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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谋国,才是真正的大生意

古平原返回天寿园花厅,里面聚了十几位徽商大佬,个个笑容满面,最先迎上来的却是洞庭商帮总执事陈七台。古平原着人送信请他来天寿园一晤,陈七台受了他一次偌大的好处,正想有所表示,便二话不说兼程而来。自从险些被清军连人带枪一窝端,陈七台事后反复回想,已是认定了李钦从中捣鬼,还没想出该如何报复,就在天寿园看着这么一出好戏,见古平原把李钦收拾得一败涂地,陈七台只觉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还没等他说话,古平原抢先道:“京商不肯领我的好意,陈总执事总不会不肯给面子吧。汤姆逊那五成茶叶的路子,咱们徽商与洞庭商帮对半分了如何?”

陈七台一时懵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他看看古平原,又看看众位徽商,这时从人群后响起一个声音:“陈主事,你不必怀疑,这事儿古平原和我商量过,我也赞同。”

众人一闪,便见胡老太爷正站在后面,身旁还站着乔鹤年。

“原本是想和洞庭商帮还有京商三分天下,现在京商不肯,那就咱们两家做个大联号,陈主事意下如何?”胡老太爷捻髯笑问。

在此之前,古平原与胡老太爷反复议过,这一次徽商被各路茶商孤立,看起来是树大招风,实则是因为外无援手,今后要想避免此事,就不能“好饭一家吃”,将洞庭商帮乃至更多的商帮拉进徽商的生意里,彼此利益相关,休戚与共,那任谁也别想再故技重施,孤立徽商。

胡老太爷想到这儿,看了一眼古平原,心中不住嗟叹:这真是一个奇才,商界中的苏秦、张仪。徽商后继有人,自己就是现在便死,也能闭上眼了。

陈七台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自家的碧螺春落选“十大名茶”,正是生意每况愈下之际,没想到天降横财,古平原会把这么一大笔生意拱手让出,这哪里是冤家对头,分明是洞庭商帮的贵人。

“古老弟,我从前真是误会你了,想不到你是如此一个君子,我陈七台从前得罪了。”陈七台也是直性子,拱手一揖到地,古平原连忙将他扶住。

“陈主事,怎么一家人说起两家话来了。”

“说得对,从今往后,洞庭商帮和徽商就是一家人。”陈七台转而诚挚地对古平原道,“古老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答应?”

“陈主事请讲。”

“倘不嫌弃,陈某人想和你换过庚帖,结为拜把兄弟。”

“陈主事是商界翘楚,我不过区区小辈,这如何敢当?”古平原惶恐地说。

“呵呵,你当得起。”胡老太爷笑容满面,“陈主事,难得你慧眼识珍,古平原是我徽商中不世出的人才。我老了,今后抛头露面的事儿都要交给他们年轻一辈儿来做,既然徽商与洞庭商帮做了大联号,那你二人结成通家至好,更是锦上添花,今后往来彼此更是亲切。”说着冲古平原点了点头。

古平原激动不已,庄容道:“既然陈主事抬爱,那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胡老太爷虽然没有明说,可方才一番话明明是直承今后要归隐幕后,将自己在徽商会馆的位子交给古平原,今后徽商与洞庭商帮乃至东印度公司的一切往来也都交由古平原处置。在场都是人尖子,胡老太爷如此抬举古平原,再加上他确实为徽商此番脱厄出了大力,等于是一手扭转乾坤,把徽商的面子里子都保住了,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汪存义和宁老板带着大家纷纷上前致贺,汪存义握着古平原的胳膊,深深点头:“当初胡老太爷让你代胡家出面谈生意,我还没把你放在眼里,想不到古老弟真是英才,解了徽商大厄不说,还让徽茶起死回生卖了好价钱,我汪存义说话算数,从今往后服了你。”

宁老板与其他茶商大老板都在一旁点头称是,古平原这一次真是让他们心服口服,连带着对胡老太爷的识人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家彼此兴高采烈地谈着今后的生意,只有侯二爷在一旁形单影只,阴着脸不出声。胡老太爷瞥了他一眼,趁大家不注意将古平原召至身边,当头一句就问道:“方才乔大人一直陪我在后院吃茶,可是我过来时也听了只言片语,那姓李的怎么说有人卖了兰雪茶给他,此话可当真?”

侯二爷乍听此问,吓得心胆俱裂,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的血液,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恐惧地盯着古平原,不知从那张嘴里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古平原就是怕胡老太爷听见侯二私下卖茶的事儿气到了身子,这才请乔鹤年借故绊住了他。谁曾想老太爷还是听到了,他怔了一下,没事人似的笑了笑:“老太爷,您多心了,李钦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不信您去泰来茶庄的茶库验看一下,兰雪茶斤两不少,都在库里。”

胡老太爷看了看一旁身子微微发抖的侯二爷,心里叹了一声,嘴上道:“那就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汤姆逊买下徽茶,价格在古平原的力争之下比往年还要多出一成,徽商无不皆大欢喜。如此一来,军捐的事儿迎刃而解,胡老太爷与几个徽商大佬商议过后,准备给徽州知府乔鹤年做面子,酬谢他的相助之德,于是又额外多捐了二十万两银子来为官军添饷。

得此喜讯,乔鹤年要连夜赶到省城去向袁甲三禀报,古平原作为徽商的代表也与他一同前去,胡老太爷命侯二爷出府相送。

趁着乔鹤年登轿之际,古平原转身对侯二爷道:“侯世兄,老太爷他心思清明,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我看老人家还是很爱重你的,还望你不要辜负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古平原的话说得很隐晦,点到即止,侯二爷却不领这个清,心一横索性把话说透:“我看舅舅他就是糊涂了!同样是做生意,你要和京商做联号,他就忙不迭地答应,我不过是卖些茶给李家,就要冒被徽商除名的危险。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话不能这么说。”古平原脸上平静如水,“你卖茶盯的是自家银子,我与京商做联号顾的是徽商今后的路子,所以我说老太爷心思清明,半点也不糊涂,他把事情的轻重分得很清楚。”

侯二爷一时无言以对,古平原帮他瞒着此事,按理说无论如何应该道个谢,他却十分不愿开这个口,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兰雪茶高价卖给洋商,咱们两家三七开,你这回可发了大财了!”

“不,这里面还有安德海的二成,帮过我的人我绝不负他。我已经交代给账房了,要按月把银子给他汇到京城。”古平原纠正道。

侯二爷的脸色立时变了,古平原这句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安德海人在深宫,说句实话,古平原给他多少全凭一句话,却能如此诚信不欺,侯二爷与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才真真正正见识了此人的风骨,再想想舅舅堂上挂的那块“二诚堂”的匾额,一时不禁呆住了。

古平原见他无话,拱手一揖,举步便走。走了十来步,身后侯二爷忽然喊了一声:“古兄!”

古平原诧异回头,就见侯二爷脸上阵青阵白,但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

“后天是徽商会馆每月议事之时,还请古兄早着些到,很多事情还要请你拿主意。”

李钦心里像揣了一把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焦了,却愤恨得无处发泄。他回到徽州府城的客栈,刚一进院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亮着油灯,映出一个人影正坐在窗边。

李钦一推房门,便诧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短脸狭目一字眉,穿着靛青棉布袍,腰间系一条土黄色带子,一条辫子梳得一丝不乱,显得十分精干。

他见李钦进屋,离座微微躬身:“给少爷见礼。”

来的人李钦太熟悉了,是父亲李万堂的贴身长随李安,这个李安是李万堂最为信任的家仆,论起可供机密的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虽然是以仆人身份出入李万堂的书房,但做的事情却与师爷相仿。李钦从小上私塾,李万堂无暇顾及,都是派李安监堂,有个错处,拿过李万堂给的戒尺打手板,李安从不留情,所以李钦对张广发可以使性子摆少爷谱儿,却见了李安就心里一噤。

“是我父亲派你来的?”李钦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李万堂得到了信儿,知道自己出师不利败在古平原手上?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啊,何况李安要从扬州赶到徽州,也需几日的行程。

“少爷您说笑了,当然是老爷派我来的,不然我哪有那么大胆子私自从扬州来见你。”李安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他又趋了趋身子,“老爷听说有洋商在杭州大肆抬价收茶,担心事情有变。恐您孤掌难鸣对付不了这帮徽商,派我来看看可有效劳之处。”

李钦深深叹了口气,回到椅上,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抽了出来,软瘫得不想说一句话:“可惜你来晚了。”

听完李钦说的前后经过,李安一时也怔住了,原想着与徽商胶着难解,李万堂担心这个儿子知进不知退,派他来就是想做个让步,好及早从茶叶生意中抽身,没想到已经弄成了个一败涂地的局面,这可怎么回话。

“你也不用替我藏着掖着,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李钦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气忿忿地道。

“少爷,不是我不分上下尊卑说您。”李安一边思虑一边道,“徽州的事儿其实是十拿九稳,老爷派您来,不过是让您立这么一个大功,在京商里树起威望,这样再派您去管盐场,谁也说不出什么。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可是眼下……”

“眼下十拿九稳的事儿被我办砸了,我是个饭桶窝囊废!你不就是想说这个。”李钦那脆弱的自尊心被李安两句话刺出血来,闷声吼着。

李安并不理会,自顾自往下说着:“如今老爷在扬州与官府交接盐场,那王天贵寸步不离地看着,别看是联号做生意,其实他与咱们京商是面和心不合。再说句明白话,彼此都揣着刀,只是手腕拴在一起漂在河中,暂且不能做两败俱伤的事儿罢了。还有扬州盐商,先前祖传的盐场归了官府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如今盐场发回私办,却落在京商手里,他们恨不得咬李家一块肉下来。”

“他们已经出手了,而且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李家已经孤注一掷,全部的银子都投到了盐场上,一个应对不慎,可就再也翻不过身来了。”李安的话如一阵从门缝里吹过来的冷风,听得李钦毛骨悚然。

“釜底抽薪?”

“对。两淮七十二家盐场虽尽归我们经营,可这不是说办就能办下来的事儿,京商虽可派人管理,但是盐丁呢,没人采盐晒盐,盐场就和荒地无异。”

“那、那原先的盐丁呢?”

“官府管了二十多年,那些官吏本就无心经营,盐丁也因此少了许多,这一次扬州盐商存心不良,在京商还没有接手之前,就已经煽动盐丁逃跑,结果十停中去了八九停,七十二家中能如常开工的盐场还不到十家。”

“没有伙计就花钱雇嘛。”李钦不以为然道。

李安望了望这个大少爷,摇摇头:“您不知道,盐丁历来就不是雇来的。而是官府对于罪余之人及其家属编为盐户,专事采盐。一旦编为盐丁,身不出产盐之区,手不离煮盐之业,终一身,终后人,如牛如马。”

“我最近跟着老爷,也看了些论盐法的书。前任两江总督陶澍于盐法最精,他有一段话我记得清楚,背给少爷听听。”

说着李安仰面背诵道:“盐丁者,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可怜者,三伏之时,前一片大灶接连而去,后一片大灶亦复如是。居其中熬盐,直如入丹灶内,炼丹换骨矣。其身为火气所逼,始或白,继而红,继而黑。皮色成铁,肉如干脯。其地罕树木,为火逼极,跳出至烈日中暂乘凉。我辈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谓极清凉世界也……一日所得,仅十余枚铜钱而已。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过芜菁、薯芋、菜根。我辈常餐之白米,彼则终岁终身、终子终孙,未尝过也……其鸠形鹄面,真同禽兽一类,故极世间贫苦之难状者,无过于盐丁也。”

李钦自幼生在富贵窝,哪里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贫难度日之人,陶澍这段话描绘得如在眼前,他听得不禁呆住了。

“话说回来,要不是雇佣盐丁几无成本,贩盐又怎么会成了天下第一大利薮。眼下两淮七十二家盐场共缺盐丁七八万人,老爷一辈子没发过愁,这一次真是着急了,他动用关系,想从直隶各官厅调罪犯来,可是一时哪里凑的这么多人,再说天津长芦盐场也还指着这些罪犯充当盐丁。”

李钦吓了一跳:“要这么多人?”

