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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争一口气

“你说啥?”张启明头一昏,脚一软。

“医生说你的癌细胞转移了,”杨敏一脸沉重地重复一遍,从挎包里抽出几张纸递过来。

“这怎么可能!”张启明大叫起来,双手颤巍巍接过来那几张纸,脑子里一阵晕眩:完结了,这下完结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千算万算,让你再咒自己让你再咒自己。

几张纸头拿在手里翻,看到眼睛里都是花的,但左看右看,都是些数字,在定睛一看——不是电费账单么?

“这什么啊?”张启明愣住了,拿着账单问杨敏。

“你的诊断报告啊,”杨敏申请自若。

“这是诊断报告?”张启明不可置信地甩着两张账单。

“不是啊?”杨敏假装诧异,接回来放在手里翻,“那要么你本来就不是得癌症啊?”

张启明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被杨敏耍了。火气噌噌地冒上来,但同时,双脚顿时不抖了也不冷了,一股暖气从脚底心慢慢蔓延到全身。

“你这只女人哦!”张启明气急败坏,伸着一根食指在杨敏面前笔划。

杨敏“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一板脸,一甩头:“不要在人家医院里大呼小叫,毛病看好了么好了,现在去民政局,再不去人家要关门了。”

打一巴掌,给一个果子,张启明呆在原地,想来想去摇头:这个女人真的是辣手。

坐上出租车,张启明已经有些泄气了:“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装得蛮像的,我还特地到医院里去体验过生活来。”

“这你就不要管了,”杨敏想,我才不会把之前的暗中观察告诉你。现在她占上风,就要彻底把这上风占到底。“话说回来哦,张启明,我在日本刚刚知道你生病,心里还蛮难过的,想你这些年肯定过得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杨敏转过脸来直盯张启明。她的眼神很真挚。

杨敏年轻时候的五官都是圆的,尤其一对眼睛,虽然不大,但是乌黑滚圆。隔了将近十年的岁月,这滚圆的眼睛被眼线笔勾成了随和的长条,原来的乌黑上多了一层擦不干净的雾蒙蒙,仿佛总带着一点哀愁。看着这对眼睛,张启明忽然心里松动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这十年,杨敏的日子大概也不是太好过。

“张启明啊,我知道你想离婚,我也想离,其实你不用装病,我都准备好给你补偿的,”这次杨敏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来,里面躺着律师起草的崭新硬挺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十万块钱,不管你生病不生病,我都给你,”杨敏继续说,“我知道的,我亏欠你们父子很多。”

张启明接过这份文件,果然看到“甲方一次性赠予乙方十万元现金”的字样。张启明心里有些愧疚:难道真的是自己把杨敏想得太坏了?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但等等,眼光滑下去,只见另一条——儿子张杨(12岁),抚养权归甲方杨敏,乙方无需支付任何抚养费用直至18岁。

“你什么意思啊?”张启明的火噌噌窜起来,刚才那一丝一毫的愧疚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要跟我抢儿子啊?你想得倒美哦,我好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养那么大,你现在来捡皮夹子啊?做你的大头梦!”说着,不顾杨敏的反对,哐哐敲着出租车司机的位置:“停车!靠边停车!我要下车!”

杨敏一路跟下车,拉住张启明的外套:“你不要意气用事,我是为了儿子着想!”

“儿子?哈,你现在记起来你有儿子啦?蛮好蛮好,”张启明怒极反笑,招呼着马路上看热闹的人,“阿姨爷叔,来来来,你们都来评评道理,大家来听听看哦!这个女人,儿子3岁,跑到日本去了,在舞厅里跟人家蹦嚓嚓,蹦嚓嚓,面孔香香,腰么搂搂。你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的时候,你想到过你有儿子伐?”

上海滩上最不缺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起来了指指点点的看客。

“儿子5岁,盲肠炎,痛得在地上滚,嘴里叫妈妈呀妈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儿子9岁,小学三年级,人家笑他没妈的野种,他拿凳子把人家头砸了,自己坐在地上哭,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知道你有儿子啦?要回来跟我抢儿子啦?有这种道理伐!你问问大家,有这种道理伐!”

