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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票号亡则天下亡

“老爷,这是张广发派人紧急送来的信件。”贴身长随李安把一个油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小册恭谨地放在桌上。

李万堂午饭后照例要运笔写上一幅字,今日书的是“地以上即天,毋曰天之高也。人以外即神,当曰神之格思。”写罢他轻皱着眉,看着墨痕淋漓的纸卷,不满意地摇摇头。

“老爷的字写得真好。”李安在旁说道。

“还不够藏锋。”李万堂把挽起的马蹄袖放下,“你说张广发来信?”

“是,快马送来的,送信人说,张广发已经找人看过,这册子定真无疑。”

李万堂舀过一杯去年冬天采来的雪水,轻轻涮着笔洗,将里面的墨汁泼到窗外梅树下。

“墨汁浇墨梅最是相宜,这叫物尽其用。”在他心里,张广发此番惨败于晋商之手,就如同一柄刀卷了锋,已然是不堪大用了。他不经意地拿过那本册子,随手翻了翻,接着又细细从头看到尾,脸上并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急转着念头。

“也难为他,一败涂地之时还能找出这个办法。”李万堂将册子顺手递给李安。李安名为长随,其实经过李万堂十几年的调教,加之耳濡目染,本领见识已然超出寻常大掌柜许多。

此刻他翻了翻这本册子,沉思片刻道:“老爷当初是想把山西票号收归己用,如今张广发寻出的这个办法,岂不是将所有票号连根拔起,只是白白便宜了朝廷,咱们什么也得不到,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老爷三思。”

李万堂闭上眼沉吟半晌,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值得做,一可去强敌,二可结朝廷,三嘛,就算是一片白地,我也能再建起亭台楼阁。”

他命车赶到户部尚书宝鋆府上,门上说宝鋆去了恭亲王府,这却正合了李万堂的心意,于是又转道来到恭亲王府上。

宝鋆来见恭亲王本是说说朝廷内外的一些人事。恭亲王位高权重,那些门后墙角处的话从来传不到他这儿,可是这些话有时候可以牵动朝局,为政者又不能完全不理,于是宝鋆就成了恭亲王府的传声筒。他虽然是一品大员,可是年轻时也是浪荡公子,有一班狐朋狗友散在各部各司,随便侧侧头,这些话就能塞满耳朵。

如今正说到朝里有人私下议论说肃顺等八大顾命大臣当政之时,军务办得顺风顺水,可是如今恭亲王当政,军事上却成了僵持局面,连从长毛那里分兵而走的石达开都在四川接二连三地攻城略地。

“所以他们就说本王才具不如肃顺?”恭亲王听得心头沉重。

“这都是些小人,王爷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宝鋆劝道。

“不,这些话可不能等闲视之,现在不过是私下议论,再接下去,搞不好就变成了奏折弹章上的犀利言辞,等到朝廷要明白回奏之时,事实俱在如何反驳?”

“这……”宝鋆一身富贵都系在恭亲王身上,听到此处自然暗暗心惊。

恭亲王叫着宝鋆的字,说道:“佩蘅,要堵朝中人的嘴,最重要的还是先在南边打一场胜仗,让他们看看,如今的朝廷比顾命大臣那时更加有胆识有作为。”

宝鋆对军务其实懵懂,但既为军机大臣,军事上的事是本分,边考虑边道:“王爷所言极是,而且这一仗必须十拿十稳,只能胜不能败,万一败了,等于是替肃顺他们翻案,那可就不值了。”

“只是长毛都非易于之辈,到哪里去找必胜之仗来打可真是难了。”恭亲王紧锁眉头。

宝鋆忽地想起一事,对伺候在外边的仆人道:“去王爷的书房,把江南的地图拿来。”

这时有人来报,“直隶候补道李万堂求见宝大人。”

恭亲王看了一眼宝鋆,宝鋆也不知是何事,想了想说,“此人虽是个商人,可是极有分寸,不是要事不会找到这里,只怕与王爷也有关系。”

恭亲王也正作此想,于是吩咐一声唤李万堂进来。

这时地图已经取来,宝鋆就着花厅上的灯光展开地图,观不多时,喜道:“王爷,有了。”

恭亲王移身过去,宝鋆指着地图道:“王爷请看,在徽州地界,现在三股势力成‘品’字对峙,一股是官军,一股是伪英酋率的长毛,还有一股是苗沛霖的军队。”

恭亲王道:“苗沛霖……我听过此人,据说是个阴险狡诈之徒,官军得势帮官军,长毛得势帮长毛,墙头草两面倒,其实是想在徽州自立为王。”

“正是。不过他上月有密函给安徽巡抚,表示有投诚之意,现在军机处还没商量好如何回复他。照我看来这是个天赐良机,就命苗沛霖去打陈玉成,以示投诚的诚意。官兵不妨在一旁观望风色,打打太平拳。如果陈玉成败了,那么自然是大胜仗,如果苗沛霖败了,正好让官军借机剿了他,也去了个后患,说起来还是大胜仗。”宝鋆口角挂了个十分得意的笑容。

恭亲王面露笑容:“好,好,这样左右逢源的计谋难为你怎样想出,只是这件事不能用廷寄,你写私信给安徽巡抚袁甲三,要他照此办理。户部那里,立刻提一笔军饷给安徽驻军,这件事一定要圆圆满满地办下来。”

一听要用钱,宝鋆就大皱眉头,打长毛连年用兵,户部银库早已花得是河干水涸,哪里去找这么一大笔额外之财。但他心知这件事关系重大,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声。

李万堂进来半天了,听王爷说到军务,那非自己所长,便不言声站在一旁只是静听,只是在宝鋆的手指向三支军队胶着之地时,他的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老弟,你有什么事竟找到王府来了。”事情议毕,宝鋆笑呵呵转头问李万堂。

李万堂赶紧先给王爷下跪磕头,随后与宝鋆见了礼,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把这一王一军机给镇住了。

“下官有一笔上千万两的银子,要报效给朝廷。”

上千万两银子,那岂不是把家底都端出来了。恭亲王与宝鋆都知道李万堂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不会做弦高犒师之事,互相望了一眼,目中都是诧异之色。

“老弟,这是王府,可不比寻常说话,你此话当真?”过了半晌宝鋆才道。

“当真。但这笔钱不是下官的,也不是京商的。”

“李万堂,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恭亲王皱了皱眉。

“是。”李万堂忽然双膝跪倒,启禀王爷,下官近日得知,山西票号乃是用李闯从前明掠去的逆产所创建,此后又为叛逆顾炎武、傅青主一手把持,作为支援反清复明叛军的财源。至今山西票号所有密押铺规依旧遵从顾、傅二人所定之规,沿袭百年而不变,例如用‘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作为从壹到拾,用“国宝流通”作为亿万仟佰的暗字密押,暗喻传国玉玺乃属汉家之意。

“有这种事?”宝鋆素知山西票号由来已久的经营规矩,没想到却是逆贼所订,大为惊异。

“下官得到一本顾炎武于国朝之初手书的票号规册,创建山西票号的用意以及与当时南方逆党的联络历历分明写在上面。山西票号既然有此背景,长毛和捻子兴起如此之速,扑灭如此艰难,焉知背后不是他们在支持?故此下官不敢怠慢,星夜便来寻王爷与大人禀报此事。”说着将袖中的那本册子双手呈上。

宝鋆接过,拿与恭亲王细细一看,果如李万堂所说,册子里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说有朝一日明朝重兴,山西票号立时便可挪作户部之用。

“哼,顾炎武这个死不悔改的逆首,一梦百年,朽骨可羞。”恭王冷笑一声。

宝鋆却还在想着李万堂方才说的话,山西票号既然是逆产,按律就可以查抄充公,刚借的那八百万两不必还,立时至少还有上千万收归户部银库,顾炎武那句话可谓一语成谶,只不过不是挪作大明户部,而是变成了大清户部的重产。

