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幼瑶款款上了校验台。
已是八月初,虽是盛夏,今日却是个好天气,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却未放晴,只是吹着凉爽的晨风,姜幼瑶便如这清晨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如粉莲,娇柔明艳,颤巍巍地盛开着。
季淑然今日特意为她装扮过,烟霞色的衣裙便令这晨间也生动俏丽起来,她就如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长养出来的千金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精致小巧。
周围的贵夫人适时地向季淑然投去艳羡的目光,季淑然含笑点头,连带着另一头季家的人也与有荣焉——自家便是外孙女都是如此出众,难怪丽嫔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彦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瑶上台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离开。
然而好事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顿时在旁打趣周彦邦,起哄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瑶和宁远侯世子周彦邦的亲事,燕京城的官家几乎都晓得,周彦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佳人仍旧还如从前一般鲜活可爱,可他的心却飞走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侧,却见姜梨正侧头与身边的好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周彦邦的心里顿时涌上一层酸涩的甜蜜,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爱而不得的快乐是什么了,那比一切还要折磨人,又比一切还要来得让人期待。
事实上,姜梨并非没有察觉到周彦邦的目光,她心里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当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为了周彦邦而落水香消玉殒,但凡宁远侯府上对这个未过门的未婚妻有半点上心,哪怕只是问过一句话,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会这般难过,可惜他们没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这周彦邦还来做痴情人态,平白让人恶心。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着,一边的柳絮突然道:“瞧,快开始了。”
台上,姜幼瑶刚刚浴手过。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十分自然优雅,平心而论,姜梨觉得,至少姜幼瑶琴乐的这个模样还真是不赖。
紧接着,姜幼瑶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拨动了第一根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姜幼瑶指尖琴声如流水般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问:“你在府上听过姜幼瑶弹过,提前就晓得她要弹这曲?”
“不知道。”
“那你怎么听出她弹的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动作就知道了,况且一个音也足够了。”姜梨说得很轻松。
柳絮却听得很不轻松,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梨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莫要骗我,你从前也是学过琴乐的吧,或许你的琴乐还不错?可是青城山上怎么会有琴乐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难。”她说着,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往外头一看,正对上叶世杰远远盯着她的眼神。
叶世杰见她看过来,立马移开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惊讶。
叶世杰移开目光后,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像是欲盖弥彰,一时心中懊恼,想着真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担心姜梨会出丑,那女子心计颇深,又底牌层出,谁知道今日又会做出什么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这里多管闲事?
“叶兄,你在看什么?”身边有人说话,却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叶世杰回头,道:“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自从上次姜梨提醒他,刘子敏和李濂关系颇好,李濂拉拢自己或许别有用心之后,叶世杰便刻意疏远了李濂。
李濂察觉到叶世杰的态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叶世杰侧过头去后,目光闪过一丝探究。
台上,姜幼瑶的琴弹得很好。
《平沙落雁》是描写秋天里大雁在天空中飞过,时而盘旋,时而顾盼的情景。古语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鸿雁飞鸣”,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这曲调悠扬流畅,姜梨也没想到姜幼瑶竟然会选择这么一首《平沙落雁》,她以为姜幼瑶这样的闺秀小姐,当是弹拨一首意境小巧的曲子。倒不是说女子便弹不得大气的曲子,而是因为琴声通心境,姜幼瑶的心境,如何能这般大气疏荡?
但姜幼瑶弹得还不错。
“这曲子已是极难,这么多年校验来,极少有人弹,便是有人弹,也弹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瑶这般出色的,她是头一个。”柳絮喃喃道:“这样难的指法,偏偏她还是弹成了,竟一点儿也不陌生。”
姜梨闻言,有些奇怪,就问:“这曲子很难么?”
