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苹果肌有点大,别人难过是两行清泪,我是四行,加上印第安纹,哭都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对着台下喊了一句:“那位坐在最后一排的哥们儿,上一次坐第一排就没笑,现在还没笑,躲到最后一排是怕伤害我吗?”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抱着手臂,毛线帽遮住眼睛,没说话。顾逸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个男人,之前有没有在别的场合见过?没有。虽然她很想再说两句,但觉得再说下去要人身攻击了,喜剧的底色是搞笑不能是刻薄。她笑嘻嘻地说:“我先确认一下,你是没有什么身体和心理上的……就是还是能有表情变化的对吧?”

男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是能笑的,顾逸和他隔着五米,只想到一个词——明眸善睐。观众特别喜欢互动环节,尤其喜欢看男女隔空喊话。

“我再多问一句,你是对我个人有什么不满情绪吗?”看到对方摇了摇头,顾逸挠了挠后脑勺,自嘲地笑了:“那你来这儿干嘛的呢,抽票那么不容易你还不笑,是来修行的吗?”

酒吧里已经笑成一团,有热心观众在拱火:“在一起,在一起!”

顾逸作揖下了场:“不敢不敢,脱口秀演员跟这样的帅哥在一起,大家会质疑我的业务能力,就是会觉得我是凭——姿色才搞定的对吧,这是对我脱口秀生涯极大的不肯定。”顾逸换了个语调,听起来像是温柔的恐吓:“下一场你一定要来,散场了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别害怕,我就是单纯好奇哪句话能让你笑。”

她当然没留,场子里的玩笑而已。她还特意找余都乐确认,这个男人的确是来了第二次,正好又赶上顾逸的演出。ounce的抽选制度一票难求,多少人在手机里掐着时间填写申请表,一周只能挑选一个场次,演员还都是盲盒一样,报幕了才知道。

余都乐却很起劲:“我觉得有点缘分,你这次可是临时上场啊。”

顾逸抽了抽鼻子:“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是我准备了还是他准备了?”

“命运吧。”余都乐神秘地挑了挑眉毛。

为了测试一下命运,接下来一周顾逸都在申请开放麦——演员和观众一样,都靠抽选——真棒,一次都没选上。她在办公室里憋了好多段子,足够一口气讲个专场,可惜ounce最近演员表达欲都很好,怎么都没轮到她。等开放麦的演员表没等来自己,倒是等来了客户的反馈微信:“Lindsey,新一年Q1的内容列表怎么说呢,失望。虽然你们报价贵,出片慢,沟通起来也很吃力花时间,但是这次我们对主题特别不满意,希望你们能换一个copy,长图颜色也不够高级,字太大了,我们不是那种喜欢用土豪金的品牌,我们要故事,有内涵。”

“虽然”前面都是缺点,“但是”后面全是抱怨,完全构不成转折关系。顾逸已经习惯了客户这套抱怨,觉得最大的错误就是PPT给早了。那本《理想家》还放在抽屉里,梁代文的专访一直没时间看,一个月没打开抽屉——翻开就会想见到真人,想见人就得抽到开放麦,顾逸更着急了。

对帅哥有所眷顾是女性本能,尤其被“缘分”这种带有蛊惑意味的词汇套上,就会把巧合全盘归结为命运的原委。顾逸在办公室攒段子,对着文件传输助手,思绪飘忽:“爱情这东西给人的想象力绝妙到,哪怕还没开始,期待的线性就可以围绕地球盘出一片银河系蚊香。”

实习生在私信疯狂敲她:“赶紧撤回!你发公司群里了!”

一个月没登上开放麦,顾逸望穿秋水,对梁代文三个字的思绪无限放大。开放麦当天开场白就没忍住:“来,让我确认一下缘分,上次那个怎么都逗不笑的男观众今天在吗?”

灯光师还特意把场灯打开了。巡视一周顾逸开玩笑:“还行,今天没在,之前来过的朋友可能知道,有个观众专挑我的场次出现,还逗不笑,像是来治病的一样,就是那种笑不出来的病。”说完她还装作叹气:“唉,今天他没来我虽然松了口气,但有点失望。”

话音刚落,余都乐推开门进来,带上了场上最后一名迟到观众。前两场都没笑的男人,插着口袋穿着一身牛仔衣,摘了帽子看着她,坐在了第一排最边缘。顾逸拿着话筒也没反应过来:“好家伙,有牌面了,压轴出场。”

场灯随着观众的笑容灭掉,顾逸假模假式地活动筋骨,表示即将大干一场,实际上是在疯狂深呼吸——刚才这该死的几秒,简直是命运一般的目光交错。

这一场偏偏顾逸要讲谈恋爱。稿子都是在地铁里反复打磨过的,加上演出只有一盏灯,只能看清第一排观众(只要这位不笑的不在第一排基本都能正常发挥,但他偏偏在第一排),顾逸讲得很顺,台下观众每句包袱都能笑出声,她一度很满意。讲着讲着她有点走神,中途还停了两秒钟。灯光里有动物的毛舞过,些许的酒精味,她听到心咚咚跳,莫名其妙的。