票号有宅有地有现银,还有各种名下的铺子买卖,查抄这么一大笔资产,从上到下不知要肥了多少官儿,自己当然是头一份,而这些分了好处的官儿也都会感激自己。

想到这儿,宝鋆于公于私都要促成此事了。

“王爷,逆迹既已昭彰,断无不办之理,不然传扬出去,恐怕摧折将士们的士气。”

“唔……”恭亲王只觉得兹事体大,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万堂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静静地插了一句,“王爷,下官以为,眼下是东南用兵的重要时刻,山西票号创于逆产,建于逆规,确有反叛之罪,不能留着这个祸患给长毛捻子供粮饷,否则朝廷上下亟待期盼的胜仗,岂不是如镜花水月不可得。”

他方才进到王府小花厅,只凭只言片语立时就猜出了恭亲王此时最关心的事,果然一句话便打动了这位议政王。

看到恭亲王缓缓点头,李万堂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从大平号出来,古平原在一间南纸铺借了笔墨,将“夷”字的第四划填上,这一次他心头沉甸甸地,笔下也有如千钧重。这一步迈出去,事情再也回不了头了,自己的计策倘若不能奏效,甚至哪怕是不能全然成功,都会闯下一个前所未有的弥天大祸。

“古掌柜,这是您要的邸报,刚从太原府送来。”南纸铺老板交过来几页纸。

邸报又称“宫门抄”,主要是用来传达京里的朝政消息,凡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都是邸吏们所需收集抄录的内容。大清内阁在京城东华门外设有一个专门的“抄写房”。每天由琉璃厂派人去那里抄取各种朝政要闻,取得抄件后,为了争取时间,即刻排印,除了朝廷谕旨全部照登外,奏折则根据重要与否加以选用,像请安折自不必登,可是军报折就非登不可。

外省官员获知京里消息主要就是通过邸报,太原府衙门众多自然是邸报满天飞,至于太谷一个生意人为何连着看了几个月的邸报,几乎天天不落,南纸铺的掌柜也纳罕不已。

看罢邸报,古平原长长透了口气,忽然开口问:“掌柜的,你说如今朝廷里,是糊涂官儿多呢,还是明白官儿多?”

“哟,咱是买卖人,朝廷的事儿管不得也不敢管,”南纸铺掌柜小心地说。

“那你说垂帘听政的太后是明白人还是糊涂人?”

掌柜的吓了一哆嗦,“这、这……”

古平原却不理会,自顾自地往下说:“看这些邸报,朝廷办事还算公允,我只希望这一次朝廷先糊涂后明白,帮着我把这出戏圆圆满满地唱下来。”

“古掌柜,我可被你说糊涂了,您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古平原自失地一笑,“没什么,是我失言了。”

他迈步往外走,正赶上常玉儿在街上经过,二人自从中秋后再没碰过面,古平原见她手里拿着个篮子,里面有些吃食,便问道:“你去看常四老爹吗?”

常玉儿摇了摇头,反问道:“古大哥,你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也不知为什么,他愿意把心事说给常玉儿听,每次与常玉儿交谈过,他的心情就会平静许多。

“常姑娘,最近可能会有一场大风波。也许会牵扯到很多人,但是最终的结果我希望是常家大院能够重回老爹手上。”

常玉儿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大院重回常家人手里,那就是说王天贵必定大势已去,可是眼下见他每日志得意满,更听人说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票商领袖,不像是会一朝失败的样子。

古平原见常玉儿面露诧异之色,轻轻地说:“你还记得我在骊山脚下说的话吗,要擒老狐狸,一定要做一个局。诱饵吃的香,离掉到陷阱里的日子就不远了。”

“我懂了。”常玉儿很聪明,眼里闪着愉悦的光,“我听说是古大哥想出了过账法,才让王天贵当上了什么总柜,这就是你喂给他的诱饵吧。”

“爬得越高,摔得就越重。”古平原点点头,“我这个局分几步走,如今已然快成了。可是今天也闯了一个大祸出来,不破不立,这个祸不闯就擒不住王天贵,只是将来结果殊难预料。”古平原难得地叹了口气。

“古大哥,你放心,一定会有好结果。”

“为什么?”

常玉儿只是顺着话去安慰古平原,古平原却认真要问,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不是说皇天不负苦心人”。

古平原笑了,他布这个局确是煞费苦心,“但愿如常姑娘所说。”

“对了,你拿了这些吃的,不去看常老爹,倒是去什么地方呢?”

这时两个人已经边谈边走到一处陋巷,常玉儿看了看巷口一个用破毡布和几个小棍搭起的窝棚,里面有个乞丐正倒卧着,看来是昏睡未醒。

常玉儿冲古平原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出声,自己走前几步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乞丐身前,然后退了回来。

古平原起初迷惑不解,后来定睛一瞧认了出来,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她、她不是……如意吗?”

“嗯。”常玉儿点点头,一脸的不忍,“她也是个可怜人,被王天贵害成这个样子。古大哥,咱们走吧,她看到我们会难过的。”常玉儿当然明白女人的心思。

古平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也放在如意身侧。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与常玉儿相偕转身离去。

他二人没走出多远,如意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直勾勾地望着古平原和常玉儿的背影,她慢慢坐起身,把常玉儿带来的吃食一样样抛给路边的野狗,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银角子,碴口刺入她的掌心,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目光似恨似妒,闪动着一团烧毁一切的火光。

这一天夜里,城中的居民都已经睡熟了,如意来到小南河边,她脱下身上的褴褛衣裳丢到河里,将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于深沉的夜色中。然后缓缓走入了河水中。她用流淌的河水洗着身子,虽然河水冰凉刺骨,她的动作却缓慢轻柔。她洗了好久,直到身上的污垢都被河水冲走,这才走上岸,将一件“一口钟”的氅衣穿在身上,这衣服是她用古平原的那块银角子买的。

“啪、啪……”敲门声响了十几声,醉酒酣睡的陈赖子这才爬起身,嘴里骂骂咧咧地来到院中,“谁大半夜敲门,要不是起火来贼,看我不揍死你!”

他打开门便是一愣,“你!”

“对,是我!”门外的人擦着陈赖子身边走进院里。

“哎,哎,你进来干吗,王大掌柜可说了,谁敢收留你,就是和他过不去。”想到王天贵的凶狠手段,陈赖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你怕什么,这么晚了,不会有人知道。”如意脚步不停,一直走进陈赖子的屋中。

想想也是,陈赖子的胆子大了些,“那你大半夜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如意回过头来,望着陈赖子。

“做事?行啊,拿银子来。”陈赖子讥讽地一笑,“姨太太这次想赏我多少?”

“我没银子。”

“没钱去花月楼赚啊,哎呀,瞧我这记性,你这张脸现在能吓死人,老鸨子怎么敢让你进门呢!”陈赖子笑了两声,见如意毫无反应,觉得没趣便停了下来。

“没银子我还有别的。”如意说话间,把氅衣的捻襟解开,衣服从肩上滑落于地,雪白晶莹的身体无遮无挡地站在陈赖子面前。陈赖子顿时看呆了,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的脸虽然坏了,可还有身子。”如意看着陈赖子眼中的欲火,“你答应帮我做事,我就陪你。”

陈赖子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如意淡然一笑,仰身躺在床上,扯过一块方巾遮住自己的脸,“来吧。”

“开开门,我有急事找大掌柜。”日升昌的后宅是雷家的私宅,平素关门下板之后,外院与内院之间的大门就落锁了,除非有紧急的事情,不到五更是不开的。今晚这扇门却被重重地擂着,雷大娘穿戴整齐,起身看时,却是柜上值夜的管账先生。

“大掌柜,有人来提银子。”

票号关门之后便不再存银,二更之前尚可叫开取银,可是过了二更一切买卖就都停了,如今听外面梆子响,已是三更天,这时来取银子,不问可知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而管账能找到内宅来,可见这主顾也非同一般得罪不得。

所以雷大娘开口不问取多少银子,先问道:“是谁的户头?”