“当然了!”柳絮立刻道:“明义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简单是《流水》,其次分别是《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渔醉唱晚》、《潇湘水云》、《渔礁问答》、《阳关三叠》、《广陵散》,然后是《平沙落雁》。说起来,当初惊鸿仙子也正是因为《平沙落雁》而名满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说方才姜幼瑶的动作瞧着有几分熟悉,原来是像惊鸿仙子……莫非惊鸿仙子私下里指点过她么?”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得起价钱,季淑然又是铁了心要让姜幼瑶在此次校验场上大出风头,能请动惊鸿仙子也不是难事。
她问:“这只有九曲。”
“最难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弹,只是弹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在校验场上弹过,哪怕是琴艺最出色的学生,甚至连萧先生也没有弹过。”
萧先生,自然指的是萧德音了。姜梨想,萧德音其实是弹过的,只是萧德音过分追求没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所以干脆不在人前弹。而私下里,萧德音为了将《胡笳十八拍》练好,一直在下苦功熬练多年,还曾请教过自己。
不过,薛芳菲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些事了。
姜幼瑶还在弹,鸿雁有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姜幼瑶的琴音里竟将这鸿雁的各种情态徐徐展开,让人感觉仿佛正是秋日,长空如碧,雁过无痕。
考官里,萧德音神情微动,惊鸿仙子瞧着台上姜幼瑶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得身边有人说话:“不知道仙子何时也收徒了?”
正是那宫廷乐师,绵驹。绵驹如今也五十来岁了,可他看起来却仍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快乐,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得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为皇帝演奏的乐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颇带揶揄,却是对惊鸿仙子的做法并不赞同的模样。
惊鸿仙子闻言,耳根一红。姜幼瑶的指法,瞒不过绵驹这样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当面点破,仍旧有些羞恼。可自从赎身嫁为人妻,许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的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抛头露脸,但终究还得需柴米油盐,季淑然给她的银子,足够一家老小几年内衣食无忧,因此私下里指点姜幼瑶这件事,她无法拒绝。
好在姜幼瑶到底是个不错的苗子,教一个有灵气的徒弟,总好过资质平平之辈。
又听得绵驹在一边道:“不过你这徒弟,委实不怎么样。”
饶是惊鸿仙子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问:“请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儿多嘴。”绵驹笑嘻嘻道:“这姜三小姐只习得仙子形,没习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态,你这徒弟是弹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开阔舒朗之意嘛,还差得多了。”
惊鸿仙子心中恼怒,却也晓得绵驹说得没错。她知道姜幼瑶的这个问题,也曾努力想要帮助姜幼瑶,可是琴乐一事,先生们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领悟,谁也帮不上忙。姜幼瑶领悟不了琴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小姑娘嘛,年纪轻轻,没什么心事,这等意境领悟不了也实属正常。能弹成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没什么意外,今儿个的魁首只怕就是这姑娘了。”绵驹又笑嘻嘻地补充。
听到绵驹这一句,惊鸿仙子的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她从来没收过徒弟,也没指点过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点的姜幼瑶最后还是没能得到魁首,这传出去才会笑死人。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萧德音和乐官师延都没有开口,萧德音是惯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说话,师延则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懒得理会他们。
而一边的姬蘅,则是以扇支着下巴,微眯双眼,像是在百无聊赖地打盹。
姜幼瑶在台上的姿态优美,琴声又十分流畅动听,加之她弹的又是难度极大的《平沙落雁》,毫无疑问就成了校验场上众人目光的焦点。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得漂亮。”李濂突然道。
叶世杰心中有些反感,无论如何,大庭之下讨论姑娘的容貌并非君子所为,然而李濂的话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竟然纷纷开始表达对姜幼瑶的倾慕之情。
另一头,年轻女子盯着台上的姜幼瑶,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难看死了!”
这人是沈如云。
沈如云心里倾慕周彦邦,自然对周彦邦的未婚妻姜幼瑶没什么好脸色,眼见着姜幼瑶在台上大出风头,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边的沈母听了,也跟着道:“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好姑娘。”
却不想想,姜幼瑶可是当朝首辅的千金,论起出身来,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门小户,若非沈玉容中了状元,沈如云就是去给姜幼瑶当个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拣一番。
“以为她自己弹得多好,还不如当初嫂嫂一半能听。”沈如云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拧了一下,沈如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如今沈家可是从来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晓得,动了怒可怎么办?还是事事小心为妙。
沈如云便缄口不言。
姜家席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弹得真好听。”
姜玉娥听了心中十分不爽,想着姜玉燕这会儿捧着姜幼瑶作甚,可季淑然也在身边,便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当然了,三姐自来聪慧,在琴艺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头名必是三姐无疑。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们三姐敢,还弹得挑不出错处。要我说,再过几年,燕京城就没人是三姐的对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别捧着你三姐,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会怎么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后要学的还很多。”
话虽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眼里的得意让姜玉娥觉得刺眼。
姜玉娥想着,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瑶差,但只因大房有钱有势,便能请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瑶一样跟着那些名师学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验场上出风头。
为什么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为何就自家最普通?
