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到站，车门打开，七八个大爷大妈从后门上，拎着小推车，哗啦一下占满车厢。王素敏和陈天福位列其中。
“累不累？”天福保持绅士风度。
“没事。”素敏笑笑。这一次，是她确认天福没有被车撞出腿脚问题后，主动邀请亲家来个“城市探险”——一起去新发地买小米。同行的，还有小区里一起锻炼的几个老头老太。说白了，都是闲得无聊。这拨人多半是没有带孙子任务或者是孙子孙女已经长大的。
有时间，不怕远。
车猛一加速，车厢晃动剧烈，素敏站不稳，陈天福连忙扶住她。待车速平稳，天福对眼前一个坐着的中年妇女说：“你好，能不能给她让个座，她髋关节刚做过手术。中年妇女觑了天福一眼，没动。
素敏忙说算了算了，她不习惯撒谎。胯骨好着呢。
天福又说：“真站不住。”老头老太太们都开始帮天福说话。中年妇女还是不动，看窗外，置若罔闻地。
天福不肯放弃，“谁都有老的一天，这个社会，还是得有点人情味。”那女的坐不住，猛然转过头，大声：“我是孕妇！”
瞬间寂静。素敏劝天福，“算了算了，一会就到。”
鱼贯下车。天福跟在素敏后头，两个人相视一笑。
王素敏道：“什么髋关节手术，能扯。”
天福不好意思地，“不是怕你累么。”
王素敏笑笑，疑惑地，“那女的少说五十。”
天福来劲，“看她也像撒谎，五十还怀。扯淡。”
“可能老相，抢着生二胎。”
陈天福不假思索，“小敏不也是……”话快说出来又觉不对，连忙改口，“小敏明显比她年轻。”说完嘿嘿笑。
素敏实事求是，“也不年轻，只是俩人有感情，自然而然结晶。”
陈天福应和，“是，有感情，得结晶。”停一下，问：“这块哪儿好？”王素敏说：“大，菜多，便宜。”想了想，忍不住教育天福，“孩子们赚钱多辛苦，能省就要省，消费不能升级，得降级，反正咱们现在也没事。再一个，我一直想跟你说，现在咱们来北京，是来投靠孩子的，要摆正自己位置，日子要往前挵，得帮衬孩子，不能拖后腿，得想着怎么省钱也把日子过好，不能天天想着怎么享受，怎么花钱，没个底，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艰苦朴素、艰苦奋斗的传统不能丢。”
一辆大车过，轰轰隆隆。陈天福回应。素敏听不清，她张大嘴问什么！天福呐喊着，“老妹跟我想一块儿去了！艰苦朴素！就是艰苦朴素！”
素敏大声重复，“对！艰苦朴素！”
下车走了好一段，终于抵达目的地。天福喘气，“还是得有个车。”
素敏笑着批评，“缺乏锻炼！”
菜，琳琅满目。这是个新天地。小超市逛够了，还贵，大商场，老人们逛得没自信，那里不属于他们。只有农贸市场这种地方，才是彻彻底底与生活接轨。素敏和天福跟着伙伴们，东看看西看看，本是来买小米的。结果到了地方，小米没买成，倒买了一斤虾。物产丰富的年代，新发地有些集大成的意思。只是，这里的菜多半是批发，老人们下不了手，就当来参观学习。水果有零售的。素敏和天福走着，见前头有个妈妈推着孩子，到一个摊位，就把那摊位的水果名称念出来，教孩子认水果。香蕉、苹果、葡萄、圣女果、雪莲果、牛油果……孩子有点跟不上，尤其牛油果不会念，引得众人哈哈笑。
又有个摊位有哈密瓜。年轻妈妈仔细教，“哈，哈，哈，哈密瓜。”孩子果然跟着念，这回准确，哈密瓜。过关，向前，孩子顽皮地，摆摆小手，“哈哈再见。”王素敏跟着傻笑两声。
孩子是最有感染力的。
“多可爱。”素敏忍不住说。
“别急，再过几个月，你也抱孙子，你也能带孩子来认水果。”天福道。素敏盯着天福看，“谁的孩子谁带，我不带。何况一次还两个。”两个人混熟了，王素敏说话更大胆。
“你是外婆。”
“你还是爷爷呢。是你们家后代。”
两个人斗嘴，不亦乐乎。天福说：“都不带，让他们弄去，咱们安度晚年。”
回去的车上，两个老人并排坐在顶后头。王素敏忽然问：“李萍老跟你走动的？”
问得突兀。陈天福说：“没有，就那天，不是摔了么，出于礼貌来看看，我手痒，就找了几个人搓几圈。”
素敏放松了些，道：“现在陈卓跟小敏在一块，咱们作为老的，立场要分明。”
陈天福立即，“坚决分明。”
“答得太快说明没过脑子，不能信。”
天福慢声细语说：“看在你的面子也得分明。”
“我什么面子？”王素敏觉得有必要当面把话说清楚，“咱们做朋友没问题。朋友就是朋友，没别的。你要是认可，咱们就继续来往。”
陈天福有些吃惊，他怎么也料不到王素敏如此坦诚。
“当然，没别的，就朋友。”