“詹记。”管账先生小声吐出两个字。

雷大娘眉毛一挑,也怔住了。清制不许官员在原籍当官,所以凡事任本省官的都是外省人,在票号里开一个户头存放官俸原也平常,但是基本上这些户头里的钱都大大超出了他们应得的俸禄,为防御史查寻参劾,也免得民间口碑如铁,所以大多采用一个隐秘的户名,比如这个“詹记”就是如此,在日升昌存着二十几万两银子。至于户头的主人,票号里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正是本省的巡抚大人。

“提多少?”

“全数提走!”

雷大娘就觉得心里一翻个,她只低头想了一下,便立时喊道:“备车,我要上省。”

“大掌柜,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省城,他要提的银子咱们柜上有,要不然就先提给他?”管账先生问了一句。

雷大娘旋风一般转过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管账的衣襟,一连串声音如爆豆一般:“听着,巡抚派来取银子的这个人要好酒好饭招待着,他要赌,你就输他几万两银子也没关系,他要女人,你就把平遥最漂亮的妓女找来,他要打要骂,你和伙计们都受着,哪怕他要一把火把票号点了,你们也不许去救!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没回来之前,詹记的银子绝不许付,这个人也不能得罪了。”管账先生从来没见过雷大娘脸色如此郑重,吓得面如土色,除了连连点头,答不出一个字,傻呆呆地看着雷大娘出门离去。

“姐姐,你这么大本事,想不到也要变了秦二世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微若蚊呐的声音,管账先生一哆嗦,回头看去却是大公子雷念珠披着一件厚厚的夹袄,倚在中门旁,瘦削的脸上似悲似喜,又仿佛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夜色中前院日升昌的轮廓。

“大人,念在这么多年的交情,您不能不给我一句实话!”王天贵看着眼前青衣小帽微服私行的徐藩台,声音急迫无比。

“不是告诉你了吗,本官要告老还乡,要提走银子回家去!”徐藩台不耐烦道。

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是掌管钱粮的藩台,这么好的缺份挤破头都抢不到,岂能无端端说不干就不干了,“您的任期还没满呢,为何要辞官不做?”

“本官、本官……”徐藩台张口结舌,半天才道:“本官病了,这总可以了吧。赶快给我提银子,不然我派兵封了你的票号。”

王天贵越听心里越惊,情知是出了大事,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就剩下这个徐藩台了。他咬了咬牙,“大人,既然你不讲实话,就别怪王某不讲交情了。”

“怎么,你还敢跟我挺腰子!”徐藩台把眼一瞪。

王天贵也豁出去了,“大人今夜微服至此,只怕不敢让人知道吧?”

“你……”一句话正撞在徐藩台的软肋上。

“我只想知道大人为什么要急着提走全部银子,你说了,银子一分不少你的,不说咱们就耗着。”半夜来提银子必有亟不可待之事,王天贵料定了徐藩台耗不起。

果然,徐藩台语气软了许多,“你一定要知道?”他犹豫了半晌,“好,反正最迟过了明天你也知道了。”说着他让王天贵附耳过来,密密地说了几句话。

等他说完,王天贵头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滚落,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不可能!”他忽然狂喊了一声。

“朝廷的密旨已经下了,明天就要迎接来查抄票号的钦差,现在全省只有我和巡抚知道此事。王翁,听我一言,把那些活钱挪挪,至于票号、宅子、铺子、田产之类的,已经无可设法了。这是圣旨,又是这样的谋逆大案,谁也没办法帮你们,认命吧。”

王天贵眼神空洞地坐在椅子上,藩台的话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整个人都呆住了。

“各位,此事千真万确,你们不必再问真假了。”雷大娘静静地看着挤在面前争先恐后说话的这些大掌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家票号大掌柜被紧急找到票商公会,一听雷大娘说了从省城打听回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再看看一旁王天贵如丧考妣的脸色,连这么个素有手腕的人都绝了望,这一次看来真是在劫难逃。

“票号不能就这么垮了,哪怕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大家一起上京去告御状。”一片混乱中,有人喊道。

“对,管他什么掌柜伙计,连老婆孩子都去,非讨个说法不可!”立刻有人纷纷响应。

“别犯糊涂。”毛鸿翙站起身沉声说,“眼下朝廷追究的就是谋逆罪,你们弄一大帮人聚在一起,还要到京师去告御状,那不更成了聚众造反吗,岂不是自己把脖子伸过去等人来杀!”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掌柜的顿时都没了动静,却又急得团团乱转。

“王大掌柜。”雷大娘说话了,却是只冲王天贵一人,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大概你还不知道吧,谋逆罪一定要揪出一个逆党首领,也就是首犯。你这总柜已然在官府备了案,钦差一到第一个就提你过堂。”

这话徐藩台昨晚却没说,王天贵瞪眼看着雷大娘,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身子晃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

雷大娘不再理他,对着那些掌柜道:“钦差今晚就会到省城,像这种查抄大案,一定从户部带了不少盘账老吏,若是办事麻利,搞不好会连夜来贴封条查账簿,大家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众家掌柜虽然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可是谁也没遇过这样的大事儿,一时茫然都不知道要如何准备,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问:“雷大掌柜,那您呢,要如何去准备?”

“我嘛。”雷大娘清丽的脸上并不见凄苦怒忿,反而波澜不惊,“回去清点一下银库,把能找到的主顾都请来,把银子付给他们。然后把我的私财拿出来分给柜上的掌柜伙计们,他们这些年辛苦了,日升昌要管到底,不能让出过力的人寒心。”

“那之后,我就带一壶好酒,几样小菜,坐在日升昌门口一边吃喝,一边等着钦差大人来抄。”

谁也没想到雷大娘是这么个应对法儿,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这就完了?”

“可不,皇帝老儿要来抢你的票号,能有什么办法,要不就一把火烧了,可我又舍不得,干脆就让他抢好了。”雷大娘洒脱地一笑。

毛鸿翙起身慢慢走到雷大娘面前,忽然慨然一叹:“雷履泰,我终于还是输给你了,我的儿孙就没一个像你女儿如此好样的!唉,你倒好,一死百了,如今票号有难,我真是后悔多活这么多年,不然也不必看着朝廷来毁了咱们一辈子的心血呀。”说着连连顿足,老泪纵横。

雷大娘扶住他,这时眼圈才有些红了。众家掌柜也跟着唏嘘不已,有人已经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往昔如日中天的票商公会里响着一片哀声。

“门外有两个人要见诸位掌柜。”主事的匆匆走进来,一看这情形也吓呆了,愣了半晌这才想起通禀。

“是官府的人?”雷大娘心里一沉,这么快就下手了?

“不是。一个是泰裕丰的二掌柜,还有一个……”

主事的话还没有说完,古平原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与厅中气氛格格不入的是,他的声音显得很是悠闲,“我还当是走错了地方,这是公会大堂还是丧礼仪堂,怎么各位大掌柜都哭丧着脸?”

雷大娘这时候哪有心情开玩笑,“小兄弟,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眼下……”

“我知道了。”古平原这些天日盼夜盼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不就是朝廷降旨要查抄全省的票号嘛。”

说得好轻松,这些大掌柜不由得纷纷抬起头瞪过去,眼里都冒着火。古平原只当没看见,反倒施施然走到大厅正中,环顾四周然后开口道:“诸位,你们想过没有,两百多年的事儿了,偏偏如今朝廷翻起旧账来,又恰好是在山西票号打垮了京商票号不久,事情怎么就这么巧?”

