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苍翠,繁花烂漫。波光粼粼中倒映着白云悠悠,鱼翔浅底。遥远的天际,白鹤排空,仙气巍然。
这座世外苍山,自被当年那个心智不全的孩童戏言为“云山”之后已过去了十年。人间界的十年,虽离沧海桑田还很遥远,却依然足以在蝼蚁般的凡人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赋予那名为“人心”的东西以斑驳的回忆。
“师父,鱼——”小溪那里传来孩童般的欢呼声。晶莹的玉足踏碎了那一汪碎银,欢快地向溪边大石跑去。少女身形修长,墨黑的长发泛出尘世间少见的淡淡紫色,随意地散在脑后,被溪水浸湿的几缕乱发写意地凌乱着。雪肤花貌,却不类俗世的美丽女子,让人见了就想一亲芳泽甚至金屋藏娇。她的美丽,潜藏在那婉约的眉眼下,柔和亲切却时常在她的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不输于须眉男子“剑眉入鬓”的凌厉;她的美丽,盘旋在那小巧的鼻端,可爱却山根挺立饱满如同刀削,在她偶尔不经意微微扬头的瞬间让人产生睥睨众生的错觉;她的美丽,勾画在娇娆的唇瓣中,充满魅惑却在她下意识抿起的薄唇边流露出星星点点的讽刺和…决绝。
凝望着向自己跑来的小小身影,白子画有些恍惚。这样一张充满魔性的面孔,他默默地看了十年。幼儿时的小骨,孩童时的小骨,少女时的小骨…还有那至今忆起仍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的,妖神时的小骨。最近一两年,在夏日如血的黄昏时分,那幽暗不明的光影斑驳下,小骨偶尔对着他微微地笑。明明还是那个智力永远只有三四岁孩子的稚气傻笑,却仍旧可以在他的心间瞬时剜出一个血色淋漓的窟窿。
“白子画,吾以神之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那是一个散入神魂,永无出口的噩梦。
“师父师父,你看——呀!”少女明朗的呼唤骤然停滞。溪边大石上白色倏尔晃过,没等那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浅浅的溪水中,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急切地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
“嘿嘿——”只听怀中小人儿调皮轻笑,弯弯的眉眼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小得意扫向一边的小哼唧,白子画顿时觉得不妙,想轻轻推开这个总可以瞬间挑起他情绪的徒儿。只是念头刚起,小溪里的水已经在少女的意念下全部腾空,化为瀑布从半空里兜头浇下。小鱼小虾们纷纷惊恐地在空中扑腾翻滚,奈何对方是长留上仙白子画的徒儿,即使心智不全,天资鲁钝,这样的小法术总归还是在上仙耗尽心力的教导下有了成果。
心念电闪,仙障已然发出。如此雕虫小技,怎可能弄湿白子画的衣角半分?瞬间将小骨和小哼唧一齐罩在了仙障里。小鱼小虾纷纷顺着那透明的罩壁落回水里,还不忘鼓着腮挥着鳍向始作俑的少女示威。
“小骨,你又淘气了。”
语气漠然依旧,表情也没有丝毫起伏。小骨丧气地低下头。晶莹的溪水挂在眼睫上,仿佛莹然的泪,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白子画微微有些后悔,刚才不如趁了她的意也好啊。
这样想着,变故却在顷刻间发生。小骨手里的刺球鱼忽然发难,圆滚滚的肚子里满当当的溪水瞬时向天空喷去,小哼唧也凑热闹,刹那间从天而降的“大雨”丝毫不比刚才的瀑布逊色,顿时将白子画淋了个浑身湿透。小骨倒是毫不在意的,反正刚才和刺球鱼讨价还价地密谋的时候就已经透湿了。只是眼见平日里清冷少言的师父发尖滴水的样子,居然微微有些狼狈和窘迫,不禁心花怒放,抱着刺球鱼大大的亲了一口,欢呼雀跃起来。
飞扬到放肆的笑意,蓬勃到刺目的生气——应和着午后慵懒的阳光,让白子画觉得幸福到不真实。这样的狡黠肆意,明媚绚烂,真的只是小骨残留的一魄吗?
什么时候开始小骨可以和动物交流了?
……
凝视着怀中兴奋地手舞足蹈的小人儿,忽然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开始她的身上长出了足以逃离自己的翅膀。
这样的念头一经出现,白子画顿时觉得自己被扼住了喉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小骨是我的!
不知觉地紧紧抱住怀里的小人儿,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骨是他用生命去珍惜的孩子,也是他用灵魂去疼宠的…女子。
她用魂飞魄散的代价囚禁了他的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
“师父…师父,小骨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勒死我…咳咳…”小骨憋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
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慌忙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师父…”明明身高已经到自己胸口,却还是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微微晃着,“不要生气了…”
偷眼瞧师父神情,惊奇地发现师父并没有在看她,表情也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迷惘和痛苦。小骨吓了一跳,被她恶作剧得逞是这么让人不能接受的事情么?…
“师父——不要生气了——”小心翼翼地调整面部表情摆出千骨自认为最可爱的样子,双臂搂上了白子画的脖子,踮起脚尖挂在他身上蹭啊蹭。“不要生气…”
话还没说完,人就疾飞了出去。却在小骨的惊叫声尚未出口的瞬间轻轻落在了小溪里。
“把镜花水月练习100遍,天黑前完成。”
冷淡的目光扫过,让小骨和小哼唧齐齐打了个哆嗦。小骨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白色的身影就化为流光倏忽消失。淡淡的桃色在电光火石间如同胭脂一般在白子画飞雪遗世的俊颜上晕染开,被花小骨今非昔比的眼力捕捉到,却完全不明白个中含义。
小骨目瞪口呆地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小哼唧对望一眼,狠狠甩甩头,又对望了一眼。
“师,师父,脸红…了呢…”
……
“噗噗,”正惊奇间,刚才的那条刺球鱼轻轻吻着小骨的脚踝。
“啊?!耶——!!”