人群哄地一声议论开了,像漫天的飞蛾,满头满脑一下扑向了杨敏。杨敏心里知道,这么多年,总要先让张启明把脾气发完才能听进去自己说话,自己只能忍受,但张启明的话,每句都像把小刀,一刀一刀锯在她心上。她抖着嘴唇辩解:“我回来找过他的,你们不让我见他。”

“是他不要见你!”张启明叫出来,“我从小就跟他说,当你这种妈死掉了!你不要脸,我们要脸!”

张启明说完,转身就走。杨敏在他背后喊:“我能给毛头更好的生活!你不要为了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前途!”

张启明的脑子一下炸了。他气势汹汹折回,右手拳头碰到杨敏鼻尖,忽然笑了:“钞票是伐?你终于跟我谈钞票了是伐?你有钱,你了不起!我册那我现在也有钱!”掏出皮夹子,本来想撒点老人头摆摆威风,却发现为了装穷皮夹子里只放了四十几块的零头,气得把皮夹子整个往地上一扔。

“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法官判我输一半我认了,”张启明咕咕哝哝,杨敏听得一头雾水。

“我跟你讲,杨敏,我现在是老板了,我有钱,毛头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以为日本了不起死啦?我跟你讲,只要儿子想出国,英国、美国、澳大利亚,我随便他挑!世界地图钉在墙上面,飞镖扔到哪里我送他去哪里。还日本,日你的大头鬼!”

人群中有人被他这两句话逗笑了。而杨敏看着张启明上窜下跳的样子,忽然疑惑:他得的要么不是胃癌,是脑癌啊?

“你不要不相信!”张启明看到杨敏那似笑非笑的脸,火气又上来了,“我证明给你看!”浑身上下拍了一遍,统统都是瘪三装扮,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只能继续空口说:“梦的娇西装,晓得伐?2千块一件,我有两件!车子,我开奔驰!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你知道伐?我跟人家谈生意都在那里!”

“滑”,人群这次哄笑起来。有个老大爷上来劝他:“好了好了,弟弟啊,别讲了别讲了,有什么事情回家讲。坍台的呀。”

“坍什么台?我真的有钱的呀!好好好,”他凑到杨敏面前,“我现在不跟你讲,我回家打电话给你弟弟,让他跟你讲我新家的地址。你明天来,你明天晚上来,我让你看看毛头跟着我有没有好日子过!”

张启明大步流星地走了,杨敏心里还在疑惑,但为了避开众人目光,也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好事者,捡起了张启明扔在地上的皮夹子。正在翻看,只见张启明又回来了。

“朋友,这个皮夹子你拿去,我身份证银行卡在里面,你能还给我么?”张启明搓着手,绷着脸说。

那个人想了想,从里面掏出了一张身份证,三张银行卡。

“这个,”张启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再给我两块钱坐公交车好伐?不对不对,我算算,要换乘的,大概要四块吧?有空调车的……”

那个人把皮夹子整个往地上一扔:“帮帮忙哦,一共就40多块钱,还掼什么浪头。”

对抗杨敏的号角正式拉响。作战指挥部设立在了关爱萍家。

是夜,张启明拿了三万元巨款给关爱萍:“爱萍啊,你明天班不要上了。拿这点钱,做个头发,到美美百货买两套衣服,哪个牌子响买哪个,鞋子也买,包也买,都买,明天气死杨敏那个女人。”

关爱萍把钱一推:“我才不去,你们一家三口的事情,我去掺和干嘛?”

“谁跟她一家三口?我们才是一家三口,”张启明忽然瞥到了旁边的肖涵,“不对,我们是一家四口。我们4对1!”

肖涵赶紧声明:“别算我,我不会去的,我后天要测验,我要复习功课!”

张启明拿肖涵没办法,只有一记头挞打在毛头头上:“毛头,我跟你讲,你给我拎拎清!明天不要去上课了,我带你去买点新衣服。买两套耐克了不起了,耐克有什么稀奇,我带你去买花花公子。”

毛头的脑袋在光速运转,立刻意识到这是敲竹杠的好时机:“爸,买衣服不稀奇的,她又不可能打开衣橱去看有几套。你给我买点撑场面的东西。”

“什么东西撑场面?”

“多了啊,任天堂新出了游戏机,还有IBM的笔记本电脑,限量版的变形金刚……”毛头板着手指头,把大件一口气报了一遍,“还有限量版的乔丹鞋,那个最最最最撑场面!”

张启明的心在滴血,很想一巴掌打在毛头脸上。但忽然想到此时毛头是两条阵线共同争夺的对象,就春风化雨地摸了摸他的头,慈父一样点了点头。

这一晚,毛头终于回家了!

