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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晚宴(下)

一身大红的曲裾常服套在她身上,那颜色仿若浓烈到了极致的深沉一般耀眼。从腰际蔓延下去的银线浅浅折叠开来,在月光折射下有种古老的写意,那女子步伐沉稳,但却好似带着定定的压迫缓缓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循着这飒爽的步履缓缓朝上审视。

宁静得仿似能晕染一切的茶墨色眼眸划进眼底,让他有片刻的惊异,尽管从那女子明目张胆走来的身影便知不是一般人,可到底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模样。

气质天成,璞玉清濯,她站定在那里,只是抬着一双眼静静的望着这边,就能让他有种骤然回到南疆战场与敌方将领生死拼搏的感觉,真实浓烈到了极限。

隔了很久,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淡淡的,安静的,甚至是失望的声音。

“你是谁?”她朝这边看来,眼微微挑起,便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和缅怀。

叶韩觉得有趣,这般拦住路便直问家门的人还真是少见,但确实又像是眼前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他走上前两步,道:“岭南叶韩。”

“寒?”她眉角似是微微一动,道:“哪个寒?”

岭南叶家少帅的名字天下皆知,她还要问是哪个字,叶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法家韩非的韩。”

他的名字没什么意境,也就是老头子喜欢看法家古籍,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出生行伍,本就没这么多穷讲究。

果然,对面站着的人皱了皱眉,眼底似是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怅然,转身便欲离开。瞧那方向显然是准备出庄,而非朝里面的凤华宴而行。

他朝旁边一看,假山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具。鬼使神差的,他听到自己慢慢开口的声音:“不如弈一局如何?”

本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前面已走远的人却停了下来,她朝假山那看了一眼,显是也看到了那石桌上摆着的东西,顿了一下折转身朝石桌走去。

宁渊回转身走到石桌前,大咧咧的便坐了下来,姿势实在说不上有多雅观。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男子,起手便行了一子,叶韩想是料想不到她行动如此迅速,愣了一下便大跨几步坐下来举手下子。

清河和年俊互相对望了一眼,慢慢走近站在了宁渊后面,他们明显感觉到宁渊今日的举动隐隐有些不同寻常,想到上次小姐也是在回望桥见这叶家少帅后便神情有异,难道,是小姐看上他了?

两人越瞧就越觉得这场景像是真有这么点意思,打量叶韩的眼神便都不那么单纯了,甚至是审视的,挑剔的,怨念的,清河就只差欺上前拉着叶韩的袍子质问了。

但那两人也只是想想而已,坐着的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宁渊放下一子,眼底多了几分满意,他的棋奕得极好,杀伐果断,快意恩仇,极合了她的口味。

只是,她眸子里的神采渐渐隐了下去,他终究不是他,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所以就算是下的极好,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只需一眼,她便知道他只是个像极了封凌寒的人罢了,他看她的眼神,虽惊异,但却毫不熟悉,就如初见一般。

转身就走,不是不失望的,只是那一句话便偏偏让她停了下来。只因为五百年她从隐山下来遇到那人时,第一句便是,弈一局如何?

他赢了,她助他为王。

他输了,他为她寻宝。

结果,为了一局棋,她在他身边呆了七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整个大陆的顶端,然后毫无牵挂的离去。

她一直觉得,观棋便可尽观其人,所以那时候就是封凌寒没有赢她,她也会助他赢得天下,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下子的声音有了点铿锵的意味,宁渊瞧得越来越激烈的棋盘,微微一笑拾起子。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甚至是相似的下棋手法,五百年后,她居然能和这样与封凌寒相似的人坐在一起弈棋,倒也真是缘分了,人生本就不能强求,宁渊一想通,神色立马空灵起来,就连看着棋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真。

能得一对手,倒也不算白来。

“哇,叶韩,你居然把我一个人抛弃了,在这里和小姐约会,太不够意思了!”隔得老远一惊一乍的声音隐隐传来,只见一白衣少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

清河听得眉一皱,整治不了叶韩的怨气立马找到了发泄口,一只手就把跑过来的少年给提了起来。

百里询看着自己突然被提了起来神色颇有些不解,尤其是看清楚提着他的只是个小姑娘后,使劲眨巴眨巴的眼睛里还有丝不可置信的惊愕。

“百里,是你太慢,与人无忧。”

宁渊听到这称呼,眼底一闪,抬手向后摆了摆,清河虽不愿,但还是把百里询给放了下来。

百里询朝清河瞪了两眼,才往叶韩走去,他拂了拂衣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气质卓然一些,能和叶韩对弈的女子,想必不凡。

他站在叶韩旁边,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才朝对面的女子拱手问道:“小姐,在下百里询,敢问小姐芳……”一句话没问完,便愣住了,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好久都没说出来。

知道不凡,可也太不凡了!

