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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四姨太回来了吗?”古平原一进泰裕丰分号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有。”王炽早就回来了,迎上来答道,他手里拿着一份邀帖,“康家看来是迫不及待了,知道我们到了,立时就定了竞买的日子。”

“哦,是哪天?”

“就是明天,在康家的一处绸缎庄内。”王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古掌柜,这竞买是硬碰硬的生意,谁的钱多,谁就能力拔头筹。咱们手里的银子别说比不上雷家、毛家,就连今天那个什么苏公子都压咱们一头,明天可就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古平原反问一句。

王炽正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一笔生意应该怎么做,当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做生意讲究的是互通有无。眼下康家缺钱,想用铺子来换钱,谁出的钱多,就能得到康家的铺子。”天气实在是热,古平原从街上走回来,已是满头大汗,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这才吁了口气。

王炽毫不客气地说:“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三岁小孩子都懂。”

古平原不以为忤,反倒是微笑着说:“就是因为小孩子都懂,所以没人去想另外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说不卖铺子,也能得到钱来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那康家可就要好好想一想了。”

这一回王炽不懂了,“不卖铺子也能得到钱,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古平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古平原准备玩的这一手,是在路上冥思苦想,终于想出来的一套办法。他自知道银钱不够,那么就得用别的办法来打动康家。他知道康家几世经商,此次迫不得已卖掉产业,心中一定是难以割舍,这是人之常情。自己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康家大爷明白此事还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大可以把祖传的铺子留下来,至于需用的银钱暂且由泰裕丰垫付,等到情势好转再还钱……

“不行!”古平原的话才说了一半,王炽把手往桌上一拍。他此来就是监视古平原如何去用那八十万两银子,一听之下立时摇头道,“这不等于是白给康家当差吗?利润何在?而且风险有多大你想过没有,康家已然陷入绝境,你现在借钱给他们,吃倒账的风险太大了。”

“康家没有到绝境!”古平原从随身小箱中把曲管账收集的康家产业细册拿出来,放在桌上,“你在票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看,康家的生意做得都很好,几乎没有赔钱的买卖。要不是这一次火烧辎重被迫赔累,康家的生意根本就是难以撼动,如果能缓过这一口气,康家一定能重整旗鼓。”

“可是他缓不过来。”王炽也不得不承认古平原说的是事实,可是他却另有看法,“别忘了,筹得的银子要赔给军队,他拿什么来经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除了等死难道还有活路!”

“有!”古平原轻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活路在哪儿?”王炽仰头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伸出大拇指,向自己脸上指了一指,“就在我这儿。”

“你看……”说着他翻开那本细册,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的都是如何用最少的资金来经营这上面的一笔笔生意,然后把看似不相关的生意之间彼此勾连,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做大。“康家的生意守成有余开创不足,好多赚钱的路子白白放过了,还有些明明能省的钱也花了出去,最不应该的是,好些自家的生意之间可以彼此合作互利,却让旁人把这笔利给赚走了,我打算和康家大爷好好谋划一下,将这些银子的来路都一一理顺。以康家底子之厚,不出三年就能起死回生。”说着,古平原拿出一本簿册:“我方才说的只是大概,这几日赶路时,我白天筹划,晚上就写下来,你看看吧。”

王炽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等把册子拿在手里仔细观瞧,可不是嘛,上面把如何为康家谋划生路写得有理有据,看起来就像是个在康家当过十几年掌柜的老先生为自家生意写的条陈一样。

“这古平原真是天生做生意的好手。”王炽细细翻着,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妒意,他把册子合上,故作轻蔑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看上去倒是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二字,万一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可是八十万两银子,我不能让你拿着当儿戏。就算这一次的生意做不成,毕竟八十万还在手里,要是像你这么去冒险……”

他再次摇了摇头,“不行!王大掌柜吩咐过,除了收当,其他绝不可行。”

“王兄……”

“不必说了,我的责任就是看着你按大掌柜的要求去办,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王炽抱了抱拳,抬脚走出了房间。

古平原慢慢收回那本册子,皱紧眉头坐了下来。王炽看样子受了王天贵的严令,所以态度如此坚决,这件事本就不易,如今第一关就闯不过去,往后可真是难办。时间又这么紧,万一康家明天就做决定将买卖盘给日升昌或是蔚字五联号,到时候木已成舟,神仙无解。

他正想得脑仁儿发疼,分号管事着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让古平原亲启。古平原拆开一展,就见用娟秀的行楷写了两行字,是常玉儿所书,说是自己正在城北华清池,盼古平原速来一会,有要事相商。

古平原见过常玉儿的笔迹,一看就认出确是她的亲笔,方才看见她随着如意驰过闹市,马车上还有一个李钦,古平原本就在担心,眼下又接到这封信,一颗心立时就提了起来。问明白送信的人驾着马车在外面等,他也顾不得一天奔波之苦,立即就上了路。

华清池在西安东北方六十里的骊山脚下,赶到那里要一个时辰,古平原坐在车厢中,脑子里像走马灯似地想着苏紫轩、雷大娘、毛鸿翙、王炽、李钦、如意、常玉儿这些人,古平原就觉得他们好像都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对着自己哭,几张脸变来变去,闪来闪去,倏尔隐没不见,突然又一起聚拢在自己面前,一起厉声叫着:“古平原,这次你没办法了吧!”

古平原一激灵,原来自己是不小心眯着了一觉,外面有人在敲着车门唤:“古掌柜,到地方了。”

古平原下了车,发觉天色已然昏暗下来,骊山山势不高,却足以遮住晚霞,整个山麓都在黑暗笼罩之下。

古平原按照驾车人的指点,循一条山径向上走去。华清池是西安胜景,常有文人骚客来此怀古凭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可是最近捻军犯境,市面不太平,也就少有人有这雅兴了。古平原一路上来都没遇到一个人,唯有鸣蝉声躁,流水叮咚。

远远看见一处山门,路旁也有大石勒字,上书四个字“春寒赐浴”,那么再往前就是闻名已久的华清池了。古平原拢目望去,只觉得视线远方一片氤氲,想必就是温泉水冒出的热气。

山门旁有一点微光,古平原走近了才看清,是常玉儿提着一盏灯笼,身儿伶仃地靠在柱上,目光呆滞,眼瞧着古平原走了过来却浑然不觉,看上去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常姑娘、常姑娘……”古平原心里一惊,连声呼唤道。

“啊!”常玉儿身子一颤,猛然回过神来,抬头见了古平原,又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古大哥,你、你接到我的信儿了?”

“是啊,我立刻就赶来了。你说有要事,到底是怎么了?”

常玉儿紧抿着嘴唇,身子竟有些微微发抖,抬起眼望着古平原,眼中满是孤立无援的痛苦神色。

“到底怎么啦?”古平原越发着急。

常玉儿扬起头闭了闭眼,一连串的眼泪滚落面颊,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过身,向后就走。古平原不明所以,连忙跟了过去,口中不停追问,常玉儿却始终一言不发,把他急得心如油烹一般。

进了山门就是华清池旧址,周、秦、汉、隋、唐这五朝都在此修建离宫,原本是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得最好:“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说的就是华清池的一片歌舞升平。不过从宋时起,华清池久已荒废,往昔建筑大多倾颓,只有温泉汤池因为常有人来此沐浴,善人出资不时修缮,倒还依旧保持完好。

常玉儿引古平原来到一处最大的汤池所在。围着汤池,修筑着一间如宫殿般的房舍,雕龙画壁异常精美,她推开了外面的房门。

古平原糊涂了,试探地问,“常姑娘,你这是……”

常玉儿扭过头去,将脸隐在夜色之中,用手指着推开的房门,指尖微微颤抖,显是心情激动。

“要我进去?”