在蹦到他柔软的席梦思上躺了5分钟后,他立刻起床开了电脑,上了QQ。果然,8点多钱佳玥还在线上。

“Hi,”篮子给芦苇发了一个表情。

钱佳玥今天是在给语文作业查资料,倒是见到了这个久违的网友。

“春节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已经开学了,”钱佳玥老老实实回答,“我马上要下线了,数学作业还没做完。”

“没什么,我就想告诉你,我明天要见一个人,心里很紧张。”

“就是你说你暗恋的那个人么?”钱佳玥兴奋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开始跟卡门一样八卦了。

“为什么你很想一件事,想了太久,真的要发生了,会害怕呢?”篮子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

会么?如果肖涵真的说要跟自己在一起,自己会害怕么?钱佳玥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很难想象,那会像是做梦一样吧,但自己会害怕么?

“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吧?”芦苇打,“红楼梦里说,既然相聚最后总要分离,不如一开始就不聚。”

良久,篮子问:“这是红楼梦里说的?”

“嗯,林黛玉说的,”钱佳玥打。她看看时间,已经9点10分了,于是在QQ上跟篮子道了晚安。

所以害怕相聚,是因为更害怕分离么?毛头望着电脑屏幕上那个灰掉的企鹅头像,发了一会儿呆。

第二天,张启明是严正以待。把那辆二手奔驰擦得闪闪亮,订好了波特曼的包厢,指挥两个钟点工阿姨把几年没挖出来的老坑都擦了五遍,关爱萍来了以后,恨不得把一整瓶香水都倒在了她头上。

当然,张启明还去公司里,把原来发给工厂和经销商的公司产品手册也拿了一箱到家里来,摆得到处都是,像一个展品会场。

“你正常点可不可以?”关爱萍看着张启明身上不肯拆掉梦特娇牌子的西装,叹了一口气。

张启明想明白了。佛争一株香,人争一口气。钞票再多没有面子,有什么用呢?比起藏起一半钱来,自己偷偷摸摸花,不如把大把钞票扔在地上,看着自己恨的人跪着捡起来。人赚钱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开心啊!

他想到杨敏呆会的脸色,可能会有的后悔错愕,被儿子拒绝时候的痛苦,想要问自己要钱的屈辱,想想就开心得要笑出来。杨敏啊杨敏,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啊!

杨敏的眼睛掠过发胶涂得三寸高的张启明,朝关爱萍微笑点了点头,望到了低着头用鞋底蹭地板的毛头身上。上次没看清,这次看清了,毛头那么高了,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她走过去轻声轻气问:“毛头,给你买的运动服,你喜欢么?”

杨敏手碰到毛头肩膀上的一刻,毛头像触电一样跳了了一下,他下意识肩一卸,让那只手停在空中,成为一个尴尬的问号。

张启明给毛头使眼色,意思是,“可以讲啦,可以讲啦”。他代笔给毛头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控诉信,逼着毛头背了五遍,用来给杨敏致命的一击。但准备得再好,这时毛头低着头,故意不接触他的目光,他也只能干着急,自己上阵。

“杨敏啊,我给你介绍一下,你看看哦,这个是我的房产证,上面是我跟儿子的名字;这个是我的公司营业执照,办公地点看到了么?徐家汇。来来来,我公司的产品手册你来看一下,行销全国,去年出口到法国了,法国你知道伐?那个菲菲儿铁塔你去过伐?”张启明准备了一天一夜,为的就是这一刻。

杨敏看着兴奋得面红耳赤的张启明,忽然想到了他们结婚那时候,他喝醉了酒嚷嚷的样子,恍若昨日。

张启明见杨敏没太大反应,把关爱萍拉到身边:“关爱萍,还记得吧?以前我们评厂花,你排第5名,人家第1名,你气得要死,还偷人家热水瓶,记得吧?我准备,跟你离婚了,马上跟她结婚。”关爱萍很尴尬,死命拍着张启明的手,但张启明的注意力全在杨敏的表情上,没有半点分心。

“祝贺你们,爱萍,祝贺你们,”杨敏很西化地伸出手,跟关爱萍握了握。随后,对着张启明说:“张启明啊,我知道了,你现在做生意做得挺好,我找朋友打听过了,你没骗我,房子、公司、厂,都是你的。你放心,你这一切都是我们分开以后自己奋斗来的,我不会来分的,你想离婚再结婚,我也没有意见,我为你们高兴,毕竟当年是我选择留在日本不回来,我祝贺你们。”

