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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魔

宁悦回到小区,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带着胡子渊去玩取款机的名头,去了位于北门商业区的一家银行。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宁悦手里已经空空如也。胡子渊很高兴能在取款机旁边玩一会儿,因此也让宁悦的手里多了几张钞票。

软软的小手握在掌心,像条不安分的小鱼,不停地蹦来蹦去。几次滑脱出来,又被宁悦快速抓回去。一辆辆汽车从车位里驶出驶入,胡子渊大声念着车牌,清脆的童音一声声甩入蓝天。宁悦笑着把他安置在推车里,又推进了面包店。一路走一路玩,不时听到有人感叹:“啊!还是全职妈妈好!能天天陪着孩子。孩子幸福,大人也放心!”

胡子渊时不时抬头盯着挂在车边的面包袋子,商量着想先来一块。宁悦慢条斯理地与他讲条件,最后谈妥下午三点再吃,可以多加一杯可以快快长高的牛奶!胡子渊欢呼着,自己解开了安全带跳下车,在阳光笼罩的人行道上来回奔跑。宁悦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意识到,孩子又长大了。那个还需要小推车的娃娃,已经被时间收回去了。

莫名的伤感和喜悦同时降临,宁悦感受到一丝丝生命的活力在体内复苏。每次都是这样,随着一本本调查档案被锁进银行的保险箱,她的希望和温暖也一次次扑灭,只有孩子,才能带着她艰难地爬出来。是的,无论走到哪一步,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离婚吗?不知道啊!宁悦觉得自己一直在走钢丝,左边是维持这个家的完整,右边随时为离婚做准备,“准备”六年了!

第一次发现胡成出轨,那时胡成断然否认。宁悦选择相信,但是看到胡成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家”对“爱情”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时她不知道怎么办。孩子那么小,自己也没有收入来源,房子是公婆给买的。家里的财务仔细算下来,大概只有负债。夜深人静,即使很快习惯了胡成的夜不归宿,宁悦依旧在焦虑里彻夜难眠。早已消失的抑郁症隐隐有复发的趋势。

在一次莫名其妙地呵斥胡子渊,然后自己放声痛哭之后,面对婆婆和胡成逼她吃下的抗抑郁药,宁悦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下去!

她翻箱倒柜,终于从地下室的小箱子里翻出了一个陈旧的通讯录。卓浩的名字,已经被水浸模糊了。

那个号码,现在还在用吗?

拨号,等待,通了却没人接。

宁悦失望地放下电话,心却习惯性地揪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像那时候那么危险了吧?

第二天,电话响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宁悦呆呆地看着,居然忘了接!直到第二遍响起来,她才手忙脚乱地摁下接听。

卓浩做的是私家侦探,宁悦请他帮忙查一下胡成。在查出轨对象和财产之间,宁悦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财产现状。胡成没给宁悦任何情感的皈依。他们之间甚至连金钱上的信任都没有。胡成给家里的现金,全都在胡成妈的手里。如果宁悦要用现金,需要找婆婆要。宁悦从来不要,婆婆偶尔想起给,宁悦也是客气地推辞掉。

在卓浩的帮助下,宁悦知道家里房子的贷款已经被胡成还清了,从公婆的对话里,大约猜到家里账户有些余钱。如果离婚,她应该不至于一无所有吧?她带着胡子渊离开,能给孩子一个怎样的保障呢?她依然在犹豫。每个漆黑深夜里下定的决心,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孩子和爸爸或者视频或者拥抱的笑脸时,就变得犹豫了。她觉得,四年前离不离婚取决于她是否还爱胡成,而四年后是否离婚,则取决于孩子是否离得开爸爸。她不想胡子渊加入单亲家庭的大军。而且,胡成除了对她不忠,对这个家却是负责的。所以,即使证据确凿,也只是留着备用,还要防着被胡成发现。

回到家,婆婆正在厨房里做饭,公公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胡子渊欢呼着扑向爷爷,混合着空气中浓郁的红烧带鱼的味道,搅动着宁悦的心脏。