“……”

古平原见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了局,索性先按她说的办,于是抬脚进了这间房,谁知他前脚进去,后面常玉儿把门一关,随即就听到抽泣之声和她快步跑走的脚步声。

古平原回过身刚要打开门看,就听身后有人轻笑。

“一个傻丫头而已,也值得古大少去追?”

如意?古平原的手僵住了,他慢慢回过身来,在四壁烛光的照耀下,就见房屋中央的汤池上雾气蒸腾,时聚时散,温泉池水中站着一个身披轻纱的女人,这轻纱纺得极薄,并不能遮住她身上任何一处肌肤,如同身无寸缕,却比浑身赤裸更加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古平原一瞥之下立时将目光移开,语气中带了一丝怒意。

“四姨太,这是你安排的?还是王大掌柜安排的?”

如意抿嘴一笑,轻轻往前走了几步,古平原听到哗哗的水声,心里不由得跳了几下。

“你害怕了?以为又是像上次那样给你来个仙人跳?放心,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再说王天贵也没必要再摆布你一次了。”

那就是如意自己所为了。古平原想起常玉儿曾经说过,如意很爱打听自己的事儿,看样子这女人是不守妇道,一心想要红杏出墙。

古平原不想和她多纠缠,背转身疾声道:“四姨太,古某大好男儿,不会做苟且之事,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告辞了。”说完就要走。

“苟且?”别人说这两个字,如意的脸连红都不会红一下,古平原说了,如意却是觉得一阵羞忿。她是真心喜欢古平原,觉得这个男人有勇有谋,而且能忍,竟好似听戏时“月下追将”里的淮阴侯韩信一般,有朝一日必成大事,值得托付终身。那王天贵毕竟是个老头子,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她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就盯上了古平原。上次是王天贵有意设计,老歪在旁严阵以待,无论古平原答不答应,好事都绝不可成。这一次就不一样了,王天贵远在天边,只要古平原与自己鸳梦成真,二人就可以慢慢考虑今后的事了。

所以她听古平原说了“苟且”二字,心中不忿,抗声道:“古大少,你是读书人,我倒要问问你,什么叫苟且?”

古平原被她问得一愣,如意紧接着又道:“莫非当年在此沐浴的杨贵妃就是贞洁烈女?她先配寿王李瑁,后配公爹玄宗,不仅苟且而且乱伦。可是你看看这四壁上,都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追思她的风姿所做的诗词歌赋,字里行间恨不得杨妃复生与其同眠共枕,这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苟且’二字!”

这确是文人积习,古平原倒也无以辩解,只得默然不语。

“古平原,我瞧得上你是因为你够厉害,不能闯的也闯过去了,不能忍的也忍下来了,可是王天贵有多毒辣,你也亲眼看见了。他这一道关,你迈不过去!”说着,如意已来到古平原的身后,将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紧紧贴着古平原,用一条丰腴白净的胳臂环住他的胸膛,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除非……我帮你!从他身上弄一大笔钱,然后咱们就走,走到天涯海角,过唐皇与杨妃一样的日子。”

她灵机一动,又跟了一句话,“王天贵把你害得那么惨,你就不想用一下他的女人,难道你就那么怕他!”

古平原也是凡夫俗子,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如意又是个娇媚十足的美人儿,那湿漉漉情动如火的胴体散发出淫靡暧昧的气氛,挑动着他内心深处的欲望,让他怎么能不动心?尤其是如意最后这句话,更是像毒蛇一样撩拨着他的内心,让他迅速地升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虽然他没有回头,可是呼吸不知不觉间已然急促了起来,胸膛也不由自主地起伏着。

如意久经“战阵”,对于男人的这些反应最是敏感,知道再加一把劲儿,不愁古平原不成自己的裙下之臣,于是将身子贴得更紧,将雪白的腿伸到前面盘着古平原的腿,足弓绷起,涂了蔻丹的修长脚趾轻轻踩着古平原的脚面,身子慵懒地扭动着,摩擦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体,口中轻轻呻吟,用最温柔的语气唤着古平原。

“古大少,我是最好的,不信你试一试啊,我比常玉儿那个丫头好上一百倍呢,试了……你就知道了。”骚媚入骨的声音加上她柔软诱人的身子,如意自信这一次就是不靠春药“无红”,也不愁古平原不乖乖就范。

然而事实与她想的恰恰相反,古平原本来已近崩塌的心防正是因为如意提了一句常玉儿,想到她方才在门外呜咽逃走,就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闪电般划过惨死在山岗的金虎、受屈被狱的常四老爹、被一箭穿心的齐领房、最后停留在一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上,那是他远在家乡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他曾经在心底发誓要风风光光迎娶回家的心上人儿,这双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埋怨、没有责备,却带着一丝眷恋、一丝失望,就像根冰针一下子扎进古平原的心里。

古平原僵立着,如意感到怀中的这个男人忽然冷了下来,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的记忆中,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回应她。

古平原回应了,他向后猛地一挥臂,将如意甩开几步远,身子踉跄险些跌入池水中。他随即拉开房门,一步跨了出去。

“等一等!”如意的声音在一瞬间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喘息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努力平缓着自己的语气,声音却不由自主变得尖厉:“古平原,你不敢看我?我问你,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姓常的小骚货,有本事你回头看过了再走!”

古平原本不想理她,可转念一想,如意缠上了自己,倒不如让她死心的好,免得日后多生事端。古平原想让如意断了念想,但他料错了,俗言道“女人心,海底针”,其实他此刻一走了之倒还好了,一念之差日后酿出一场大祸。

古平原缓缓回过头来,如意将肩头一扭,轻纱滑下,秀美颀长的身形,浑圆曼妙的曲线,无遮无挡地展现在古平原面前,她轻吸一口气挺起胸,媚眼如丝看着古平原,目中满是挑战的神色。

古平原此时已然恢复了常态,他的目光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把如意身上一分一寸都看遍了,然后哂然一笑,带着些欣赏,又带了些抱歉,“你很好,可惜不是我想要的女人。”他摊了摊手,走出门去,又把门轻轻关上。

如意听着他的脚步走远,站在当场呆若木鸡,她第一次花这么大力气去诱惑一个男人,却也是第一次输得这么惨。这个男人要是闭眼而逃或是只敢匆匆扫上一眼也就罢了,可他却认认真真看了,看后却又如此不屑一顾。如意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身上却冷得很想打战,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古平原,我一定要你后悔!”