“当然。”李安向窗外望了望,低声道,“一同接收的还有过去扬州盐商的账本。我帮着老爷算过这笔账,真是惊人。这盐场要是干好了,每个盐丁每天能帮李家赚一两多银子。”

“一人一天一两,那十万人一天就是十万两,一个月下来岂不是三百万两的纯利白银。”李钦咋舌不已。

“所以啊,都说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能一夜建白塔,咱们京商也瞠乎其后,敢情是这银子来得比流水都容易。相比起来,什么茶叶,票号都不值一提了。只是苦于现在没有盐丁,说什么也没用。偏偏祸不单行,东印度公司的那纸合同也落了空,还要赔上八十万两银子,这真是雪上加霜。”李安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

李钦却没注意他在说什么,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神情苦思,久久不言。

李安知道这位少爷只是性子纨绔,论起聪明不在乃父之下,他此刻想必是有了什么主意,当下也不出声,只静静候着。

过了好半天,李钦渐渐面有得色,喃喃自语道:“一石二鸟。你想保她,我就偏让你保不成,让你知道跟我作对有什么下场!”

他瞄了一眼李安道:“八十万两银子不算什么,要是盐场全数开工,几天就赚回来了。李安,我知道你一向是我父亲的参谋智囊,有件事你帮我谋划谋划。要是做成了,这几万盐丁也就有了着落。”

这次轮到李安心中一跳,不置信地仔细打量着李钦:“少爷,我为这事儿已经忙了两个多月了,别说几万,就是千八百人都不好找,这事儿连老爷都没个主意,你有把握?”

李钦嘴角牵动一下,眼里闪着鬼火一般的光芒:“有!”

古平原帮着乔鹤年解决了军饷一事,袁甲三大喜过望,不仅温言抚慰,而且听了乔鹤年讲述经过之后,视古平原为徽商的总领,在安徽当官,笼络好了徽商,这巡抚位子就坐稳了一半。于是袁甲三命令门上,今后古平原求见,可以不必经签押房,直接回禀。古平原心下大慰,如此一来不仅自家的官司几可无事,就是将来力争陈玉成投降官军,自己在袁甲三面前也好进言。

至于乔鹤年,得到的好处更多,徽商额外报效的二十万两,他只拨了十万两到军营,另有五万两秘密地交给了袁甲三的心腹师爷,剩余的银子他以帮办军务的名义给省城大小衙门发了饭食银子,按着规例,不在衙门吃饭的,可以把这笔饭食银子领走,这样一来等于通省城的官员都受了他的好处,一时口碑如潮,人人称颂。

袁甲三原本要给乔鹤年请功,但与乔鹤年在书房一番密谈之后,居然出人意料地将这一功记在了布赫藩台的头上。有人说这是乔鹤年要向布赫示好,也有人说是袁甲三趁机笼络布赫,但总之有一点毫无疑义,那就是袁甲三与布赫的这场对局,借着古、乔二人的大力相助,袁甲三已然重夺优势。

官场最势利,人人都会见风使舵,从前见袁甲三势微,都向布赫藩台那边靠,如今袁甲三要枪有枪,要饷有饷,眼看巡抚之位不可撼动,官员们又都向巡抚衙门一窝蜂地涌来。这时大家都知道乔鹤年是全省上下第一有办法的能员干吏,袁甲三的亲信,所以在乔鹤年身边也自然而然围了一群人。乔鹤年是个有心计的,暗自留心分辨哪些人有用,哪些人则只会拍马,身边渐渐也有了几个能干的手下。

古平原则一时顾不到官场变化。胡老太爷把会馆里的位置让给他,连带也是一个大大的担子压下来。古平原整日带着弟弟,会同刘黑塔和侯二爷等人,打理整个徽商的卖茶事宜,几乎忙得脚打后脑勺,一个月下来人累瘦了一圈。

好在他后顾无忧,常玉儿温柔体贴,与古平原成亲之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古平原也很是喜爱妻子,夫妇新婚宴尔,彼此如胶似漆,敦伦和睦。古平原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常玉儿与婆婆、小姑之间相处和睦,古母逢人便夸这个媳妇贤惠懂事,操持家务更是一把好手,已在憧憬着来年抱上一个白胖孙子,那就真是此生无憾了。

就连一向不大服人的古雨婷,也出人意料地对常玉儿百依百顺,凡事都搭把手帮个忙,平素更是有说有笑,简直比对古母还亲,看得古平原兄弟俩大跌眼镜。

好不容易忙完这一阵子,接下来古家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给古母办寿。虽说不是整寿,可是算起来自从古平原离家,古母已经快十年没有给自己过生日了。眼下一切顺顺当当,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古平原又成了亲,三兄妹决心这一次要大大地操办一场,以慰老母多年来的苦心操持,尽心抚养。

这个话一说,常玉儿十分赞成,古母却有些不同意,她一是怕树大招风,二来这家里的钱都是古平原辛辛苦苦赚来的,她也真是舍不得就如此靡费了。

三兄妹轮番上阵地劝说也没用,最后还是常玉儿出马,一句“相公赚钱就是为了给您老人家尽孝,你要是不答应,不但可惜了他这片心,而且将来在外劳累,连个盼头都没有,岂不是心里更苦。”一句话说得古母回心转意,古平文和古雨婷更是佩服得直挑大拇指。

操办寿宴自然是长房长媳抓总,开出一张单子,古平原按图索骥,采购各种寿宴所需之物。有些东西自家的铺子里就有,有些则要向货郎订货,古平原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愿让母亲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于是派弟弟去茶园,自己整日在镇上铺子里,说是看生意,其实是等着货郎来交货,好当场验看。

等了几日,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东西买了回来,古平原正在等一批上好的银丝京挂,以做寿面之用。忽听铺子外有人说道:“我说先来镇上吧,差点白跑一趟古家村。”

话音极熟,古平原抬头向外望去,正是郝师爷,边上还跟着一个陈永清。这两个人一个是古平原的旧交,另一个则是新识,却都是莫逆之交,郝师爷和陈永清彼此都是爱诙谐的人,经古平原介绍相识,如今也是好朋友。

这二人相偕而来,古平原就知道一定有事,连忙让进来奉茶请坐,几句寒暄之后,他也不多客套,直截了当地开口相问。

郝师爷与陈永清互相看看,面上忽现难色,你让我,我让你,看得古平原好生奇怪,最后还是郝师爷没办法,咳嗽一声开了口。

“古老弟,我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着急。”

“郝大哥,你就说吧,这般吞吞吐吐,我岂不更是着急。”

“那好,我就说了。”郝师爷还是有些犹豫,打着纸媒点起一袋烟,呼呼吸了几大口,烟雾缭绕中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古平原跳了起来。

“官军已经收复了三河镇。”

“什……什么!”古平原真是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别说你了,就连抚台袁大人事先也被蒙在鼓里。”

事情起在两日前,原本风平浪静的合肥城,半夜里却忽然响了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袁甲三是惊弓之鸟,深恐是陈玉成再派长毛来袭,立时派出衙差打探,结果发觉居然是程学启动员了手下全数的官军,动用全部火器,夜袭三河镇,事先连个招呼都没和袁甲三打。

“程学启疯了不成!”

古平原最有把握的就是猜准了袁甲三的心理,知道他不愿意打这没有把握的一仗,宁可拖下去,最好是拖到曾国藩收复南京,到时候要么陈玉成投降朝廷,要么湘军从江苏打过来,形成合围之势,那就是有赢无输之仗。古平原几次试探,发觉袁甲三与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都是以拖待变,而他是一省巡抚,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他不发话谁也不能出兵攻打长毛。

想不到程学启居然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绕过巡抚直接发兵,要是打输了那非掉脑袋不可。

陈永清叹道:“我问过了,那天午后,有人给程学启的大营里送了两口棺材,他打开一看顿时怒发如狂,谁也劝不住,到底是弄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来。”

“棺材,谁的棺材?”

“还能有谁,说是被长毛弃尸荒野的程夫人和他的儿子。”

古平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难怪了。

“陈玉成莫非就这么不经打,两天就把三河镇丢了?”

眼前都是好朋友,他可以直言无忌。

“说来这还是拜你所赐。”郝师爷苦笑地摇摇头,“你那六千支洋枪和许多洋炮如今都在程学启手里,加上军饷充足,他发令时有言在先,凡是长毛的私财谁抢到了归谁所有,割一个长毛人头赏五两银子。就这么着生生把一群贪生怕死的官兵鼓动成了虎狼之师。”

“那她呢?”

郝师爷知道他问的是谁,依旧摇头:“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来,她必定是跟着陈玉成的中军,陈玉成队伍没散,她就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陈玉成的队伍如今在什么地方?”古平原急急问。

“唉,我们着急来镇上就是想劝你别管这档子事儿了。”陈永清从郝师爷那儿知道了古平原与“陈王妃”的纠葛,“与长毛逆属搅到一块儿还有好?”

“陈老哥这话我赞成,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嫁了人,你也娶了亲,这段过去的事儿就干脆抹了吧,你总不能一次次为她拼了命吧,别忘了你也有一堆家人指望你呢。”

古平原就觉得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今天我也当着你们二位坦明我的心。你们别以为我想保白依梅,就是还想和她在一起。成婚当日,我已经和妻子赌咒发誓,今生绝了这个念头。可是就算忘了当初青梅竹马的情分,总不能把老师嘱咐我的话抛在脑后,郝大哥,我老师怎么死的你也亲眼看见了,要不是为了保住我,老人家能一头撞死吗?”

古平原一提起这件事,两眼就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对白家,对白依梅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让她能平平安安过日子,甭管是布衣荆钗,还是锦衣玉食,只要能远避刀兵,得享太平,我就算把这份心尽到了,我一辈子都可以不再见她!”

