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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家人定义

赵依芳早上去敲陈末门时,陈末还在呼呼大睡,枕头下边压着还在垂死挣扎的闹钟。

赵依芳轻推她:“末末,你不是说要去卖报纸了么?”陈末在被子里弓成一个虾,翻一个身,哼哼唧唧表达着不满。赵依芳还想叫的时候,陈彭宇冷着脸进来:“叫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末出生的时候,陈彭宇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栽培的。陈末开口早,不到两岁就可以背唐诗,三四岁时候做加减法,带去单位,人人都夸聪明伶俐,前途不可限量。陈彭宇对她寄予厚望。唐诗宋词天文地理,自己满肚子的学问,统统倾囊相授。一个拼命教,一个乖乖学,父女关系和谐到上了小学。

在陈彭宇的记忆里,分水岭大概是陈末小学二年级那个暑假。那时全国流行魔方,陈彭宇处里来一个小年轻,清华毕业,聪明异常。一个魔方到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复原了。原来魔方是检验智商的利器,陈彭宇兴冲冲拿了一个回家给陈末。

第二天下午,接到赵依芳电话:“我们末末把魔方拼好了!”陈彭宇从午睡懵懂中激动得精神起来:“复原了几面?”“六面都好了!”

无师自通,果然是天才啊!当天心情大好,见谁都笑眯眯,清华男很知趣地到处散播者总工程师女儿是神童的事迹。同事们忿忿凑趣,表示陈末从小就天资聪颖,大家都早看出来是虎父无犬子。

心情澎湃地回到家,果然,那个早上被自己翻乱的魔方已经复原了。陈彭宇满意地拿在手里掂量,一边笑眯眯对着陈末招手:“来来来,末末,给爸爸演示一下,你是怎么复原的。”陈末一边在瞥《新白娘子传奇》,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我不会。”

陈彭宇大惊:“这前面不是你拼好的么?”陈末点点头:“是我弄的。”陈彭宇放下心来,慈眉善目:“白天怎么弄的,现在就再弄一次,给爸爸看看。”

陈末不情不愿望一眼赵依芳,皱着眉,从陈彭宇手中接过了魔方。她拿着魔方左右翻转,良久,伸出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把魔方上的颜色贴纸撕了一张下来。一张,两张,越撕越熟练,撕完后大刀阔斧往上贴,最后,红绿蓝白几个颜色面果然贴得整整齐齐。

陈彭宇的天才女儿梦,就从那一刻破灭了。他的失望、痛心,是无法言说的。是陈末脸上的耳光印子和打断的拖把柄都无法传达的。

从此后,陈末就离陈彭宇的期望越来越远——从班级前三名,落到前十,从前十到中游,从中游再到倒数。陈彭宇心中的恨铁不成钢,狰狞地展现在每一次他见到陈末时的脸上。

“不要叫她,让她睡!”陈彭宇冷冷命令赵依芳,“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没出息!”

等陈末一觉醒来,已经是8点半。她“噌”一下从床上跃起,大呼小叫地满口喊“妈”。赵依芳心疼女儿,央求陈彭宇:“小赵不是来了么?你让小赵送送末末,让女儿太太平平吃完早饭。”陈彭宇从报纸后面冒出一声冷笑:“哼,公司给我派车,是为公,不是为私。”陈末不甘示弱:“我才不要他送。”塞了一个鸡蛋进嘴巴,脸不洗牙不刷,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

一路赶到集合点,停下车,只见高高的几摞报纸里,裴东妮钱佳玥许优几个,正在纷纷忙碌着。裴东妮端着架子:“陈末,你怎么又迟到!”陈末白了一眼没理她,走到钱佳玥身边,只见钱佳玥正熟练地往厚厚一叠报纸里塞B刊。她用食指压着嘴唇,指指裴东妮:“嘘,陈末,没关系,你的那份我帮你也分好啦。”

9点半,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周围在前面强调安全须知,学生们早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只等周围一声“解散”,众人就以中午冲刺去饭堂的速度赶到了各小组分到的报纸堆前。

“哎呀,这么重啊!”“这里面有谢霆锋砸吉他的照片哎!好帅啊!”叽叽喳喳,一班人以小卖部集合点为中心呈圆状散开。

钱佳玥卖起报纸来是用话语的数量取胜的。她只要捕捉到一个路人的眼神,立刻开启唐僧模式:“先生,我们是二中的学生,这次和报社合作,慈善义卖报纸,所有的卖报所得都会捐给孤儿院的。你要不要买一份?1块钱,周末的报纸有文化副刊,很划算的……”她仿佛记得所有的宣传资料,滔滔不绝,哪怕对方听完第二句就已经开始掏钱,钱佳玥仍会坚持把剩下所有的讲完。