古平原已经走远了,他穿过一片小树林,踏上了一片瓦砾残迹,月影行云洒下光华,借着月光依稀能辨认出一块明碑上的字迹,原来这里就是唐时花费万金营建的飞霜殿,也就是那温泉绕梁,飞雪落瓦即化为霜的九楹大殿,此时却是碎石断柱,不复往昔光景。

古平原方出温柔乡,又见凄凉地,心中突生感慨。

“纵有千金又如何,还不是枯骨千年,瓦砾成堆。都说做生意是为了钱,就算真的赚到了帝王一样的金山银海,然后呢……也修这样的大房子,娶天下最好看的美女,日日笙歌,夜夜纵情,这就是生意人最好的结局?”古平原并不这样认为,然而做生意到底所为何事,他却也并没有想清楚。他拢目前望,果然在殿后平如明镜的九龙湖畔,看到了自己正在找寻的身影。

常玉儿倚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上,正在掩面哭泣,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显见得极是伤心。

“常姑娘。”古平原怕吓到她,走到十步之遥便开口叫道。

夜深人静,常玉儿果然吓了一跳,急匆匆回过头,见是古平原却又讶异地睁大眼睛。

“你,你不是……”

古平原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无奈的笑意。

“古大哥。”常玉儿这一喜非同小可,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不自觉地伸手过来握住了古平原的手。

古平原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冷,必是方才受了很大煎熬,不由得心底涌上一股爱怜。古平原虽然不知道当初常玉儿舍身相救一事,但是他并非草木,常玉儿对自己有情,他隐约也感觉到了,但是一念及当初曾经海誓山盟的那个女子,他不由自主松开了常玉儿的手。

常玉儿正在喜出望外,并没察觉到这些,只是不知道方才在汤池发生了什么事,开口想问却又问不出口,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还是古平原先问道:“下午我在城里看见你们和李钦共乘一辆马车,他与你们如何走到一路?”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

“我们要雇车来华清池,可是城里的车夫怕捻子出没,都不敢来。这位李东家从旁经过,买下了一辆车,载着我们来的。他出手可真大方,把后面一片精舍都包了下来,说是可供我们歇息,可把那正愁没生意的看门人喜坏了。”

这倒真是李钦的作风,“那他此刻人呢?”

“女人家沐浴,他自然不好留在这里,说是要去访骊山后面‘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旧址,看门人带着他去,大概还没有回来。”

“嗯。”古平原点了点头,“方才的事是如意逼着你做的吧。”常玉儿既然喜欢自己,断没有理由拱手相让,一定是如意用什么不堪的手段胁迫于她,大概又受了不少委屈。

听古平原这一说,常玉儿的眼圈又红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几个时辰前的事儿。

“玉儿,来帮我擦背。”如意懒懒地趴在池边,像一只午后欲眠的猫。

常玉儿不情愿地来到她身后,举手碰到那柔软雪白的身体,让她有些异样的感觉,一想到那是和王天贵夜夜交欢的女人,这想法让她恨不得立时逃出池子去,可是又忍不住想多看看这女人,看看她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都喜欢她。

如意好像能看穿常玉儿的心思,忽然翻过身来。常玉儿猝不及防一手就按在那“软温新剥鸡头肉”的一点嫣红上,触手酥软,她猝然受惊刚想缩手,如意却把她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半眯着眼笑盈盈地看着她。

常玉儿面红过耳,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反倒被如意一使劲儿把她拽到了自己怀中,两个女人浸在热腾腾的温泉中,滑溜溜的池水里两具赤裸胴体紧紧靠在一起。

“你、你要干吗!”常玉儿又羞又气,低声说。

“我看你呀,大概是发了情了,干脆我让你占个便宜,让你把我当成那个古大少好了。你想不想这样抱住他?这样……嗯、还有这样……”如意一边说,她的手一边轻轻地动,在常玉儿身上摩挲着。

常玉儿只觉得身上又酥又麻,脸红心跳差点没晕过去,心里却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她与古平原肌肤相亲的那一夜,这下更是无地自容,用力推了两下,嗔骂道:“呸,谁像你那么不要脸,快放开我!”

如意一点都没恼,倒真的依言放了手,咬着下唇斜睨一眼,“要不,换过来?我把你当成他好了。”

“你别胡说!”常玉儿真的恼了。

如意窥了一下她的脸色,口中说:“那有什么,当初我又不是没被他抱过,你亲眼看到的,可不是我信口胡说……”她说着,冷不防伸出手去,在常玉儿两腿间摸了一把。

常玉儿吓得魂都飞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了这杨贵妃沐浴过的“海棠汤”,一手用浴巾遮住身体,又恼羞成怒地从地上捡起一个舀水的瓢,冲着如意就砸了过去。

如意一闪,没有被她砸到,反倒是嘻嘻笑了起来:“哟,你还是个处子嘛,这么紧张兮兮的,我还以为你和那古平原早已经成了好事呢。”

常玉儿再不理她,急匆匆地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如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去把那古平原找来,带到这处汤池来。”

“什么!”常玉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身看去时,如意的脸上已然不见了笑容。

“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很清楚。”如意瞪着她,眼神依旧如猫,却如同看见了觊觎已久的那条香鱼。

“我不会这样做的,你、你在做梦!”常玉儿没想到如意竟要在这里勾引古平原,而且不仅不避讳自己,还要自己去把古平原引来,心里一阵恶心,也冷笑着回瞪她。

“不!你会的。”如意一副吃定了常玉儿的表情,她坐回池中玉石砌成的石墩上,将两条修长白嫩的腿抱在胸前,侧头看向常玉儿,“你记性不差的话,应该记得不到十天前发的那个毒誓吧?”

常玉儿唰地白了脸,那个用爹爹的性命发的毒誓这些天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又怎么会忘呢?

“没忘就好,不想应誓的话,就还我这个人情吧。”如意的话如同三九天飘落的雪花,让常玉儿一下子寒到了骨子里。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真是处心积虑!”他又对常玉儿说:“常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想不到你为了救我,还发了那样的誓,真是太委屈你了。”

常玉儿真是一肚子的委屈,好不容易等来一句宽慰的话,忍不住一捂嘴蹲下身去,眼泪滴滴落在九龙湖里,月光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古平原对常玉儿一向是敬之以礼,此时更是不知如何安慰,抬头看见黑黝黝的骊山山麓,他灵机一动,说了句:“你这样哭法,小心打扰了女娲娘娘安寝。”

“怎么?”提到神佛,女人没有不信不敬的,常玉儿收了收泪,诧异地问。

古平原虽然初次来西安,却读过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八水长安,泾渭分明,水经注里写得很细,顺带便提到了长安城郊的骊山。

“相传骊山就是女娲娘娘的女儿所化,她常来此看望女儿,西峰上的‘老母殿’祭祀的就是这位上古大神,据说灵验得很。”

“是吗,那我明天一定要上山去拜一拜,求娘娘保佑我们家也保佑古大哥。”常玉儿望着夜色苍茫的骊山,心中敬畏。

“求神不如求己!你拜佛,那王天贵拜得更勤,你说神佛保佑哪个?”古平原今夜话很多,一是感于常玉儿对自己的心意,二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常家一直在努力着,还有一点就是,来西安后事情并不顺手,古平原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等他把王天贵在无边寺设莲花缸,害死一个人就点一盏灯,丁二朝奉与金虎为了揭发他才横遭惨死这些事统统一说,常玉儿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她不能想象还会有人要杀绝一城的乞丐,只为了给几条狗偿命,更不能相信竟有人黑心吞没了治疗瘟疫的药钱,让一村人死得差点绝了户。

“这些事,我还比丁二朝奉早知道呢!”当初在恶虎沟,刘黑塔告诉了古平原这些秘辛,他一回城就开始暗中查证,结果也是从寺庙的灯油簿上发现了蹊跷,他也查出来了油芦沟村的惨事与王天贵私吞赈款有关,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揭发出来。

“打蛇要打七寸,不然必被反噬。像丁二朝奉就是个例子。这件事足以扳倒王天贵,但缺了一个人就不能成事。我这回来西安,就是来找这个人。”

“谁?”常玉儿急切地问。

“不知道。”古平原摇摇头,“我只知道此人必须要位高权重,秉持公理,要能到山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处置此案,让王天贵没法子勾结当地官府贪赃卖放,要知道那王天贵自己身上就有着七品官衔呢。”

他顿了顿又道:“山西一省的官儿我都信不过,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来西安,真是天赐良机。我想出的那个帮康家运营生意的主意就是要让自己留在西安尽可能长的时间,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找到并结交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并且为我出力的官儿。”

