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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道天陨落

南颜感到四周的一切都正在被一片白茫茫的光遮去,须弥鼋、道身像……连无限界中那些漂浮的微尘都渐渐消失。

一片空荡荡的天地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听到遥远的地方,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她自己在低低吟诵。

——万物生之而有天命,逆流谓之天命,贩夫走卒求生谓之天命,大修行者普度众生亦是天命。

南颜似有所感,回过身来,却是看到了一个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站在她身后。

“你是……逆演轮回镜?”

人影双手合十,眉间比她少了两分焦灼,清圣得宛如已得道的模样,见她发问,双眸轻合,蓦然身后宛如镜片碎裂一般出现数道裂痕。

“这是——”南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些碎片里浮现出了一张张人世动乱的画面,整个天地间,所有的地方都在被这场风波带来的战火而席卷。

她看到大地上漫山遍野的冰冷尸体上,浮起一个个茫然的魂魄,不断加入天空中肆虐的鬼潮,一起冲向仍在抵抗的修士大军们。

这个世界开始变得陌生,太阳掩去了踪迹,月色与星光躲入黯淡的云层,看起来,就像是……亡者的乐园。

“这个人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逆演轮回镜形成的人影低声道:“这个人界,本该是大千万界之一,因生者而生,若举世沦落,那人界便不再是人界。”

“那会是什么?”

“冥界。”人影眉睫里浮动着一丝悲悯,“生机灭绝之地,大千世界中也有极少这样的境界,在虚空中流放,以其他境界的生机为食,受天道所弃……酆都大帝就是为此而生的。”

在此之前,人界只有九狱,各司其职,为天地间的生灵运转轮回,因天地有序,故而各自为安。

但道生天开启了祸端,将九狱挖出,夺取掌控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死去的魂灵积压在炼狱中不得投生,逐渐吸纳阴气化作恶鬼,受狱主操纵反攻人世。

而当九狱全数失控,人死不得安生,酆都大帝本应该应时而生,重新册封九狱,整理轮回生灭……但当做酆都大帝的是拥有七情六欲的人时,庞大的力量会让他失去本心。

“……应该说,就宛如一个恶劣的孩子,他将他所在的这个境界生机灭绝,让世上所有的生灵尽入冥府成为他麾下之臣。”

“少苍不会这么做。”

“他终究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不在了。”

南颜一怔,重新打量起了对方,她看到对方周身仿佛浮动着一层薄淡的光晕,这光芒让人一见,便心生暖意。

人影张开双手,道:“这就是报完仇后,因心境圆满,飞升之后的你。”

“我?飞升?”南颜第一反应便是否定,“我已行地藏大道,地狱不空,吾不成佛,更何况我……我不愿飞升。”

人影道:“可你体内的这颗佛骨禅心想,它原本便是上界之物,寂明冥冥得悟,故而降临在人界,一旦你复仇得成,这桩因果了结,它便会带着你飞升上界。”

南颜一时怔忡,道:“……那少苍呢?”

“冥界之主,自然是会永远留在冥界。”

“人界会灭绝吗?”

“如果应则唯没能镇压得住他的话,很快,这个世界便会再无生人,一切的亡灵都会是冥府的子民。”人影抬眸道,“但是你可以挽救它,镇压酆都大帝,决不能让人界沦陷。”

南颜定定地看着她:“我应该怎么做?”

“让那两个天人第五衰的修士休战,共同镇压酆都大帝。”

南颜摇头道:“应则唯不会考虑,我更不会。”

“或者,交出你的佛骨禅心。”人影的面容变得有些莫测,循循善诱道,“三心合一之人,无论是破界飞升,还是镇压酆都大帝,皆在掌握之内。一人之仇怨,和众生相比孰轻孰重,想想你头顶三尺释迦,当有所决断。”

“我……”

南颜低下头,闭目苦笑:“为什么一定是应则唯?”

那人影缓步靠近,道:“你还太年轻,而你父亲与黄泉有契,并不合适成为镇压酆都大帝的人……只有他,也唯有他,是最合适的。”

南颜沉默,而对方已靠近她身前,伸出手仿佛是要碰触她心脉所在之处。

“佛者一肩挑起的众生,你不会想辜负,不是吗……”

就在修长的手指仿佛要穿过她的胸膛握紧她那颗禅心之前,南颜冷不丁地捉住了对方的手,同时周身佛言锁链冲天而起,将对方死死困住。

“逆演轮回镜如果想要我牺牲,何必等到现在?”

那人影的面容倏然模糊起来:“你应能感受得到,我并无一言相欺。”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差点就恨不能自裁以谢天下,可惜……你是道身像。”

面前的虚幻境界轰然破碎,空中铿然一声钟响,崩裂的虚假表现后,道身像宛如一面摔烂的镜子,四分五裂的面孔上露出一丝错愕。

“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能见机渗入逆演轮回镜和须弥鼋命核中制造幻象之物,六合道心,你的确是世上最可怕之物。”南颜周身菩提金叶飘散,每一片都化作一道凝实的封印,将六合道心的人形一点点封印打散。

“可你有没有听说过?所谓‘万魔不侵,佛骨禅心’,若因你区区几句妄言便受蛊惑,我何以为其主?遗言我不想听,九九八十一道伐业大封耗我多时,慢走不送!!”