她的父母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婆婆并不好相处,但有了孩子以后,一路磨合下来,并未闹到鸡飞狗跳,反而形成一种默契。最重要的是胡子渊很喜欢爷爷。严厉的老人在看到孙子的时候,硬如钢针的胡子都能变成软软的柳丝。如果离婚,她将失去这一切。她不害怕失去胡成,但她害怕胡子渊失去他所爱的人。

婆婆照例抱怨宁悦给孩子买了零食,宁悦低头把面包收进冰箱,懒得解释。她想如果离了婚这样的抱怨就不用听了,但随即端上桌的饭菜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如果离了,不会有人免费给她做饭,减轻她的负担。

爷爷已经带着胡子渊去洗手,婆婆念叨着小区里的家长里短,忽然说:“对了,咱们楼道的那个保洁员来了个新的。昨天下午快六点的时候,我在楼梯间看见她带着一个小孩写作业!我就问了问,原来她丈夫和别的女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放学家里没人,就接到这里,等下班了再一起走!啧啧啧!真可怜!”

婆婆摇着头,接下来絮叨她如何把家里的衣服收拾出来,给了他们,还让宁悦把胡子渊不用的玩具、绘本整理一下,看看人家需不需要。

婆媳难处,但也分人。宁悦与婆婆脾气并不相投,也经常看彼此不顺眼。但宁悦知道,婆婆是个善良的人,她的毒舌和尖刻都是无心无意,反倒是不太常说话,总是和胡子渊玩儿的公公,总让宁悦觉得有些畏惧。

宁悦的心思在别处,待婆婆终于落了话音,才状似无心地问:“离婚也不该什么都没有啊?”

“嗨!我问了。小崔说她受不得那对无耻男女,一分钟都不想跟他过,什么条件都没提就离了。那个男人不是东西,看准了小崔急着离婚而且一定要孩子,提了一大堆条件,最后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拿走,就把孩子留给小崔。”

“可是孩子的抚养费呢?”

“小崔没说,我看她那个性子,估计男的如果不给她,也不会去催的。”

宁悦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又把胡子渊嘴巴周围擦干净,好像完全忘了婆婆的话。婆婆骂骂咧咧地数落着男人的不是,最后更是落到爷爷身上,总结出全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爷爷一开始不吱声,听到最后忍不住回了一句:“那胡成呢?也不好啦!”

宁悦一愣,本要起身的动作就僵在那里。

婆婆一拍桌子:“他敢!再说了,那是我儿子,他绝不会这样!”

放在以前,宁悦一定会笑婆婆是自家的乌鸦毛都是白的。但现在她有了胡子渊——胡子渊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会和胡成一样吗?她狠狠闭了下眼,才接着说:“如果胡成真的在外面有了呢?”

胡成妈一挥手:“没有如果!为了豆豆,他就不能胡来!不管怎么说,豆豆始终是我们老胡家的。”豆豆是胡子渊的小名。

宁悦听明白了,如果胡成真的和自己离,这位善良而彪悍的婆婆是绝对不会放弃孙子的。

宁悦脸一沉,轻轻站起来,拦住正要跑开的胡子渊说:“子渊,吃完饭要洗手。”

看胡子渊不情愿地拐进卫生间,爷爷忽然开口:“悦悦你放心,胡成如果真在外面胡来,我就打断他的腿!这个家,绝不能散!”

宁悦没理他们,慢慢地走到卫生间门口等着孩子。

公公婆婆要午休,宁悦带着胡子渊出门晒太阳。单元门口杂物房的门半掩着,有个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叠纸盒。她脚边已经放了满满一大筐。穿着深色西装的物业经理大声地训斥她赶紧收起来,不要耽误工作。女人也不吭声,只是加紧了手上的速度。

物业经理看到宁悦停在她身旁,似乎有些紧张,劈手夺下女子手上的活计:“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宁悦忍不住开口:“姚经理,反正中午也是休息,她就是做一会儿也不碍事。关上门就好,没人看见的。”

姚经理这才悻悻地还了回去。那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宁悦,一双眼睛弯弯的,透着与年龄和身材不相符的年轻。她微微点头,不卑不亢的样子,宁悦不由自主地还礼。

胡子渊又着急起来,扯着宁悦的手往外走。宁悦向姚经理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她已经听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婆婆口里的小崔。因为丈夫有了外遇,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净身出户的那个小崔。但是宁悦并不想学她。今天她可以为小崔说话,但他日并不一定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讲话。她这个年纪这个状态,对一切都没有幻想。她只想好好活着,把孩子带大,看他策马扬鞭离开,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

晚上,孩子已经睡了,胡成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好像还要出去。

宁悦默默地把衣服收起来,胡成才像刚注意到她似的,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哎,儿子怎么样?”