“哦!我明白了,古大哥,你现在就像是在下棋一样,一步步布一个局,最后一举铲除王天贵这恶狼。”常玉儿眼中现出喜悦的光。

“对,这个局里最关键的就是那个官儿,找到了他,局就成了大半了!”古平原笃定地说。

“一定能找到的。”常玉儿开心地笑了。古平原自从大漠归来就没看过她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了,把满腹心事的古平原也带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一夜,古平原和常玉儿就在骊山脚下的九龙湖畔谈了一晚,谈大漠的事儿,谈齐领房、孙二领房等人,常玉儿说起自己的母亲,古平原也怀念着远在家乡的亲人,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叹息,两个人都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

从月影婆娑到启明星消失,晨曦微露时湖面泛起一层薄雾,不时有鱼儿泛起水花吃那落在湖面上的碎花,远处山影变得如梦如幻,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话语,都呆呆地看着这人间美景,浑然忘却了世间的烦恼事。

然而烦恼是忘不掉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古平原猛然警醒,暗骂了一声该死,险些误了大事。

“常姑娘,今天是竞买大会的日子,我得快点赶回城去,不然来不及了。”

“你去吧,古大哥,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常玉儿经过昨夜一夕谈,心情开阔了许多,腼腆地笑了笑,“我送你到山门吧。”

二人往外走,经过那一片精舍,从石头小径绕过去,走在竹篱外,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茧绸裤褂的年轻男子,一扬脸正与闻声望去的古、常二人对上目光。

李钦!

古平原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忽然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常玉儿也捂住嘴发出半声惊呼。

从李钦身后走出来的可不正是如意,就见她脸上晕红,头钗不整,元宝领外露出的雪白颈子上还留着一块吻痕。

一时间四个人都怔住了,最先活泛过来的反倒是李钦,他眨了眨眼,忽然冲着古平原咧嘴一笑,拱手道:“古掌柜,早啊!”

古平原饶是机智,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再看如意,她先是有些惊惶,眼神中带着失悔,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嘴,再看向古平原时又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甚至带着些嘲弄的表情。

“我们先走吧。”古平原对常玉儿低声说。等来到山门后,他叮嘱常玉儿要多加小心,便匆匆赶回城去。

这边李钦可是大乐,他那天在城外看见古平原和如意在一起,当时就被如意的美色打动,后来在城里被苏紫轩气走,正遇如意携常玉儿准备去华清池,他便自告奋勇,安的就不是什么好心思,打算把如意弄上手,顺便气气古平原。

昨夜他回到精舍,发觉如意正在一个人借酒消愁,人已是大醉酩酊,他虽然没什么酒量,但此时与如意对饮,自然占了便宜,酒过三巡,扶着已是星眸半睐的如意进了芙蓉帐,蜡烛一吹成了好事。

早上一起,他还以为如意必要寻死觅活,打叠了一肚皮的词儿准备劝,没想到如意既没哭也没闹,只是眼望罗帐怔怔地想了半天心事。现在见了古平原,见古平原也没半分怒意,李钦倒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反过来问如意。

“你不是古平原的女人吗?”

如意苦涩地一笑,“谁说我是他的女人,他也配!”

“那你是……”

如意看了他一眼,“李东家,你听了可别害怕,我是泰裕丰王大掌柜的妾室。”

李钦脸上登时就变了色,他倒不是害怕王天贵,而是想到张广发甚至李万堂要是知道这件事,自己可就大糟特糟了。

“害怕也没关系,你走好了,就当我们没见过。”如意淡淡一笑。

李钦的少爷脾气反被这句话激了出来,脖子一梗,“谁说我怕,那王天贵我见过,一个糟老头子,也配得上你?”

如意倒是很出意外,这才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忽地展颜一笑,“他又不在这儿,提他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边是御龙汤,皇帝用的池子,我陪你去泡泡?”

古平原马不停蹄来到王炽所说的那家康记绸缎庄,王炽正在外面急得团团乱转,见他来了方才大舒一口气,赶上来问:“古掌柜,你昨晚……先不提了,”他压低声音凑到古平原耳边,“我联合了六家大商号,以我们泰裕丰为首,又凑了五十四万两银子,加上原先的,或者可以与雷家、毛家一搏。”

这也不够,要想硬碰硬至少还差了五十万两,但古平原激赏地看了一眼王炽。能在一夜之间办成这件事,说明王炽做生意不仅踏实,而且拼命,甚至古平原还能想见他在生意场上谈判的口才也不会差,真是把难得的好手!

古平原拍了拍王炽的肩,但他并不打算用筹来的这五十四万两。他依旧是想用自己那一招,先帮康家垫付,用运营生意赚来的钱来还钱和利息。这一计虽然王炽不赞成,可一旦说服了康家大爷,也许王炽的态度会有改观。

古平原知道自己来晚了,急匆匆走进绸缎庄。这家庄子也是一条街上的大门脸,四扇排板门,一丈多长的黑漆柜台,柜台后一个个方格里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匹,有宁绸,有湖里纺,有步云纱,有万县锦缎,甚至还有一个用西洋玻璃做的橱窗,里面展示着各地的绣工,蜀绣、苏绣、湘绣、粤绣各有几幅,都是令人啧啧称奇的精工。

虽然是这么艰难的时候,店里伙计们待人接物却依旧是忙而不乱,看得出康家平日里一定很重视铺规,古平原暗暗点头,对自己的主张更多了几分把握。

一名伙计引着古平原穿过前柜,沿着院落中的石板路走到第二重院。这个院子很大,露天搭着席棚,将毒日遮了个密实,院中几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茶水和瓜果,十几把竹椅上已经大半坐上了人。

古平原连忙拣了个空座,抬眼望望,就见十来个人中也有几个曾在山西见过的商人,只是他们的实力不济,看样子是在西安恰逢其会,索性来开开眼界。他看见雷大娘冲自己一笑,忙微笑回礼,毛鸿翙坐在最前面一张椅上,他也看见了自己,却只是瞟了一眼。乔致庸没在场有些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原以为他说什么也要来看看热闹,但是最令古平原想不到的是,苏紫轩居然也没来!

这是何故?

古平原还没来得及去想,就听一声咳嗽,一个面容清癯、穿着浆洗得极为挺括的蓝布大褂的中年男子走到席前设好的一个条案前,边上的仆从提着一个包裹。

这就是康家大爷康素园?看上去倒像是个怀才不遇有些潦倒的教书先生。康素园眉间带着些忧色,冲席间众人拱手示意,也没客气几句,便让仆人将包裹放在案几上打开来。

大家其实都猜到内中何物了,果然是一册册的房契、地契、铺契还有账本和买卖契约,康素园神色黯然,“诸位,我康家自从雍正初年经商以来,筚路蓝缕终成一方事业,想不到败在今日,我康素园执掌家门二十七年,没想到……唉,命也运也,不必多说了。”他指了指那些册简,“这些就是康家所有的产业,也包括了我们一百多年来在西安建的三处大园子,干干脆脆,谁出的银票多谁就把这些东西带走吧。不过想必大家也知道,康家要赔累军队的损失,而且昨天僧王又派人来说,军队这些天延误军机所耗费的粮草军饷也要一分不少地赔上,所以算了算,怎么也不能少了这个数去。”

他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在座中人都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六十万两,前面当然还有一个“一”。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固然是一笔巨款,但康家的产业已然是贱卖了。

雷大娘与康家素有交往,此时站起身朗声道:“康大爷,你要想清楚,这一次怎么说也是几十家商人共同的责任,你一个人去扛,把祖宗留下来的基业都折价丢了,不是太傻了吗!”