这些大掌柜听古平原一路攀引,把事情矛头直指京商,细思之下都觉得有道理,“‘无鬼不死人’,可是要捉鬼就要有时间,如能徐徐图之,弄清事情原委,再请托交通京中大员,事情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古平原缓缓道。

雷大娘摇了摇头,“这些我都想过了,可是钦差立至,查抄刻不容缓,一旦抄入官府,便是羊入虎口,岂有发还之理?”

“我有办法!”古平原这四个字出口,连王天贵都瞪大了眼睛,众人全都急急看着他。

“老方丈,您请过来吧。”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一个老和尚走了进来,单掌合十向厅中众人施了一礼。

在座众人没有不认识这和尚的,他正是无边寺的住持方丈弘净大师,都知道他数十年没出过无边寺半步,怎么今天会突然到此?

“谁说老衲出了无边寺?无边的是佛法而非寺庙,心中有佛,处处皆是无边寺。”弘净微微一笑。

“是我把大师请来的。老方丈心怀慈悲,知道票号将劫,所以愿意随我到这十丈红尘中走一趟,特来拯救众位大掌柜于水火。”古平原这么一说,众人反倒更糊涂了,朝廷要查抄票号,干和尚什么事?

古平原不卖关子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想必各位都知道朝廷在雍正年间就下过一道旨意,凡是佛财一律不能查抄。”这事儿知道的人确实不少,有传说是因为雍正一把火烧了少林寺,此后梦寝不安,深受其苦,为了报偿故此下了这道旨意。

“眼下趁着朝廷来抄家的人还没到,各票号将一切资财全数捐给无边寺,如此钦差也没办法了,别说是他,就是当今皇上亲至,也不能违背祖命。等到日后想办法让朝廷网开一面,哪怕是减轻处罚,到时候无边寺自会将众位的资财一一返还,总好过被官府一口吞下连个渣都不剩吧。”

这真是异想天开的一个计策,难为古平原怎么想来,雷大娘与众掌柜互相看着,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那要是想不出法子让朝廷网开一面呢?”王天贵转着眼珠问道。

“那又怎样?如果让朝廷来查抄,不仅票号要籍没充公,各位大掌柜还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累及家人。可是捐给寺庙,就算是将来无可挽回,也不过还是一样的双手空空,反倒是钦差查抄不成,这案子就没法办下去,各位最起码可保性命。”古平原站在厅中侃侃而谈。

“他说得有道理。”雷大娘瞬间权衡利弊,“宁予佛寺,不予官府!现在事态紧急,恐怕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是……”王天贵看了看弘净大师,吞吞吐吐,依旧在犹豫着。

“我知道大掌柜在想什么,可是此时此地,谁能再找出一位比弘净大师更加值得信任托付之人?”古平原这句话实在是说到头了,如果说一个佛法高深,谨守修行几十年,全省僧众无不敬仰的佛门大师都不值得信赖,那整件事也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雷大娘率先点了点头,各位大掌柜思前想后,终于也都慢慢点头应允了下来。

商议的结果是:这件事情一定要假戏真做,不真就不能取信于官府。其实大家也都清楚,钦差一旦得知此事,马上就会明白这是票商的计策,但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让人在文书上挑出毛病来。所以各家大掌柜紧急回到各自票号,清点盘账,将所有资财账簿、房契、地契、铺契、买卖契约等都拿好,约定了时间赶到无边寺,弘净老方丈要办一个“法会”,会上众家施主自然会当众舍财,同时还要立据为证,这样有人证有物证,官府来查也是无可奈何的。

王天贵回到泰裕丰,一进门就看见恶虎沟的三寨主掐着曲管账的脖子,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拎了进来。

“王大老爷,你这个手下鬼鬼祟祟,背个包裹要逃,我看他不地道就搜了搜。你瞧瞧吧。”说着把一张银票甩了过来。

“五万两,还是京中四大恒的银票。曲先生,你能说说这票子是哪儿来的吗?”王天贵看清楚之后,脸色阴郁地问,“是不是京商给你的?是不是让你在我这儿打探消息?”

“不是,不是。”曲管账苦胆都吓破了,带着哭音,“我对天发誓没拿过京商的一分银子。”

“那你年俸五百两,刨去吃喝怎么就攒下来五万两呢?”王天贵眼神里射出凶狠的光。

“是我吃了主顾的回佣,还有、还有贪了账上的钱。”曲管账怕落个奸细的嫌疑,只好把这些自家的丑事都讷讷说了出来。

“哼,所以你不敢把银子存在山西票号,就是怕我发觉。眼下你大概是知道了泰裕丰要倒,怕受连累,所以想一走了之了对不对?”

“大掌柜开恩,我再也不敢了。”曲管账哀求着。

“你已经敢了!”王天贵冲着三寨主使了个眼色,这曲管账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既然起了异心就绝不容他活下去。

三寨主狞笑一声,伸出两个手指掐住曲管账的喉结,使劲一捏,曲管账双眼凸出,两腿使劲蹬了几下,不多时头一歪不动了。

王天贵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三寨主看着他咧嘴一笑,把那五万两的银票拿在手里,“王大老爷,这块臭肉我帮你处置了,这五万两就送给兄弟喝酒吧。”

“你……”王天贵又惊又怔。

“实不相瞒,兄弟的实缺已经补下来,你这大树又眼看就要倒了,我就不多待了,告辞了。”三寨主拱了拱手,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王天贵无力地坐在厅中,看着这往日让他能够威风八面的票号厅堂,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到,别人之所以逢迎讨好甚至惧怕自己,都是因为身后的这个泰裕丰,都是因为银库里的银子,而眼下这些东西眼看就不属于自己了!

“不、不行,我不能把泰裕丰交出去,这是我的命,没了泰裕丰我还要命做什么!”王天贵看着桌上一箱子的账簿契册,发狂地摇着头,不住地自言自语着,“我不能把它交给无边寺,一旦交了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拿得回来!这些东西只能放在我的手里,决不能交给别人,哪怕是佛祖,我也不给!”

“我去找巡抚、藩司,还有总兵大人,他们都拿过我的钱,不能不帮我想办法。”王天贵抬脚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这是朝廷交办的钦命大案,有钦差在,巡抚只怕也说不上话。到时候别家票号都成了佛财,只抄没了我这一家泰裕丰,我又不巧当了个‘总柜’,可别就拿我当了替罪羊,当了叛逆首犯,那反倒是弄巧成拙了。”他又犹豫了,收回了脚步。

就这样,一会儿想把票号交给无边寺,一会儿想要托官府人情甚至贿赂钦差以求免罪,王天贵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始终是无法抉择,心里乱得像猫挠一样。

“王老爷。”旁边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王天贵心乱如麻,竟没发现有人走到了身旁。

“是你?”王天贵怔了一下,看着面色平静的常玉儿。

“我来告诉老爷,宅子里有些下人已经跑了,有的还拿了一些东西。”

那自然是泰裕丰要倒霉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王天贵咬了咬牙,忽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我不仅不逃,还要把自己押在老爷这儿。”

“什么?”王天贵不明白。

“老爷方才的自言自语我都听见了,我劝老爷还是把票号交到无边寺去,这样才稳妥。若是说到‘信不过’这三个字,这主意是古平原出的,我愿意把自己押在这儿,好让老爷放心。”常玉儿一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就想到了那天古平原对她说的近日要有一场大风波,也猜到这就是古平原布的那个局。如今看王天贵这个老狐狸在陷阱前徘徊不决,常玉儿心想,古大哥,你这么辛苦设的局,如今到了九转丹成眼看收功之际,无论如何我一定帮着你把这个局做成,决不让王天贵跑了。

“他出的主意,为何要你押在这儿?”王天贵狐疑地看了常玉儿一眼。

“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必隐瞒了。想必王老爷也知道古平原与我常家的渊源,我和他早就私订了终身,已然立誓非他不嫁。”这句“立誓非他不嫁”说的真是斩钉截铁,王天贵也不能不信,常玉儿又道,“他好不容易做到二掌柜,我也不忍见他转眼又是一无所有,所以宁可把自己押在这儿,还望老爷相信古平原。”

看来是妇人贪财,害怕跟着古平原过苦日子,于是费尽心机也要帮未婚夫保住二掌柜之位,这么说来古平原出的这个主意应该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在里面。想到叛逆首犯要受凌迟之苦,王天贵也不由得悚然心惊,看了看桌上的账簿契册,猛地一咬牙:“好,就去无边寺,只要别家掌柜都交了,我也交!”