两人聊了两句孩子的情况,又相对无语。胡成脸上也露出不耐烦。宁悦忽然很想问问他,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很乏味。她和外面的那些女人相比,究竟差在哪里?或者,她更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胡成付出一生的时间去专心守护?不过这么酸的话宁悦当然不会说出口,这些话都是过去的惯性。她想,六年了,惯性真强啊!

“对了,妈今天说了个事儿。”

胡成是个孝子,只要提到他母亲,多忙都会停下来。宁悦有时候觉得,胡成应该生活在古代。披一身官袍,满嘴的仁义道德,天下民生。回到家里上敬老下爱小,贪一堆钱财建一个大院,装他的三妻四妾。

三言两语把小崔的故事讲完,胡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哦,你怎么说?”

宁悦忽然有点感动,也笑了:“你居然还关心我怎么想?”

胡成穿着衣服,没有立刻说话。他听出宁悦话里的怨怼,自己似乎忽略她很久了。不过现在的宁悦真的激不起他的半点兴趣。

结婚前的宁悦,像一朵热烈开放的玫瑰,是他在万香国里征战的最高战利品。然而结婚后的宁悦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偶尔引起他的注意却都是数不尽的缺点。有了孩子以后,她连缺点都没了。

她安静地活在阴影里,与阴影融为一体。

胡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的征途不会为一个女子停留。除非她是他的绊脚石。想到这里,胡成笑了,与宁悦为敌?听起来很刺激!其实他还是很怀念结婚前的那个女人: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双唇,简练准确的表达。高傲时,她是能察觉藏在十二层褥子下豌豆的公主。卑微时,她不介意卑躬屈膝。

胡成忽然觉得眼前的宁悦多了几分光彩,忍不住上前抱住她,笑着说:“咦,哪里来的怨妇?你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吗?”

宁悦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绕到他的身后整理着衣襟,亦笑着说:“天天在家里,也不接触外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些夸张了。你还笑话我!”

胡成没了兴趣,敷衍地点头:“想上班了?子渊现在虽然上了幼儿园,但是三天两头闹病,你还是多费费心吧!反正咱家也不缺你上班那点钱。”

宁悦沉吟了一下,低声说:“妈说你上班很辛苦,我天天闲在家里,还不如出去帮你。”

胡成不耐烦:“她说什么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闲着不好吗?多少人巴不得闲着呢!”

宁悦手指一动。胡成又说:“怎么,你害怕像那个小崔一样,离婚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吗?放心,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有子渊在,就算你跟我离,我都不同意!”

宁悦抬头看他,灯光下,胡成棱角分明的五官有将近一半被黑暗笼罩,整个人显得英俊又危险。他安抚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在家,照顾好这个家,外面的事有我。如果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要理会,都是应酬,男人,免不了。但是我心里明白,家里只认你一个人。”

宁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送走的胡成,只记得他走到门口又格外强调,带孩子就是正经工作,其他不必考虑。

梦里无数次的离婚,充斥的都是孩子的眼泪。醒来满心的无奈,看着舒适温暖的房间和孩子兀自甜美的睡颜,宁悦无奈地想:“再忍忍吧!”

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说,小崔被开除了。

宁悦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第一次因为胡成出轨吵闹的时候,胡成为了安慰她,给她带来一只小狗。可是,宁悦要的不是狗,而是男人的承诺和安全。他们大吵一架,宁悦更是以怀孕的时候怎么能养狗为由头,狠狠大哭了一场。没几天就被送进医院,查出来有抑郁症。

宁悦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的父母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曾经,她很怨恨自己的父亲。

父亲在一家国企做销售,她从小家里的条件就比别人家好。上高中时突然被送到了国外,却在机场被人拦下。后来爸爸就蹲了监狱。都说树倒猢狲散,但她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却因为父亲的入狱,又重新粘合起来。