康素园早就想清楚了。能给军队供应物资,这几十个商号都是各自行当里有一号的。他们经营多年,人欠欠人,都有数不清的买卖关系在身上,真要是一朝都倒了铺,彼此牵累起来,至少又有几百家商铺要倒霉,那么就是陕西商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康家大爷正是预见到了这可怕的一幕,才狠下心打算独立承担这一次的损失。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康家盛极而衰,能为商界同仁挺下这一难,也算求仁得仁。雷掌柜,好意心领了,你不必多说了。”

雷大娘无言,康素园倒是笑了笑,“我曾祖父康海当年读书不成转学手工,手工亦不成,穷困潦倒几乎卖掉妻儿来奉养老母,后来拿着一钱银子闯京师,当抄邸报的小吏,每月赚三两银子,一干就是二十年。一旦否极泰来,十年内高举升发,竟成一省首富,福延子孙三世,已是异数。看起来上天要收回这笔财富了,非人力能抗,夫复何言!”

他忽然变得豁达起来,眼神中又充满了光彩,“不能经商,康家子弟自然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见得就输给别人。这也许是康某今生做的最后一桩买卖,各位,请出价吧!”他把手一伸,早有仆人将写价用的纸笔送到各桌。

古平原从方才起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康素园,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心中甚是折服。这才是生意人,拿得起放得下,且有济世的胸怀。他昨晚还在想做生意赚大钱是为了什么?现如今康素园明明白白给了一个答案,出手千金,救人一命!他这用的何止是千金,救的又何止是一命。

大丈夫当如是,生意人当如是!

古平原胸中热血涌动,见大家都在深思准备出价,他站起身来,想把康素园请到一旁,将自己的打算与他共同商量一下。虽然自己的银子距离康素园需要的数目还差了一半,但只要买卖谈下来,得到康家的认可,自然可以招人入伙,将来视获利多少分红就是了。只要康素园把康家生意的运营权交给自己,古平原相信,凭借雷大娘和毛鸿翙的精明,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瞅着发财的机会而不伸手。

他起身刚走了两步,忽然后面有人叫,“古掌柜,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古平原怕是常玉儿有什么事,随着康家伙计又出了大门。

“人哪?”

“奇怪,方才还在这儿,您等等,我给您找找去。”伙计刚一转身,就听从街巷的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马蹄声疾如爆豆,马队转眼间就到了绸缎庄前面。

客人一哄而散,门外待客的几个伙计都吓傻了。自从僧王的马队进了城,一听到蹄声,没有人不害怕。就见一员蒙古武将飞身下马,大步走来,马靴上的铁刺铛铛直响。这人身材魁梧,锅底黑的脸膛,一张长长的驴脸,目露凶光,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里面在做什么?”

“在、在……”伙计结结巴巴,武将一个大耳括把他打翻在地,手一挥,“进去,搜!”

喊声“搜!”,真好似目连救母打开了阴曹地府的大门,一众官兵如狼似虎闯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翻,把好端端的一间铺子弄得一塌糊涂,遍地狼藉。

古平原站在铺外,也随众人退开几步。见官兵逞凶,他当然义愤填膺,又担心里面众人的安危,正不知这一场祸事从何而来,就见方才那员武将从铺子里押出十几个人,都是在里面参与竞买的掌柜们,打头的就是康素园,被一条绳子绑着手推了出来。唯一没有被绑的是雷大娘,蒙古兵还真是不碰女人,任她自己走了出来。

看样子事出突然,这些掌柜的也迷惑不已,此时才缓过神儿来,康素园大声道:“军爷,我们法犯何处,律犯哪条?为什么要抓我们?”

那武将狞笑一声,用马鞭指着他,“我问你,这绸缎庄里聚了这么多人,在做什么?”

“奉僧格林沁王爷之命,请来各位大掌柜,出售我康家的产业,换回银子赔给军队。”康素园情知事有蹊跷,干脆搬了尊神出来,希望吓退这伙子官兵。

谁知无用,那员武将回手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王爷帐下的亲兵营官——铁哈齐,派我来抓你的正是王爷。”

康素园大吃一惊,在场的人也都无不惊骇。

“这、这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换了银子赔给军队,赔给哪一支军队?”

“当然是王爷的军队啊。”

“哼哼,可是有人举发,说你是要把银子用来接济捻匪!”

“不、不,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康素园知道要是坐实了这条罪名,十个康家也完了,这是杀头抄家的罪名啊。

“我信你这汉狗不过!来人,搜他。”铁哈齐一声令下,马上有人过来,开始翻检各家掌柜身上,连垂垂老矣的毛鸿翙都不放过。有个绿营兵一脸涎笑凑近雷大娘,雷大娘早就看出他不怀好意,等他一伸手,闪身一躲,下面紧跟一脚,正踹在那小子的命根子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捂着裤裆满地打滚。

铁哈齐大怒,刀拔了一半,见寒着脸看向自己的是个女人,愣了一下,这时有人报说在一个掌柜的怀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密密缝在衣襟上,不是这样搜还真难找到。

铁哈齐叫过一个笔贴式,让他当众把信中内容念一念,才念到一半,康素园喉头咯地一响,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信里夸赞康家帮助捻军放火烧军资有功,约定将来打下西安要封康素园为王,而且要他再立一功,约齐了反清志士,筹集银两,资助捻军。落款是梁王张宗禹。

话不说,就是寥寥几笔,但这是谋逆!法有明律,谋逆不分首从一律处死,更何况是落在僧格林沁这魔头手上。雷大娘与毛鸿翙对视一眼,见彼此都是脸色煞白,不见一丝血色。

古平原在人群中也是听得头皮发炸。他敢肯定康素园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二人虽然是初交,但古平原从他眼睛里就看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不会因为有所贪图就把自家的买卖置于如此险境。至于雷大娘和毛鸿翙更是不可能糊涂冒险。

“军爷,我们都是正经买卖人哪!当初洋兵犯境攻进北京,四大恒关门歇业,户部无银可调,军饷告急,危急关头是我们山西票号一力承担了下来,为朝廷收各地协饷,度支分派。说白了,是干了户部应该干的事儿。这事儿连先帝爷都知道,还下旨命巡抚大人嘉奖我们,我们一心为了朝廷,怎么可能是叛逆!”毛鸿翙颤巍巍趋前两步争辩道。

雷大娘更是不屑道:“哼,要银子要命直接说就是了,何必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是谁,是谁?”康素园这时悠悠转醒,手足发颤四下看着,忽然直奔一个人而去,信就是从这个人怀里搜出来的。康素园手被绑着,用头去撞这个人,口中怒骂:“我与你何冤何愁,你要陷我一家人于死地,你究竟是谁?”

是啊,这个怀揣逆匪信件的掌柜究竟是谁?雷大娘和众家掌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眼里都有疑问。要说这些人加起来,不说各行各业都占全了,但是陕晋两省上得了台面的生意人,他们不认识的还真不多。眼前这个人一脸烟容,像个瘦皮猴似地,竟是谁都没见过他。

康素园拼了命地一撞,把那人一头撞倒在地,众人瞪眼看着他,就见他两只脚蹬了一蹬,身子一抽搐,就此不动了。康素园惊得一怔,爬过去再看时,此人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居然连句话都没留下就死了。

康素园可真吓呆了,大睁着双眼,自家的冤枉一定要着落在这个人身上才能真相大白,此刻他死了,那自己岂不是冤沉海底,这个滔天大罪怎么能担得下来!