回过神来,观众正好也笑完了一个梗,全场安静地看着她。她打了个圆场:“本来以为这个你们要笑五秒,结果两秒就笑完了,我对自己段子的搞笑能力错误估量了。”

“我的老板最近在找我麻烦。白天上班我是个不怎么讨老板喜欢的软文写手,她最近揪着我给一个品牌编爱情故事,具体哪个牌子不说了,不要得罪甲方。甲方反馈我写出的人设和情节都非常的生硬,没意思,一定是因为没有恋爱经验才写得干瘪。但其实要编的爱情故事主角一个是钻石,一个是锆合金,让我写出命中注定的感觉。我跟老板还没法说,我上一次见到的石头代表爱情的还是十八线小城市的石头记,谁戴谁分手。”

“当年老板招我进公司是因为我做了个还有点名气的橙光小游戏,讲暗恋的,好多人都来玩,她就觉得我可能很适合写这种跟爱情挂钩的品牌,但她可能只看到了游戏的数据,没有看到内容。当然了现在她也看不到了,审核严了,那些不可描述的情节都变成了星号。不可描述的东西多到了什么程度呢?最近我想给钻石找点灵感,就点进去玩一下,重温一下我的高光时刻。结果进去全是星号,橙光把脖子下面的器官都打码了,我整个人很迷茫,就只能自我安慰,爱情——脏东西。”

顾逸讲起段子带点东北口音,透着点委屈和心酸,观众听得更开心了。她没停:“所以白天写不出给钻石恋爱的情节,晚上独自睡在一米五的床上,打个滚就会有点寂寞空虚。你们可能不知道,单身久了朋友会觉得你是个瘟疫,就是“哎这人单身,肯定有点原因,不能列为恋爱对象。”别笑,我喝多了朋友们也绝对会把我直接扔在酒吧,毕竟我是个‘单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脱口秀女演员,不性感啊,万一还撒酒疯,扔在酒吧是种风险转嫁。清早在酒吧自己醒过来是什么感觉你们知道吗?我知道——孤苦,尴尬,丢脸。在道德边界疯狂试探,最后还全身而退,单身,脱口秀女演员护身符。”

接连的包袱已经逗得笑声起伏跌宕,男人终于放下了手机看着台上,但面无表情。顾逸也看见了,停顿等笑声的几秒她想,刚才难道不好笑吗?看别人的反应好像也还行?梁代文可能笑点高,继续讲。

“我妈小时候特别怕我早恋,十五岁的时候我和班级最帅的班长谈恋爱了,我妈听说以后把我一顿暴打,放学了就把我关在家里减少见面机会,仿佛是为了抬高我的身价。这不禁引起我的思考,在上海这种地方,是不是在越贵的地方关着身价就越高,你看那些被大佬包养的女人早年叫什么,金丝雀——我妈,有点哲学。我的室友对我最近有点企图,我看了一下我们租房的地段,不太贵,他还锲而不舍,我就很想问他,是想按斤包养我吗?”

“大概去年吧,还是前年,我也喜欢过一个男生,就是那种很迷人的类型,闪闪发光的。我就准备用人格魅力征服他,给他讲了很多我的知识储备社会见解人文理想,讲完我都觉得我自己太聪明了太有才华了,脱个毛衣噼里啪啦都是智慧的火花。然后——这个男人就消失了。我一直都没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但是最近这个写钻石的客户反馈我明白了,石头这个东西,没有爱情,强行赋予它意义除了抬高它的价格,没有任何意义。”

梁代文全程面无表情,这次不光顾逸觉得奇怪,余都乐也在耸肩。

演出结束后顾逸坐在酒吧里和其他演员复盘,大家相互帮忙修改对方的段子,无一例外都提起了这个男人。余都乐手上拿着观众名单,指着叫“梁代文”的名字:“顾逸,你是不是得罪他了?还是杀人越货了特意来盯着你的?”

顾逸啧了一声:“怎么着我人气这么差劲吗?就不能是因为喜欢我的舞台风格来看我吗。”

“他没笑。”

“行了知道了,不用特意提醒我。反正讲脱口秀的绝对都扯不上男女爱情关系,毕竟我们都是谐星。长得帅看不上我也很正常。”但顾逸心里有点不对劲,她心里犯嘀咕,怎么一提起他就来情绪。

“也没有。”余都乐歪了歪脑袋:“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不然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你。只不过太好看就不搞笑了,你就总穿得很随意。在我心里你是美女。”

“那他为什么不笑啊?”

“来这儿的都是要寻开心。都市人夜生活主旨是寻欢作乐,他说不定生活太苦了呢?”