古平原对常玉儿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情,他看着全省票号的大掌柜一个个面色复杂,把全部家底都带到无边寺的法会上,排着号捐给了弘净方丈,一口气这才松下来,只觉得前心后背都是冷汗。

“夷”字上又加了一笔,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划了。深夜中,古平原面对一盏孤灯,凝视着桌上的一张空白信笺,他提笔蘸了蘸墨,沉思良久写下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封信。

“奏为备陈山西票号无端受累,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

几日之后,户部笔贴式乔鹤年接到了一封来自山西老家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张奏折的底稿。

“二叔,这是什么?”他的侄儿看乔鹤年的眼圈忽然红了,指着那几页纸,问道。

“这是老家来的信。”

“是娘来的信吗?二叔,下次把我习字的帖子寄回家去好吗,我好想让娘高兴啊。”

乔鹤年点了点头,“只要二叔想办法把这封信递到宫里去,你娘知道了一定会高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摞户部奏疏上,这些文书每日便由他这个笔贴式整理送到宫中。

“妹妹,你也该节劳了,总这么没白没黑地批折子,可别把身子骨熬坏了。”深宫中,慈安太后对着慈禧太后说道,其实她比慈禧还小着两岁,只是虽说两宫并尊,可是慈安毕竟是当年大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慈禧也就只能委屈地当了“妹妹”。

为此她要争一口气,虽然是住在西暖阁的太后,可是要让旁人看来比东太后在政事上更能拿主意,所以她一刻不肯放松,见慈安回了寝宫,她又拿起一份折子,忽然从黄缎封面中掉出一页纸来。

慈禧还以为是折子的附片,刚要放回去,目光一触发觉有异,扫了几眼不由得看住了。

第二天早朝,诸臣奏事已毕,本该退朝,慈禧忽然问道:“六爷,山西票号那桩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一提这件事恭亲王就生气,事情已经办得糟不可言。本来朝廷想得挺好,迅雷不及掩耳将山西票号收归国有,然后或官办或委托其他商人办理,实际上宝鋆与李万堂已有成议,将一半山西票号委托给京商打理。这样迅速处置,虽然票号易手,可是买卖不停,市面上必然波澜不惊,没想到山西票号出人意料的应对把一切部署都打乱了。他只好出班陈奏道:“启禀皇上,皇太后,这山西商人狡诈无比,竟然将所有资财一夕之间捐给了佛寺,如今钦差和山西官员正在商量处置办法。”

慈禧太后不屑地道,“也就是说朝廷派去的钦差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钦差是代天子行事,如今把事情弄成这样,岂不有损朝廷威仪?”

奏请惩办山西票号的是宝鋆,一力赞成的是恭亲王,听慈禧这样说,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当然要争辩。

“自古以来,罪犯大多顽滑,何况是一群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朝廷只要稍假时日,此事定能有一个结果。”宝鋆越次陈奏。

慈禧早就看出来恭亲王如今不是那么“恭”,手下的一群人已然渐有结党之势,她也看出来了,这件事宝鋆最是起劲,其中有弊不问可知。今日借着这个题目发作,除了觉得昨晚那个折子上说的极有道理之外,还要借机让恭亲王一党碰个钉子。

“还要等!你们看看,这是各地发来的告急折子。”说着慈禧拿起一叠奏折,“这些不是军报,而是山西票号关门歇业之后,汇兑无法流通,各省的生意买卖都大受影响,已成民不聊生之势,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那依着圣母皇太后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恭亲王以退为进,故意倒逼一句。

“我先念个折子给你们听。”说着慈禧拿过那页纸,“奏为备陈山西票号无端受累,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有商斯有财,有财斯有饷,有饷斯有兵,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大清……故山西票商之福祸实为大清之福祸,票号亡则天下亡,为政者不可不鉴,望皇上三思而行。”

这个折子里说的都是保商固本的道理,大臣中不乏明白事理的人,听后都是暗暗点头,知道折子上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山西的事儿要是这样僵持下去,一旦民怨沸腾,真的会动摇大清的根基。

可是恭亲王和宝鋆不这么想,恭亲王自从当了议政王,自认为满朝文武哪怕不依附于自己,可是也不敢公然反对,如今无声无息冒出这么个折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臣敢问圣母皇太后,这折子是何人所上?”宝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慈禧心中立时大怒,宝鋆这样问,搁在雍正乾隆朝就是无人臣之礼,认真起来可以砍头,但是她自知如今垂帘听政,在朝廷内少不得要靠这一班人办事,“上折子的是你户部的笔贴式,一个叫乔鹤年的人,虽是个微末小吏,论起道理来,可比有些一二品的大员更加明白事理。”慈禧不动声色地刺了宝鋆一句。

“真是反了,一个笔贴式也敢上折子,这是妄言乱政!”恭亲王此言一出,慈禧的脸色才真的变了。恭亲王岂止是不恭,简直有跋扈之态,这绝不能忍,今天一定要在群臣面前把他的气焰压下去,不然今后岂不成了鳌拜第二。慈禧想定了,微微冷笑一声,“那六爷又是怎么看的?”

“山西票号罪无可逭,那顾炎武的逆书已然传示六部,倘若不办,朝廷岂不更是威严扫地。说不得,只好改了祖宗成法,废了‘不得查抄佛寺’这一条。”恭亲王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的,也不暇多想,总之一个议政王要是败给一个九品笔贴式,传扬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原来你眼里也有祖宗!”慈禧等的就是这句话,恭亲王说出这一句,今天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这是何意?恭亲王万没料到慈禧竟然会说这么一句重话,也忘了避讳,愕然抬头看向帘后,满朝文武连同慈安太后也都是又惊又怔,只有小皇帝不在乎,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手里自顾自拿个绒球在玩。

慈禧太后命小太监把那所谓的逆证,也就是古平原让祝晟伪造的顾炎武手书交给恭亲王,恭亲王茫然地接了过去。

“这是假造的证据,可笑你还蒙在鼓里。”

“假在何处?”恭亲王也不是莽撞之辈,找过京城琉璃厂的高手鉴别过,这确实是国初顾炎武的手迹,琉璃厂都看不出假来,慈禧又怎能一口咬定这是假的。

“你看看那册子里的两句诗。”说着慈禧太后站了起来,“‘人事天时诚极盛,盈虚默念惧增哉’,顾炎武死在圣祖康熙朝二十一年,他怎么会引用高宗乾隆皇帝的御制诗呢!”

