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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择帝

金銮殿里黑压压一片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大殿外严守以待的数千将士,全都以一种格外沉默的姿势望向朝阳门外,因为那里——将是新君踏上的地方。

在被困金銮殿几个时辰后,这些年老成精的家伙也明白宣王这是单枪匹马、兵不血刃的上洛府协商去了,洛家的十万大军虽说挡不住这些元老的拥护之心,但却能很好的震慑一二。如今这状况比历代争嫡都少了几分血腥铁血,但却不得不说,若真能成功,对历经了一场大战的宁都而言是最好的方式。

若不能上安抚于天,下身惜于民,为皇者谈何君临天下?

是以这一班资格老老的大臣沉默的守在了金銮殿里,等着来自洛府的最后决断。

“怎么,这年头还时兴以诚相挟?”叶韩走上回廊,倚在书房前的纯黑木柱上,眼底划过一抹嘲讽,懒懒的盯着站在雪地里的封显。

青年展望之间顾自带了十足的狂妄倨傲,封显看着一愣,望向叶韩的眼底带了几分若有所思,这模样,竟和洛宁渊有几分相似,他走上前两步,抖掉身上的雪,嘴角挂起诚挚得不能再诚挚的笑容道:“府上管家有吩咐,封显焉能不从,是以也只进了这东院,只是这里房门紧闭,我也只能在院子里等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却因着话语中‘府上管家’几字而让倚在一旁的青年霎时心情好了起来,他眯着眼看相封显,眼底透着几分宽慰和孺子可教,让站在雪地里的封显全身上下硬是有了僵硬十足的感觉。

隔了半晌,叶韩才心不在焉的折了回廊下的一根枯枝,缓缓开口:“你上洛府有何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金銮殿上新帝登位,当年恩怨暂且不论,我以为你一直在等着今日,又为何要呆在洛府?”

封显皱着眉反问了一句,话语中的不解颇为坦荡,青龙卫蛰伏京城三年,以身迎战赢得民心相厚,散播身世之密造成舆论之势,无论哪一样都可看出面前之人坐拥天下的野心,怎的到了今日,他反而愿意困于小小的洛府,始终未曾踏足皇城一步?

这话问得坦荡,倒让叶韩一愣,他略带怅然的朝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片刻缓缓道:“今日封禄下棺,我与皇室旧仇已断,封氏一族传承至今,若是只知自相残杀,又如何延续大宁王朝?”

这话说得铿锵凛冽,只是不知听来总觉得有些奇怪,若是此言乃大宁太祖说出倒也罢了,可偏偏只是同辈的皇族,封显面上不免便带了几分古怪之意,但还来不及细想,站在面前的青年已经顺势坐在了回廊阶梯处,懒散的指了指对面,挑了挑眉:“坐。”

这姿势的恩赐意味实在太浓,封显愣愣的点点头,心底竟然恍惚的带上了几分荣幸之意,忙不迭小跑两步坐在了对面的阶梯上,待他右手触到腰间别着的硬物,低头看到那浓烈的明黄色时才回过神来,他猛地抬头,看见叶韩唇角边似笑非笑的笑容,脸霎时红了起来。

就算是面对着宣和帝,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失措的时候,他眯着眼打量斜着腿坐在地上的青年,眼底隐隐升起一抹不安和疑惑来。

若是叶韩隐藏在暗地里的是这么一副气度,父皇绝不会允许他活到现在,也许用不着洛宁渊插手,这个人本身就是最大地变数。

“你要放弃皇位之争?”迟疑了片刻,封显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宫里根本没有叶韩潜藏的势力,岭南更是按兵不动,如果不是他放弃大位,又何至如此?

“谁说的?”叶韩偏着头慢声道,言语间的慢条斯理硬是有种全局在握的霸气,他凝视着封显,微微一笑:“我在等你来找我。”

若是封显今日没有上门求见,就算是封显坐上了皇位,明日之后,他也会让大宁天下易主。

“什么意思?”封显着实一愣,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不公布封禄的遗旨,若是如此的话,你登位的压力要少上不少。”

“这是父皇为我画下的路,确实最简单不过,但是……我凭什么一定要依着走?”封禄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叶韩面前,散开丢在地上,抿唇道:“你救了宁都上下,皇室也好,氏族也罢,都欠了你一份情,今日我便用这圣旨还掉,以后相争我不会手下留情,若是我死在你手,也与人无尤!”