妈妈是中学教师,极好面子且能干的人,家里出事以后一度失去了工作。那时人们都不屑于去私立,无可奈何的妈妈凭着自己优秀的工作履历,去私立学校当老师,挣钱养家,一做就是一辈子。

宁悦也因此转到私立学校,成为一名所谓的“贵族学生”。但没人知道,她的学费只交了一年,后边是全免的。这是她妈妈用工作向学校争取的“待遇”。

那时,妈妈总说爸爸是冤枉的。家里没有懂法的人,被人陷害了也不能申冤。宁悦记得,妈妈总是对着她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一定天天上访,替你爸爸洗冤。你要好好学习,这是你欠我俩的。”

大学宁悦选择了法律专业,那个“欠”字,已经深深地烙在心里。

爸爸坐了三年牢,然后保外就医。接他出狱那天,只有宁悦和妈妈两个人。所谓的朋友,所谓的情人,都消失在高墙外呼啸而过的风里。那时候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出狱的父亲除了一身伤病,只剩满腹牢骚,没有任何可以贡献给家庭的。

即使这样,宁悦的妈妈也从没提“离婚”两个字。

高考结束后,宁悦找了个爸爸不在的时候和妈妈聊天,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让妈妈离婚,这样过太艰难了!

妈妈却说:“离婚就能比现在好啊?我是老师啊!出去了人家让你教孩子,一说你离婚的,谁心里不嘀咕点儿?你爸犯的错再大,别人看我,那是不离不弃有情有义的好人。离了婚,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就是那个不能共患难的白眼狼。你记住:这个社会,对女人从来不公平。而婚姻,就像羽绒服,什么时候脱下去,取决于外界的温度,你的感情,从来不会排在第一位!”

那是宁悦第一次听到妈妈讲婚姻。爱情和婚姻,原来不是一回事!婚姻的背后,是女人的社会价值,是养家糊口的基本要求,是托起生之艰难的平台!也就在那时,宁悦有个滑稽但无法抛弃的想法,婚姻之于女人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女人就是这艘船上的老鼠,她和这艘船生死相依,但如果船真要沉了——按照妈妈的说法,必须逃跑!

宁悦的大学是在勤工俭学和奖学金,还有各种打工中读下来的。她还没有就业,妈妈就因为过度劳累病倒了,此时的爸爸似乎才清醒过来,然而木已成舟,他的身体并不比妈妈的好。

所以,宁悦的就业很简单。她回到家乡,只做了三个月的律师助理,就开始自己接案子,乃至抢案子。她要挣钱,挣足够的钱,可以为父母治病,可以请好的护工照料他们,可以为他们创造舒适的居住环境,可以让他们安心地颐养天年。

她做到了,拼命做到了。她很高兴,就像杨白劳突然有一天还得起债务了。她兴奋地做下去。即使恋爱以后,她也毫不放松地工作着,忙碌着。一直到父母相继离开,她才突然发现,挣钱的全部意义消失了!

这时,胡成说,咱们结婚吧!

一个家消失了,另一个家出现了。

那么,上船吧!

看着凌晨窗外昏沉沉的天空,宁悦轻拍着被噩梦吓着的孩子。听着沉沉的鼻息再次响起,才稍微活动一下酸疼的手臂。她想起了父母,更多的是想起了自己那段打拼的岁月。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干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业,她只是被命运推上了一条快速路,身不由己地狂奔。如果不加快速度,那些疾驰而过“困厄”大车就会毫不迟疑地从她身上碾过。

一跑便是那么多年,突然刹车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抑郁可能就是转换得太突然了。她从车子里被甩出来,落到了另一辆不同速度的车上,晕晕的,始终找不到北。爱情,是青春的梦。时间飞驰,昼夜交替,总有梦醒的时候。

宁悦笑了,无声地扯动嘴角,眼泪涌了出来。

高兴时,眼睛很大,装得下整座森林。伤心时,眼睛很小,容不下两行泪水。

门开门关。胡子渊兴奋地跑出去喊着:“爷爷!爸爸!”