“唉!”康素园站起身一跳脚,“老天爷,我康素园一生经商,没赚过一文昧心钱,夏舍凉药冬舍衣,西安城里谁没受过我的好处?为何要我受这样的报应,好公道的天!”说完,对着前面的柱子就冲过去,要效仿昨天自家的二儿媳,干脆一死百了!

铁哈齐早就在注意了,见他要寻死,一脚把康素园踹翻在地,大手一挥,“都是逆党,统统带回营里!”

带回大营岂有这些人的好,只怕一夜审下来,一半就要去见阎王。古平原急得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慢!”边上忽然有人说话。

“嗯?”铁哈齐怪眼一翻,心里立时就动了杀机,但是看清楚之后,他不敢了,反倒后退半步施了一礼。

“卑职见过大人。”

一顶绿呢大轿停在十步之外,一个头戴蓝宝石顶子,身穿九蟒五爪官袍,胸前嵌着孔雀补子的大官迈着方步走入人群。有人认出来,这是本省的学政廖大人。学政都是翰林院的京官出身,主掌一省的文教,最是清贵。铁哈齐虽然凶,但不过是个四品武将,且不说武官顶子本就比文官差了一大截,朝廷体制所限,品阶有差见了更是不能不拜。

“我正好路过此处,事情都看见了。僧王勤劳王事,操劳军务,不易让他老人家再多分神,这种刑名案子还是交由本地臬司衙门去办吧。”廖学政言语很是温和,话中面子也是给的十足。

“这……”铁哈齐有点犹豫,他不甘心。

“按大清律,能处置嫌犯的只有各地的司法衙门,上到三法司,下到州府县衙。军营里难道还要设大堂吗?用哪部律法来审呢?”廖学政加重了语气。

铁哈齐可不笨,一省之中,只有巡抚和学政有专折奏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如果廖学政一翻脸,今夜回去写个奏折,几天之后就能上达天听。要是自己一意孤行给僧王惹了麻烦,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卑职听命,来人,把他们押到臬司衙门去。”

铁哈齐听命,廖学政倒也不愿得罪他,温言抚慰了几句,随后升轿而去。

衙门办案总要提人证、寻物证、过堂审讯,按律治罪,这就有时日好拖,也就能想办法,古平原松了一口气。人群慢慢散去,各家的伙计慌里慌张回去报告这个凶讯。古平原站在当地,忽然想起,要不是有人来找,眼下自己也在囚徒之列,而且自己是流犯,万一再露了馅,那可真是有死无生。

他正想着,忽然一把带鞘刀“啪”地往肩头一拍,“相好的,你犯事了,识相的跟我去衙门一趟吧。”

古平原是有心事的人,心里登时一翻个,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难不成是私逃入关的事儿发作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还没容多想,后面那人又说话了。

“想活命,拿五百两银子来。”

肯收钱就好办。可是当街讨要贿赂未免不合情理,古平原这时稍稍定神,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他一回头。

“你、你不是……”

“嘿嘿,古朝奉,好久不见了!”后面那人是个武官打扮,身材高大,豹眼环睛,满面虬髯,咧着嘴正在笑。

“哎呀,邓把总,不,千总大人。”胸前补子换成彪,自然是从七品升到了六品。古平原赶紧深施一礼。

“好险哪!”邓铁翼压了压声音,冲着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一愣才悟道:“原来是邓大人……”

“对喽。我从早晨起就奉命在此监视,就等瓮中捉鳖。见你进去吓了我一跳,这军情不敢耽误,可是那铁驴头一来,你不也糟糕了?只好算准时间使个计,把你叫了出来。”

“多谢大人关照。”

“什么关照不关照!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上次一把腰刀当了五百两,你才是真关照呢。”邓铁翼拉住古平原的手,“古兄弟,来来来,我请喝酒,今儿一醉方休。”

古平原本无心思喝酒,但邓铁翼是军营里的人,自己正要问他话,于是便随着他来到同盛祥。

跑堂的眼睛都毒,杨四一下子就认出昨儿来过的古平原,何况边上还有个得罪不起的军官,他立马笑容满面过来,将二人接上楼上雅座。酒过三巡,古平原掩杯不饮。

“邓大人!”他说了三个字就被邓铁翼拦住了。

“叫大哥!”

“我一介草民……”

“僧王倒不是草民,我和他攀得上嘛。古兄弟,你上次帮我那个忙帮得实在大了,我嘴上不说,心里可不能半吊子。你这样的人值得交,这样,我也不耐烦换什么帖子,我已然叫了你兄弟,你再叫我一声大哥,咱们俩就是异姓手足了,你看如何?”

古平原在关外五年,深知这些兵大爷的脾气,看不顺眼,白花花的银子捧上来照样一巴掌打在地上,要是对了脾气,那也能立时把心掏出来。当下也爽快地答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大哥!”

“好嘞。”邓铁翼大是高兴,一杯酒又落了肚。

“兄弟,上次我失约了,没累着你吧?”说着他捻了颗又香又脆的炒花生米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古平原当然不能提自己被关了好长时间的大库,只是摇了摇头。

“唉,我也不想啊。只是军令如山,要开拔,说声走,不走就变了逃兵,没法子,只能随队来了西安。”

“那时候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当刀,我看那是大哥真正心爱之物。”

邓铁翼一拍大腿,“兄弟你说得不差,我这辈子有两样东西瞧得比眼珠子还重,一是老娘,二就是这把刀。但是事到头上,就只能舍了这刀来顾老娘了,毕竟人是活的,物是死的。”

古平原静静往下听他说。原来这邓铁翼是湘西人,家中穷得叮当响,一条大汉三十好几还没娶媳妇,想着一条穷命索性拿去投军,要是命大死不了,攒一笔钱拿回家娶媳妇,就这么着参加了曾氏弟兄组建的湘军,在水师营当舵手。有一年在长江上打仗,长毛在江里沉了十几条船来阻挡官军。眼看船队无法前行,只能被困在江上成了活靶子,邓铁翼仗着水性好,举着一杆旗跳到水里,人潜在水下,旗举在水上,为船队在激流中带了一条路出来。曾国藩当时就在后面的旗船上,用千里镜看得清清楚楚,等仗打完了,把邓铁翼叫到船上,亲授七品把总之职,更为难的是递了一把腰刀给他,这把腰刀是曾国藩命高手匠人打造,一共只有几十把,湘军十几万之众,只有立大功者才能得到。这下邓铁翼乐坏了,对此刀爱逾性命,别人想摸一下他都不肯。

僧格林沁打捻子,从各地调兵来陕,其中就有邓铁翼。他走到太谷恰好遇到一个老乡要回湘西,这是不容易的巧遇,他打算托这个人带一笔钱回家去给老娘,想了想五百两足够在家乡起一间三房两进的宅院,让老娘风光一下。

“嗨,可是手头没银子,身边的人都是各地调来的,也没熟到能开口借这么多银两。”邓铁翼的银子为防有失,都放在军需官那里寄存,手头只有几十两散碎银子留着喝酒。

“我们前后队,我是前队,原本军需官第二日就能到,我就琢磨先把刀当了,然后第二天取赎,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命令开拔,我硬是到了西安才遇上这军需官。”邓铁翼摊了摊手,“好在当票日期半年,我也没着急。”

古平原这才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自己没看走眼。不过大库蹲得也不冤,不蹲大库就看不到那本《南史》,也就想不到“佛门当”的经营,看来真是冥冥之中有定数。

“若说定数,康家看来是走背字,想卖产业赔银子都招这么一场横祸。”古平原把话慢慢引到康家上。

“无非是得罪人了,有人告发他。”邓铁翼一哂。

“是谁?”解铃还须系铃人,古平原感于雷大娘、毛鸿翙的知遇之恩,更佩服康素园的大义凛然,想看看有没有法子帮康家解这一难。

“不知道,听说是匿名投简。”

