然有些不敢接受起来,她道:“不可能。”
“我早就喜欢上九月姑娘了,从第一次见九月姑娘开始。”薛昭却像是更加坚定勇敢了起来,将心意和盘托出。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他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日从地牢里逃出生天,被姬蘅带到国公府,他看见了这个姑娘,他的人生里,见过薛芳菲那样温暖美丽的,见过琼枝那样妖娆风情的,这样冷冰冰的女孩子,还是第一次见。但她沉着脸一言不发,下手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她说自己是毒姬,却三番五次出手相救。人人都觉得毒姬是河滩上又臭又硬的石头,唯独他却觉得他是掘地三尺才偶然得到的明珠。
他能窥见她铠甲下的柔软内心,即便她根本不承认。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在怀疑什么,那都没有关系。如果你不能来我的世界,那我来你的地方也不错。”少年目光温柔,他道:“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你厌倦了我为止。”他心甘情愿被人利用,况且,在别人眼中是利用,在他眼中,又何尝不是为了心上人而付出,令人感到满足的美事呢?
“这位姑娘,公主殿下,”他笑意温暖明亮,“能不能准允?”
司徒九月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她看见薛昭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颤抖,他的耳朵很红,暴露了他的紧张。就像一只温柔的野兽,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将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放在了猎人的膝盖之上,纵然是再冷心绝情的猎人,也忍不住动容。
教人不忍拒绝。
何况她本就不想拒绝。
这并非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也许未来还会有数不尽的麻烦,但她突然也想意气一回,在小心翼翼地度过十几年后,有个人一起承担,还是喜欢的人。
她不回避自己的心意,也不辜负心上人的真心。
“从今以后,你要忠于我一人。”她别过头,就像一个高傲的公主,然而语气柔和下来,眼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