宁悦跟着出门,发现胡成回来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上午十一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跟着胡成一同回来的爷爷把刚买回来的菜交给厨房里的奶奶,带着胡子渊去一边玩。看神色,他已经知道胡成回来的原因。

这么多年,宁悦早就习惯却仍然会时时感到不舒服:当胡成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她一定是最晚知道的那个。而且,她从来不是商量的对象,只是被告知而已。

刚结婚的时候,每每胡成和他父母关在卧室里说话,自己推门进去,再热闹的声音也会戛然而止。为了表明自己对他们并无企图,宁悦索性问都不问。慢慢地,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况。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也不会干涉或者打听宁悦的事情。

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把这几份文件填一下。签个名就行。”胡成匆忙领着宁悦钻进书房,“赶紧签,我还得走。”

“什么东西?”宁悦信手翻开,一张张看。多年法律工作的习惯,让她对签字很敏感。

“我把房子抵押给银行,贷点款。”

宁悦手上一停,耳边轰隆一声炸雷,打她断了所有的思绪。

等到眼前重新看到那堆黑白的蚂蚁后,发麻的手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宁悦慢慢坐进椅子,长长地喘了口气。

胡成洗完脸过来,看宁悦没签,不悦地问:“怎么没签?笔呢?用我的。”说着递过来一只签字笔。金属的笔杆上还带着身体的温度,落在宁悦的手里却像火炭一般炽热。宁悦没拿住,当啷啷落在桌子上。她的声音也找了回来:“怎么回事?做什么用?”

“我跟朋友一起做个项目,公司发展挺好。现在需要增加注册资本,我实在没办法了,先把咱家房子抵押一下。你放心,我那个公司业务发展得很好,到了年底,我就给你换别墅!”

“你不在公司做了?”

“在。不过也快辞职了。这边一上轨道,我就辞了它。”

“什么时候成立的公司?”

“半年前吧。”胡成有些不耐烦,“怎么了?突然问这么多?”

“这件事,你跟谁商量了吗?”宁悦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然后又被人在喉咙里塞了一团狗毛,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当然商量了,我爸我妈都同意。”胡成很自然地说。

宁悦忽然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是啊,房子是他们买的。你,商量得对。”

胡成这才觉察不对,拍了拍宁悦的肩膀:“这事儿只是暂时的,我跟他们商量也是为了拿出房产证。你别介意!等我买了别墅,房产证就放你这儿,啊!快点签吧。”

宁悦低头看了看签字栏的上方:“配偶知情同意书”。

“先放着吧,我需要想一下。”

“为什么?我都跟银行约好了。”

宁悦看看门外没有人,才正色道:“你辞职创业我没意见,但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了,你父母买房子付的首付,但还款是我们婚后一起的。所以,我对房子也有权利。放这里给我一个晚上想一想,总不为过吧?”

胡成仔细打量了一下宁悦的神色:“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生气了?”

宁悦揉了揉额角:“没有。今天跟邻居们聊天,说起几个创业失败的。你创业可以,但不能不留后路。子渊还小。”

“你还是不相信我!”胡成干笑,“我给你透个底儿,一年前我做业务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合伙人。他有技术,但是没钱。我算不上有钱,但是我懂市场,也能弄到点钱。所以,我很有信心把这个公司开起来。你放心,再给我一年的时间。不仅把现在的房子弄回来,还能再买一栋大house。”

宁悦勉强笑了笑:“行啊,让我再想想。明儿答复你。”

胡成脸色沉下去,薄薄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当晚,又是彻夜未归。宁悦已经习惯了。四年,就是死个人,悲伤都能散,何况只是夜不归宿!她落在嘴边的话并没有说出来。当时,她的手插进兜里,攥紧手机,很想就那么掏出来。把那段寻欢的视频让他看,告诉他就凭这个也不能抵押房子!

发来视频的是胡成之前的一个女友。她告诉宁悦胡成又回来找自己了。这是她的本事。

宁悦当然记得,胡成跟这个女人分手时,这个女人也找过自己。自己曾经说过,胡成已经回来了,如果她能再把他从自己身边拽走,那是她的本事。

不过一年,就被打脸。

但是在胡成告诉她公司的事后,宁悦就明白那个女人的本事在哪里了:她好像在某个挺有名的投行工作。也许不能直接给胡成投钱,但手里的资源人脉足够帮胡成了。

胡成身边的女人都是功能性的,即使无聊如自己,也有满满的设定:养子奉老,维持家庭。

冲动能克制住的时候,就说明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这个女人的事,胡成大概还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复合了吧?那就让他继续以为去吧。

你有哪些牌,能这么轻易地翻给人看吗?

