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婉儿起身的时候,浑身骨头疼。她昨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直接就枕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这一夜连手臂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
茫然四顾,这五年来,每日早晨都有这种感觉,像是在一个陌生不认识的地方醒来。
有人敲门:“姑娘可是醒了?”
顿了顿,荆婉儿没言语,那人说道:“大人让姑娘醒了以后去前厅。”
荆婉儿慢慢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门口的人就走了。
荆婉儿低头收拾了一下衣裳,推门走出去,前厅不远,裴谈一个人在里面,荆婉儿脸色有点憔悴,“大人。”
裴谈看着她的模样,荆婉儿就这样站在门口,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陛下要重新调查章怀太子的往年旧案,实际上不仅是想为昔日太子兄长翻案,更是希望能为章怀太
子一门,洗刷掉污名,恢复皇族荣耀。”
对于憋屈一生的太子,死后还要背负谋反的冤屈,这实在是太绝望了。
荆婉儿轻柔的说道:“此案交给大人,一定会沉冤得雪,真相大白于天下。”
裴谈看着她的脸庞,“陛下的心思,是昭告天下太子无罪,凡是涉及到当年牵连的人和事,都要调查清楚,揭开重审,甚至章怀太子已经故去多年,但是曾经参与进太子一案里的人,不知凡几,这些人不见得因为太子死去,就不会被追究。”
那些自以为已经高枕无忧的人,在裴谈的追查下,都会露出马脚。这世上没有人能逃脱罪责,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荆婉儿看着裴谈:“大人为什么要对婉儿说这些?”
裴谈目光看进了女孩怔怔的眼中:“你父是在圣历三年因为殿前失仪罪名,被天后流放岭南,就算是大理寺也没有详细的案情记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发生的事件详情不便宣扬,只能草草处理,以‘
殿前失仪’搪塞过去。”
荆婉儿有点愣在那里,裴谈接着说下去,“天后那几年求仙问道,几乎已经不造杀戮,即便你爹那时候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至少,她并没有想着要他的命。”
流放到岭南,生不如死苦寒之地,可是对于曾经的天后来说,杀人是最简单,让她不高兴的人杀了就是杀了,没必要还留一条命去流放。
荆婉儿心里闪过一道亮,她脸色一点点透白苍苍。
裴谈仿佛是能窥视她的内心:“这说明,你爹在当时,并没有做让她不开心的事。”
荆哲人并没有惹怒那位女皇,也没有得罪于她,可是却还是被流放了。
荆婉儿慢慢地,停在了裴谈的身边,她抬头看着他,眼里有一丝闪动:“为什么?”
这么多年她就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父女分别,甚至连当朝天子都换人了,她的爹也没有被放回来。
裴谈眸子微微轻柔:“婉儿,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只能找到当时和你爹一起在大殿上的那些人。”
荆婉儿微微垂下的眼眸里,有很多情绪在滚动,她很久道:“他们都是天后身边的亲信,我们这些外宫宫女,是没有机会进入大明宫内宫的。”
这么多年荆婉儿救那些深宫逃出来的宫女的条件,就是她们每个人要说出一个秘密。
荆婉儿掌握的有关那座深幽宫城里的黑暗远比别人想象的多。但有些秘密就算知道了,以荆婉儿的身份也没有办法。她只能隐忍,日复一日在那宫里,和臭气熏天的尸体打交道。
如果,不是那日在太液池上遇见了…荆婉儿又低下头。
荆婉儿想不到有一日自己能出宫,能在长安城的街巷走动。
“当日在大殿上,有天后,和她的亲信五人,其中四人已经在接下来的三年里相继暴毙,只剩下一个心腹大太监了。”少女的声音有一抹幽凉和寒意。
这么巧四个人都暴毙了,这与天后失势,中宗复位有没有什么关系。
荆婉儿牙齿轻咬:“还有一个炼丹道士,胡超。”
裴谈一直看着她,犹记得昔日太液池初见,这张脸上还有一丝闪现的稚气,却已经在暗中做了这么多的事,要知道以他的身份调查这些尚且不容易,荆婉儿是怎么一步步踩在泥潭里摸清楚这些线索。
天后召集炼丹道士,是和丹药有关,荆婉儿只是不明白,这种场合为什么要找她的爹。她爹是长安大都护,跟那些江湖骗子野道士根本没有任何瓜葛。
“这个胡超深受宠幸,一年后却将自己的亲徒弟介绍给天后继续炼丹,自己则云游去了。”到现在大殿上的人,仅剩下天后,和殿前大太监。
也许胡超是嗅到了什么,自己跑了。毕竟那时候天后颓败之势已现,所以才会突然痴迷寻找长生之法。
裴谈目光带着柔光:“婉儿,你漏了一个,当日大殿上,其实还有另一个人。”
荆婉儿一怔,看着裴谈:”大人在说什么?”