宁都城下,三日生死相托,铁血戎马之下最是豪情万丈,不管是真的不愿走宣和帝布下的路也好,还是其他的原因也罢,他实在没有颜面拿出宣和帝的遗旨来对着叶韩君临天下。

还有锁在禁宫中的年俊,虽说是步好棋,可是若是父皇亲眼见了宁都城下神鬼莫测的洛宁渊,绝不会做下这个决定,那个女子,亲手取掉十万性命也不见得有半分犹豫,又怎会受人威胁。他如今除了掩下年俊在生的事实,根本不能有半点动作。

尽管他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这遗旨和年俊,以他的势力根本不能和民心厚重、军权在握的叶韩相比。

帝王之位,也许从此以后失之交臂。

叶韩挑了挑眉,伸手拨了拨地上的圣旨,撑了个懒腰笑了起来:“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既然你舍得这圣旨,我也不是个喜欢欺凌小辈的,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若是你赢了我,大宁我便拱手相让。”

垂地而坐的男子挽起长袖,起身朝靠近飞雪的地方走了走,声音低沉,竟有些说不出的蛊惑晕雅。

封显还来不及提醒他言语间的失误,便被最后一句话惊到,猛地一起身,直直的上前两步,连声音都高了起来:“比什么?”

这一呼一吸间就带出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忐忑来,无论他表现得有多镇定,也掩盖不了亲手放弃皇位的巨大失落和怅然。只是现在他有种比任何人都强烈的直觉,面前这人说出的话虽然平平淡淡,但却绝非妄言之人。

垂眼看向飘雪的男子微微一抿唇,突然抬起头,眼底便生出了万千的璀璨来,他将手伸出廊外,在封显紧张得咬紧牙关的面容下,淡然敛眉一笑:“当然是这天下了。”

鹅毛般的飞雪让书房外也平添了几分意境,看上去素雅清净,落眼纯白一片。

宁渊从正厅走回来时,便正正看到了这番风景,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么抱着暖炉径自站在书房外发起呆来。

片刻后,司宣阳抱着盛着瓜仁的小盒从院外走进,看到宁渊垂眉远望的神色,心底微微一愣,不动声色走进了书房,拿出里面的小几,泡了壶清茶摆在了宁渊面前,小声道:“山主,我泡了壶茶,您不妨坐下看看景。”

宁渊朝他瞥了一眼,径直坐在了小几旁的软榻上,面容不改,但身上的清冷之意却消了不少。

“山主,封显入府了,您猜猜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司宣阳小心的陪着说话,随手剥着手边的瓜仁。

“不过是为了大位而已,有什么好猜的。”宁渊抓起盒中的瓜仁,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放,神情愉悦,看向司宣阳的神色便带了赞赏的意味。

司宣阳一愣,随即挺直了脊背,更加认真的剥了起来:“您觉得封显和叶韩谁即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封禄肯定会为封显留下后手,若是相争,死伤肯定不能避免。只是……我猜封显恐怕不会遵从封禄的遗旨。”

这话让司宣阳一愣,他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毕竟关乎一生荣辱?”

为帝者权握天下,有谁会甘心放弃?

宁渊也不看他,望向院子里,吐了口气缓缓道:“封家子孙性情坚毅,封显更是如此,叶韩救了宁都上下,他不会用封禄留下的遗旨的。不过……他能不用封禄留下来的底牌,倒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司宣阳听着宁渊话语中的不对,神情一凛,面色便带了几分放松,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般,吐了一口气道:“您知道了。”

隐山情报遍布天下,那件事他想不知道都难,可偏偏宁渊说过不让他插手,也不肯动用隐山半分势力……

宁渊点点头,把手中的暖炉转了转:“我一直在想,封禄猜不到自己会死于亲身儿子之手,他也根本不想我进渊阁拿到封凌寒的圣旨,那他……到底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在北汗数十万大军下保下大宁?”她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却有种看透人心的静谧,宁渊伸手接过外沿的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慢慢消失,敛下了眉:“除非他握有让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隐山他动不了,但洛家人却未必不行。”

司宣阳看着转着暖炉、面色淡淡的女子,静下了声。

“赵南的身手比之年俊也不遑多让,他们二人联手居然会败于北汗杀手之手,这本身就很奇怪。再者我当初在东来楼见过赵南一面,虽年纪尚轻,但却城府颇深,更是有一般世家子弟难以企及的硬朗之势,但他那日抬棺至洛府,却面色惊惶,神情悔恨……我便猜想可能是因他之误让兄长死于非命,所以才会那般失措。”

司宣阳听着宁渊娓娓道来,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就算如此,那您是怎么知道年俊在生的?如此分析不是更作证了年俊丧生雪山的事实?”

“封禄生性谨慎,凡事留有一线余地,他知道他日若是我得知此事,只要年俊还活着,看在封凌寒的情分上,我就不会动封家子孙,所以除了赵南,一定还会有其他人跟着进了隐山。还有……洛家十万大军陈兵城外,封显今日却偏偏只见叶韩,那说明他潜意识里已经对洛家有了防御之法,所以忽略了我的存在。”

宁渊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书房中悬挂在墙上的铁剑,抬手敲在暖炉上,神情里就带了几分倨傲:“当初我对年俊有过吩咐,剑在人在,剑忘人亡,这把铁剑既然安然无恙的回了洛府,他的性命自然无忧。更何况我调教出来的人,就算是临死,毁掉一把剑也是绰绰有余。”

“那年俊……?”