“这分明是陷害!”古平原咬着牙。

“你说是陷害,可僧王算是逮到了出气筒了!他这些天都快气炸了,别的不说,营里的督粮官连着砍了四个了。往日里那是抢都抢不到的肥缺呀,如今中军点将,没一个肯去的。”

正说着,楼下又是一阵乱,两个人从二楼伸出头去看,见又是昨天那些商人家眷在官兵押解下正在游街示众,那些家眷哭哭啼啼,被人用鞭子抽着,用刀背打着,跌倒再爬起,狼狈不堪,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不久前还在穿金裹银的财主家的人。

“唉,康家这回犯事儿,正赶上碰在僧王的火头上,甭管是不是冤枉的,都凶多吉少。”邓铁翼是乡下汉子出身,本性忠厚,见此惨状往嘴里倒了一杯酒,不住地摇头。

邓铁翼要回营缴令,二人各留了住址这才分别。他走了,古平原没走,就在楼上清净雅座里冥思苦想,想着下一步该干什么。

不管是收买还是收当,康家的产业估计很快就要被查封,罪名若是定了那就逃不过抄家,康素园已经无法做主,自然也就谈不到买卖。

自己此行的任务看样子是无法完成了,那么想找的那个人呢,也找不到了吗?还有康素园、雷大娘、毛鸿翙这些正经的生意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含冤被屈,一个个被砍脑袋?叛逆是十恶不赦之罪,连督抚都没有权力赦免,自己一个流犯之身,本身都是受制于人,有什么本事去解决这样的大麻烦!若说能把这案子翻过来的,眼下就只有一个节制三省的僧格林沁,可是他也是第一个要问这案子的人,这不是一条死胡同吗?

古平原想得心情烦躁,他本不嗜饮,此刻却一杯杯往口中倒着酒,不多时已然有了醉意。

杨四跑堂多年,一看古平原这样就是借酒浇愁,趁着给他添酒的当口,劝道:“客爷,您有什么烦心事儿我不知道,也不敢问,不过在别处也就罢了,在西安,您可以去找一个人呐,找到他,包您顺心顺意。”

“呵呵。”古平原笑了,“天下事千头万绪,你连我为什么烦心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这个人能帮我。”

“他连康熙老佛爷都能帮,怎么就帮不了你呢。”

“哦。”古平原好奇,“你说的倒是什么人哪?”

“咱们西安有个严仙儿,测字的功夫是一脉相传,奇验无比。他的先人给康熙爷测过字,得过赏,要不是说准了,康熙爷能赏他?”

“只怕是帝心仁厚,不准也赏了吧。”

“客爷您不信?您瞧瞧我,瞧出什么来没有?”杨四有点发急,往自己脸上一指。

古平原醉眼惺忪看了看他,摇摇头。

“我绝后哇。”杨四苦着脸说了一句,“我那婆娘娶进门三年没开怀,我去找严仙儿,拈了个‘武’字,严仙儿说,这是‘一代无人至此止’,说我不但绝嗣而且绝后,连个女娃都没有。我不信哪,从那以后攒钱买女人,逃难的,官卖的,别看我只是个跑堂,最多时家里面有一妻三妾,弄得精穷。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还是屁股后面光塌塌。我一气之下把那三个妾都休了,她们嫁到别家去,不到一年就都怀上了,把我气个半死。”

“真这么灵?”古平原半信半疑,反正左右也想不出善策,他索性按照杨四的指点来到甜水井旁的报恩寺门口。一看果然有个测字摊儿,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都是在看热闹,古平原挤进人群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坐在一把藤椅上正在闭目养神,张口问,“严先生,我远道慕名而来,能不能请你给测个字。”

严仙儿没睁眼,指了指摊上的纸笔和签筒,“或写或拈,选个字吧。”

古平原想了想,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从徽州到北京,发配关外,再到山西、蒙古,如今又来到了陕西,于是提笔写了个“移”字,严仙儿这才睁眼来看。

“好一笔字。”他先赞赏地点点头,又抬眼看看古平原,“这位先生,问什么?”

“问……”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因为一个“钱”字,“求财。”

“能求到,但不易。”严仙儿皱眉看了半晌。

“怎么说呢?”

“求财就是求利,‘移’字已有半个‘利’,这说明你本身就有求财之能,所要做的是……”他在那两个字的右半边“刂”和“多”上各圈了一下,“若去刀兵,其利必多。”

古平原急切之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模模糊糊辨不清楚,急忙又问道:“先生高明,可否再赐教几句?”

大概问这话的人多了,严仙儿微微一笑,“仓颉造字,本就泄露天机,所以鬼神为之哭泣。测字一道,能说的只有十之一二,不能说的却有十之八九。既然你问,我再送一句话罢。”

说着,他在“移”字的左半边又画了一个圈,“利从禾上来。”

“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利从禾上来。”古平原在大街上,一路嘴里念叨着这两句话,反复想着其中的奥妙。

“古掌柜,我可找到你了。”一辆马车在身旁停下,乔致庸一步跨下车,闻到他一身酒气,先就皱了皱眉头。

“来,上车。”说着,一把把古平原拽上车去,马车接着疾驰而去。

“乔东家,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臬司衙门,西安的官儿我认得不少,先去探探风声再说。”

古平原愣了一下,忽然头一低,没让乔致庸看见自己眼中迸出泪光,再抬头他便开始把如何认识邓铁翼,邓铁翼又怎么把自己引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乔致庸静静听完,奇怪地问,“古掌柜,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怀疑这件事是我做了手脚?毕竟我昨天拒绝了与雷家、毛家联手,今日又恰好出了绸缎庄。”

乔致庸哈哈一笑,“那我呢?我不也不在场,你就不怕是我假造密函,想把三大票号一网打尽,然后唯我独尊。”

两个人说完话,互相看了看,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这种生意人之间的信任,真是比赚来金玉满堂还要让人心情舒畅。

西安的臬司衙门很有名,它就建在汉朝廷尉府的原址上,这里曾经是酷吏张汤办案的地方,张汤是出了名的打击富商,剪除豪强之人,但如今本省的臬台大人却是通情达理,知道这一案疑点重重,死的那个人又验明了是中毒,审与判只怕都不是自己一个按察使能做得了主的,索性大开方便之门,只要犯人在狱中不出事就行。

如今乔致庸来访,臬司也知道“为政者不得罪富绅”的道理,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知道乔致庸并非来求情只是要探监,更是满口答应。肃客之时,臬台忽然口打唉声:“这僧王毕竟是马上王爷,打仗行军是本行,论起与商民打交道实在鲁莽。”

他一条条掰着手指往下说:

“眼下酷暑大旱,粮食本就不足,有银子都买不到粮食草料,康家已经在凑银了,他却把买主儿和卖主儿一起抓了,这下银子去哪里找?连审带判,要真是坐实了罪名,这得报到刑部去批,又得报到大理寺待勘,批文回来最快也要半年,然后抄家,家产发送官卖,就算一切顺利都换成了银子,也要解到户部去,再由户部分派发用,或用作军饷,或用作民生。”

他看着乔致庸,“乔东家,你说说看,这一趟下来要多长时间?”