裴谈幽幽说道:“这个人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长安。若布局得当,你想要见他,也根本不是难事。”
荆婉儿目光微动:“大人总不会说的是…”天后?她呼之欲出,是,在当时大殿,还有直接下旨的天后,并且天后,至今还住在大明宫中。
可是天后的身份,荆婉儿见得到吗?
裴谈摇了摇头,眸子愈加深:“我说的并不是那位。”
荆婉儿真的有些发僵,她看着裴谈,眸子茫然。
裴谈眸子晃了一下:“就是今日的兵部尚书——宗楚客。”
荆婉儿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眼睛越睁越大。
裴谈深深看着她道:“你还不知道,那炼丹道士胡超,就是通过宗楚客的关系,得以面见当时的天后。”还不出意外得到了重用和宠幸。
荆婉儿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像是整个人都恍惚了一样,她绝没想到又听到了这个名字,宗楚客,宗楚客?
宗楚客现在是兵部尚书,是现在的陛下复位后,由韦后举荐,担任三品尚书。
不过,宗楚客的能耐,可不仅仅只是现在一个尚书。
当年,天后执政,这位宗尚书已经是手腕油滑,极度逢迎上位,荆婉儿还未出生时,这位宗大人,已经是天后殿前一品宰相。
这样的人,历经两朝,两位天子,都能官运亨通,如果奸佞之臣也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话,这位宗尚书必有其名。
裴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当时大殿之上还有宗楚客,自然总有比荆婉儿更厉害的手段。
荆婉儿有点冷寒:“宗楚客一边效忠陛下,一边天后身边最亲近的丹药道士也是他推荐的,连现在的皇后韦氏家族也对他颇多看重。”说的人惊心不已,此贼子…是要窃取朝纲不成!?
裴谈说道:“婉儿,陛下几次支持大理寺,并不是毫无缘由。陛下手中能用的剑已经不多,越是这个
时候,大理寺能不能办好章怀太子这桩案子,给陛下挣得一分主动的筹码。这不仅是大理寺要跨过的刀山,更是陛下眼前决定生死的关键。”
中宗对大理寺的信任其实都体现在这个案子上,看似大理寺在长安已经是异类,裴谈更是被各家视为眼中钉,传为“瘟神”之名。可这恰恰是那些目空一切的世家,有些畏惧大理寺的表现。
大理寺如果失去中宗的支持,又或者,中宗没了大理寺这把剑,双方都会是惨败的下场。
荆婉儿沉默之中,忽然就说道:“宗霍是因此而死的?”
裴谈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淡淡激赏:“宗楚客过于认为自己聪明,直到因为这聪明付出代价。他引得陛下对他深深忌惮,只能设法借大理寺的手除去他的儿子。”
裴谈上任大理寺卿,办的第一桩案子就得罪了当朝尚书。现在想来,这也是裴谈担任寺卿以后,献给中宗的第一份大礼。
荆婉儿蓦地就吸了口气,心口丝丝的凉意。
窗外一抹垂柳,她盯着就发呆,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的娘亲当上长安城大都护夫人的时候,常常回忆的却是乡间趣事。这金碧辉煌的长安,哪里比的遥远乡间自由自在。原来这就是功成名就带来的代价。这世上有些人,本不喜追名逐利,却一朝误入,再无后悔的余地。
”章怀太子这个案子,正好给了大理寺一个机会,一个深入盘查长安三年、包括以前发生在大唐的所有在册和不在册的案件,这次是为太子翻案,大明宫不会吝惜于这些手段。“
荆婉儿声音微如轻羽:”大人也会…查荆家?“
裴谈目光幽深看着她,良久才说道:“会。”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足够让荆婉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发呆。
荆氏的案子是包含在长安三年和之前的里面的,而且,里面还牵涉到一个道士胡超。
应该,只要大理寺想查清章怀太子的所有细节,荆氏的案子,就不可能绕过去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