宁渊浅浅抬了抬眼,眼角里居然有一丝笑意,连淡淡的眸子都温润起来:“宁渊。”

百里那家伙的子孙啊,当初如果没有意外,百里应该是她之后的隐山之主,只可惜了……那个唯一的弟子……

百里询一愣,显是被那眼中的笑意弄得有点受宠若惊,口不择言的开口:“哦,哦,宁渊……宁渊……”他连说了几下,像是记起了什么突然道:“云州洛宁渊?”

只是那女子却已低下了头看棋盘,并不开口了。叶韩听到那名字,眼微微一动,原来是她,原来她便是那洛宁渊。

瑶华之姿更甚皇家公主三分,果然是真,这般的棋道……他忍不住开口:“小姐可曾上过漠北战场?”

他的棋乃杀道,凌厉急势,可她竟半点不差,甚至更甚几分。

以她的年龄和际遇,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宁渊瞧得他眼底的疑惑,笑着摇摇头:“不曾。”

一时间假山下重新安静下来,唯余那脸皮极厚的百里询上窜下跳,但自始至终,宁渊都是心情极好的执着子,并未半点不悦。

天已全黑了下来,童月湖畔的氛围却越来越紧张,因为不仅那洛府小姐不见踪影,就连答应了前来的百里询和叶韩也没有出现。

就算是婉阳性子再好,现在脸面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想过很多种洛宁渊来了后的情况,但却唯唯没有料到她居然没有来,她居然在收了皇家的帖子后胆敢缺席,婉阳此刻倒有点怒急而笑了。

瑜阳瞧得姐姐的脸色,也开始有点着急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举办的凤华宴,若是这般收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就连坐在下面的柳若水也频频朝园子入口看去。

只是她担心的显然是另有其人。

方紫菲看这场景,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她站起身道:“公主,紫菲近日在家创得一曲,不如由我抚一曲如何?”

婉阳见她神情灼灼,眼神微微一闪:“紫菲一曲素来千金难求,既是紫菲愿意,当然是极好。”

方紫菲愿意救场,先不管目的如何,她倒是要承情的。

方紫菲微微行了一礼,便朝湖中心的亭子走去,她这一动倒是让宴会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那曲声响起的时候,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朝亭中看去。

京城中人一直便知方府掌珠曲艺极好,可却也料不到才堪堪几日,便能更上一层楼来,这种东西到一定地步后求的便是个意境,方紫菲弹出的音乐比之以前更多了几分空灵缭绕之感,闻者似带入心境,要说是大家,她也可勉强算一个了。

这边弹得宾主尽欢,但园子外显然就不那么高兴了。里面的音乐一传来,宁渊就立马皱起了眉,倒不是她不喜欢音乐,只是却不喜这般柔软缠绵的罢了。

叶韩显然在这点上倒是和宁渊相同的,在沙场上呆久了,自然不会稀罕这些靡靡之音,瞧得端坐在石椅上的女子明显不耐的神情,他便朝蹲在一旁的百里询打了个眼色。

几年的老友,哪还能不了解他的意思,百里询登时便来了精神,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笛子放在嘴边便吹起来。

笛声嘹亮,杀伐大气,其铿锵惨烈的意味更是立时就盖过了隔壁的缠绵琴声。

在南疆呆了几年,别的没学到,但处在那样的地方,怎么会真的没有一点感触,他这一开始,就连年俊看他的眼光都不同起来。

宁渊满意的朝吹着笛子的少年点点头,神情颇为赞许,百里询一得意,更加卖力起来。

园子里的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音,方紫菲本想勉力让自己的琴声跟上那笛声的节奏,只可惜那突然拔高的杀伐之感不是尽力就可以的。她看着已经断了的琴弦,眼底慢慢燃气滔天的怒火,为了这一天她半月来未出房门一步,如今居然可笑的失败在莫名其妙出现的笛声里。

但显然,婉阳公主却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她听到园子外面的笛声,连眉角都染上了红晕,能让方紫菲的琴声都跟不上的,整个大宁也只有他了。

婉阳猛然站起身,提起裙摆,朗声道:“既然百里公子喜好园外景色,我们出去陪着便是。”

众人看她眉角俱是笑意,哪有不明白她意思的,皆都站起身跟着婉阳朝外走去。

这百里公子还真有心思,肯为婉阳公主做出这般堪能传成佳话的事来。

一时间,童月湖畔只剩下坐在亭中央抱着古琴的方紫菲,她脸色惨败,低着头好一会才骤然站起身来。

宁渊听着里面的琴声终于消失,脸色终于好看了起来,她朝棋局看去,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婉阳行的不快,像是要多享受这素来难以听到的笛声一般,等她走出园子踏上那小径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突兀的,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纵使月色不够清晰,但任是谁都能隐约的看到那一身白衣,拿着笛子的翩翩少年是在为那隐在阴影中的女子演奏。