姜玉娥不甘心极了。
她的不甘心,并没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瑶的校考。
“她弹得……真好。”柳絮艰难地开口,似乎十分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然而众人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比起去年来,今年的姜幼瑶和他人的距离又狠狠拉开了一截。
姜梨道:“可她没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弹到最后,作曲人发出世事险恶,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乐声静美绵延,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皆宜,姿态轻盈。”姜梨细细道来:“但是因为姜幼瑶的琴心里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声里就少了一点‘轻盈’。”
柳絮认真地听姜梨说话。
“我的三妹将这首《平沙落雁》的确弹得炉火纯青,但是她弹一千遍,哪怕一万遍,只要没有领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声里就一定会缺少一些东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柳絮听着听着也觉出味来,不过又摇头道:“琴心二字,说得容易,可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触碰得到。有些琴师,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碰到。咱们明义堂的学生只怕更没有人能拥有,意境这事,领悟得到,也太难了吧!”
姜梨微笑,的确如此,要让长养在闺房里的千金小姐去领悟雁群开阔疏荡,天大地大的豪迈淡泊,这似乎有些痴人说梦。别说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纪,也未必会接触到。
正在说话的功夫,姜幼瑶的琴曲已接近尾声。她漂亮地完成最后一段收音,琴音顿止,很快,校验场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叫好声和鼓掌声。
这在之前的女学生中是没有的。
姜幼瑶对此殊荣也很高兴,笑得更加灿烂,同考官行过礼,不紧不慢地走下校验台。
柳絮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汗珠,对姜梨道:“怎么办,到你了!”
“没事的。”姜梨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我很快就回来。”她说着,就要离开,却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还没问你,你准备弹什么?”
姜梨冲她笑了笑:“弹没有人弹过的。”先行离开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弹没有人弹过的,没有人弹过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往校验台上去的背影。
“不会吧……”
姜梨上去的时候,恰好遇着姜幼瑶下场,两人交错的时候,姜幼瑶笑得很甜,她说:“二姐,祝好。”
姜梨头也不回地回答:“当然。”
绑着红巾的小童站在校验台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场静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验台。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边,有个好事的少年推搡着起哄。
“别吵。”姜景睿有些生气。
那人瞧着他的脸色,奇道:“怎的,你还等着听你妹妹弹出一首仙乐?姜二少,你可没病吧?”
少年们都晓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干下的好事,也晓得姜二小姐在庵堂里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认了姜二小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便是在明义堂里得了魁首,一时之间也难以撼动这个固有的印象。加之书、算、礼大约在庵堂里也能学,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里能学到的东西了。
姜景睿面如锅底,心里虽然也没底,但听到旁人这么说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没长眼睛啊你们,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们笑嘻嘻地回答。
他们兀自说得热闹,却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宁远侯世子,目光却是追随着台上的姜梨,久久不愿离开。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学琴的时候,哪懂什么焚香浴手。香是贵重的东西,是大户人家用的,桐乡穷,薛怀远那点俸禄压根儿不够用,更别提好一点的古琴。薛怀远用木头刻了一把琴给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学时候用的,弹起来十分晦涩,音色沉闷,当姜梨学会弹琴后,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来的战利品。当时薛昭被人挑衅,对方家中家业丰厚,还有一把很不错的七弦琴,薛昭晓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将计就计和人立下赌注,若是那人输了,就要把那把琴给他。
那琴对薛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另一家却算不得什么。姜梨甚至还能记得,那一日薛昭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一把将背上的七弦琴搁在桌上,得意地对她道:“姐,送你的琴!”
后来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弹过《渔舟唱晚》,也弹过《阳春白雪》,弹过《平沙落雁》,也弹过《梅花三弄》。
宝剑配英雄,初学的时候,只觉得要用好琴,才能配得上好艺。可越到后来,心境反而越豁达。世上哪有那么多绝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师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后来,她随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说已为人妻,当担起家府重任,不可如从前一般吟风弄月。那把琴就被锁进沈家的库房,落满灰尘,遗憾地留在黑暗中了。
听说薛芳菲死后,沈家一把火烧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来那把满载着她回忆的,充满了父亲和弟弟关爱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这一刻,她的心里竟然异常平静。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开始?”有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不耐烦地问道。
“姜二小姐不会是不知道怎么用琴,傻了吧?”