卡门则要灵活一点。面对不同的对象,她的广告做得不同。年纪大的,直接倚小卖小,“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喊得非常恳切;遇到年轻人,则抽出谢霆锋那版,“看,今天有谢霆锋”;碰到背着书包去补课的小朋友,则不断强调:“同学,我们这是慈善义卖,是做好事做慈善的。”

陈末的策略很简单,要跟同学们分开一段,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卖,否则竞争太激烈。也不能人少,必须有人流。于是想到了骑车来时路过的那个车站。但那个车站并不在周围划出来的地理范围,钱佳玥和卡门都不愿意跟她一块去。

钱佳玥劝她:“陈末,你也别去了,周老师问起来怎么办?50份卖起来很快的。”陈末挥着手:“啊呀,你不去你就别管了。”那个车站是个大站,貌似还是个终点站,有不少人,比她们分到的那个小路口人多多了。

陈末裹着报纸,兴冲冲到了车站。人确实很多,也没其他学生跟她竞争。但她那时却不知道,规模效应这个词。

见到一群学生在卖报纸,人人都晓得是学校搞活动;而冷不丁一个小女孩来推销,引起的只有路人的警惕。

“要不要报纸?今天的报纸!”陈末一个个问过去,等车的人纷纷露出了狐疑的目光。修养好的说声“不用谢谢”,修养不好的直接给冷脸和白眼。

陈末没有受过这种气。但别人不买,总不能拿枪逼着别人买。她在一边自己发了会脾气,看了看时间,暗暗给自己打气:陈末,你行的,再试一次!

“要不要买报纸?今天刚出来的报纸?”陈末堆着笑,来到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面前。对方的视线统统集中在陈末的身后,陈末只听到公交进站的刹车声,眼前的人就不管不顾推开自己冲了过去。这一推,陈末一个踉跄,怀里的报纸纷纷坠地,散作一团,好几份上面还被人踩了几个脚印。

陈彭宇眯着眼睛,正在街对面看着。小赵回过头来:“陈总,要不要我去帮帮忙?”陈彭宇一瞪眼睛:“这点事需要什么帮忙?”他手里拿着两个肉包,已经凉掉了,是赵依芳叮嘱他带来的。但他不准备拿去给陈末。

呵,自作聪明,跑来什么车站!陈彭宇在心里说。他用嘲讽的口气对司机小赵说:“你看着吧,这下要发小姐脾气了。肯定是报纸一扔不要了,回到班级里,说不定自己掏点钱出来,吹牛说把报纸卖完了。”

但出乎他意料,陈末蹲在地上,大张双手,护着一地的报纸。等到人流散开后,她一份一份把报纸捡了起来。她蹲在角落里,左右比较着两份报纸,这是在看报纸里有没有少什么;她用手掌搓着报纸,想把上面的脚印搓掉。

陈彭宇就这样静静看着陈末。那个远远蹲在那里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倔强地、耐心地,一份份点着,一张张整理着。最后,竟然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抱着整理好的报纸,又回到了车站的人流里。陈彭宇有点触动,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对小赵说:“开车。”

等陈末回来的时候,钱佳玥的报纸早就卖完了。确切地说,她是最早卖完的人,捎带着卡门沾光,成为了第二名。

刚刚开卖不到二十分钟,钱佳玥刚在和卡门抱怨人流少,只见陈老太气宇轩昂地带着新村里几十个老头老太浩浩荡荡杀来了。

“这是做好事,给孤儿院的,”陈老太大义凛然地说,“小朋友做好人好事,我们退休工人也要做贡献呀!”陈秀娥一边笑着捧她:“主席主席,你说得都对,肯定都对!”一边大拇指对着陈老太一歪,眉飞色舞跟钱佳玥私语:“不要太起劲哦!你前脚刚走,她就开始在小区里兜来,电话本拿出来一个个打电话,一家一家去敲门。‘老陈啊,我外孙女学校搞慈善活动,你要跟我一起去吧?‘劲道粗哦!’”钱佳玥望向外婆,只见陈老太还在做工作:“你买过了,你可以给你女儿带一份啊,做好事不怕多啊,这是给孤儿院的!”

三下五除二,钱佳玥就卖光了自己的报纸。陈老太打听完肖涵他们一班在哪,兴冲冲表示要再揪一批人去帮肖涵。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卡门笑叹:“钱佳玥,你不愧有主场优势啊!”