“应该在封显手里,不过既然他逃不回来,自然伤得不轻,这段时间就让他好生休养好了,封显自是不敢亏待他。”

司宣阳猛地咳嗽了一声,望向皇城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这两父子啊,居然和当初一手创建大宁的老祖宗耍心眼,还真是嫌命长了。

他转念一想,心底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忽然道:“山主,你既然能从蛛丝马迹里就能瞧出封禄做下的这些事,那当初您陪在封凌寒身边七年,就当真没看出他心底所想?”

五百年前的事早已无从可考,但偏偏他就想知道。

缓步靠近书房的青年猛地一顿,他怔怔的站在院子外,隔着漫天飞雪看着坐在廊下慢声相谈的二人,神情恍惚。

是啊,既然能从如此小事之中便可看破宣和帝的所有布局,于人心之途定当不俗。那又为何在他身边七年对他的心意依然一无所知,他从来都知道,若论运筹帷幄、掌控三军,墨宁渊决不弱于任何人!

可里面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院外的青年一眨不眨的盯着里面,双手交握,兀自沉静。

“隐山之中自有培养山主的方法,天文地理,武功阵法我都曾有过涉猎,只是……于此一事,并不曾学过。”

宁渊硬邦邦的说完这句,低下头有些认命的颓丧和丢脸。她本不需要回答司宣阳有些逾越的提问,只是想到渊阁之中沉棺百年的封凌寒,却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师父自小教的她一学就会,但情爱之事从无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过,是以天下人皆知墨宁渊冷心冷情,却根本没人知道堂堂隐山之主只是不懂罢了?

院里院外翘首以盼的两人同是一顿,司宣阳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有些泛青的宁渊,使劲咳嗽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封太祖还真是……”冤大了,居然会喜欢上这么一块石疙瘩。

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么句话说出来,只好讪讪的笑了两声,低头剥起瓜仁来。

叶韩站在院子外,手仍是握得死紧,但眼底却透出几许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他刚准备走进去,就听到了司宣阳依旧不知死活的声音,停了下来。

“山主,您知道封禄的计划却仍然出兵北汗,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大宁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宁,我欠他的,就以这江山来还。”

墨宁渊从来不是顾影自怜、悲伤春秋之人,那人心心念念将这大宁江山交付她手,而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叶韩垂下眼,听着里面波澜不惊的声音,想起刚才封显问他的话来。

“比天下,天下有什么好比的?”

“谁先拿下这天下,谁就是大宁新帝。”

“为什么?”

他对着青年探寻的眼,笑了一下,没有出声,但那句回答却被长久的闷在了心里。

他交托下来的大宁,如今只存三分之一,他说到做到,既然以江山为礼,就自然不会只给个残缺的物品。

院内的司宣阳看着宁渊有些愣神,他发现过往数十年的惊讶都不及今日半刻,大宁太祖封凌寒,隐山之主墨宁渊,所做之事永远都异于常人。

“那……如果……”司宣阳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道:“若是太祖也能死而复生,山主又当……如何?”

天知道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却让外面偷听的人差点丧了心魂。

叶韩握紧的手猛的一攥,甚至想刚才没有心血**从东院跑过来就好了,前世求而不到的答案,如今被人轻巧问来,只觉失措茫然。

宁渊皱了皱眉,握着暖炉的手一顿,长久的沉默后才缓缓道:“封凌寒,若为挚友,一生足矣。”

院外的青年脚一重,地上的皑皑白雪显出清晰地印记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色黯了黯,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背影说不出的萧索黯然。

他走得很快,也就错过了院子里有些漂浮的话语。

“若为……算了,宣阳,世上之事哪有这么多如果,你想多了。”

叶韩急促的步伐一直到了洛府后园的竹林外才缓了下来,单薄的玄色身影静静站立在雪地里。冷风吹过,他猛然惊醒,苦笑一声靠在竹子上,摊开双手,上面的血痕深深浅浅却全不在乎,天知道刚才要多有自持力才能不走进院中质问,直到现在双手也不能自持的轻轻颤抖,叶韩微微低下头,兀然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冲云霄,声声震耳,犹自带了几分萧索怅然。

他足足花了两天才让自己完全接受叶韩的记忆和身份,谁都想不到,如今的叶韩拥有两世灵魂,错综复杂,纠缠万千。他既做不了单纯的叶韩,也不再是当年的大宁太祖封凌寒。

五百年的时空交错,他唯一庆幸的……是她居然存在。

直到暮色降临,靠在竹上的身影才慢慢站直,那人缓缓伸了个懒腰,额上黑发散落,零零散散,深沉中带出了几分狷狂,眸色凝重。抬眼望向洛府正中间,那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一派闲散,他微微勾唇,似是缅怀,似是怅然,隔着那缭绕的灯火轻轻道:“阿渊,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