有人分析:“确实有可能,庵堂里又没有学琴的地方。”
“要实在不会就算了呗,何必非为了争一口气,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是为了面子吧?说不会,多丢脸呀。”
“喂喂,现在站在这里不动,难道就不丢脸么?”
耳边充斥着各种嘲笑、讥讽、怜悯和同情,叶世杰看向姜梨的目光里带了些焦急,姜梨是怎么回事?上次看见她,不是很机灵很会算计么,怎么现在束手无策,她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
姜梨在校验台上迟迟不说话,姜幼瑶和姜玉娥同时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这校验台上什么都没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门得了一甲,也掩饰不了她是个笑话的事实。
季淑然担心地开口:“梨儿这是怎么了……”
“二姐该不会是不会吧?”姜幼瑶摇头自语:“这怎么可能?二姐最是聪慧,上三门都得了魁首,此番琴乐定然不会差。”
她不说还好,一说惹得众人又开始怀疑姜梨上三门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孟红锦见姜梨在台上迟迟不动,心中也是乐开了花,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顺势在校验台上摔个跟头,丢脸到家才好。
就连台下的萧德音也皱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动作,就要被驱逐下台了。
正在红巾小童准备上前提醒的时候,毫无预兆的,姜梨忽然开口了。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
这是一首民间小调,姜梨的歌声也并非燕京的官话,像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带着些活泼的味道。
“这是什么?”姜幼瑶问季淑然。
季淑然摇了摇头,她也未曾听过。
“听上去像是某个地方的小调。”二房的卢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头在庵堂的时候,跟山里人学的?”
这倒有可能。
姜梨丝毫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她仍然没有弹拨琴弦,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着对全场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小调。
“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她的声音清越而温柔,澄澈得如同一汪未被人发现的溪水,宁静而活泼,随着春日积雪的划开潺潺流动,挟卷着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风。
像是山间里的采莲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触即发,迅速发芽成长成茵茵绿树,花草芬芳。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那少女沉迷于情人的微笑之中,将满腔柔情寄于月光,她真是单纯又可爱,她本是快乐的,但爱情也教她变得忧愁了。
爱情真好,爱情让一切变得可爱,让人忘记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暂,秋日已经来了,冬天也不远。
她就唱:“昔别春草绿,今还樨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四季变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终也是一场空待,然而华年已逝,不知是岁月蹉跎,还是蹉跎了岁月。
姜梨的声音很好听,她的歌声更好听,不知不觉中,校验场上的人竟也被这首清脆的小调吸引,沉迷到了那个甜蜜又忧伤的梦境里。
有人喃喃道:“这小调是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过?”
“不知道。”旁人摇头:“不像是燕京腔调。”
挨着永宁公主不远处,沈玉容猝然抬头,盯着那个台上的少女。这首歌,她听过……
这是桐乡流传甚广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时歌》,桐乡的姑娘们大约人人都会唱,姜梨唇边的微笑浅淡,她也唱过的。
台下,萧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惊鸿仙子有些惊讶,师延仍是一本正经,没什么表情,绵驹却是乐得手舞足蹈,竟然对惊鸿仙子道:“这小姑娘有意思,琴乐一项从来比的是琴,她却唱了首歌,这歌还不错!”
“那也不行。”惊鸿仙子好声好气地解释:“若是不比琴乐,她也只能算取巧,对别的学生不公平。”
绵驹撇了撇嘴,正要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乐了,道:“什么取巧,你看,国公爷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着台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这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姬蘅第一次表现出“听”的姿态。
另一头,姜玉娥道:“二姐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弹琴了吗?”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来琴乐,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来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驴技穷了,才会想到以歌代琴。众人心里正这么想着,就见姜梨伸开双手,抚上琴弦,拨动。
第一个音流泻出来。
“嘎——”
看戏的人差点噎着,“她要弹呐。”
“快听听她弹的是……”“啥”字还没说出口,又是一串流畅的琴音划过人的耳朵,比姜幼瑶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点点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弹的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听了出来,一时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此话一出,闻者皆是变色。“胡笳十八拍”,连明义堂的夫子都不会弹的曲子,一个不小心便会弄出笑话,姜梨竟然敢……
多少年没有听到有人弹《胡笳十八拍了》?!
校验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安静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绵驹,他乐得手舞足蹈,哪还有个宫廷乐师的模样,兴奋得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这小姑娘胆子够大!够勇猛!”