婉阳半天没有出声,但神色却淡了下去,不消她猜都知道坐在那里的是谁。

看来,今晚缺席凤华宴的三人并不是没来,而是把她这个堂堂的大宁公主晾在了一边,隔着一堵墙相尽欢颜。

很好,真的很好。婉阳嘴角划出一个极大的笑容,慢慢朝前走去,只是这次,行走的声音却大了起来。她身后的人,甚至感觉连空气都沉下了几分。

宁渊放下最后一子,慢悠悠道:“你输了。”

叶韩见她心情极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一般,便也微微一笑:“你下的很好。”

他平生未见的好。

“下次,你来洛府再弈一局也行。”她摆了摆衣袖,神情便骄傲起来,赢不了封凌寒,常常挫败这个叶韩也是极有成就感的。

百里看两人有收盘的打算,便收了音感叹道:“叶韩,连小涟你都能下个平局,这次居然还输了!”

他转过头,正准备好好揶揄一下好友,但却僵在了当处。

在她身后,婉阳站的端庄贵气,身后跟着的是满京城的贵女公子,百里询突然觉得头大起来,本想低调的来,低调的走,可现在……

他朝婉阳打了个揖,端正神情道:“百里询见过公主。”

百里家的人历来便有见皇族不跪的特权,婉阳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下便不再出声。

只是,隐在阴影中的女子和背对着她而坐的玄衣男子显然都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瑜阳先沉不住气了,她走上前神态倨傲:“好大的胆子,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年俊和清河都皱皱眉,皇家公主的做派怎么跟那街市泼妇差不多?她家小姐是洛家仅剩的传人,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洛氏族长,连皇子的身份都未见得低上一些,凭什么对着个黄毛丫头行礼?

肯来是敬你几分,可是若蹬鼻子上脸,就是没品了。清河和年俊虽说都对皇室颇有几分尊敬,可真涉及到他家小姐的事来,便什么都要靠边站了。

宁渊抬起头,那若隐若现的面容便清晰起来,她站起了身,那散在大红曲裾上的银线便随着皎洁的月色流转起来,炫辉溢彩。

还来不及对那奢华古韵的服饰感叹,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就这样大剌剌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神情慵懒,眼中的茶色深沉得如漩涡一般,极是散漫的对婉阳轻颔下首:“得公主招待,多谢。”

她这话倒说得极为真切,若不是婉阳的凤华宴邀约,她便见不到这像极了封凌寒的人。若不是这准备好的棋具,她也赢不了她五百年前就想赢的棋局。

虽说迟早也会见到,可到底却也简单了不少。

所以,在她心情极好的情况下,她不介意向举办宴会的人道一次谢。

尽管,对方只是个不足二八的小姑娘,甚至还是封凌寒那家伙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后人。

婉阳看宁渊的神色,真真是怒急了说不出话来,但却也只是如此了,洛宁渊一站出来的时候,她便明白也许外界传闻多有不实,可有句话却也不假。

洛宁渊,确实是皇家公主尚有所不及。

不是容颜,不是身份,而是那份不输于她父皇的气韵,这洛宁渊,绝非常人。她于深宫中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是却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女子。

只是站在你面前,就如高山一般需要仰止。

婉阳并不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刚才还愤怒激昂的神色却淡了下来。这样的洛家小姐,她对付不了,可是并不表示,皇室会允许这样的洛家继承人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歇了对付云州的心思,可是这样的洛宁渊,太危险了!

宁渊瞧并未有所动作的婉阳,心底点了点头,不愧是皇家养出来的公主,眼力还是有一点的。

她转过身,停在了仍是坐着的叶韩旁边:“同归?”

叶韩点点头,拉着百里询便朝外走去。

从头至尾,那些站在婉阳身后的贵女公子,两人连眼皮都没抬一眼看看。

瑜阳还欲说话,却被身后的婉阳死死的拉住了衣袖,她转过身道:“姐姐,那洛宁渊居然敢如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婉阳瞪得咽回了还没说出口的话。婉阳一向是对她极宠的,像这样的怒色,还真是没见过。

“我们回宫。”

只留下一句,婉阳便拉着瑜阳匆匆离开。

随着他们的离去,这场如闹剧一般的凤华宴才真正划上了帷幕,渐渐曲终人散的院子里,除了仍是清凉皎洁的月光,便只剩那隐在树下立着的方紫菲。

她神情呆愣,脸色苍白,隔了很久,才能听到她若隐若现的声音,茫然的嗤笑的到了极致的声音:“果真是不配平级而称,方紫菲,你真是个笑话。”

空幽的声音在园子里回荡,像是呜咽一般凄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