一番话说得郝师爷和陈永清各自沉默,都看得出来古平原说的是实话,可就是这么一个最平常的愿望,因为白依梅身陷长毛,而且是朝廷欲得之而后快的“英王妃”,偏偏就不能实现,这也真是天意弄人。

“陈玉成是不是拉着队伍奔南京去了?”古平原再次急急发问。

“陈玉成要是个庸将,也许会不管不顾回南京。”郝师爷用桌上的茶杯摆了个地图,“他要是绕过巢湖直奔南京,就得与身后追击的程学启部一边纠缠一边行军,他带着一帮老弱妇孺,没法急行军,就只能边战边撤。浙江巡抚李鸿章是好惹的?一看这个形势必定发兵来攻陈玉成的侧翼,就算陈玉成统兵得当,勉强撤到南京附近,可是南京被江南大营围得铁桶样,里外消息隔绝,没有人接应,曾氏弟兄又深谙用兵之道,自然要派兵迎头痛击。”

郝师爷用三个茶杯摆成三角状,中间夹着一把茶壶,指了指:“后有杀红了眼的程学启,中有神速飘忽的李鸿章,前有坚如磐石的曾国藩,陈玉成天大的能耐也没用,他是多年的统兵大将,熟知兵法,所以他不会也不敢回援南京。这是乔大人与我们商议之后的见识,想来错不了。”

古平原也通兵法,细想来就知道郝师爷说得没错,赞成地点点头:“北面是直隶门户,朝廷重兵把守,他更不会往北去。如此一来那就只剩下西和南了。”

“西边是寿州的苗沛霖,这个人与长毛和官军都是时敌时友,也许就落井下石砍上一刀,这么危急的时候,陈玉成不见得敢冒险往西。”陈永清沉吟道。

“这么说难道他往徽州来了?”古平原心中一动。

“恐怕是池州。虽然陈玉成用了疑兵之计,可是几万人的队伍行动起来难免有蛛丝马迹,看样子像是奔着池州去,探马这两日就有回报。乔大人说,陈玉成大概是看中了九华山的地利,想凭山据守。”

池州与徽州密迩,快马半日可到,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可能就在不远的大山中正在挨饿受冻,立时坐立不安起来。

郝师爷看出他的心思,再次劝道:“我听乔大人说,其实袁巡抚也有招降陈玉成之意,不然你再等等,先别急往这趟浑水里趟。”

“等不得,那程学启一门心思要杀陈玉成报仇,白依梅落到他手上还有个好?再说他已经把袁巡抚抛诸脑后,就算是袁甲三下令招降,他也不见得能听,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巡抚之命,他既然一不做,想必就能二不休。”

“唉。”郝师爷深深叹了口气,又问道,“两军交战,双方还是解不开的血仇,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还是老办法,劝陈玉成投降朝廷,他只要直接向袁甲三投诚,就成了被收编的官军。到了那时程学启也只能罢手,他手下的营兵也不敢做出攻打官军的事儿来,那岂不是造反了。”

“你试过一次了,不是没成嘛,这次就有把握?”陈永清问道。

“稍等。”古平原抽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满是尘土的布包,像是从砖缝地角刚刚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纸笺。

古平原拿出其中一张,递给郝师爷:“这是当日从程学启那儿拿到的,洪秀全写给他的亲笔文书,许诺攻下合肥封他为王。”

郝师爷接过一看果然不假,这信他在程学启大营也见过:“那另一封呢?”

古平原微微一笑:“这个嘛,可费了我不少心血,足足弄了上百张,这张是最像的,其余的都烧了。”

陈永清好奇心起,略一过目便吃了一惊:“这、这也是洪秀全的亲笔信。”

古平原笑而不语。郝师爷与陈永清拿着两张文书对照,见笔迹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确出自一人之手。过了许久,两人才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古平原。

“你二位是整日与笔墨打交道的人,连你们都看不出,陈玉成军营里那帮老粗想必更是看不出来。”

“真是你伪造的?”

古平原点了点头,徐徐说道:“程学启这封文书,我临摹了不下上千遍,又反复琢磨一遍遍试着仿出其中笔意,你们手里拿的这封是仿得最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用上,所以没写日期,补上也就是了。”忽又笑着自嘲道,“总算我在山西当铺里没白当一次朝奉。”

郝师爷与陈永清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久,郝师爷才叹了口气:“看来你处心积虑已经谋划好久了,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劝你了。总之一切要当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他们又刚打了败仗,心里正憋着一股邪火,你这一趟去,着实危险得很。”

古平原动身之前,先回了一趟家,把已经买回的办寿之物一并带回。这一次古平原是下了血本,买的都是各地特产好物,一多半是古家人从没见过的,稀罕得捧起这个,拿起那个,眼睛都放在这堆货上,就连古母都没注意大儿子眉间那隐隐的忧色。

只有常玉儿看到丈夫神思不属,心中便也带了担忧,却怕婆婆看出来,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吃过晚饭,夫妻回房,古平原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几天我要出趟远门,你在家照顾好娘,自己也保重身子。”

常玉儿背对着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不是不会告诉我要去哪儿?”

古平原还以一阵沉默。

“你不说,我便不问。”常玉儿回身面对着古平原,“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古平原抬眼望着妻子,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眼中竟然蕴了泪水。

“七天之后,是娘办寿的正日子,你一定要赶回来。”

古平原一阵愧疚,轻轻把她搂在怀里,在耳边道:“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袁大人,卑职有重要军情禀报。”乔鹤年步履匆匆走进巡抚衙门内堂,他已经是袁甲三的亲信,不必通禀可以直进二堂。

袁甲三知道乔鹤年为人一向沉稳,见他神情中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知道事情必定不小,不由自主也站起身来。

“洪秀全半个月之前已经病亡了。”乔鹤年趋前说道。

“此话当真!”袁甲三大惊复又大喜,定定神问道,“此事你从何而知?”

这么重大的消息,连巡抚都无从得知,乔鹤年居然知道,袁甲三不由得怀疑起来,从前也传过几次洪秀全的死讯,这次可别又是道听途说。

“错不了。消息是从江南大营得来的,曾国藩已经用六百里加紧向朝廷出奏了,以他的老成持重,若非万无一失的把握,岂肯将此事上报朝廷。”

这么说的确没错了,洪秀全是死了。袁甲三看了一眼乔鹤年,这样机密的军情大事,他居然都能从江南大营打听出来,足见精明能干。袁甲三连日来也听人说了,乔鹤年在身边拢了一拨人,从候补官员到书办小吏,人人都有点路子,汇集到乔鹤年这儿,他又善加利用,路连路,桥通桥,如今别说在省里吃得开,就是临近几个省的衙门口,也都给这个新晋的四品道员几分面子。

“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不过也不可不防。”袁甲三心中既赞赏又警觉。

乔鹤年便有些觉着了,忙又躬身道:“卑职知道消息,半刻也不敢耽搁,直报抚台大人,眼下通省上下,想必还没有人知道此事。”

“唔。”袁甲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掌一击,“既然这样,程学启还去攻打陈玉成做什么,白白损耗安徽的兵力。”

“大人见得是。”乔鹤年立时赞同,“依卑职所见,只要这个消息传到陈玉成的大营,他军心必溃,到时候就算他不降,他的部下也要来降。明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再要硬拼殊为不智。”

“就是这样,你去告知程学启按兵不动,同时尽快把这个消息让长毛知道。”

“卑职遵命!”

“不行!”乔鹤年答应声还没落地,从二堂外的台阶上传来一声猛喝,震得二堂中回声不断,把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袁甲三急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外面疾步而进,这人身高步长,几步就到了近前,粗壮的身躯挡住了堂外的太阳,以至于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是谁?大胆,竟敢不经通禀,擅闯巡抚衙门。”袁甲三一时惊慌失措,向后退了两步,慌乱间竟想到是不是陈玉成突出奇兵攻了进来。

乔鹤年却比他冷静得多,就算是擅闯,亲兵营应该拦截厮杀,不会一丝动静都没听见就把人放进来,他眯起眼睛细一打量,第一眼就看见来人的帽子上缀着十二颗东珠。

袁甲三还在惊慌,边上的乔鹤年已经撩官服跪倒在地:“四品道衔,徽州知府乔鹤年给王爷请安。”

这才算是把袁甲三的魂儿给叫回来,他定睛一看,急忙也跪倒相迎:“安徽巡抚袁甲三参见僧格林沁王爷。”

来人正是僧王!

他二话不说,坐在厅中太师椅上,许久都没有言声。袁甲三低头跪着,就觉得心里怦怦直跳,不多时头上汗珠子落下来滴在水磨青砖上。

这位王爷是举朝出了名的难伺候,手握重兵,素来不讲道理,瞪眼就杀人,偏他还是天潢贵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又在咸丰四年,京师脚下挡住了林凤翔、李开芳的北伐军,立了擎天保驾之功,越发骄矜得两眼朝天。连恭亲王都惹不起他,更别提外省的督抚了,谁见到僧格林沁王爷,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

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是正在邻省打捻子吗?连个前路滚单都没有,忽然跑来安徽做什么?袁甲三心里直犯嘀咕,就是不敢开口问一声。

“我听人说,你想招降陈玉成,我原本还不信,方才在二堂外正好听见你的话,这才知道,敢情你真想让这个大长毛归顺朝廷。我问你,是谁给你这个权,给你这个胆子,居然敢如此轻慢军务!”

僧格林沁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诘责,袁甲三诺诺连声,心中却不以为然。巡抚都挂着兵部侍郎衔,历来对本省军务有便宜处置之权,自从军兴以来,招降的事儿层出不穷,朝廷只有表彰的,还没听说哪家巡抚因为招降了敌军被处分问罪,敢情这位王爷是专门来找麻烦的。

僧格林沁见他不言声,鼻子哼了一声:“你不服气是不是?陈玉成真要降了朝廷,军机处那几个混账,就能撺掇太后和皇上封他一个爵位。将来朝廷有什么大典仪式,这杀了官军无数的长毛就要和本王站在一列共同观礼,而你们这些朝廷命官还要位列其后,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僧格林沁这话听起来像是冠冕堂皇,实则他心中另有打算。就在十几日前,他的军营里来了一名京商的年轻东家,说是打安徽来,见袁甲三处置军务乖张,有意放纵朝廷大敌,特来向王爷禀报。

僧王最近倚重在陕西相识,于近日来投的谋士苏紫轩,一来这苏紫轩有蒙古血统,二来此人计谋百出,往往料敌机先。僧王在山东所剿的“捻子”,与蒙古骑兵一样,全仗马队奔驰,往往一昼夜能奔袭千里,隔省突击。所以剿捻的第一要务是判断其行踪,自从苏紫轩来到僧王大营,只凭一张地图和几个探报,就能断出捻子下一次攻打的目标,以至于僧王以逸待劳,很是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不出两个月,苏紫轩就已经成为僧格林沁不可稍离的参谋,如今这件事,僧王也问了他的意见,苏紫轩见识高人一等,为他分析眼下形势,结论如下—

曾氏弟兄眼看要破天京,立下不世奇功,而左宗棠与李鸿章已然收复闽浙,麾下将领如云,兵强马壮,自从国朝建立以来,汉人头一次掌了这么大的军权,倘若袁甲三再招降或是击溃了陈玉成,那么汉人的声势就再也无法压制,对于满蒙贵族而言,这是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如今有句话,说是‘满人的朝廷,汉人的江山’。王爷是朝中亲贵,满蒙第一名将,咸丰爷御赐的‘巴图鲁’,眼下能力挽狂澜的就只有您了。陈玉成是长毛的立国大将,洪秀全的左膀右臂,王爷将他一举击溃,则汉人督抚声势必然减色不少,至少无法夸耀其覆灭长毛的全功。”

苏紫轩一番话把僧格林沁说动了心,当即点起五万铁骑精兵,沿官路南下,直抵合肥。

“本王奉朝旨节制三省兵马剿捻,如今陈玉成从三河镇逃离,我担心他与捻匪兵合一处,故此请旨,连同安徽兵马一同节制,从今往后,一切关于长毛的军务都要向我请示。”僧格林沁把大手一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下官遵命。”袁甲三擦擦头上的汗,这才敢起身回话。

“本王第一条命令就是,决不能将洪逆酋的死讯泄露出去,不然以资敌论处!明白吗?”