一句话如雷轰电掣般当时把恭亲王震在当场,他翻开那本簿册一瞧,里面果然有这么两句,至于慈禧说的当然不假,能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如此指证,必定是拿着高宗御制诗查过了。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有好几个人不由得就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位西太后,这真是一处毫无疑问也是极难发现的破绽。乾隆皇帝一生最喜作诗题诗,有人数过,这位皇帝从孩提时起到成为太上皇,有时兴起一天能作十首八首诗,积攒下来共有四万八千六百余首,只比《全唐诗》少了三百首而已,真可谓是浩如烟海,而且其中大多是砌词造作,枯燥无奇之作,自从嘉庆朝以来就少有人看,更不会想到这看起来千真万确的逆证中还藏着这么大个破绽。

“虽说是遍传六部,可是别人尚可原谅,恭亲王,你是高宗的子孙,怎么连他的御制诗都认不出来,还误以为是逆贼之作。这岂不是可笑!”慈禧抓住机会连讽带刺,口下不留情面。她是看了昨晚的折子才知道所谓确凿不移的证据里有这么大一个漏洞,正好用来教训一下恭亲王。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处是古平原当初担心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而故意加上去的,真要是闯下大祸,连累了雷大娘和毛鸿翙,靠着这个反驳不了的破绽,就可以一举把铁案推翻。谁也想不到一个读书人设计作伪,结果把满朝文武连同一个王爷再加上精明无比的李万堂一股脑都给套了进去。

恭亲王满脸通红,这个硬头钉子碰得真是厉害,他总不能说高宗的诗作太多了,我没有一一看过,那岂不是不敬祖宗。想来想去,只有坦承疏忽之罪。

“臣供职无状,疏忽大意,请皇上、皇太后重重降罪责罚!”

“哼!”

慈禧还不肯善罢甘休,倒是好脾气的慈安打了圆场,“六爷也不是故意的,整日里那么多军机大事,漏看一眼就别追究了。”

“还好没有拿到大堂上去审,要是当场让人挑出错来,朝廷的脸可就真丢光了。”慈禧瞥了一眼恭亲王,“算了,都跪安吧。”

来势汹汹的钦差大臣无声无息地回了北京,虽然没有明诏,可是一道安抚山西票商的密旨白天宣给巡抚和藩台,到了晚上所有票号掌柜就都已知道大劫已过。

然而这些掌柜们顾不上额手相庆,甚至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星夜齐聚无边寺,急三火四叩开寺门,张口就要找弘净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们既然来了,看来票号危难已解,真是可喜可贺。”弘净大师合十一礼。

掌柜们等着方丈往下说,可他偏偏就没话了,掌柜们心急如焚,最后还是雷大娘开口了,“大师,我也知道漏夜来访实在是失礼了,不过要是不来,只怕您眼前的这些人要一夜辗转难以入眠。”

“雷施主也是吗?”

“我也是。”雷大娘并不隐晦。

“呵呵,真是快人快语,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

“如今日升昌在大师手里,还了我,我才是日升昌的大掌柜。”雷大娘的话说得很是清楚了。她心里也纳闷,不知道弘净大师为何一直避而不谈。

“施主此言差矣,日升昌的账簿契册已然不在老衲手中,不止是日升昌,所有票号的账簿契册都不在无边寺了。”

众掌柜闻言大惊失色,王天贵过来一把就揪住弘净的僧袍,“老和尚,你待怎讲!”

“王大掌柜,不可失礼。”雷大娘连忙劝开,回头又道:“老方丈,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什么不打诳语,你当初分明说此事过后要归还票号,怎么如今变卦了。”有的票号掌柜不由得就怒吼起来。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那日老衲哪有说过什么,请施主不要污人太甚。”

众人一回想,果然,那天的话都是古平原说的,弘净大师好像真的是什么都没应承过,可是他站在那里,对古平原的话并不反驳岂不就是默认了。

雷大娘知道如今再撕掳这些也没用,于是急急问:“老方丈,那么我们的账簿契册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必众位施主也知道无边寺早前受了祝融之灾,有位施主慷慨解囊帮助寺里重建大殿,当时讲明这钱是借的。后来票号既然都捐给了寺里,这位施主要老衲用票号的资财顶账,于是便写了笔据,将原属于各位的票号转给了那位施主。也就是说,你们想要讨回的东西都在那位施主手里。”

“此人是谁?”票号掌柜异口同声地问。

弘净说了一个名字,众人顿时呆若木鸡。

“古平原!”

太谷县鼓楼大街上的居民这天清晨一出门,几乎无一例外地吓了一大跳,就见一群人黑压压地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屋门口。定睛瞧去,这些居然都是山西本地有名的票号掌柜,个个家财万贯,呼风唤雨,如今却像是等待塾师责罚的蒙童一样,站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直望着那扇破板门。

这些大掌柜天不亮就赶到了这里,然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没有伸手去敲这扇门。他们实在是心里没底,这么一大笔钱,谁拿了会甘心吐出来?就连一向推重古平原的雷大娘和毛鸿翙也不免心里七上八下。

就在大家等得忧心如焚的时候,门终于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乔致庸。

见大家都愣愣地望着自己,乔致庸耸了耸肩,“古平原找我喝酒,这么一笔富可敌国的钱摆在眼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怎么说?”雷大娘盯着乔致庸。

“我嘛,让他随自己的心意,拿了虽然丧良心,可是却能一举成为大清朝的第一财主,立时便要什么有什么,我这个‘亮财主’也要瞠乎其后。说句实话,有了这笔钱,想听别人骂他也难。他如今正在屋子里考虑,是良心重要,还是这笔钱重要。”

这么一说,众掌柜心里更是忐忑不安,雷大娘实在等得心焦,一跺脚,“我进去看看。”

毛鸿翙却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让他自己想。”

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古平原终于提着一个大包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得出他也是一夜都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众家掌柜把目光都投向他,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祁县正昌票号的黄掌柜在吗?”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掌柜的听古平原叫自己的名字,左右看了看,这才迟疑地走上一步。

古平原把包裹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书交给黄掌柜,“这是柜上的账簿契册,拿好喽。”

黄掌柜大张着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古平原看了半晌,这才知道自己没听错,抖着手把文书接了过去。

“汾阳太和永的朱掌柜……”古平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账簿契册一个接一个地还给众位掌柜。念到蔚字五联号,毛鸿翙走上前去,看了看古平原手中的这些契册文书,抬起头问道:“这些东西就放在你手里好不好,我老了,你来当蔚字五联号的大掌柜吧。”

古平原笑了一笑,还是把账册递了过去,“多谢老前辈抬爱,古某心领了。”

“小兄弟……”最后到了日升昌,雷大娘这时候嫣然一笑,拍了拍古平原的肩,“昨晚很难熬吧。”

古平原点了点头,可是雷大娘下一句话谁也没料到,“我要是年轻个十几岁,管它发过什么誓,都一定要嫁给你这样的男人。”

在场众人一愣,接着都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一扫这些日子来的阴霾,大家眼里都闪着喜悦之光。

“古平原。”这时候王天贵走了过来,他凑近了古平原的身前,微微弯着腰,笑容中带了些讨好,轻声地问:“我的账簿契册呢?”

“……”古平原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王天贵,什么话都没说。

“别把我忘了,还有我的呢,泰裕丰的账册在哪儿?”王天贵的声音越发地轻。

古平原依旧是一言不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目光中带着嘲弄,牢牢盯着王天贵的眼睛。雷大娘和毛鸿翙以及众家掌柜见状,也停了笑语,都看着这一幕。

“古平原,这次你办得很好,保住了泰裕丰,我把财神股分给你一成。”王天贵伸出一根手指,见古平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又再举一根,“两成!”

“三成如何,你我三七开。”

“四成,你拿了四成就是大财主,你还想怎样?”