顾逸突然心情特别差,想不醉不归。

没等高兴,余都乐收到条短信,高兴地拍了把大腿:“我给今夜八零后投的段子中了!八百块的稿费呢!我得问问收不收税——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们投稿投中。”

“一看就是没中过——八百块不用交税。”

余都乐松了劲儿:“哦。我们都在坚持什么东西。前几天观众里来了两个网红,随便抽到来着儿只是暂时休息,看完要去隔壁蹦迪,聊接广告头条三万,一个月能赚几十万。我当时都没敢说自己是脱口秀演员,只说自己是个票务,结果发现自己干场务的钱比演出多多了,完全以贩养吸。”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相互看了看,220ml的啤酒满足不了他们了。余都乐说:“要不来瓶大的吧?”

正合顾逸想法,不醉不归。

八百块钱的稿费,六个人开了一瓶香槟,四舍五入稿费负八百。请客的余都乐倒也不在乎,只要眼前的朋友快乐了就行。除了她和余都乐同龄人二十六岁,还有个97年的脱口秀小帅哥,剩下的都是三十岁往上走的老江湖,职业的脱口秀编剧,收入尚可,但喜欢混在ounce和朋友聊天。没有家庭生活,他们就经常坐在一起脑暴,偶尔聊到嗨点还要划归一下这个段子的归属权。顾逸是为数不多的单身脱口秀女演员,大家纷纷觉得她还有未来,尚未枯竭,毕竟甜蜜爱情和琐碎婚姻都会残害艺术生涯,只有穷苦单身汉和深陷长久亲密关系囹圄的人才能文思泉涌;尤其顾逸是知名的黄浦区脱口秀倒霉女郎。

但顾逸也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毕竟男人们真的很难对着穿松垮T恤牛仔裤和帆布鞋的搞笑女人突然灵光一闪,觉得“啊,心动了。”大多数都市男青年在心动这件事上还是很有仪式感,对外貌,身材,着装打扮,家世举止的判断,都走在心跳前头。

这话只是她粗浅的见解,不会写到段子里,她乐于嘲笑自己,毕竟她本人就是活素材。香槟之后余都乐喝得起劲,抬手又开了一瓶洋酒,谁也没轻易离席,酒酣耳热的时候容易出好段子,紧接着每个人都来了一瓶请客,全体收入为负。喝着喝着都醉了,也都异常伤心,明知道赚的少,还不去路边蹲着喝,非得在店里给老板送钱,活该和老板拉开贫富差距。

六个人横着出了ounce,为了蹭空调,站在了别人蹦迪的酒吧门口发愣,人均裤衩T恤人字拖,和身边走过的年轻人格格不入。顾逸被凉风吹得舒爽,出了汗像颅骨变成了漏勺,四面进风,当场打了个喷嚏。一抬头面前站着的正好是三场没笑的男观众,背着个双肩包戴着毛线帽看着她。一米八二加帽子,近距离帅得顾逸愣了三秒:“我靠,活的梁代文。”

其他演员还在旁边站着,男人把这声招呼认领了,没错,原名梁代文。

“你还在这附近?”

“加班。”

梁代文看了一眼醉醺醺的六位男女,估摸着开放麦结束两三个小时,都喝差不多了。

“不会是来等我的吧。”喝多了的顾逸口无遮拦。

“不是。”

“你怎么能一点都不笑呢?”

“……”

“我不好笑,还是我的段子不好笑,还是其他演员都不好笑?”

男人没说话。再说下去大概率要伤人心了,而顾逸仰着头看着面前的梁代文,眼圈一红,眼泪刷刷地掉,周围的人都懵了。哭了一分多钟,顾逸突然别过头,妈的,哭着哭着还想到了段子。我苹果肌太大,别人难过是两行清泪,我是四行,加上印第安纹,哭都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丧得猝不及防。周围街边突然的段子让几个喝醉的演员拍大腿笑,顾逸的眼泪却没停。梁代文头都没低,绷紧了表情,只有黑眼仁快滑到眼底,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流眼泪。顾逸喝了酒,哭得停不下来:“抱歉,情绪上来了,不是针对你。”

画面已经足够荒唐,更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是,梁代文也没动,就陪她站在路边哭,场面实在像是打情骂俏,其他演员想,来看了三场,在大城市里缘分能密集到这个频率,这个画面也算勉强成立,但真的头一次见到绷得这么严肃的观众,如果不是老相识有仇报仇,那真的可能是……喜欢顾逸。

谁也离不开脚步想看完这场戏。

“没事的话……我走了。”

顾逸人没动,鼻子大概哭堵了,挡在梁代文面前喘着粗气盯着他。酒吧里futurehouse的鼓点飘到街上,两个人越靠越近,旁边四个演员脸色都跟着变了,心想顾逸这下完了,一旦开始恋爱,内容优质脱口秀女演员人数减一。梁代文刚想抬腿离开,顾逸刷地向前倒了,笔直笔直地横在梁代文面前,梁代文伸出手不让她倒在地上,动作流畅得像是一脚踢翻了个兵马俑。

周围几个演员都看傻了。

梁代文抬起头:“你们知道她家住哪吗?”

“啊?”

“我送她回家。”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