袁甲三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其实稀里糊涂,可是有一点他懂,这个王爷千万得罪不得,河南藩台就是因为办差不力,被他当众砍了,藩台与巡抚差着不过一级而已,藩台砍得,抚台自然也砍得,自己的脖子不是铁铸的,还是少说话多从命的好。

“第二条,我的五万骑兵人吃马嚼,要派个精干的给我办粮台,此事要快。”

袁甲三登时做了难,谁敢给这魔王办粮办饷,出了丁点差错就是掉脑袋的罪。他正犹豫,忽听后面乔鹤年轻咳一声,他稍侧身看去,乔鹤年正冲自己诡秘一笑。

袁甲三恍然大悟,前几天才跟乔鹤年在书房密议之事,想不到今日便派上用场。

他精神一振,回道:“禀王爷,本省藩台布赫吏务娴熟,为人通达,刚刚为安徽驻军筹得大笔军饷,可谓是经济之才。下官已然向朝廷保举了他,也许吏部近日便另有重任,王爷既然急需人才,何不再向朝廷请旨,便将布赫调入王爷所部,军功上最易升迁,于公于私,想来他都会愿意为王爷效劳。”

见僧格林沁点头答应,袁甲三喜心翻倒,本想给布赫记个筹饷之功,将其保举到别省为官,没想到僧王这一来,竟然让自己如此痛快地甩掉了这张狗皮膏药,想到布赫得知之后那张欲哭无泪的脸,袁甲三差点笑出声来。

乔鹤年更是心中暗喜,当初布赫使计,先升他的官儿,然后送他去阎敬铭那儿领死,乔鹤年记在心里,于是向袁甲三献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不到朝廷还没下旨,僧王先却把布赫挑了去,真是天遂人愿,这口气总算出得痛快。

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乔鹤年告退而出。到了二堂外面,向仪门走去的时候。长随康七犹豫着问了一句。

“老爷,您看这洪秀全死了的事儿用不用派人到徽州告诉古老板。”

“哦?”

“上次分手之时,古老板不是特意叮嘱您,要是有事关长毛的重大军报,希望您能即刻告知。”

乔鹤年沉思了一会儿,果决地摇摇头:“不,这事儿尤其要瞒着他。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就还是为了那个女人。我眼下要借重他的地方很多,不能让他再与发匪搅到一起。至于那女人,最好是死在乱军之中,一了百了。”

“老爷怕是多虑了,眼下陈玉成兵败如山倒,谁有那个胆子去帮长毛啊。”

乔鹤年眼睛望向徽州的方向,缓缓道:“这个人连十八反的药材都敢往肚子里吞,世上就没什么他不敢干的事儿。”

“我不是清军奸细,我特来见英王,有话要和他讲。”两把雪亮锋利的钢刀架在脖子上,古平原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为了找陈玉成的兵马,真是吃了大苦头。号称“东南第一山”的九华山有九十九座山峰,古平原从九华十景的“天台晓日”找起,几乎日夜不眠,连找了三天三夜,因为心急的缘故,中间几次差点失足跌落山涧,后来又两次遇上搜山的清军,头一次用银票打发了,第二次的士兵更加凶蛮,打算行凶抢掠,意图杀人灭口,古平原见势不妙,滚下山坡这才逃了一条性命。

他不敢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索性寻了个僻静地方静静思索陈玉成可能去的藏身之地,当想到兵法上“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古平原忽有所悟,带着几万人的兵马,无论怎么藏一定要找水源。而且水少了还不济事。

想明白这一条,古平原便向当地采药的药农打听了九华山几条主要水脉,寻迹而去,终于在碧桃涧的桃岩瀑布附近遇上了太平军。

眼下他被人押入一片连营,满目所见触目惊心。营盘中的这些长毛几乎个个身上带伤,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不住呻吟。另有大群的老弱妇孺听天由命般或坐或倚在山岩下,目光中除了惊恐便是麻木。大营的石砌火灶上正在用大锅熬着军粮,古平原被推着从旁走过,快速地看了一眼,里面哪有粮食,全都是树根草叶,还有几块不知从哪儿打来的野兽肉块,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也在吃这样的饭菜,受着同样的苦,心中登时一酸。

“进去!”身后头扎黄巾的长毛兵往前一推,古平原这才惊觉已进了大帐。

“怎么又是你!”帐中大将黄文金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好哇,上次老子想杀你,王爷却放了,这次看你往哪儿跑!”说着大踏步过来就往古平原肚腹上狠狠击了一拳。古平原猝不及防,猛地挨了一下,黄文金是个壮汉,这一拳含忿打出使了全力,古平原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裂开来,疼得不由自主弯腰蜷身,眼前一片模糊。

“你这清狗,还敢来做奸细,老子零碎割了你。”黄文金拔出一把长匕,却又回头看了看。

帐中无座,一块大石上铺了虎皮,上面端坐的正是英王陈玉成。他冷冷地看着古平原,此时方才徐徐开口道:“古平原,要不是王妃求情,你早已是天国的刀下鬼,我恩出格外饶你不死,你为何又找了过来。”

“王爷,和他多说什么。上次的事儿就是坏在他手上,要不是他劝降程学启,如今在合肥发号施令的就是咱们了,这次又是程学启带着清妖攻下了三河,归根到底,都是这姓古的捣鬼,他是天国不共戴天的仇人,请让末将屠了他,以谢死去的弟兄。”

陈玉成没言语,用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古平原,许久才道:“你该不会是又来找她的吧。”

古平原用力摇着头,忍着痛艰难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接着说道:“如今胜负已分,你这支军队已经走到了绝路。从古至今没听过带着一大帮老人小孩还能在深山中与官军周旋,别看你手下还有几万兵马,可是在山中打仗,人越多越难藏匿踪迹,也越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况你内无粮饷,外无强援,这么撑下去,每打一仗就要损失一成人马,不到一个月,你手下的这些人就死光了。”

“放屁!”黄文金暴怒地拎起古平原,一口唾在他脸上,帐中众将也无不怒目大骂。

只有陈玉成一言不发,眼下的情势他看得比谁都清楚,确实是已经到了绝境。如果说手下只带千余勇猛的战士,他倒是有信心出其不意杀出一条路来逃之夭夭。可是剩下的几万人怎么办,这些老人孩子该如何处置,难道就任由清妖找到他们残杀殆尽?这可都是天国的弟兄,其中有些人从金田起义就跟着洪天王,如今我要把他们抛下,怎么对得起良心,真要那样,还不如堂堂正正带兵出山,与清妖决一死战,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他无声地叹息着,随后道:“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你是为清妖做说客,想让我降清,告诉你,我宁死不做对不起天王的事情。”

“只可惜你那位天王不这么想。”古平原说完之后,不出意料地看见陈玉成射来两道凌厉的目光。

“我身上有封信,你拿去看了就知道了。”

陈玉成让亲兵从古平原身上搜出那封信,展开一读,身子便是一颤。

“这是假的!”他抖了抖手上的信,斩钉截铁地说。

“你跟了洪秀全这么久,真的假的分不清吗?告诉你,这封文书洪秀全已经传遍了各地,但凡有太平军驻守的地方都接到了。海宁刚刚被官军收复,这就是从那儿搜出来的,由浙江巡抚李鸿章派人送来安徽,交给了袁甲三。”

“那怎么又落在你手里?”

“其实是落在程学启手里,他是先见了这文书,料定你必无后援,这才放心攻打三河镇。我是劝降他的人,自然有些交情,趁他军务繁忙把文书偷了来。”古平原这番话早就在心里说过十几遍了,丝丝入扣,听来天衣无缝。

陈玉成被他说得犹豫起来,又仔细辨了辨文书上的字迹,喃喃道:“我不信,天王不会这样对我!我要到天京去,面见天王自明心迹。”

“陈玉成!”古平原忽然大喊一声,“你别做梦了。洪秀全连杨秀清和韦昌辉都能杀,何况是你。他在文书中写得明明白白,说你违命怠令,不肯回援天京,与清妖通同一气,让出三河镇,已然背叛天国,要各地太平军见你及部下立斩不赦。就这个罪名,你辩有何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营中诸将这才听明白,原来天王文书上写的是这样的话,顿时大声喧哗起来。古平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伪造这封书信,就是从白依梅一句“除非洪天王要他降,他才会降”中得了灵感,要洪秀全命陈玉成投降那是痴人说梦,可是古平原却由此触机,反其道而行之,要陈玉成断了回援天京的念头,既然无路可走,那就只剩下投降一道了。

黄文金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比牛都大:“英王,这王八蛋说的是不是真的,难道老天王真不要咱们了?”

陈玉成就是再有决断,此时也乱了心神,看着帐中吵成一团的众将士,眼神中一片茫然。

古平原扬声道:“你看看外面那些老人孩子,还有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人,你难道一定要把他们推上绝路?你降了朝廷,他们自然也能跟着赦免,从今往后又是安善平民,岂不比在大山里挨饿受冻,甚至被官军斩杀强上百倍?”

黄文金久不见陈玉成答言,古平原又絮絮不休,惹得他躁怒无比,回手一推,将古平原狠狠推倒在地,大吼道:“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古平原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喊着:“眼下胜负既分,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你一人负荆请罪,能救几万条性命。陈玉成,你当真一意孤行,要他们陪着你去死吗?”

“他娘的!”黄文金气极了,扑过来一举匕首就要下手。

“慢!”陈玉成忽然一摆手,黄文金扭头看向这位深得军心的主将,就听他一向激昂的声音中忽然带了疲态,“把他带下去押起来,此事我要从长计议。”

“方才在大营外,逮到一个清妖的奸细。”陈玉成缓慢地说。此刻他在后帐,白依梅就坐在桌子对面,她虽然卸去了王妃的服饰,穿着普通妇人的衣服,却难掩容颜秀丽。

“哦。”白依梅只是应了一声,她从来也不过问丈夫的军事。

“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古平原。”

“他……”白依梅愕然抬头。

“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儿吧。他送来了一封信,希望我看了之后能投降清妖。”说着,陈玉成把信交给妻子。

白依梅每读一行,脸色便白上一分,看过全信之后,她惊惧地望了一眼陈玉成:“清妖要杀咱们,天王也要杀咱们,那岂不是没了生路吗?”

陈玉成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依梅,我要送你走很容易,可是你一走了,军心就乱了,大家都会说我处事不公,再也不会有人信我的话,听我的令,到时候这支军队就成了一盘散沙。”

“王爷,你以为我是怕死吗?”白依梅打断他的话,“既然嫁给你,我生死都与你在一起。只是……”她咬了咬嘴唇,轻轻说了一句话。

陈玉成面对枪林箭雨都不曾动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又惊又喜地起身:“是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说着将手伸向妻子的小腹。

白依梅羞涩地红了脸,轻声道:“哪里就摸得出来,我也是这几日才发觉。现在这时分也不敢告诉你,怕乱了你的心。”

陈玉成一下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妻子。

“我们两人死在一起也没什么,我只是可怜他。”白依梅将手按在丈夫的手上,两个人仿佛一起在轻抚着那个还没有知觉的孩子,“可怜他还没见过一天日头,要是就……”白依梅的泪珠止不住落了下来。

陈玉成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此刻却如百爪挠心,紧咬牙关,终于洒下两滴英雄泪。冰凉的泪水落在白依梅的手上,她身子一颤,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丈夫。“放心,我一定让咱们的孩子活下去!”陈玉成双目炯炯,笃定地说。

古平原只听耳边山风呼啸,蒙眼的罩布被身后人一把扯掉。他双膀依旧被缚,身子晃了晃,惊觉面对着百尺高崖,两脚距离悬崖边只有方寸之地。

他糊里糊涂随着陈玉成的军队行了两日,眼睛始终都被蒙着,也辨不清东南西北,转过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陈玉成带着两个亲兵,就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陈玉成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举手向山下一指:“那里就是通往天京的官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带兵回援,哪怕天王将我处死,我也心甘情愿。”