“五成!我跟你平分泰裕丰,这总行了吧,你说话啊!”王天贵被古平原的缄默不言逼得快发疯了。

终于,古平原嘴角的那丝笑容变大了,“王大掌柜,你一向视泰裕丰为禁脔,如今也肯和人平分?可惜泰裕丰也不在我手上了,早几日我就已经把它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王天贵瞪着血红的眼珠问。

“卖给我了。”乔致庸走前一步,“古老弟把卖泰裕丰的钱都分给了在前些日子银钱动荡时受损失的百姓和小生意人。换句话说,他把泰裕丰都分给了那些被你坑害过的人。”

古平原紧紧望着王天贵:“你一向仗着有钱结交官府欺压良善甚至滥杀无辜,如今你已一文不名,不妨看看是否还有官府中人愿意为你出头。”

王天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过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古平原拿着一张纸,猛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血在上面填上了“夷”字的最后一捺。接着把这张《华严经》的封皮甩给了王天贵,“‘一弓两箭,暗箭伤人。’王天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你也尝尝这滋味吧!”

“想不到常年打雁如今反被雁啄了眼。”张广发怔怔地坐在书房里,前几日他还与李钦弹冠相庆,认为这一次晋商必然无可幸免,京商只等户部查抄之后就可顺利接手山西票号的买卖了。没想到风云突变,李万堂来信,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他那本伪造的册子从何而来,张广发这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被古平原利用了。

张广发从桌上拿过一封剪开口的信,看着旁边呼呼直喘粗气的李钦。“钦少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白费工夫了,这是古平原刚刚让人送来的。”

李钦打开一看,脸色顿时白了,“他、他知道我开铜矿铸钱的事儿?”

“他早就知道了。上一次就能用这个来要挟咱们,可是却送来了一本顾炎武的‘手书’,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心术手段,实在可畏。”

“真的就拿他无可奈何?”李钦狠狠一擂大腿。

“彼此互有把柄,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张广发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弄砸了这么一笔大买卖,再回京城,只怕京商中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想到这儿,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凄凉的表情。

李钦气冲冲走出门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是心头那把火烧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能真的放一把火,把这太谷县城化为白地。

“李少爷。”他刚走出大平号门口,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李钦觉得这个声音很陌生,再仔细瞧瞧,不由得眉毛竖了起来,“你不是泰裕丰的大掌柜吗?”他知道如意的脸就是这个人毁的。

“如今不是了。李少爷,我知道你很恨一个人,我也恨这个人。”王天贵早就知道李钦在当铺时被古平原亲手打败,后来又误会是古平原告发了他和如意,自然对其恨之入骨。

“那又怎么样?”李钦也听说泰裕丰被古平原卖了。

“我交给你一个人,你可以尽情地折磨她,甚至把她带到京城去,卖到妓院里,这样古平原一定会心疼死的。”王天贵眼里都是恨意。

李钦的眼里也有一样的恨,等听完了原委,他喃喃道,“好,古平原,我要把你的女人丢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让你一辈子都再也看不见她!”

古平原夺回了常家大院,把常四老爹请回家,再找常玉儿却不见踪影,怎么找都找不到,而且王天贵也失踪了,古平原就知道事情不妙。雷大娘等人知道后,一面安慰他,一面发动所有票号的力量,在省内各处寻找。

到了第三天头上,还是毫无消息,古平原心里沉甸甸像压了一块巨石,等回到家中,却发现屋中亮着灯。他诧异地打开门一看,便是一愣。

“王天贵!我问你,常姑娘呢?”

王天贵没有说话,嘴角一丝诡秘的笑容,他举起一只手,小指上戴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古平原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常玉儿之物,是她的亡母留给她的东西,平素都不离身的。

“是你把常姑娘抓走了?”

“呵呵,真是开门见山哪。”王天贵瞪着古平原,笑声中充满了快意,“怎么如今你也知道着急了,也知道被人抢了东西的难过了?”

“古平原,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佩服你,不是因为你的手腕够高明,而是你的心够狠,为了打垮我,连自己的老婆都豁出去了,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你在说什么,谁的老婆?”

“你的呀!”王天贵把那天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本来我还不敢信你,可是常玉儿把自己押下作保,这才让我上了一个恶当。”

古平原身体晃了两晃,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原来常姑娘为了帮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都是自己的罪过。

“常姑娘在哪儿?”

“啊,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她此刻生不如死,会死得很痛苦,可还会再活几天,活着的时候会更痛苦,最重要的是你再也找不到她,一辈子只能在心里想象她受了什么罪!”

古平原猛地扑过来,狠狠抓住王天贵,挥拳就要打下去。

“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的。”王天贵脸上露出狞恶的笑容。

“来!”古平原二话不说,用力拖着王天贵走出门去,一路拖着他来到了无边寺。他走进正在建的大雄宝殿,伸手按动佛旁机括,带着王天贵走下密道,来到地宫深处。

“你看见了吗!”古平原一指墙角,那批金子被他用了一些帮乔家买茶路,还有一些捐给佛寺,仍有大半堆在墙角,灯光映照下,放着耀眼的金光。

“金子!是金子!”王天贵随便捧起一尊金罗汉,在手里一托就能断定这是十足真金。他咽了一口唾沫,“这是谁的金子?”

“是我的。可要是你说出常姑娘的下落,这些金子就都归你,足以弥补失去泰裕丰的损失。”

“你是说真的!”王天贵看了看古平原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说不说!”

“说,为什么不说。”王天贵把他将常玉儿交给李钦的事儿一说,李钦最后的那句话他也讲了出来。

“我知道了。”古平原猜到了李钦会把常玉儿带到什么地方,转身便走。

“等等。”王天贵叫了一声,他把那枚扳指抛给古平原,“你是天下第一个疯子,那么多票号加起来足够让你当天下第一大财主,可你竟然都一一还了回去,居然还用这么多金子去换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些钱能买来多少个女人?你真是疯了,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

古平原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握紧了那枚扳指,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你一辈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王天贵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回声回荡在地宫之中,久久没有消散。

古平原骑快马赶到油芦沟村的后山,他悄悄地来到山麓的矿井处,探头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常玉儿。

常玉儿手上缠着绳子,被悬空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绳子的另一头被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下,而她的身下就是深不见底的矿井。

李钦本来想就这样把常玉儿丢到井下,可是他从没杀过人,到了下手的时候只觉得手发软,怎么也使不上力,又想到冤魂缠身,更加不敢下手。于是便想了如今这个办法,他知道常玉儿一定会挣扎,即使她不挣扎,那条绳子也被她的身体带着从大石底下慢慢抻出来,到了那时常玉儿就等于是自己掉到了矿井里,而李钦可以就这样看着,只等那一刻来临便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李钦从没干过重活,搭木架搬石头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此刻正在不远处欣赏地看着常玉儿花容失色的样子,绳子眼看就要从大石底下出来了,李钦兴奋地期待着。忽然一条影子猛扑出来,一把拽住了那条即将滑出的绳子。

“古平原!”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钦见古平原双手抓着绳子躲闪不得,从旁边拣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

古平原双手死命抓住了绳子,咬着牙不放,李钦虽然力气不大,可是下死力打下来,古平原身上接连挨了几棒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他知道这样下去,如果被李钦猛一棍打在头上昏厥过去,或是打折了手臂松了手,常玉儿非落入井里摔死不可。这时他见李钦向前一冲,他将身子向后缩了缩,瞧准李钦的来路,猛然一脚踹了出去。李钦没想到古平原还有还手的余地,猝不及防被蹬个正着,踉跄后退,正撞在木架上。这木架是李钦现搭的,本来就不结实,此刻被这么大力一撞,顿时稀里哗啦散了架。

常玉儿惊叫一声,身子急坠掉入井中,这一下抓着绳子的古平原被这股向下的坠力带着,身体在地上滑了一丈多远,险些跟着一起掉了进去,幸亏他在最后一刻用脚蹬住井沿,这才止了坠势。

“古大哥,你放手吧,你会被我带下来,不要两个人都死在这儿!”常玉儿在黝黑的矿井中喊着,声音在井壁上撞来撞去,如同呜咽。

古平原不答,把绳子在臂上缠了几下,忍着身上的疼痛,用力一点点拽着绳子,手掌边缘磨掉了一层皮,鲜血顺着绳子淌下去,直流到常玉儿身上,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古平原拼了命一寸一寸地拉着,终于把常玉儿拽出了井口,常玉儿一头扑在古平原的怀里,哭得柔肠寸断。古平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看看,这才发现,李钦一直没过来捣乱,原来是方才架子塌了,一根木桩把他的腿压在了下面。

古平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向上一扯,眼里满是怒火。李钦腿被压着,身子又被扯了起来,立时痛叫一声,却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古平原。

就在这时,常玉儿忽然喊了一声,“古大哥,当心!”

