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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妖

接下来的日子,桐儿果然每日都去山里。

尼姑庵的尼姑们只觉得桐儿每日出门比从前更频繁了些,但暗中跟着她去,也没发现什么不对,桐儿砍柴砍得更卖力了。

这些尼姑晓得姜梨用四十串铜板换了一篮屉的糕饼,只要姜梨走出屋,就能听到这些尼姑的嘲讽。姜梨听了也不生气,就在一边笑着看她们,这样几次,那些尼姑也觉得无趣,就不说了。

桐儿每晚亥时出门,子时才偷偷溜回来,她素来机灵,避过庵堂里的尼姑们,也出奇的顺利。她出门的时候,姜梨就在破屋里等她。等待的时候是很无聊的,这间庵堂里没有经书,姜梨也没有纸笔,醒来以后,她又不再没日没夜地纳鞋底,便只是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安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许是见不得他们主仆二人过得太过安然,静安师太竟又开始刁难他们,譬如每日的粥不仅稀了许多,看着更像是别人吃剩下的。

“姑娘,他们如今是越来越过分了。”桐儿恨恨道:“定是季氏在背后捣的鬼!”

桐儿把燕京城里如今的首辅夫人称作“季氏”,想来过去也是被姜二小姐默认的。姜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起先众人都以为她熬不过去快死了,无论如何,季淑然定然心中非常舒坦,谁知道她不仅活了过来,性子还变得很好。看她过得这样高兴,季淑然定然不舒服,定然是要静安师太来让自己不舒服的。

静安师太也不会明着打骂姜梨,然而对于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来说,吃不饱穿不暖,让她觉得生活从天上到地下,觉得耻辱,就足够令她痛苦了。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且不说吃不吃得苦,便是她人生的低谷,也比原本的姜二小姐如今还要低得多。

到过那样的地步,再到如今的程度,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


等到了五月十九这一日,一篮屉的糕饼已经空了。桐儿扒在篮边上,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篮底的糕饼屑挖出来盛在碟子里,问姜梨道:“姑娘先吃点这个填填肚子吧。”

她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昨日里尼姑庵里的尼姑故意打碎了送来的稀粥,厨房里没有其他饭菜,剩下的所有糕饼也拿去喂了鹤林寺后林里的猴子们,两人此刻都是饥肠辘辘。

姜梨抬眼看向窗外,虽然山上比山下凉得多,但夏日已近,白日早已明显地拉长。此刻太阳快要下山,过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夜里。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儿盯着点心屑,咽了咽口水,摇头道:“姑娘不吃,桐儿也不吃。”

“无妨,我们等下吃点好的。”姜梨笑了笑。

桐儿更疑惑了。

姜梨起身走到屋里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一口大木箱,她打开木箱,木箱极大,便衬得里面的东西伶仃得可怜。只有几件发黄的衣裳,尚且不满木箱的一半,这就是姜二小姐六年前从燕京来到尼姑庵时所带的全部家当了。或许里面也曾有些值钱的东西,不过六年以来,在这里留下来的也只有几件发黄的衣裳。

桐儿也走过来,姜梨双手抚过里面的衣裳,从里面抖出一件缁衣来。

显然,木箱里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已经没有了,剩下的衣裳便是料子不好的,到现在六年后长高的姜二小姐也已经不合适。尼姑庵里的人自然不会给姜梨做新衣服,姜梨平日里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这唯一的一件缁衣,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有个小尼姑还俗了,多出了一件缁衣,就给了姜梨,恰好与她的身量差不了多少。

平时的姜二小姐从来不穿这件合身的缁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她与这里的尼姑是不一样的,她总有一天会回到燕京做姜家的小姐。只是如今的姜梨却不得不穿上这件缁衣,因她今夜还要见人,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在众人面前,未免有些太失礼。

桐儿问:“姑娘要穿这件?”

姜梨点头,她道:“就这件吧。”


待她穿好缁衣,日头已经完全消失不见,青城山上的夜晚即将来临。

桐儿和姜梨二人守着屋里小小的煤油灯,直等到亥时过了许久,姜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桐儿问:“去哪里?”

“当然是吃东西了。”姜梨笑道。

桐儿满心疑惑,直到姜梨带她去了前面的佛堂。

佛堂里供着女菩萨,尼姑庵里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见到一个香客,香客都到临近的鹤林寺去了。姜梨走到那尊泥塑的菩萨面前,香案上放着供果,她将碟子拿起,递给桐儿,“吃吧。”

桐儿大惊失色。尼姑庵里的尼姑们此刻都睡了,夜里也不会起来,桐儿小声道:“姑娘,这可是菩萨吃的供果!”

“嗯,”姜梨耸了耸肩,“那又如何?”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发现了该怎么办?”桐儿摆了摆手,“还是放回去吧。”

“没关系。”姜梨安慰她,“发现了也不能怎样。”

“可这是菩萨……”桐儿仍是不敢接,“咱们吃了菩萨的供果,是对菩萨的大不敬。”

闻言,姜梨笑了,她淡道,“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你还指望她能来救你护你?既然只是一尊泥塑的人偶,尊不尊敬又如何?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靠菩萨可不行。”

桐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姜梨,从前的姜二小姐,可不会说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正呆着,突然听到自头上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很轻,可在静寂的夜里,无人的佛堂,便显得格外清晰。

桐儿抬头一看,一下子傻了,指着远处,结结巴巴地开口:“花……花妖?”

小佛堂的屋顶不知何时坐了一人,这人一身黑衣,外头却罩着一件深红绣黑牡丹的长披风,便显得格外妖冶艳丽起来。

月明雾薄,夜里的白雾在此刻一层层散去,寸寸照亮了屋顶上年轻男人的容颜。他长眉斜飞入鬓,格外张扬,又生了一双狭长含情的凤眼,睫毛长长。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却又让人觉得他的笑也带着几分讥讽。微勾的眼角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殷红小痣,让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人间的侧脸更多了一丝缠绵。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青城山的桃花开得晚,到了五月中,层层叠叠绽放开来。艳丽多情的桃花色,亦不能夺走此人一分风采,反而是他在其中,却将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变成了点缀,而他仿佛身处万丈软红之外,噙着淡薄的微笑,冷漠地看着俗世中人在其中苦苦挣扎。

姜梨穿着尼姑穿的灰色缁衣,长发未束,青丝如瀑披在脑后,仿佛皈依佛祖脚下的莲花仙童,而她秉烛抬头往上看,目光平静,恰好与屋顶上的男人目光相接。

一个清丽寡淡与世无争,一个艳丽妖冶勾魂夺魄,三千大世界,整齐地被一分为二,一半明媚如春日,一半黑暗如深渊,那明媚是假象,深渊却是诱人的礼物。

二人遥遥相望,目光相触,也是短兵相接。

无人看到姜梨心中一闪而过的讶然。

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