古平原立时面色惨变,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执意要为洪秀全尽愚忠,我也拦不了你。只是你若真爱白依梅,就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跟你走。”

“除此之外,你还想说什么?”陈玉成不动声色地问。

古平原摇摇头:“我和你本就无话可说。我不恨你,可也并不敬重你,你虽然有勇气,却不明大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说得痛快。”陈玉成冷哼一声,“既然无话,悬崖之下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看在白依梅的面上,给你留给个全尸。”

古平原盯着陈玉成良久不语,继而冷冷道:“好,我在黄泉下备一杯酒等你来喝。”说着转身便要纵身一跃。

“慢着!”陈玉成断喝一声,随即听到钢刀出鞘之声。

“刀砍坠崖都是个死,也没什么不同。”古平原索性不回头,就听刀风响过,臂膀一松,缚住自己的绳子被割断坠地。

古平原正自愕然,陈玉成已然与他并肩而立,再次抬手向山下不远处指去。

“我方才没说真话,那里是寿州。”

寿州与南京隔着安徽省城东西两立,而且是匪王苗沛霖的老巢,陈玉成带着队伍来这儿做什么?古平原疑惑地看着他。

陈玉成苦笑一声:“你说得对,我不能把这一干老兄弟往火坑里带。所以我决定降了。”

古平原乍听之下惊喜交加,刚要插言,陈玉成一摆手止住了他。

“可我不能降清妖。打了这么多年仗,手上都沾满了彼此的血,至亲好友死在清妖手中的比比皆是。我要是降了清妖,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这个坎,对不起死去的天国弟兄,这班部下也不见得能跟从我。”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呼吸着山间凛冽的空气,脸上现出一丝悲色。

“所以我只能降苗沛霖,我已经派人投书给他,愿意听从他的号令。至于今后他要降谁,便与我无干了。”

古平原顿时明白了,陈玉成这是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说是降苗沛霖,其实还是降清廷。因为苗沛霖早有投向朝廷之心,只是他手下人马不足,投了朝廷顶多封个三品武职,所以才迟迟不肯行动。如今并入陈玉成的几万兵马,大可与朝廷讲讲斤头,弄个一品将军来过过瘾。

“那将来呢?”古平原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玉成听了,面上忽有春风拂过,脸色也柔和了下来:“等老兄弟们都有了好结果,我便解甲归田,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岂不是好?”

“一家三口?”古平原一怔,随即便懂了,心中似悲似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终于还是笑着拱了拱手:“恭喜王爷。”

陈玉成也笑了,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再没说什么,便带着两个亲兵与队伍会合去了。

山崖上只留下古平原。烈烈山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立在山巅许久,嘴里一直默念着陈玉成留下的那句话:“等老兄弟们有了好结果,我便解甲归田……”他注视着远方太平军的蜿蜒长队,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个人,过了好一阵,他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等你有了好结果,我也可以安心了。”

“再往前不远就是寿州,只怕要遇上苗沛霖的探马了。你在山窝的这小村里等,过了一日若无事,我再派人或者亲自到这儿来接你进城。”

白依梅紧紧抓住陈玉成的手,声音颤抖着:“不,要去我们一起去。就算有什么危险……”

陈玉成摇头道:“不会有事,我是谨慎一些罢了。”他伸手把古平原送来的那封文书交给白依梅,“可要是万一……你一定把孩子养大,把这封文书给他看,告诉他,他的爹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这都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白依梅还没听完,已是珠泪滚滚而下,泪眼模糊中看着丈夫带了兵马离去。黄文金和三个亲兵被留下照顾白依梅。约好了次日辰时在此相候。

陈玉成为示诚意,只带了手下几员大将和几百人的亲兵进了寿州。甫一进城他先就是一怔,但见满城张灯结彩,沿街商铺都用红纸贴门,黄土垫道,宛如过年一般热闹。又见苗沛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未着披挂,鞍桥上也没有兵刃,笑容可掬地冲着陈玉成连连拱手。

“英王爷,大驾光临敝处,鄙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玉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败军之将怎敢当此礼节。我已在书信中说了,从今往后唯苗大哥马首是瞻,此心不诚,人神共弃。”

苗沛霖也赶紧从马上下来,一把扶起陈玉成,惶恐道:“英王爷,您是天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我哪敢在你面前托大。你肯来寿州,就是给我苗某面子,今后寿州人马皆是你的麾下,我苗某人俯首听命。”

“这万万不可。”陈玉成连连摇手,“从前种种再也休提,我如今就是苗大哥的马前卒而已,若不答应,我便将这几万人托付于你,自己一走了之的好。”

“这话不急,今后都是兄弟,亲如一家人,谁听谁的还不一样,我们慢慢再商量。英王爷远来辛苦,我已经在聚义厅大排筵宴,专为你接风。”苗沛霖伸手抓住马缰绳,竟是为陈玉成牵马坠镫。

陈玉成哪肯,百般推辞,最后苗沛霖甩开缰绳,哈哈一笑:“我这寿州也不大,既然如此,咱们兄弟把臂而行。”说着挽起陈玉成,并肩向寿州城里走去。

二人沿路走来,街边百姓多有向苗沛霖鞠躬请安者,苗沛霖则一一大声介绍,告诉百姓们自己身边的便是太平天国英雄了得的英王陈玉成。陈玉成原听人说,苗沛霖阴鹜狡诈,诡计多端,想不到却是极其豪爽的性子,看来人言不可轻信。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下了。

苗沛霖的聚义厅设在城中一座小山丘上,里面早已是灯火通明,烛光满照。“义结同心”金晃晃的四个大字挂在中堂,左边刀山,右边剑海,都已蒙了红布,一面悬旗扬在交椅之后,上书斗大的“义”字。

苗沛霖手下众头领足有一百多人,一见首领与陈玉成相偕而来,都离座请安。苗沛霖大声招呼着,与陈玉成来到众人面前,请陈玉成坐第一桌的首席。

陈玉成谦辞不受,苗沛霖冲着自己弟兄道:“各位兄弟,今天是咱们寿州的大日子,英王陛下来了,从今往后寿州就有了主心骨,今后大家都要听英王的话,如果哪个敢不从,休怪苗某人心狠刀快。”

陈玉成赶紧站前一步,双手抱拳,正色道:“各位,苗头领这话说得差了,远来是客岂能以客压主,能得苗头领和各位大度接纳,陈某已然感激不尽,安敢窥首领之座,今后我陈玉成愿保苗头领,只愿大家安心相处,能善待我这帮弟兄,便于心足矣。”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在场众人无不动容,苗沛霖低头沉思片刻,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大家既然是兄弟,那就无事不可商量,也无所谓谁先谁后,此事我们慢慢再议不迟。来人,摆酒!”

随着一声令下,聚义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坛酒,大碗肉,各种菜色流水不断线地摆上来,寿州城里最有名的几个妓院的红牌子姑娘都被叫了来,席间痴言浪语,媚态百出,引得众人哈哈狂笑,推杯换盏划拳斗拇,宛如群魔乱舞。

陈玉成一向军纪严明,平素别说飞笺召妓,就是饮酒作乐也要吃军法,如今置身群匪中,自然是看不惯这一套,又见自己的十几个心腹大将被几个衣衫轻薄的女子围着劝酒,有人面露厌恶之色,有人却也带了纸醉金迷之态,心中不觉谓然一叹。

事到如今,陈玉成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干脆谋得一醉,酒入愁肠最易醺然,不过半个时辰,陈玉成就已经觉得酒意上头,眼神迷离起来。

就在此时,苗沛霖在陈玉成耳边道:“英王爷请随我来,有事情与你商议。”

陈玉成也不暇细思,就觉得苗沛霖拽着自己的胳膊往后厅走去,有几个部下看见了想跟着,却被一群人拦着敬酒,哪里过得来。

陈玉成脚步踉跄,随着苗沛霖经过一处院落,来到后堂。他进了屋中尚未站稳,就听苗沛霖笑道:“英王爷,今天寿州也不知冒了什么地气,接连有贵客到,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

陈玉成只觉眼前忽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椅中起身,遮住了背后的烛光,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这人已经来到面前。

陈玉成强打精神,聚拢目力望去,只见到一双鹰隼般的厉目正牢牢盯着自己。苗沛霖在旁道:“英王爷,巧得很,你面前也是位王爷,这是大清的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王爷。”

这话一入耳,陈玉成如同一脚蹬空,坠入无底深渊,心像被巨掌死死攥住一样,他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苗沛霖,下意识地去拔腰袢的佩刀,却惊觉苗沛霖的手还拽着自己的胳膊。

就这一错愕间,陈玉成忽然觉得身子猛一抽搐,肚腹间随即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把烧红的铁锤重重击在身上。

苗沛霖这才松了手,推开两步,望着陈玉成惊怒的眼睛轻声道:“你这个王爷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僧王才是真贵人,不拿你的血来染,我哪里戴得上王爷许下的红顶子。”

说时迟那时快,苗沛霖话音还未落,陈玉成只听得身后急促的弓弦声响,两支狼牙利箭已经从左右两侧穿肩而过,箭上系着绳子,有力士将绳子甩过房梁,用力拉扯着,陈玉成就觉得身子好像被劈开两半,人已经被扯到了半空中,大摊的血洒落在一大毡雪白的羊毛毯上,直是触目惊心。

陈玉成垂下头,目光下落这才看到,自己的腹间插着一根钩镰枪,二寸长的枪头已经全都攮了进去。

僧格林沁见陈玉成疼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心知他是为了保全在外面的那些部下,如果他喊了出来,那些部下自然要反抗,最后自然也难免一死。

果然,陈玉成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杀我一个,饶他们一条命。”

僧格林沁心中一动,他杀陈玉成,是为了抢在汉人督抚之前立一大功,可是同为带兵之人,眼前这人尽管英雄末路却还惦记着一干部将,僧格林沁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

他这边一沉吟,就已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苏紫轩从后面无声无息走了两步,来到僧王身边,提醒道:“王爷,您可还记得国朝之初的闯逆李自成。”

李自成天下闻名,别看二百年过去,依然是众口相传的人物,僧格林沁当然知道,却不明白苏紫轩此时提起的用意。

“那李自成与明军大战于车厢峡,被围困得眼看就要束手就擒。他假意投降,一出车厢峡立时又反。有人说明亡于流寇,有人说明亡于八旗,要我说明朝就断送在那个受降的总兵手里。”苏紫轩说完这句,便紧紧闭上了嘴,她知道,就这一句话分量已经够了。

果然,僧格林沁目中凶光大作,他冲着苗沛霖点点头,苗沛霖疾步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就听到前厅惨呼声不绝于耳。

陈玉成闭上双眼,又猛地张开,用尽全身力气狂吼一声:“僧格林沁!”

僧王不言声地看了身边的悍将铁哈齐一眼。铁哈齐拎着一把长柄马刀,狞笑着大步走来。他生性残忍,先握住那杆钩镰枪的枪杆,在陈玉成肚子里搅了搅,随后猛地一抽,厅中的血腥气骤然加倍,陈玉成的肠子被倒钩扯出四五尺长,铁哈齐每一扽那枪,陈玉成疼痛得如同五脏六腑放在沸腾的热油里烹,却依旧强忍着,他知道自己已经难免一死,但是死前决不在仇人面前示弱。

铁哈齐将陈玉成的肠子尽数扯了出来,这才哈哈一笑,举起手中马刀,手起刀落,将陈玉成的人头砍下。

苗沛霖正回来复命,冷不防从房中滚出一颗人头,他看着陈玉成怒目圆睁的双眼,啐了一口,抬脚将那人头踢回房中,正落在一堆血肉模糊的盘肠上。

苏紫轩身后的四喜已经忍了半天了,这时候终于张口吐了出来。苏紫轩拍了拍她的肩膀:“屋里味道真是难闻,我们出去走走。”

僧格林沁回头对角落里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道:“本王说话算数,陈玉成的那几万手下,明日就用铁环穿了琵琶骨,十人一队以铁链系之,发遣到两淮盐场,做苦工赎罪。”

“多谢王爷厚赐!”那年轻人立时跪倒称谢,起身后又躬身道,“尚有一事禀明王爷,这些人中有些受了重伤,与其浪费医药,不如请王爷就地处置。”

“唔……铁哈齐,让没受伤的俘虏就地挖个坑,把那些受伤的一并埋了!”