肖涵等来陈老太一行的时候,已经把报纸卖得差不多了。陈秀娥一大方,收光了剩下的五张。

“涵涵,你跟毛头吵架啦?”陈秀娥问肖涵。肖涵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陈秀娥看他一眼,继续讲:“我去买菜就看到毛头了,站在楼门口,看上去一肚皮气。我问他,毛头,你来找涵涵玩啊?他说什么啊?’我张字倒过来写也不找他。‘那我要说他伐?’你又不姓王,这种话瞎讲八讲讲什么讲。‘哎,涵涵我跟你说哦,毛头现在在我家,你等下一起来吃中饭。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什么事情啦,弄得像真的一样的!”

肖涵一直低着头,听到转述毛头的话,脸上不免露出了苦笑来。听到陈秀娥叫吃饭,赶紧推:“不用了,佳玥妈妈,我妈中饭帮我冰箱里准备好了。”陈秀娥皱眉:“冰箱里的有什么好吃啦?我黄鳝都买好了!”肖涵坚辞:“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肖涵毛头小时候,是经常在陈老太家吃饭的。关爱萍倒三班,毛头爹妈不在,陈老太家就是他们家。陈秀娥心里,更偏心有什么说什么的活络小毛头,肖涵心思太沉、自尊心太强,跟要把贞节牌坊顶在头顶的关爱萍一摸一样,陈秀娥是吃不消的。于是,她也没有坚持。

闹哄哄的慈善日,就这样结束了。清点成绩,5班的2500份报纸只剩下了200来份。陈末偷偷扔掉了卖不掉的两份有脚印的,自己垫了几块钱,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陈彭宇车开进公司的时候,只见小销售又站在了楼门口。小赵皱眉:“礼拜天还来?烦都被她烦死了。”

“陈总,陈总,你一定要看看我们的产品……”一见陈彭宇下车,小女孩抱着一摞文件就冲了上来,被小赵一把拦住。

陈彭宇如常地大步流星,忽然听到背后女孩“哎哟”的叫声,和文件洒落一地的声音。小赵跑上来低头认错:“陈总,我明天再去找保安队长。奇了怪了,怎么又把她放进来了?”但陈彭宇举手阻止了他。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姑娘披头散发,一张张捡着地上的纸的样子,忽然说:“我给你五分钟,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换你们公司的钢管。”

钟走到四点半,天蒙蒙发亮,肖涵听到客厅里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他知道,关爱萍已经在准备今天的饭了。东方书报亭上班早,五点到岗分报纸,就是昨天自己和同学们体验的那种分报纸。下午下了班,关爱萍要赶去做第二份工——给一家人烧饭。肖涵是块金字招牌,有钱人觉得,能教育出这么好儿子的妈妈,一定也能把他的孩子也教好。也不要关爱萍辅导功课,只是烧烧饭,接触接触,似乎可以这样就把能量运到自己家。这一呆,就要呆到近9点。

肖涵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等关爱萍回来。但是,他从来没有试过那么早跟着关爱萍一起醒来。

防盗门传来锁门的声响,然后是关爱萍招牌的小碎步声。肖涵走到窗前,往下望,关爱萍在星光曙光交杂的朦胧里,急步超外走着,手里拎着一个装了午饭的白色塑料袋。

肖涵有点难过,理不清思路的难过。他忽然想到,昨天同学们玩笑体验的一天,就是自己妈妈的日复一日。他从书包里摸出那张皱成一团的奖学金申请表。在台灯光下呆了很久,才端端正正在申请人那栏里,写下“肖涵”两个字。

当肖涵背着那张沉甸甸的申请书出门上学的时候,他没看到躲在花坛后面的毛头。毛头手上拿着一个大包,里面塞满了游戏机、卡带、DVD、碟片。张字倒过来他不会写,但是,走到肖涵家门口又不算去了他家。确认肖涵走远后,毛头把那包东西放在肖涵家门口,拔腿狂奔。最上面的纸条,他想了一晚上,扔掉了无数张“对不起”,最后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Iamsorry”。毛头终于知道学英语有什么意义了。无论是“我爱你”还是“对不起”,用英语说永远更不装逼。

我是谁?我是爸爸的女儿,一直和自己吵架、看不起自己的爸爸的女儿;我是妈妈的儿子,一直默默扛着生活重担从不哼声的妈妈的儿子;我是外婆的外孙女,一直宠爱一直捧在手心的外婆的外孙女;我是哥哥姐姐的弟弟,不是亲生的却一起长大的哥哥姐姐的弟弟。

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们会问自己一辈子,常常有不同的答案。但人生的最开始,青春刚扬帆时,家人定义了,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