至亲至疏夫妻。因为爱情耽误的时间,需要一点点抢回来。她可以忍,因为不爱的时候背叛就没有那么难受。她可以等,因为她在乎的宝贝没有受到半点委屈。

为什么不离婚?不是不离,而是没到时候。

妈妈说了,想明白了,就安安静静地走开。那些闹腾的,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想离。

我不同意。

第二天早上,宁悦对匆匆赶回来的胡成这样说。

胡成几乎爆发,而宁悦笑了。她甚至轻轻挽住了胡成的胳膊,用略带撒娇的口气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胡成看着眼前的宁悦。那个微笑的眼角眉梢,好像有什么东西分外刺眼。

宁悦松开手:“子渊大了,爸妈也能带,我要出去工作。”

胡成松了口气:“就这个啊!去吧去吧!谁也没拦着你!”

宁悦轻轻翻了个白眼:“我要是自己找,还用这么费功夫?昨儿我闲着没事就想,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让我找找存在感吧?好歹你也为我出出力,也显得这抵押房子是件大事儿。”

胡成挑眉。

宁悦道:“你帮我找份工作。不介意我年龄大,可以早点下班接孩子,孩子生病可以请假。工作不要太累,必须不能出差。薪水无所谓,职位不要求。大概就这些,你看怎么样?”

胡成冷笑:“要有这样的好工作,我自己就去了,何必给你找。”

宁悦道:“保洁或者保姆都可以。我倒是想做,怕给你丢脸哦,胡总!”

胡成好面儿,虽然不是公司的什么老总,却在外面喜欢听人叫他“胡总”。

胡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是我找不到呢?”

“这就看你了。看你的人脉是帮我找工作容易些,还是融资方便些?”

宁悦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帮的胡成,但既然需要胡成抵押房子,想来出力也艰难。如果找到工作,房子抵押出去她也不惧。如果真的没工作,她不介意在这件事上和胡成拉锯!宁悦已经把这套不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当成最后的底线,抵挡着因为胡成出轨带来的重重危机。

宁悦永远记得坐在幼儿园教室里一个人看着窗外等候父母的滋味,看着落日金灿灿的热热闹闹地落下山,而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人。还有大点后,和同学一道放学,打开家门,迎接她的永远是冷冰冰的屋子,需要大喊一声才能心安。还有对生病的渴望,因为只有那样,才能陪在妈妈的身边,享受转瞬即逝的温暖。

如果可以,她不想让子渊重蹈自己的覆辙。可是,所遇非人,她能努力做的,只有为子渊在家里留人。而这个人,显然不能是自己。

她不是没想过放弃。怀孕时胡成第一次出轨,她摸着孩子的胎动,选择相信他,从此宛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她已经没有在外面打拼的优势,却又必须留在家里。

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被带入时间之河的生命,需要她的陪伴和保护。她担心自己的娃被拐走,也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恶人侵扰,外面的风吹草动都像是致命的弓弩利剑,任何关于孩子受伤害的新闻,都能被她移情到胡子渊身上!整整齐齐鸽子笼一样的窗户却像一个迷宫一样,时时压迫着宁悦。谁知道哪些窗户后面有罪恶?谁知道哪扇门后面藏着黑暗?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交给别人?

她做不到。也许是病,正常人也许如此,但宁悦无比清楚,她真的做不到!

一想起离婚后,自己出门做事,无人照顾的子渊可能遭遇的危险与不测,就算是把加害者大卸八块,孩子已经……不!甚至不需要面对。只要想一想,那种揪心的恐惧汹涌而至。在她本就脆弱的情绪里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巨浪。那时候,胡成的出轨,甚至不及其中的一朵浪花。

可是,她可以在孩子面前伪装夫妻感情,但敏感的孩子早从父亲长久不归和母亲阴郁的神色中读出不祥的味道。他说不出来,只是更加黏着妈妈,更频繁地生病。这样的表达,只能令宁悦更加的窒息!宁悦的父母去世多年,伤痛藏在心底,怀念在这个时候变得更加强烈!不去想了,不去念了,该怎么活下去呢?当孩子渐渐长大,当她将要重返社会,在这个世界里,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居然是胡成的爸妈!这算是上帝的幽默吗!