“末将遵令!”

这时苏紫轩主仆已经走到了院中,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房中的对答。四喜浑身发抖,悄声说:“想不到那个李家少爷竟然这么狠毒。”

“人长大了,总是要变的,不是变成山中猛虎,就是变成林间毒蛇。”苏紫轩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你怎么了。”四喜很少见苏紫轩叹气。

“陈玉成确是一员大将,如果生在秦汉或是三国,功业不会在韩信或张辽之下,可惜了。”苏紫轩淡淡地说。

“那小姐你还……”

“我还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是吗?”苏紫轩漠然一笑,回头瞥了一眼那越来越远却依旧亮如白昼的聚义厅,“要让僧格林沁下地狱,就不能容陈玉成做他的手下。你看着吧,捻子原本只求避过僧格林沁的锋芒,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张宗禹、张乐行、赖文光还有任柱他们知道僧格林沁杀了英王,惊怒之下,非誓死为陈玉成报仇不可。”

四喜听着苏紫轩不动声色地布着以万千人命做赌注的局,不由得呻吟一声:“小姐,我的头好疼啊。”

“今夜这座城里四处都是冤魂,还是走得远一些吧。满城都是血腥,去山中透透气也好。”苏紫轩命四喜牵过两匹马,辨了辨方向,两骑向南方山岭而去。

黄文金性子急躁,等不到第二日,夜里就派出三个亲兵去打探消息,却是久久不归。这下子不但黄文金,连白依梅都坐立不安起来,不时起身走出屋外向寿州的方向望着。

屋外已飘起丝丝细雨,山里凉风一卷,直是沁凉入骨。黄文金知道王妃如今已有身孕,怕冻坏了身子,再三请白依梅入屋中等候,怎奈她却执意不肯,黄文金无奈,只得向老农借了一把油纸伞,自己淋着雨,在王妃身边为她打伞。

又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眼看天边露出鱼肚白,那三个亲兵才打马归来。不等黄文金开口,白依梅已然急急问道:“王爷怎样了。”

“王妃请放心,一切都平安无事。我们在城外遇上了王爷,他亲自来接您了,因为车辇行慢。要我们先回来报信儿。请王妃动身吧,迎上几里就能相遇了。”其中一个叫潘卞的亲兵回道。

“好,黄军帅,我们走吧。”白依梅这才放下心来。

黄文金护在白依梅左右,沿着山间蜿蜒小路行出二里地,走在前面的亲兵潘卞忽然往山路回折的尽头一指:“那不是王爷到了嘛。”

此时正是晨间,山中薄雾如纱,黄文金凝目望去,却看不到有人马的影子。正探头间,忽听身后极近处响起一道急促的刀风,他下意识地侧头一避,原本砍向脖颈的长刀落在颈肩之间,刀身一半嵌了进去,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

陡然间变起仓促,黄文金久历战阵,虽然骤然遇袭,发觉敌人来自身后,下意识地一踹蹬,战马往前一蹿,想要冲出个回旋的余地。

谁知道战马向前,一把刀却无声无息地从对面刺了过来,黄文金眼睁睁看着这把刀扎入自己的腰腹,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量,从前至后透了出去。

这两处都是极重的伤,黄文金再骁勇毕竟也是凡人,耳边听到白依梅失声惊呼,身不由己晃了晃,“咕咚”栽落马下。

他瞪大眼睛望去,就见那三个亲兵面带狰狞,手里握着兵刃,站在面前。

“你们……”黄文金抬手指着潘卞,刚怒喝半声,潘卞把脸一沉,扬起手中刀猛力一挥,血光暴现,将黄文金的手砍了下来。

黄文金惨叫一声,潘卞用脚踏住他,将滴血的刀尖指在他的咽喉,嘴角扬起不屑地道:“这回不说‘你们’了?哼,实话告诉你,‘你们’已经完了,苗沛霖与僧格林沁早有勾结,昨晚咱们几个在寿州城外听了一晚上的鬼哭狼嚎。陈玉成八成是已经被人宰了,他自己送上门,如今全军覆没也怪不得别人。”

“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潘卞转回头,向左右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慢慢向白依梅逼过去。

“王妃娘娘,小的们得罪了。”潘卞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你们……竟敢背叛王爷。”白依梅咬着牙,含泪望向目光已然涣散的黄文金,又痛恨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叛逆。

潘卞阴阴一笑:“王爷?那是天国封的,如今陈玉成叛了天国,哪里还有什么王爷?咱们弟兄商量过了,投朝廷是死路一条,跟着天国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如做个富家翁,倒还逍遥自在。”

另一个亲兵道:“昨天我亲眼看见,陈玉成交给你一个信封,里面是银票吧,乖乖交出来,可以饶你一条命。”

白依梅下意识地摸了摸腰袢的荷包,潘卞冷不防伸手一把抢去,扯开荷包从中拿出那信封便要拆开。白依梅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狠命一推将潘卞推倒在地,自己抢了那封信性命似的护在胸前。

几个亲兵虎狼一样上来抢,白依梅死也不肯松手,拉扯间衣衫被撕开一条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潘卞眼中露出淫邪之色:“都说你比洪天王的妹子洪宣娇还漂亮,想必床上功夫也是极好的,不然为什么别的王爷三妻四妾,陈玉成却只娶你这一个老婆,今天咱们几个也来尝尝王妃的滋味。”

他一声令下,两个帮凶死死按住白依梅,潘卞下了狠手,没一会儿工夫将白依梅身上的衣服撕得条絮破碎,身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

黄文金已是有出气没进气,眼角瞥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猛然虎吼一声,用剩下的那只左手拔下嵌在脖颈的钢刀,一把掷了过去,只可惜他已然脱了力,那刀只掷出一丈远便落在地上,连潘卞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正在动手的几人吃了一惊,再看到黄文金已然歪头不语,潘卞恶狠狠地掐住白依梅的脖子:“你再挣扎也没用,那头死老虎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白依梅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陈玉成临别之际那句“你一定要把孩子养大。”她的眼角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潘卞施为。

潘卞得意地一笑,双手揪住白依梅的衣领,使力两边一分,白依梅晶莹洁白的身体便彻底露在这几个男人眼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眼里放出光来。潘卞伸出手去用力捏着,揉搓着,看着白依梅的肌肤上现出红红的指印,他心里感到极度的兴奋:这可是英王妃,一天前还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如今却在身下可以为所欲为。

他只想到这里,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潘卞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已从白依梅身上栽倒在地,胸前一朵血花扩散开来,身子扭曲了一下不动了。

另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公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柄洋枪,正指向他们。

有个较为凶悍的亲兵挥刀就要往上扑,那公子冷冷地看着他,待到近前又发一枪,正中天灵盖,把脑盖子掀了半边,死尸栽倒在地。

另一人吓呆了,动也不敢动,等到那公子带着小厮走到面前,这才磕头如捣蒜地祈命。

苏紫轩和四喜在山间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大氅铺地赏了一晚冷月,天明鸡鸣本待回城,却不防遇上这等事。苏紫轩最厌恶男人以力欺负女人,她这小巧精致的洋枪是自从京城逃出醇亲王府后,便重金从宫里太监那儿买来的防身利器,外国巧手匠人所制,打的是镀铜铁弹,可以连发六击,比起那打一发便要填一发的火枪,不知好用了多少倍。等苏紫轩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微一皱眉,又是一枪将那亲兵打死。

这时白依梅已经顾不得衣衫褴褛,跪爬着来到黄文金面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员虎将已经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白依梅还在垂泪,四喜捡起地上的一份文书交给苏紫轩,苏紫轩略一过目,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陈玉成竟被这份假文书诳了,真是死得冤枉。”

“你说英王他怎么了,怎么了?”白依梅忽然扭头连声问,神情有些痴狂。

“死了!先受酷刑,后被断头,死得很惨。”苏紫轩语气淡漠地说道。

“你骗我,你怎么知道的,这不可能是真的,王爷他明明说今天要来接我一起入城……”白依梅先是独自喃喃,忽然又厉吼一声,“你骗我。”

“我没骗你。”苏紫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白依梅,可是也听过英王妃的名字,知道是太平天国里少有的美人,一见之下果然不差,她心中一动,忽然起了一个主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依梅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是僧王帐下的参议,也就是他的随军师爷。”苏紫轩不意外地看到白依梅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我还没说完。我同时也是捻军里梁王张宗禹派到僧格林沁军中的坐探,专为取得僧格林沁的信任,刺探他的军情而来。”

四喜吃惊地捂住嘴,这个身份只有张宗禹本人和苏紫轩主仆知道,是密中之密,一旦泄露出去,苏紫轩就是有一百条命都保不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要说予这个初次谋面的女人听。

白依梅在大变之中也听得愣住,见苏紫轩神色冷峭,不像是在开玩笑,何况也不会有人用这种事情来玩笑,她已是信了,张口问道:“王爷真的死了?”

苏紫轩点点头:“他的二十八将除了黄文金之外被全数斩杀,七万多兵卒和家属也都成了俘虏,只怕是生不如死。”

白依梅痛苦地闭上眼,许久才张开:“你怎么说那文书是假的,王爷说是真的,是洪天王的笔迹无疑。”

“笔迹可以假造。”苏紫轩笑了笑,将文书交给白依梅,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蘸着潘卞的血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你瞧,我虽然没临摹过洪秀全的字,看上几眼也能仿个七八分,要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学上些时日还愁不仿得天衣无缝?”

白依梅定定地看那地上的字,又望望那文书上的字,果然几可乱真。她喃喃地说:“不会的,他不会这样来骗王爷,更不会这样来骗我。”

“你看清楚!”苏紫轩大声道,“看看那文书上的日期。在那之前,洪秀全已经死了,他又怎么会亲笔写下文书声讨陈玉成呢?”

“死了?”白依梅惊得一悸,瞠目结舌地望着苏紫轩。

“对,我从捻军和僧格林沁那里分别得知,洪秀全已于半个月之前病亡于南京。反倒是陈玉成被驱离三河镇,孤军在外无从得知。”

白依梅半坐在地上,仰头呆呆地望着苏紫轩的眼睛,半晌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名字:“古平原!”

她疯了一样将那文书撕碎,也不顾衣不蔽体,踉踉跄跄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古平原,古平原!你在哪儿,你出来见我!”

事出突然,连苏紫轩都愣住了,四喜走到近前惶惑地问:“小姐,她喊的是不是古平原?她怎么会认识古平原呢?”

苏紫轩摇摇头:“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于我大有用处,快跟着她。”

苏紫轩与四喜只撵出不远,四喜眼尖,向前遥遥一指:“小姐,你看!”

苏紫轩凝目望去,错愕道:“那是……古平原?”