就在南颜击溃道身像的同时,瀚海中倏然起了巨变,整个海域仿佛被分割为两半,海水惊惧地四散而逃,露出满目疮痍的海底。

裂开的海心里,涌动的岩浆两侧,两位绝世修者分庭而立。血、海风与焦灼的气味充斥着四周,寂明轻抒一口气,道:“你的六合道心也被封了。”

“好一个七佛造业书。”应则唯面上仍然是无悲无喜,唯有“其命伐业,封禁诸道……看来你这般还能算是佛?”

“吾非佛,汝亦非道。”寂明抬眸,他看见晓光已逐渐压过应则唯所在的黑夜,但眼中并无情绪波动。

应则唯不是一个执着于武决胜负之人,他只在乎于目的是否达成,而现在南颜应该是胜过道身像一筹,可为何……

此时这片海域外,一道弥天剑印蓦然出现,随后一道怀恨之声遥遥传来——

“应则唯,受死!!!”

未洲剑雄,人界第一剑,携万钧之力,直落三千丈,一剑将四周封禁劈开。

宛若黎明破晓一般,十方杀意决堤般涌入,而继这一剑之后,低低的龙吟声响起,只见一头巨龙破海而出,其身形之巨,竟可与须弥鼋媲美。

此时在寅洲海滨,地裂山崩中,须弥鼋疯狂晃动头颅,大口紧闭,仿佛在极力阻止口中什么东西冲出来,殷琊一杆万傩旗直接刺进须弥鼋头顶。

“你再说一遍炼化谁?!把我妹吐出来!”

穆战霆和殷琊在外面忐忑不安地和须弥鼋纠缠,直到感到南颜的气息平安无事地到了须弥鼋头部附近,这才放下心来。

——我妹就是牛批,就是头铁!

一顿隔空狠吹,却不料这须弥鼋还没死,而且硬生生闭着嘴不想让南颜出来,穆战霆急得上火,一见此时增援赶至,连忙朝龙主大叫——

“龙主!这边这边!南颜在这老乌龟嘴里!!”

龙首之上,敖广寒冷冷一瞥,随后足下巨龙分海而出,转眼间张口就将须弥鼋的脖颈死死咬住。

“吼——!!”

须弥鼋痛叫一声,不得不张开巨口,而里面刚刚脱困的南颜抓紧时间冲了出来。

“没事?”

刚刚消耗了几乎全部灵力镇封住那颗六合道心,南颜脸色发白,压下喉头那一点腥甜,道:“无妨,父亲这边如何了?”

倒也不用她问,就在海域外封禁被斩破的瞬间,局面早已是十面埋伏。

敖广寒也不管那头召唤出的巨龙与须弥鼋的战况,径直飞向应则唯与寂明的战圈,冷觑了一眼寂明,方对应则唯道——

“当年射杀九幽邪沌,用了三支燬铁箭,射杀妖族之皇,耗五支燬铁箭。”敖广寒抬手,面前列出整整十二支燬铁箭。

这些燬铁箭出现的刹那,四周空气皆为之扭曲,连敖广寒所在之地百里内,一时间都不敢有任何人与他并肩而立。

“十二支燬铁箭,送你上路,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空中涌动的杀意如同实质般落在应则唯身上,再再昭示一代枭雄大势已去。

而下一刻,应则唯却忽然笑了起来,常年如陷混沌的灰色眼瞳一时间竟好似有了常人般的神采。

“多谢诸位盛情难却,我也合该……有所回礼。”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现而出,就在应则唯话音落下的瞬间,敖广寒扬手便是张弓搭三箭,燬铁箭离弦飞出的瞬间,整个天地蓦然震动。

“吾道生天地,天地为熔炉。”

燬铁箭至,无可比拟的破灭之息撞在应则唯身外,两支不断旋转后,化作黑洞,而后发一支,成功穿过了他的护体灵气,入肩半寸便猝然消失。

饶是如此,燬铁箭也开始侵蚀他后肩处的肉身,若是常人早已痛不欲生,但应则唯却仍是毫无所动,指天而立,低声道——

“道化天地,炼诸众生,莫敢不从。”

远处的人惊叫出声——

“那是!”

包括凡洲在内,整整十二个部洲的缩影蓦然浮现在天空中,敖广寒见状,震怒道:“你疯了!”