惊鸿仙子无奈道:“先生,安静。”
绵驹连忙讪然一笑,立刻噤声。
于是校验场上就只有姜梨的琴声了。
《胡笳十八拍》写的是女子思乡、离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气,重在一个“凄”字。且不提夫子们如何,明义堂的女学生都是些贵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有些忧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弹得上一个“凄”字?连“悲”都很难弹得出来。
虽然世人常说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岂是四个字那般简单?大约只有心怀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孟红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自作笑话给人看……”
她本想着,姜梨弹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弹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弹好,岂不是说姜梨比明义堂这些年来最聪明的才女还要厉害,这怎么可能?
可她的嘲笑渐渐笑不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练,仿佛早已学琴数十载。她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没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随意轻盈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就坐在校验台上,风清日薄,衣袖宽大,翠色逼人,灵秀可爱,一时间校验场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场般浮躁,就像是弹给自己听。
是弹给自己听的。
姜梨的目光没有看眼前任何一处,又像是看尽了眼前任何一处。
曲者离乡、离子,她不仅离乡、丧子,还家破,人亡。
枕边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还步步高升。她重生以来,终于再见仇人,却不能就在此刻为父为兄报仇,只得按捺。
隐忍不发是为凄,血海深仇是为凄,无辜冤死是为凄,满门不幸是为凄,强权压迫是为凄,苍天无眼是为凄,凄凄凄!
琴声铮铮然如利剑直刺长空,那一瞬间,浩然怨气冲天而起,听者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怨不能自已。
凄楚!哀怨!痛彻心扉!
时隔许多年,终于有人第一次在校验场上弹起《胡笳十八拍》,本以为这女孩子只要将指法能记得完整就已经很是不错,可姜梨不仅能记得完整,还能记得熟练,看她的样子,分明一点也不陌生。
这便也就罢了,可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弹出“凄”!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重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萧德音向来温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细去看,她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姜梨的琴乐,至少在《胡笳十八拍》这一首上,已经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艺,甚至能当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师,此刻仿佛成了笑话!
惊鸿仙子也十分诧异,她早已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轻的后辈超出自己,也并不会令她感到紧张。她只是很疑惑,一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凭什么能将《胡笳十八拍》的凄怨了解得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丧母,七岁就被送进了庵堂,即便过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这些苦难和琴曲里的“凄怨”也不是完全一样啊。
这简直不能相信。
绵驹最是高兴了,他双眼放光,盯着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财奴突然发现一大块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开一点儿目光,他甚至喃喃道:“这是个天生的琴师!”
师延比绵驹好些,不过听到姜梨的琴声,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渐渐有些动容。他是乐官,不如绵驹无所顾忌,但只要是好琴乐,都会用心欣赏。
这四人最末,却是姬蘅。
满场人都被姜梨的琴声吸引蛊惑,那琴声似乎有惑乱人心的作用,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生悲凉之感,仿佛看到黄土焦地,寸草不生,进而联想到自己的悲怆之事,难以自持。
琴声是有这样的魔力的,传说中妖琴师能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制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约没有妖琴师,却有高明的琴师,能以琴声传心,传情。
众人都被琴师俘虏的时候,唯有一人,不为这琴声所动。
他既不像姜幼瑶、孟红锦之流因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萧德音因琴艺而恐惧,也没有如其他众人沉迷其中,他就瞧着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一丝改变。
姬蘅在看着姜梨。
他睫毛长长,衬得眼神也十分潋滟动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可是细看时却能发现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将自己与琴声隔绝开来,也像是将自己和人群隔绝开来。
他看姜梨弹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唱戏,看校验场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声中,就像是看戏中戏。
台上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像是个一个薄情的美人,站在戏外冷眼旁观着,好做看戏人。
他很清醒地抽离着。
有人抽离着,有人沉迷着,那弹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琴声的哀怨和她内心的凄怆仿佛成了两个互相增长的影子,争先恐后地拉长着。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一个疯狂的薛芳菲,在琴声中如泣如诉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一个姜梨,冷静地瞧着台下的众人反应。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修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馀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兮皆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悲哀总有尽头,琴声总会收尾。
姜梨弹拨完最后一个曲调,猝然收音,巨大的响声过后,是空落落的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万物都好像在为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湿漉漉的眼泪。再看周围,闻音落泪的不在少数,皆是怅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终于有人在校验场上弹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却更为这悲怆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能弹出这一首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验台上,微风吹得她的发丝猎猎作响,她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静。
姜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眼,里面满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