苏紫轩看的不错,前面与白依梅面对面站着的正是古平原。他自从被陈玉成释放,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反正不远,便决定一路跟过去,看见白依梅进了寿州,便彻底了了心事。陈玉成将白依梅留在村中,古平原也在村外徘徊一夜。他一时想与白依梅见上一面,一时又想起那句终身不见的话,反复再三终于没有露面。等到天明之时,他眼看着亲兵引着白依梅往寿州去,便决定不再跟去。古平原坐在她昨夜暂居的那座草屋前,慢慢平复着心绪,告诉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自己没有辜负对老师的承诺,白依梅也有了好的归宿,从此之后彼此安心,他渐渐地微笑了起来,站起身吁了口气:“总算老天爷保佑。”

古平原刚想转身离去,耳边忽然隐约听见前面有人在厉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缩,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可是不一会儿那声音竟已清晰可闻,而且他听出来了。

是白依梅!

古平原快步上前,就在山坳处遇上了白依梅,一见面便惊得目瞪口呆。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古平原急急问,白依梅钗横发乱,身上满是血迹泥印,身上衣服几乎被撕碎,特别是她那恨到极处的眼神,把古平原彻底震住了。

“怎么了?”白依梅狠狠地瞪着古平原,忽然扑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然后又是一记耳光,接二连三砸在打在古平原的脸上。

古平原被打得口角出血,可是不闪不避,他已经完全懵了,失去了一切的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白依梅。

白依梅连着打了古平原十几个耳光,终于没了力气,一掌打出用力过猛,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古平原也忘了去扶,嘴里还是不停地自语着:“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告诉你吧。”从后赶来的苏紫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苗沛霖投了僧格林沁,陈玉成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你那封伪造的文书正好成了他的催命符,把他和手下送进了鬼门关。”

“你又在耍什么诡计,这不会是真的!”古平原一时难以置信,冲着苏紫轩闷声吼着。

“你看看她。”苏紫轩指了指白依梅,“陈玉成一死,他的亲兵都叛了,要不是我救下她,如今已被先奸后杀,这你还不信吗?”

古平原呆望着白依梅,眼神渐渐从迷茫变为痛苦:“依梅,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我只是……”

“你没想到?”白依梅打断他的话,语气如腊月冰雪寒彻入骨,“爹在世时,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弟子,你会有什么事情想不到?你根本就是设局来杀他,你是想杀了王爷,然后就能得到我,对不对?”

古平原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捣了一拳,身子晃了两晃,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白依梅如此误解,又提到恩师,他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一死以明心迹。

“古平原。”白依梅一声唤,古平原抬起头,却惊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白依梅脱去了身上本已不能蔽体的衣物,像个初生婴儿般不着寸缕地站在古平原面前,丝毫也不回避古平原的目光。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动了这许多手脚,不就是为了我吗?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我只求你去一趟寿州,王爷但有一线生机,求你把他救下来,哪怕是要我当牛做马我也愿意。”白依梅的眼神里带了一丝癫狂之意。

古平原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两人的目中都满是绝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古平原忽然想起当年与白依梅谈笑交谈,互赠表记,昨夜不眠时还觉得那些事恍如昨日,可是现在却觉得像是隔了一辈子。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心中的郁郁之气一吐而尽,他抬头看了看天,想着方才还在谢谢老天爷保佑,嘴里像嚼了黄连一样又苦又涩。

他看着眼前青梅竹马的女人,万般怜惜心疼却无可奈何,只有解下自己的长衫,走前两步轻轻地给白依梅披上,白依梅动也不动,仿佛浑然不觉。古平原刚要退开,忽然心口一疼,他一低头,看见白依梅手中的那枚曾经断成两截,又用黄金镶续上的白玉簪子已经深深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古平原,你好啊。”白依梅眼中如同喷出火来,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你骗我丈夫,你骗他自投罗网,你骗他自己把人头送到清妖的刀口!你骗他去死!!!”

白依梅悲愤交加地喊着。

古平原惊怔地望着白依梅,他本就心力交瘁,迭遭大变之际再受了这一记重击,终于支撑不住,踉跄退后两步,背靠一根老树干,慢慢滑倒坐在地上,谁也没想到白依梅会突施辣手,苏紫轩吃了一惊,忙命四喜过去将白依梅扶开。

古平原就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一颗心突突地跳,仿佛像被重锤擂着,眼前视野难辨,却还是勉力大张着眼睛,寻找着白依梅。

好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才看到白依梅就站在不远处,脸上一片漠然,听着苏紫轩的话。

古平原想要听清,却只听到苏紫轩说了句:“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一句准话,时间我不敢保,但早晚有一天让你如愿以偿。”

白依梅木然地点了点头,苏紫轩吩咐一句:“四喜,把你的马让给她骑,先带她回我住处。我……留下来一会儿。”

四喜答应一声,扶着白依梅上马,手牵缰绳向前走着,毕竟不放心回头望一望,不禁暗自骇然。

就见苏紫轩蹲伏下身子,将她的月白绸实地缎袍的衣角用短刀割开,一点点为古平原擦拭着血迹。

四喜跟了苏紫轩这么久,深知小姐洁癖,从不碰污垢之物,住在客栈里哪怕一宿,若要沐浴,连浴桶在内都买的全新东西。这么个连马蹄踩上脏东西都直皱眉的洁净人儿,如今居然不避腌臜,为古平原清理伤口。四喜呆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心里若明若暗地觉出了小姐前些日子远赴徽州给古家送银票的心思,吐了吐舌头,这才牵马而去。

古平原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白依梅的背影,她却再也没有回头,古平原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痛苦、灰心、悔恨交织在一起,他恨不得就和身后这棵老树化为一体,虽然无知无觉,却也好过要受这般折磨。

“你忍着点。”苏紫轩一声低唤,古平原这才发觉她在自己身边,随即胸口猛地一痛,玉簪被苏紫轩拔除,血溅到两个人的衣服上。

苏紫轩用早就准备好的棉袍里子为古平原止血,再割了布条将伤口缠住。古平原想到男女有别,本不让她动手,苏紫轩却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像没听到古平原的话一样,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最毒妇人心,你可算是领教了吧。你心里都是她,她却恨不得把你的心剜出来。幸好偏了半寸,又隔着衣物,不然岂不是要了你一条命。”

“我宁可把命给她,也不想看到她这样。”古平原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紫轩嗤地一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娶了别人?她虽然嫁了人,你也可以守身如玉地等着,或者几十年后报皇上旌表,也能立块贞节牌坊。”

古平原见她脸上露出嘲弄之色,悻悻地闭上眼,忽又睁大眼睛问道:“你和她说什么了,要带她去哪儿?”

苏紫轩笑一笑,见古平原已经止了血,便站起身来,微微皱眉地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衣服,却没太多想,只是抖了抖长衫,将尘土枝叶拂去。

“我要带她去见僧王。”

一句话几乎让古平原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紧皱眉头,双目直直地望着苏紫轩,只盼这是一句玩笑话。

然而他失望了,苏紫轩像是聊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你放心,她性命无忧的。蒙古人不会对一个女人怎样,更何况是自投罗网的女人,僧王这点面子还是要的。”

“她应该逃得越远越好,你怎么让她自投罗网!”

“不是自投罗网,而是自荐枕席。”苏紫轩望着古平原猝然瞪大的眼睛。

“绕指柔化作杀人刀,最是无双利器,我要借来用用。”苏紫轩知道古平原不明白,接着道,“我要她主动去乞命,愿意做僧王的侍妾。蒙古人一向有夺取敌人妻子为妾的习惯,敌人越强大,夺取他的妻子便越是荣耀,我有把握让僧王笑纳这个很好的‘战利品’。”

古平原像野兽一样嘶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直扑苏紫轩,双手狠狠地箍住了她的脖颈。

苏紫轩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只是冷冷地望着古平原,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她自己愿意的。”

古平原如被雷击,嗒然若丧地松开手,身子晃了两晃忽然跪在地上,一只手死命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将头压得低低的,无声地泪水如开了闸,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苏紫轩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他,从马上解下清水干粮,想了想干脆又将马拴在树上。

她向着寿州城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着古平原道:“自从相识以来,你做成了好几笔大生意,可你知道真正的大生意是什么吗?”

古平原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始终让他看不透的女人。

“谋国!”苏紫轩轻轻却又坚定地说出两个字。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真是急煞人了。”古平文和古雨婷一遍遍到门口去看,焦躁不安地看着长街尽头,只盼能望见古平原的身影,却是一次次满脸沮丧地回来。

天色已晚,普通人家的饭时都已经过了,何况今日是古母的寿辰。白天里喜乐的拜寿之礼让整个古家村热闹了一整天,古母穿着一身苏绣的桃红袄袍,打早晨起便笑得合不拢嘴,美中不足就是大儿子出门在外,这就不仅是古母心存遗憾,连古平文和古雨婷也对大哥有些不满,什么重要的事情连一天都耽搁不得。好在常玉儿说古平原今天一定赶回来,一家人这才耐着性子等下去,谁知一等就到了日头偏西。

晚上是家宴,天南海北的珍馐美味摆了满满一大桌,院子里却只有六个人,除了古家人之外,便只有刘黑塔和闵老子被邀来做客。此刻人人心中等得发慌,特别是古母,面上的笑容早已不见,心里揪着,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生性纯孝,不是十万火急断不会这会儿还不回来,可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只有常玉儿镇静自若,也不去门边看,甚至连望都不望一眼,只是专心侍候着婆婆,刘黑塔忍不住问她,她也只是笃定地说:“放心,平原他说今天一定赶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她这么有把握,神态丝毫不见慌乱,几个人也渐渐稳住了神。古母对这个大儿媳如今是疼爱中加着倚重,家事交给她几个月,事事办得有条不紊,把家里打理得焕然一新,村中人人称羡,都说古家从山西娶回的这个媳妇贤良淑德,是难得的人才。常玉儿疼惜弟妹,操劳家务,从不出半点差错,古平文与古雨婷更是对大嫂敬重有加,打心眼里佩服。

所以常玉儿说一句话,古家人都听得入耳,也听得入心,她说古平原一定会回来,古母便也回过颜色,笑着叹了口气说:“唉,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徽商人家的孩子啊,个个苦命,不是有那么句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心疼儿子,不想让他经商,谁知最后还是走了这条路。这钱哪,赚多少是个头,差不多就得了。”说着目视常玉儿。

常玉儿一笑:“娘这话我一定给他说到,只是生意场上丝连蔓节,彼此利益相通,就算不顾自己也要顾别人,有时候实在是身不由己。”

“这就是命。他那么好学问,却连个小官儿都当不上,不然岂会这么辛苦。”

“娘,当官有当官的苦处,岂不闻‘官身不自由’,皇帝一声令下,派到天南海北,您老人家想念儿子又该怎么办?”常玉儿劝道。

“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古母被她说得一笑。

“这菜都凉了,古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刘黑塔眼睁睁看着一桌子的美食不能动箸,肚子叽里咕噜直叫唤,不自觉就冒出一句,让在座人都敛了笑容。

常玉儿好不容易逗得古母分神,却被刘黑塔给搅了,气得趁人不注意,狠狠剜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寂静的街上响起了马蹄声,古雨婷第一个就叫出来:“大哥回来了!”古平文却比她快一步,上前拉开院门,探头一望也是欢喜地喊了出来:“是大哥。”

院子里的人顿时放下心来,古母脸上也重又泛起笑容。

等把古平原接进来,闵老子笑道:“令堂的寿席你也来迟,不可不罚。来来来,先满饮上一杯。”

古平原笑容满面,对古母道:“有个外地商人缠夹不清,儿子被他拖到现在才回来,让母亲久等了,实在是不孝。”