六支燬铁箭毁天灭地般朝他飞去,而应则唯却笃定了心意要继续施法下去,足下影子三分,神髓三身像朝着燬铁箭直接迎上。

这三身像是仓促施为,道儒双身拦下两箭便灰飞烟灭,余下一箭,气势万钧地灭杀魔身像后,直接穿透应则唯后心。

应则唯身形微晃,但其术已成,笑着念出最后一句:“献祭苍生,召引酆都,降!”

一座古老的城池带着蛮荒般的气息从天空幽暗处徐徐出现,它宛如一头饥肠辘辘的饿兽,死死地盯着那献祭而来的十二洲众生。

人间多见生民苦,冥府犹闻苍生哭。

寂明闭目轻祷,喃喃佛言,如金雨银风,飞散的菩提叶,随风逆飞而上,那酆都降临之势竟为之一缓。

他自问了断佛门尊者的责任,但却也无法坐视酆都吞噬十二洲众生,而就在他凭一己之力拦阻酆都时,便已知晓这样的局面下,应则唯又夺回了主动权。

“……渡生莲华印,倒也是拼命了。”

应则唯半身如陷火焚,然而毫无所觉,甚至眼底还带着一丝疯狂之意。

“寂明,当年你护不了人,现在,你亦抗不了天。”他又转过身望向敖广寒,道,“九日之后,我自会靠赤帝妖心重生,你又有多少燬铁足够杀我?”

不行,燬铁箭如果不直接杀入要害,凭他的本事,足可坚持十天半个月。

敖广寒暴怒,恨声道:“杀你,足矣!”

六发燬铁箭齐齐搭上,而应则唯笑了一声,身形一幻直接朝正在抵御酆都炼化众生的寂明飞去。

杀机降临,千钧一发之际,南颜已堪堪赶至,拦在寂明身前。

“自投罗网,孩子,愚昧会送命。”

一口残剑握在掌中,应则唯毫不犹豫,一剑落在南颜掌外,天人第五衰的恐怖修为,一下子全数压在南颜头上。

“送命的是你。”

鲜血从嘴角涌出,南颜毫无惧色,因为她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虚空中走出,恰好出现在应则唯身后。

少苍从不让她失望,他什么时候都会把一切做得周全。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下一刻的血泓飞溅,让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心安戛然而止。

“你——”

四野俱静,嵇炀并没有如之前无数个默契的约定一般,手刃敌人,而是站在应则唯身后,为他挡下了余下的燬铁箭,甚至都没有任何拦阻,以至于这一剑,终究落在了南颜身上。

“古人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六合道心仿佛有灵一般,带着挣扎不休的佛骨禅心回到应则唯手上,他低头看着这颗几乎耗尽他所有心力去谋算的心,笑得略带一丝苍凉。

“想来你大约也不在乎我的嘉勉了,是吗?少苍。”

应则唯说话的瞬间,便见嵇炀猛然回身,竟直接撞开他,一言不发地抱住已经没有生息的南颜。

……真刺眼。

应则唯眸底倒映出南颜那张与南娆极为相似的面容,脑海里再度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年他杀南娆取赤帝妖心的画面。

南家,终于还是被他杀光了。

“嵇!炀!!!”

滔天的恨怒自四面八方传来,而同时,应则唯合三心为一,整个苍穹斗转星移,俱入沉暗。

“我要杀了你!!”

“别冲动,他合三心,已位比界主!”

“那又怎么样?!”

“嵇炀、嵇炀!你在做什么?!那可是阿颜啊……”

“等一下,他好像不太对——”

……

什么声音?

南颜混混沌沌地听到了什么,只觉得外面很嘈杂,渐渐地,随着身体回温,她又感到自己被什么人紧紧抱着。

“少苍?”

“嗯。”

南颜想抬头看看他,却被他按着不让她动,很快她便嗅到一丝血腥味,还发现少苍好像在发抖。

“你受伤了?”

“……别动。”嵇炀声音轻柔地说道,“我刚刚,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

南颜只觉得满脑子都是混乱的片段,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地,做了什么,只讷讷道:“你做了什么事?”

“我不想说,说了你会马上被吓跑。”

一切都如他所想地进行,他原本以为能接受的……可那一剑落下,他便只觉得半条性命没了。

“……同、命、锁。”应则唯一字一顿地说道,溃散的灵气化作泼天冷雨,落在他眉间心上,却浇不灭从他心口蔓延而出的炎流。

“你这样的恶鬼,竟也有同命锁。”

同命锁,可代心系之人受致命一击,应则唯看似挖的是南颜的心,实则挖走的却是嵇炀的心脏。

燬铁箭再来十二支,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他,但致命一击,却是他急于融合三心,反倒落入了这关键的一局里。

“是啊,我这样的恶鬼,也有想周全的人。”

嵇炀仍然是抱着南颜,把她按在他肩窝处,不让她去看自己现在的伤势,而他渐渐失焦的双眼终倒映出应则唯被燬铁火焰吞噬的画面,终于浮现一丝来自于漫长等待的笑意。

“我的心挂在别人处,你取走的,是燬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