“以官场积习,办得快也要大半年,那些部里的积年老吏故意拖上一拖,没有一年别想办成。”

“着啊,你说僧王劳军靡饷,就这么不发兵,能再耗一年?朝廷也不会答应啊,他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古平原眼前一亮,“大人分析得透彻,既然这样,为何不上个条陈,请僧王不要……”

“慢、慢、慢!”臬台连连摆手,“我有几个脑袋,敢捻僧王的虎须?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掌管一省的刑狱,这些兵大爷不走,日日在城中惹事犯案,民怨沸腾已然日久,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古、乔二人被差役引入大牢,古平原迎头看见一个人从里面不紧不慢走出来。

“古掌柜,你运气可真好,原本是坐监的,却能反过来探监。”那人见了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闪,不等他回话,又对乔致庸说,“乔东家,久仰了。”

“苏公子,你来这儿是……”古平原上下打量着她。

“同行嘛,来帮着出出主意。”苏紫轩并不多寒暄,一笑而别。

“嘿,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他是谁?”乔致庸看着苏紫轩的背影。

“姓苏,我也不知道来历。”

“同行?我看他不像是个生意人,这绝不是一般人。”乔致庸见过不知多少大人物,当下一口断定。

古平原很疑心这次的事情是京商在背后捣鬼,目的是剑指晋商,可又不信这丰神俊朗的苏公子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如果是李钦得了张广发授意,或许还有可能,可是李钦昨晚明明在华清池。

其实他想的不差,使这一计的正是苏紫轩,她要四喜找了一个有鸦片瘾的乞丐,带他好吃好喝一顿,又到烟馆过足了瘾,那乞丐感激涕零让做什么都肯,于是怀里塞了一份假信,骗他去了绸缎庄,事前就算准时间,下了缓发的毒药。这一招死无对证虽然简单,却有效得很,别看这些掌柜一个个心有九窍,眼睫毛都是空的,可是面对一个死人,再好的心思、再灵的口舌也没有半点用。

眼下她是来看“收成”的,顺便还有一件事要办。四喜跟在身边,“小姐,你瞧出什么来了?”

“那姓雷的女人和姓毛的老头好像真不知道,否则不至于这样危急的情况却丝毫不动声色。至于乔致庸,如果康家的财富落在他手里,倒难了,此刻他置身事外,大可以置之不理。”

“那怎么办?”四喜追问道。

苏紫轩拐入一条小巷,看看前后无人,这才开口:“张广发的事情算是办成了,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能同时办成另外一件大事,早知这样不用张广发说话,我也会主动来西安。与这件大事比起来,康家的财富又算不得什么了。”

“哦,是什么事?”四喜迷惑地望着苏紫轩。

“捻子!我不能让僧格林沁灭了捻子,不然他班师回朝,紧接着南下去打长毛,与曾李会师,金陵岂不是指日可下。长毛一亡,那一男一女的江山可就稳固了。”

四喜恍然点了点头。

“想不到僧格林沁这样糊涂,他抓了陕商和晋商,就等于自己断了自己的粮饷,这些军队被困在城里,捻子就可以在西北坐大,至少能牵制住蒙古铁骑。”王天贵与张广发所担心的此消彼长,也正是苏紫轩所日夜考虑的,只不过她心中的“彼与此”,却是清廷与叛军。

苏紫轩在心里默默谋划着,一个身影不其然闯入脑海,她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古平原,这个人居然没有被抓起来,是运气好,还是他又要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动作,苏紫轩自问算无余策,唯有想到古平原时,心中却总是带了些忐忑。

“乔东家,我瞧你有些心神不宁。”古平原一脚迈出大狱,侧头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乔致庸。

乔致庸平素一向是波澜不惊,笑嘻嘻满不在乎,如今一张脸却白得吓人,别说笑容连血色都不见。

“古掌柜,我是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顺便再想想救人的主意,告辞了。”乔致庸竟是匆匆而别。

古平原皱皱眉,方才在狱中,雷大娘说那苏公子指名道姓要找与康氏有旧谊的人,说是能施以援手,问寻不得,失望而去。乔致庸当时听后身子微微一震,自己就站在他身旁,也感觉到了。这苏紫轩行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啊……”古平原正在出神,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从不远处的街市传来,紧接着接二连三同样凄惨绝望的哭嚎声此起彼伏,大太阳下把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往声音的来处奔去,古平原也快步赶了过去。等到了近前一看,依旧还是那些商人的家眷,她们已经绕着古城墙走了一圈,个个困顿不堪,也不知为了什么,却如入了魔一样,披头散发地大声哀嚎,声音凄厉无比,听得人直想捂住耳朵。

“这是怎么了?”古平原揪住旁边一个沽酒的汉子,急切地问。

“有人把康家大爷被抓了的事儿告诉她们了,生路已绝,能不哭嘛!”

“你再往前看看。”那汉子又一指前面的一家小票号,“那家掌柜的也是刚得知消息,趁人不备就上了吊,正往外抬尸首呢。”

“这又是为何?”古平原又惊又怔。

“他的钱都放给了这些商人,如今吃了倒账,除了一死也没别的路走了。你瞅着吧,再过几天,这满大街都得是出殡的队伍。”

古平原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康家大爷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他茫然地抬眼望去,看见苏紫轩带着四喜站在街对面,也正瞧着这一幕人间惨剧。

“小姐……”四喜是亲手办这件事儿的人,如今结果出来了,她身子有些微微发抖,避开目光不忍再看那些人绝望无比的脸。

苏紫轩一张脸如玉雕般没有任何表情,却始终盯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家眷,仿佛那是把一颗心打磨成利刃的炉火。

“苏公子。”忽然有人叫,主仆二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站到了面前。

“你要做什么!”四喜挡在苏紫轩身前。

古平原也不管其他,紧盯着苏紫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听着,不管你要做什么,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说完,一转身大步离开。

四喜惊讶地轻呼了一声,“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紫轩看着古平原的背影,瞳孔忽然缩小,如同看见了一团烈阳,比起这团烈阳,方才的炉火简直微不足道。

古平原直觉地发现苏紫轩是始作俑者,但无凭无据也不能用来洗脱康家的罪名,而且他相信凭着苏紫轩的精明,绝不会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给人抓把柄。

他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方才严仙儿说了两句晦涩难明的话,他本来不解其意,可是到了臬司衙门后,臬台大人一番言语却把严仙儿的哑谜打破了。古平原这时候心里透亮得像一条山间小涧,清澈见底。自打到了西安,他觉得自己始终是在一团云雾中撞来撞去,如今终于云开雾散,对于眼前这个局势应该如何去解,心里明镜一般。

可问题是,解药在山里,山路上有老虎,要采药就要冒生命危险。

“黑水沼和僧格林沁,哪一个更可怕?”古平原问自己。

自然是僧格林沁。进了黑水沼,运气好还能出得来,可是惹了僧格林沁,必定有死无生!

“非捅一捅马蜂窝不可了。”古平原把自己锁在客栈房间里,一个人都不见,王炽在外面把门拍得山响,他只当没听见,从郊外回来的常玉儿也来叫过他两次,他还是不理。

他把整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天,嘴里不停念叨着“移去刀兵,其利必多”,“利从禾上来”。常玉儿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听完了迷惑地问王炽,“他在念什么?”王炽一脸倦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跟着这个疯子朝奉出门,果然不吉利,生意没做成也就算了,只望他不要再发疯搞出什么事来。

二人直等到天色黑透,已经打了定更,这才听到开门的响声。

“古大哥。”常玉儿担心地迎上去,古平原冲她笑笑,举步就要往外走。

“古掌柜,你去哪儿?”王炽跟上一步。

“救人,不,是做生意。”古平原想了想,重又说,“是做一桩救人的生意。”

王炽神色不豫,有些不耐烦地说,“咱们赶紧回太谷吧,此地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

“你说错了。”古平原重重拍了拍王炽的肩头,“还有一桩大生意正等着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