“什么久等不久等,回来就好。”古母一颗心放下,容颜霁和地笑道。

古平原在寿州城外受了伤,他知道,如今白依梅只怕最恨的就是自己,她是为了刺虎而舍身饲虎,就算是自己硬闯寿州城也没用,谈不到一个“救”字,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他无可奈何之际,想到母亲的寿宴,掐指算了算日子悚然而惊,急忙骑上苏紫轩留给他的马赶了回来。

好在那马神骏,古平原赶到潜口镇上才是当日中午,他身上不仅有伤,还沾着不少血迹,长衫也给了白依梅,自然不能就这么回家惊吓母亲。于是重又置办衣服,找跌打郎中上了金创药,这才骑马返回古家村,一番折腾延误时辰,所以直到黄昏之后才到了家中。

别看他笑容满面,实则是强打精神,胸口的伤再加上一肚子沮丧,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家门长子回来,大家重新入席,常玉儿坐在古母身边,不停地为她伸筷子夹着远一点的菜,古母目中满是笑意:“你这孩子,我年纪大了胃气弱,吃不下这么多。”

“一样尝一点也好。这湖北神农架的燕耳最是补气益寿,娘你一定要多吃几块。”常玉儿也笑着回道。

“好、好。”古母看着一大家子都聚齐了,回想起往日的那些风风雨雨,感慨之下更是珍惜,不住地点着头。

酒过三巡,古平原忽然觉得身旁的二弟用胳膊肘碰了碰自己。古平文低声道:“大哥,你该和嫂子去敬酒的,然后我和雨婷才好去。”

古平原心神不宁,只顾呆坐,竟然把敬酒祝寿这事儿给忘了,他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冲着常玉儿点头示意,两人一起来到古母身前。

二人各捧酒杯,来到古母面前,双双跪倒在地:“请娘先宽饮一杯,儿子还有祝寿词献上。”古平原笑道。

古母喝的是果儿酒,入口极绵,一杯喝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儿媳:“还有祝寿词么,那为娘一定好好听听。”

古平原曼声吟哦道:“王母长生,福海寿山,北堂萱茂,慈竹风和,星辉宝婺,萱庭集庆,蟠桃献颂,璇阁长春,眉寿颜堂,萱花挺秀,婺宿腾辉……瑶池仙子,福寿双全。”吟罢,他举杯一饮而尽,常玉儿也随着喝干了杯中酒。

“好、好。”古母高兴得直拭眼泪,“儿啊,你这些善颂善祷的词儿都是好的,为娘听着心里别提多煲贴。做娘的看着你们在眼前,比吃什么山珍美味都高兴,天大的福也比不上你们个个平安,我瞧着欢喜。”她犹豫了一下道,“要说为娘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最好明年今日,你们能抱一个小人儿一起来给我祝寿,那就尽善尽美了。”

一语既出,常玉儿脸颊飞红,忙不迭地偏过头去,古雨婷手捂着嘴吃吃直笑,别人都是想笑而不敢放声。古平原想想这话不好接,只好含笑点了点头。

就在起身之际,古平原才觉出方才这一跪拜又扯开了胸前的伤口,加上他昼夜未眠,不由得一阵眩晕,幸好常玉儿在身边,他一把拉住了妻子的手,这才没一头栽倒在地。

常玉儿吓了一大跳,就觉得丈夫的手又湿又冷,再一看他嘴角牵动,显然是在忍着痛苦。她正要开口问,古平原马上用眼神制止了她,常玉儿也立时惊觉寿宴上不能扫了古母的兴,只得暗暗扶着古平原回到座位上,这一次她没有再坐到古母身边,而是陪在了丈夫身旁。

幸好接下来古雨婷去祝寿,一篇祝寿词儿故意念得上下不搭,又冲母亲讨赏钱,逗得古母哈哈大笑,旁人也就没留神古平原神色有异。

不知道自然没什么好担心,可是常玉儿在古平原身边却是心惊不已,只觉得丈夫的脸色越来越灰白,身子不自主地发着抖,虚弱地慢慢倚着自己。

常玉儿情知有事,正在惶急得无计可施之时,门外忽又响起一阵爆豆般的马蹄声,就听有人沿街一路大喊:“给古老太太祝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边喊叫还一边敲着一面大铜锣,咣咣作响,声传十里。

此时已经夜深,山中人家睡得早,颇有些人已经卧下,这大铜锣的声音于古家村万籁寂静时,不亚于雷鸣炮响。古家这些人无不变色,这早晚不会再有人来贺寿,就是贺寿也不是这个贺法。

到底是谁?

常玉儿见丈夫要勉力起身,轻轻一扯他的袖子,没让古平原动。她冲着刘黑塔叫了一声:“大哥,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好嘞。”刘黑塔最好事儿,巴不得这一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门口,一把拽开大门,正好那匹马沿街飞奔而来,刘黑塔一步跨出去,他身高臂长,伸手一拦,那马乍然受惊,一个蹶子差点把马上的人掀下来。

那人一身灰衣短打,足蹬千层底的棉靴,长得黑黑瘦瘦,见拦马的是个黑大个子,身子如半截铁塔般高,也不敢招惹,就在马上拱拱手:“这位大爷,打听个道,请问古平原古大爷家在何处?”

这时古家周边的街坊邻里早就被吵醒了,不少人跑出来看稀罕,就有人插嘴道:“这就是古平原家。”

“是吗。”那人眼前一亮,立时满面堆欢翻身下马,对着刘黑塔直作揖,“那您就是古大爷?”

刘黑塔皱皱眉,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惹是生非,一时摸不透路数,不答反问:“我说你这人,哪有大半夜的敲锣打鼓来贺寿的,是不是失心疯了。”

“大爷恕罪。”那人一点不生气,反倒笑嘻嘻道,“小人是府城信局的信客,前两天有人找到我,给了五十两银子,专门指定这个时候来给古老太太贺寿,讲明进了古家村就要敲锣,喊得越大声越好。这五十两银子抵得过小人半年的营生,可不是人家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办嘛。”

“哦?”这倒真是咄咄怪事,斗米三钱,五十两银子买米可以供五口之家吃上整整一年,只送个信儿就肯给这么多银子,谁有这么大的手面?围拢过来的古家村人都是啧啧称奇。

这时古雨婷也赶了过来,就站在刘黑塔身边,见他直挠头,便代他问道:“是什么人出手这么大方?”

“小人不知。”那信客满脸赔笑,“是个不知哪儿来的穷汉来传的话递的银子,据小人看,他也是拿了别人的钱帮着跑个腿。”

这就问不出了。古雨婷道:“那你话传到了,锣也敲了,还有什么事?”

信客从怀中拿出一份打着火漆的信:“还要将这封信送给古老太太。”

“那好办,你给我就行,我去拿给我娘。”说着古雨婷就要伸手取信。

信客把手一缩:“原来是古小姐。不怕您怪罪,这信我必须亲手交给古老太太,那穷汉讲明了的,必须古老太太亲接亲启亲阅才行。”

刘黑塔不耐烦道:“真多事儿,快把信拿来。”说着竖起眼眉踏前一步。

信客吓了一跳,立时把信又揣好:“我们信局子是有名的老字号,老把式,堂上挂着百年老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从不失误挂漏,要是不把信送到人手上,那就宁可撕了毁了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常玉儿这时也出了门,眼见村里人越围越多,事情僵下去不是个了局,左右这人没恶意,只不过是个送信的,让他进去把信递了打发走就是,于是说道:“让他进来吧,没干系的。”

当家的长房长媳发了话,别人自然也就没二话。那信客掸了掸身上的土,进了院一眼就看见了古母,这是不需问的,别说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就是身上那身红色贺服也能认得出来。信客先单膝跪下给古母道了喜,古母糊里糊涂受了一拜,又见这人拿出一封信,说是只能给自己看,尽管摸不着头脑也还是接了过来。

这时候院子来的人都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这信上写的什么,又为何指定一个几十年足迹不出村落的老妇人来看。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古母,等着她拆信一阅,就连精神委顿的古平原也瞪大了眼睛。

古母心里也七上八下,望着手里这封信不知是吉是凶,可总拿在手里也不是个事儿。她用小刀裁开信封边,从中抽出信纸,在院中灯笼的映照下展开。

古母当初课子读书,不是目不识丁的妇人,她看了还不到两行,脸色就唰地一变,狐疑地瞥了一眼那个信客,又望了望院中站着的常玉儿。

等她把信都看完了,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手也在直哆嗦。古平文离母亲最近,想凑过去看看信中写的什么,古母却一把把信纸捏在手心里。

这时大家都看出情形不对,眼睁睁地望着古母,就见古母冲着古雨婷招了招手,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常玉儿。古雨婷也被凝重的气氛压得有些害怕,走到母亲身边,古母又往后走了几步,退到堂屋的壁角处,压低声音与古雨婷说了些什么。

古雨婷听后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看看母亲,又回头看看大嫂,古母又急促地说了一句话,古雨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微微点了点头。

就见古母身子一震,抬眼狠狠地看着常玉儿,目中满是愤怒与仇恨。

这时古平原和古平文两兄弟都已起身,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常玉儿更是莫名其妙,她慢慢走前几步,来到古母面前:“娘……”

古母看她的眼神丝毫也没有变化,咬着牙一声不吭。

“娘,您这是……”

“住口!”古母忽然暴怒地一扬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常玉儿脸上。

常玉儿猝不及防,被打得倒退了两步,她捂着脸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古母。

谁能不吃惊?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一巴掌,古母为人一向坚忍明理,可是脾气极好,从不与人争执,更别提动手打人。谁都没想到古母会在这个好日子打人,打的还是一向疼爱无比的大儿媳。院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连挤进来看热闹的古家村人也都傻眼了,一时寂静无声,落根针都能听见。

“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闵老子喃喃自语。

古母打了一个冷战,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满院子都是人,她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咯咯响了两声,忽然两眼一翻,竟是昏了过去。

院中顿时又是大哗,常玉儿立时跪下,连委屈带惊恐,泪珠如雨而下。古家三兄妹赶过去照料母亲,为她捶胸抹背。古平原想看那信,可是古母在昏迷中手也紧紧攥着,那封信根本拿不出来。

刘黑塔早就急了,自己的妹妹被打了,偏偏打人的是亲家母,自己这个娘家人连句话都说不上。他只觉得窝囊万分,一抬眼看见那个信客也傻傻地站在当场,顿时找到了出气筒,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那信里写的什么,你今儿不说明白,我拧了你的脑袋!”刘黑塔铜铃一样的眼睛瞪圆了,气咻咻如怒虎一般,可把那信客吓坏了,差点一泡尿在裤子里。

“大爷,大爷您不能不讲理,那信上打着火漆,小人岂能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刘黑塔急红了眼,压根不理会他说什么,伸手连连摇晃,把信客一身骨头都要摇散了架,古家村人有解劝的,有看热闹的,还有小孩不懂事,连声吆喝的,院子里乱成一团。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古雨婷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娘醒了。”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呃……”古母长长吐了口气,眼睛慢慢睁开,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儿女,又勉强半撑起身,看见了跪在院中的常玉儿。她慢慢闭上眼,眼里滚出两滴泪来。

“娘,你怎么样了,我扶您屋中躺躺,大夫马上就到。”古平原哪怕心中有一万个疑问,这时候也要以母亲的身体为重。

古母摇了摇手:“平原哪。”

“哎,儿子在这儿,娘您有话就说。”

古母再次睁开眼,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却让古平原如遭雷殛,僵立在当场。

“把你这个媳妇给我休了!”


第五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