素敏继续说：“我就是不想咱们之间别别扭扭的。”
“不别扭。哪能别扭。”天福说这话时，已经有点别扭了。“那说好，这顿虾去你那做。”
“没问题。”王素敏爽快地。
“怎么烧？”
“白灼红烧油焖随你挑。”素敏爽快。
出版社，文化编辑室，小姑娘站起来，一边拨弄着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一边给刘小捷吹风，“刘姐，肯定是你，看看那天发言的，有几个水平比你高的？还有那发展思路，有几个比你清晰的？只能是你、必须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我们只服你。”小捷微笑着，嘴上还是客套，“我根本不想这事，副主任好做的？不得脱层皮？咱们这个工作，发财别想，副主任就是驴嘴上的笼套，套上让你更卖力干活的。”小捷拿起小镜子，补了点妆。今天任命公示，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她有信心。竞聘当天，她一说完，班子成员都颔首微笑。十分认可的样子。她刘小捷志在必得无懈可击，连当天的服装都是她和她妈王素敏精心搭配的——她穿了西装。少见。
刘小捷准备迎接职业生涯的光辉时刻。
她没跟徐正提这事，一来他正在做父母的工作，不能让他分心，二来，没尘埃落定之前，小捷不想那么鲁莽。不过，她跟钱峰倒是提了提。钱峰是她的男闺蜜、垃圾桶、啦啦队。她一说，钱峰立刻发来个红包表示庆祝。
“什么意思，贿赂我？”小捷回复。
“还真是。”钱峰回三个字，带笑脸。
“目的是什么？”
“老了出本回忆录，得找你。”
“成交。”配三个笑脸。小捷现在打字都洋溢着兴奋。
“请客啊。”钱峰追着说。
“当了再说。”小捷保持谨慎。
门开了，校对科方又霞走进来，抱着校样，给小捷一份，“你的，签字。”递过大本子，上面记录着校对轮次。小捷签了。方又霞又去给小姑娘送。
小捷叫住又霞，问：“怎么这个脸。”又霞什么事都挂在脸上。
“什么？”又霞装傻。但装得不够彻底。
“那么严肃。”
“没……没事……没事。”结巴，说两遍，小捷感觉有情况。一会儿，同屋的小姑娘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小捷用余光观察，她在聊QQ。不妙。又过了几分钟，总编室小姑娘来送简报。一个部门一张。A4大小油墨纸，正反两面。背面是任命公示，刘小捷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没她名字。文化编辑室是孔江冰。一个刚进社没多久，始终传言有关系的人。对，那天她去竞聘了。好像是最后一个发言。小捷要回避，只在门口看到她。平时她和孔也没什么交流，她一直在《文化导览》杂志做编辑。论资历、论能力她哪里能比得上小捷。
大脑一片空白。刘小捷在位置上呆坐了二十分钟，才终于捋清头绪。
这根本就是个局！是领导、主任联手做的局，他们是怕孔某人一人竞聘太难看，所以撺掇她竞聘。其实根本就是炮灰。难怪社里无人染指这个副主任的位子。
合着大家都知道是坑，只有她刘小捷傻？！该死！她跟一个有后台有背景萝卜竞聘的人去竞争，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只能粉身碎骨。小捷想去找主任交涉，讲理，可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不能去。
去了又什么用。主任根本就是从犯，你去问她，她一准说，这是公平竞争的结果，年轻人，不要着急，慢慢来，都有机会的。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出主任那虚伪的嘴脸。小捷寒透了心。她自进社以来就在主任手底下干，从来兢兢业业里外维护主任，谁知主任竟给她挖坑！
不能干了。头大了一圈。
简报递到手上，旁边小姑娘在，刘小捷又不能不给自己台阶下，只好站起来，手扶在隔板上，脸上还得有笑容，“看吧，我就说我当不上，实在是不想当，鸡肋，啧啧。”
小姑娘没说话，觑了小捷一眼，呵呵一笑，闷着头，办自己公打自己的字。刘小捷不是副主任，将来大家平起平坐，都是科员，没必要特别给她面子。
小姑娘懒得再演戏。
拍马屁什么的，留着给新领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