古平原就觉得身后有一个人猛地把自己扑倒在地,他一回头,“张广发!”两个人随即在地上拼命地扭打起来。

古平原毕竟身上有伤,张广发又练过拳脚,很快就把古平原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后他被张广发压在矿井的边缘,张广发用两只手卡着他的喉咙,怒目圆睁一心想要扼死他。常玉儿支撑着身体走过来,她捡起李钦方才拿的那根木棍,照着张广发的后脑就要打下去,谁知张广发耳听八方,身子一挺正把木棍握在手里,也就在这时,古平原使出浑身力气,抓住张广发的脚腕,用力一扭,张广发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声,跌入到矿井之中。

“张大叔!”李钦失声大叫,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也不顾疼了,奋力把受伤的腿抽了出来,在地上爬了几步,来到井口。

古平原正拉着张广发的一只手,不然他早就掉下去摔死了,李钦爬过来努力探着身子,“钦少爷,危险!”张广发急叫,李钦不听,到底还是握住了张广发的另一只手。

“快拽啊!”李钦冲古平原喊道。

古平原却没动,“张广发,你当初为什么要陷害我?”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张广发咬着牙不响。

“张大叔,你就告诉他啊!”李钦急得直喊。

张广发摇了摇头,“我不能说,就是死也不能说。”

古平原知道,这时候都不说,那么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从张广发嘴里知道真相了,他彻底绝了望,紧盯着张广发的眼睛,“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救你,自求多福吧。”说着把手一松,只剩下李钦拉着张广发的手。

“古平原,你回来!”李钦看着古平原拉着常玉儿离去,他大喊着。

“别叫了,他不会回来的,钦少爷,你也走吧。”

“不,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李钦含着泪咬牙使力,可是他的力气还没有古平原大,腿又使不上力,眼看着反倒被张广发一点点扯了下来。

“小少爷,回家去吧。”这是李钦小时候张广发对他的称呼,声音轻柔,就仿佛依旧在呵护着那个调皮的孩子。张广发展颜笑了笑,然后松开了手,坠入到无边的黑暗中。

“不!”李钦听到井底传来一声闷响,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一直在保护自己,陪着自己长大的张大叔了。

“古平原,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李钦泪迸肠绝,嘶声长号,声音在山坳里荡起一阵阵回响。

古平原带着常玉儿回到了常家大院,常玉儿这几日虽然没有受什么折磨,可也是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再加上经历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在马背上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古平原小心地扶下常玉儿,一眼看见王炽正等在大门外,满脸都是惶急的神色。

“古掌柜,你可算是回来了。”王炽走上来。

“王兄,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古平原把常玉儿扶进大院,常四老爹见了又惊又喜,少不得要问经过,古平原简短截说,把常四老爹听出一身冷汗。

“外面还有人在等我。”古平原走出常家大院,王炽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古掌柜,你快跑吧。王大掌柜已经报了官,说你是私逃入关的流犯,现在衙役正等在你家呢。我派了伙计四处去堵你,总算在这儿把你找到了。还有,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家乡是徽州。这是南纸铺送来的邸报,你看。”

古平原接过一看,心里顿时一惊,脸色都变了。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朝廷眼下正在徽州调兵遣将,看样子一场大战就要在自己的家乡一触即发了。想到家中的老母弟妹,古平原恨不得肋生双翅赶回去。

“好,我这就走。”古平原看了一眼手里那枚翡翠扳指,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入怀中,就和那枚白玉簪子放在了一处。

“王兄,你替我和常家人告个别,就说我非立时动身不可。咱们后会有期了。”说着古平原在马上拱了拱手。

“古掌柜,保重,咱们一定后会有期!”

常玉儿昏沉沉中听到王炽在屋外向常四老爹说着话,仔细辨了辨,这才听明白古平原为了避祸已经走了。

她勉力坐起身,坐在床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间屋子。这常家大院终于又姓常了,古大哥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留着方才古平原救她时洒下的血迹。常玉儿来到梳妆台前,打开古平原送给她的那盒胭脂,轻轻地点了点,犹豫片刻,在镜上写了两行字。

她拎着自己的小行囊,从院子中穿过,隔着窗棂看着常四老爹的背影,他正偻着腰在厨房忙碌着,不问可知是在给女儿做着饭菜。常玉儿鼻子一酸,泪水滴答地流下来,“爹,恕女儿不孝!”

她走出大门,刚想着如何去找古平原,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玉儿姑娘,你是要去找古平原吧?”

常玉儿抬眼望去,站在眼前的却是好久未见的如意。

她不敢看如意的脸,微微低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瞧,我说对了吧。”如意的声音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柔美,而是带了些沙哑。

“你现在去找他也没用,你知不知道,王天贵还要害他,这次他万万也躲不掉的,你找到他只能和他一起死!”

一句话抓住了常玉儿,“他还要怎么害人?”

“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你跟我来。”如意说完就转身走去。

常玉儿跟着她一直走到北门外,眼看就要到了金虎被杀的那处山岗,常玉儿犹疑地停下了脚步,“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反正左右也没人。”

“不行,在这儿说不清楚。”如意口气坚决,“你看我的脸,是王天贵害的,你还怕我不帮着你们去对付他吗?”

常玉儿想了想是这样,于是便跟着如意继续走下去,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座山下,又上了半山腰来到一处废弃的山神庙。

常玉儿看着建在悬崖峭壁边的这座庙,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进去啊,你不是想听怎么才能救古平原的命?”这句话又让她鼓起了勇气,大着胆子走进庙里。

“你快说啊。”她催促着如意。

“你急什么,你得答应我,不能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

“好。”常玉儿一口答应。

“别忘了,要起誓的。”如意指了指那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像,“你跪在神前起誓,我就信你。”

“嗯。”常玉儿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跪下,双掌合十微闭双眼,“山神爷爷在上,我常玉儿对天发誓,绝不……”她刚刚说到这里就觉得耳边有风,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意丢了手中的棒子,看着昏倒在地的常玉儿冷笑一声。

“你还不出来!”

“这不来了嘛,你以为我不急,等了半天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从神像后发出来,现身的正是陈赖子。

“给我找女人,倒让姨太太跑断腿,真是我的福分。”陈赖子嬉皮笑脸地说。

“别废话。”如意向着常玉儿一指,“便宜你了。”

陈赖子也看着常玉儿,他得意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你整天想着姓古的,今天我就让你姓陈。”

如意看着陈赖子扯开了常玉儿的衣襟,这才把山神庙的门关上。她走了几步来到悬崖边,此时晨曦微露,山上的树枝岩石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好美啊!”如意喃喃地说,她的脑海里忽然像走马灯一样闪着往昔的片段,从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来到高家,遇到高德辉,与他两情相悦,订下终身,接着到了那一夜,月下自己的希望,高德辉的承诺,然后是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如意不再想下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快……

古平原此时已经来到太谷县境的界石边,眼看就要出了太谷。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忐忑不安,摸了摸怀中的那枚翡翠扳指,又回过头看着远方炊烟正在袅袅升起的县城,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舍,但终于还是冲着徽州的方向加了一鞭,纵马飞奔而去。


第三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