杨敏说得越坦然,张启明心里的兴奋感越往下降,但他知道,最后一定有个“但是”,而那个“但是”,才是最最重要的。前面说得花好稻好都没用,最后那个条件一出来,谈不拢,前面统统作废。果然,那个“但是”出来了。

“但是,”杨敏看着躲在张启明身后的毛头,然后转过目光,“儿子的抚养权,你能不能考虑……”

“谈都不要谈!”张启明大手一挥。但他发现,杨敏看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关爱萍。

“爱萍,我们都是当妈妈的人,现在你跟张启明要开始新生活了,你能不能就把儿子还给我?”杨敏抓住关爱萍的手,一脸哀求,“我带着毛头去日本,保证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张启明的钱一我们分都不要。你劝劝张启明,好不好?”

关爱萍的脸涨红了。她最怕别人以为自己跟张启明在一起是贪钱,现在倒好,还要担一个把张启明亲生儿子赶走的恶名。关爱萍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杨敏,你误会了,我跟张启明……毛头是你儿子,但也是张启明儿子,跟我其实……反正这是你们一家三口的事,我今天就不应该来这里。”她有点愤怒,从衣架上拿下外套,愤愤就要走,被张启明一把拉住。

“杨敏,你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所有女人都跟你一个德行啊!”张启明很气愤。他知道关爱萍觉得委屈了。

“你放开我,”关爱萍盯着张启明小声坚定地说。张启明被她一个眼神,更加激起了对杨敏的愤怒,开始更大声地对着杨敏吼叫起来。

杨敏不甘示弱,迎头痛击。旧时光回来了,真奇怪,十年岁月成长,无论变得多坚强成熟,见到那个人,依旧可以立刻回到炮火声中。

关爱萍觉得头痛。这点上,她真是佩服肖涵,15岁的儿子早叫自己别来趟浑水,但自己偏偏不听。爱把事情揽上身,怪不得自己和肖友光做了夫妻。现在走也不迟,关爱萍决定要走。

但是,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她。

关爱萍看到了毛头。毛头的脸还是小时候的圆脸,但嘴唇上面出了青春期的绒毛。他惊恐地看着张启明和杨敏两个人大吼大叫,浑身竟然瑟瑟发抖。他一只手牵住关爱萍,另一只手握住拳头。

“毛头,”关爱萍心软了,“我们先到你房间去好么?”毛头已经六神无主,被关爱萍牵着回到了自己房间。

毛头坐在地上,把手压在屁股下面,把头埋在大腿里边,人来回晃。关爱萍忽然想起来,肖友光刚刚去世那几年,有时候她夜班回家看到肖涵,在床上也是这样虾米一样把自己弓起来,牢牢过着被子。关爱萍一下子心疼了。原来无论是肖涵的成熟懂事,还是毛头的混世魔王,小孩原来都能藏事情,藏他们不想让大人知道的事情。关爱萍也坐到了地上,搂住了毛头。

外面乒乒乓乓,叫声、哭声、嘶喊声。十年的腥风血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发泄对象。毛头觉得自己就像风浪里的一叶小舟,时时刻刻地起伏、摇摆,努力不让风雨雷电把自己淹没。他渐渐和关爱萍越靠越近,最后整个钻进了关爱萍的怀里。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风雨仿佛停歇了。关阿姨也不在了。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喊他:“毛头,毛头。”

毛头睁开眼,抬起头,看到了蹲在自己眼前的杨敏。那张脸,像一个朦胧的梦,每一个五官都模糊,每一个线条都陌生,但整个感觉,却又似曾相识。

杨敏的妆全都花了,鼻子上边一圈黑色的睫毛膏,鼻子下面一大坨晕开的口红。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愧疚和希望:“毛头,你告诉妈妈,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带你去日本,就我们两个人。妈妈在日本开了个烧烤店,有幢很漂亮的房子,两层的,一到春天就看到樱花,一到秋天就有枫叶。妈妈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好不好?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毛头不说话,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这个梦。离自己那么近,仿佛又那么远。

“毛头,”杨敏哽咽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恨妈妈?”泪珠晶莹剔透,一颗一颗从她雾蒙蒙的眼睛里落下来,冰冰凉地滴在毛头的心头。

迟疑,而又缓慢地,毛头的脑子里掠过了他儿时对杨敏所有的记忆。片段的,琐碎的,一枚捏着拨浪鼓的红指甲,一个在阳台上晾毛衣的背影,一张离自己很近很近的笑脸。

杨敏的手贴上了毛头的脸。她又问了一遍:“毛头,你是不是恨妈妈?”