手机的表面平整光滑,手指在上面摩挲。宁悦已经恢复了平静,所有的眼泪在长达六年的出轨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所有解不开的结也变成了石头,反倒是两头的线绳,清晰地露了出来。

胡成现在并不想离婚,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才是他的理想生活。胡成还在乎他的孩子,而且他还算是个孝子。胡成的父母还可以帮自己带孩子。

她现在出去找工作,只怕看到简历上的年龄,就会直接被HR扫进碎纸机。更何况这份工作还不能出差不能加班,该怎么找呢?

胡成真的可以指望吗?

宁悦相信,为了自己的签字,他应该会去努力。但是一想到自己将要得到的工作是胡成找来的,不知为什么,宁悦就有种恶心要吐的感觉。

她当真落魄至此了吗?

宁悦带着孩子在小区门口散步,一边焦急地望向门口。不多时,一辆银色的捷达停在门口,卓浩大踏步地走过来。宁悦伸手拉住正在围着她跑的子渊,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卓浩。卓浩眉头紧皱,先和胡子渊打了招呼,才对宁悦说:“我都问了,你的条件不好满足。”

宁悦一时间没了想法,良久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啊,麻烦你那么多。”

卓浩没客气,直接问宁悦:“既然想出来工作,为什么又提出这么不上进的要求?”

宁悦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去看又围着大人转圈的胡子渊。

卓浩道:“不是有他奶奶么!”

宁悦苦笑:“若是我离了,谁帮我带?”

卓浩一时兴奋:“你真的决定离婚了!”搓了搓手,想起宁悦刚才的话,又茫然了,“那么多离婚的,不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带小孩么!”

宁悦笑:“若是不得已,怎样都能熬下来。可是但凡有点希望,我都不想他受委屈。”

“那你就这么待着!”

“你是说胡成吧?当个提款机不挺好的吗!”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卓浩恨铁不成钢,愤愤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胡子渊扑过来抱住宁悦的大腿,扭头看着卓浩,眼神中多了几分戒备。宁悦轻轻抚着他的头,淡淡地说:“谢谢你帮我。虽然我这么没出息,但至少你没嫌弃我。”

卓浩张嘴欲辩,看了眼胡子渊,终于放弃。临走又觉得不甘心,终于弯下腰,对胡子渊道:“你这个小屁孩,都是因为你。”

“别胡说!”宁悦急急打断,把胡子渊推到身后,“大人的事儿,关孩子什么!你别瞎闹!”

看宁悦真急了,卓浩才悻悻地直起腰,“不管怎么说,有事就来找我。”

宁悦点点头,看着卓浩离开的背影,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下来。

胡成三天没有回家,第四天打电话告诉宁悦去一个公司面试法务部的行政秘书,文件签好后直接寄到公司来。最后,胡成说他很忙,最近都不回去了。

宁悦告诉他面试不一定能成,不着急签字。胡成直接摔了电话。宁悦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才踱到一边的穿衣镜前,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电话又响了,宁悦一看是座机号,没多想,就接了起来。

“宁悦吗?我是田秋子。你把我的手机号拉黑,却挡不住座机号,对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挑衅。

宁悦听着那声音,心口好像突然被狗毛堵了个严实。

“我帮他融资,你拒绝签字。你刁难他,我帮他解决。宁悦,你这样做,就算有胡子渊又怎样?我也可以生!到时候,看胡成是要你还是要我!”

电话挂断前,田秋子口齿清晰地放下战书。宁悦揉着心口,沉默着。她已经有足够的冷静,来面对这些挑衅。

她就像一只饥饿至极却固守巢穴的母兽。即使洞穴已经塌了一半,她不得不走到洞穴外面的时候,心里想的依然是如何回到洞穴里!冷风吹着柔软的毛发,空气中危险的气息从背后萦绕着她,重重恐惧之下,她却依然只是想把洞穴修好。

因为那个洞穴里,还生活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