这次,毛头没有逃开,而是贴着那个手掌,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敏的高跟鞋声变成了一串点燃的炮仗,她的哭声变成了一把凄厉的二胡。沉重的关门声后,毛头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只手掌曾经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温度。

扬帆问芦苇:“如果你很想很想原谅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芦苇说:“那就想想他好的地方。”

扬帆说:“我做不到。我恨他,因为他背叛过我。”

芦苇说:“那你就继续恨他,直到恨不动了为止。”

扬帆说:“但我又很想原谅他。”

张启明从民政局出来那个早上,上海的天阴沉沉的。但张启明还是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仿佛要从这密密麻麻的乌云压顶里,看出一线光亮来。

杨敏的高跟鞋踢踢踏踏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就那么一步之遥。张启明忽然想到,杨敏从前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冲在前面,步子又大又快,跟她出去,追在她屁股后面都来不及。张启明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杨敏,只见她神色安定,小脚慢步,微微垂头,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乖巧贤惠的日本女人。

“杨敏,”张启明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杨敏抬起头,她的鼻头有点红。还是老了,法令纹这样看上去好深。

张启明拍一拍装了离婚证书的公文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上次波特曼也没去成。给我个面子,我们多少年没一起吃过饭了。”

杨敏缓缓点了点头,四周看了看,指着一家家常小炒馆子:“就去那家吧。”

靠窗位子坐下,张启明点了几样家常菜,刚要点酒,被杨敏拦住了。

“我不喝酒。”

“就喝点啤酒?我记得以前你很能喝呀,结婚时候我被灌得神知勿知,你还千杯不醉了,”张启明眯着眼笑起来。

杨敏神情淡淡地摇头:“现在不喝了。有趟胃穿孔,差点死在医院里。”

张启明的心里跳了一跳。现在定睛看,杨敏虽然打扮得漂亮,但桌子上面,手指关节真的都粗大了。她原来还为了做不做家务跟张启明闹。

“那么,”张启明狠狠心,终于问了他十年来都想问的问题,“那么那个老头子,现在对你好不好?”

杨敏眼角挑起来,嘴角往外咧,挑衅地问:“哪个男人?”

很快饭菜一样样端上来了,香干马兰头、小黄鱼、咸豆瓣、红烧肉、腌笃鲜。张启明还记得杨敏爱吃的菜。

杨敏心里有点感动,于是收回来目光,调整了下坐姿,若无其事地说:“一个人,习惯了。”然后捉狎地朝张启明笑一笑,“说点事情让你开心开心,其实吧,这十年,我也没你想的过得那么好。”

张启明脱口而出:“那你不如回上海么!其实现在上海也蛮好,你回来也蛮好。”

杨敏停下了筷子,用纸巾抿着嘴角:“回不来了。”

从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天还是原来的天,雾蒙蒙,潮嗒嗒。但天空下面,天际线一束一束崛起,沧海桑田,少年白头。还回得来么?杨敏笑着摇头。过得好,过得不好,都回不来了。开心,不开心,都回不来了。

“什么时候走?”张启明问她。真奇怪,有种夫妻,离婚了反而能好好说话。

“明天。”

张启明迟疑了一下,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本相册来:“爱萍昨天帮我整理的,叫我送给你。”

毛头从六岁到现在,原来每年都去照相馆拍生日照片。杨敏的手指在玻璃纸上一寸寸摩着。

“爱萍叫我跟你讲,你总归是毛头的妈,毛头总归是你儿子。”这句话张启明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关爱萍一道圣旨下来,他左想右想,觉得还是让让杨敏算了。

“有空回来看看儿子,”张启明假装喝了口汤,不去看对面的泪眼婆娑,想想又补充,“这句话是我讲的。”

扬帆问芦苇:“时间真的能够治愈一切么?”

芦苇:“能吧,未来还有那么长。”

扬帆:“有多长?”

芦苇:“很长很长,我们想象不到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