不知刺球鱼和小骨说了什么,只见她瞬时恢复了活力,“练剑练剑——小哼唧,不要跑——你陪我练剑——”一把揪住听壁角不成现在想偷偷溜走的小哼唧,花小骨并没有上岸,就踏着溪水舞了起来。破绽百出,脚步散乱,手上也没有力道,甚至还有抹不去的笨拙——却是说不出的自在写意。
“姐姐今晚又要来看我咯——”心里这样想着,小骨手中的剑更加轻灵跳脱,充满了欢快。
小骨目力达不到的地方,一袭白衣正凝视着这里。眸中有喜悦,有哀愁,更有时隐时现的恐惧和…辗转克制的疯狂。
林间清风拂面,万木应和吟唱。
“帮我问问东方哥哥,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脸红啊——?”
白子画听不到这些足以让他苦苦压抑的疯狂瞬间决口的对话。因为这听起来只是——
松涛而已。
“师父——我回来了——!”清亮的声音响起,震碎了白子画本就心神不宁的冥想。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遥远到仿佛鸿蒙之初。长留山上,绝情殿前,那个清澈纯粹的女孩也曾经这样唤过他,伴着五彩的宫铃声声清脆:
“师父——我回来了——!”
那时,天地是否也是这样鲜明而又晦暗,明晰而又斑驳呢…
就快到家了。小骨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师父一定会做了桃花羹等她吧?
屋外,残阳如血。尚未到掌灯时分,远远望去屋内一片昏暗,恍惚中仿若前一世那幽暗不明的记忆。
“嘶…”
头疼。
有的时候小骨会觉得一些场景似曾相识。有的时候脑袋会很痛,仿佛有人用大锤子狠狠地敲她。
好在她十分能忍。当她大着舌头连“傻丫”都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她并不理解爹爹偶尔流露出的嫌恶还有娘亲暗地里无奈垂泪是为了什么。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哆嗦着身子从门缝里看见爹爹一脚揣在娘亲身上:“都是你生的赔钱货!!”
后来,就是弟妹们相继诞生。再后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神仙来家里接走了自己。
他说,她叫花千骨。她应当唤他师父。
和师父朝夕相处的这十年里,小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些事情。比如,虽然她很笨,很蠢,很没天分,但师父就是奇怪地认定她不放弃。无论教导自己是多么对牛弹琴的一件事,师父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给她讲解。甚至有的时候小骨灵光一闪间会觉察到在一遍遍的重复讲解中,师父是幸福而满足的。
可是她自己很清楚。她是“赔钱货”,是不被人期待的。所以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师父对自己这样好。
大约,师父和自己一样是心智不全的痴儿吧。
我的痴儿师父呢…
这样想着,小骨也就释然了。师父和她是一样的,所以天生就应当在一起。不是吗?
这样的小小幻境,伴随小骨长大。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十年间,有时小骨甚至会怀疑天地间只有她和师父两人。
原来不是。
其实本来就不可能是。只是自己太笨了。原来答案一直在身边。那间师父从不让自己进的屋子里,堆满了属于一个叫做“花千骨”的女孩子的东西。
而她,其实从来都只是傻丫而已。
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连惊讶都没有。自己是痴儿就罢了,师父那样神仙似的人物,怎可能和她一样?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只是讪讪地不好意思。挠挠头皮,自己果然是蠢得相当透彻啊。
不过自从发现了那间屋子的秘密之后,小骨就开始偶尔脑袋痛。还会出现幻觉。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不能告诉师父。这样疯疯癫癫还有一身病的自己,师父一定不会喜欢的。
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小骨并没有觉得孤单。在一次比平时剧烈一点点的头痛之后,她发现原来云山里不只有师父和她两人。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林中的走兽,甚至是一草一木,原来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在这个只有她可以进入的私密世界里,没有欲言又止,没有潜滋暗长,没有点到为止,没有应当不应当——只有想和不想,要与不要。
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小骨从深心里觉得,这才是痴儿的归宿。
后来,她的新朋友们又为她送来了两个惊喜:
那个儿时梦里经常会出现的红衣姐姐,还有说话很有趣仿佛什么都知道的东方哥哥。
还记得那天松涛阵阵送来东方哥哥的第一声问候,小骨吓得一哆嗦。
“你…你是松树里的妖怪么?…”颤巍巍地小心问。
“呵呵…嗯,我是妖怪,不过不是松树的妖怪哦——!我是…哈哈,舌头妖,简称舌妖!”
“哈?…”小骨倒没觉得好笑,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一瞬间,依稀仿佛在不息的轮回里,曾经她也这样被他吓到,捂着嘴巴连连后退。
恍惚了一下,又不自觉地问:“松树也有舌头的么?”
松涛那端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啊呀,是不是自己又问了什么蠢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松树有没有舌头…那个…”局促地拧着衣服角,小骨脸涨的通红,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尴尬遮掩。
“有的。”一把严肃却笃定的声音。
“真的嘛?”小骨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蠢问题嘛…
“是啊。我就是松树的舌头…你叫我东方就可以了。”
“嗯!东方哥哥!呵呵——”
……
“小骨?小骨!”
“…哈?”
眼看着小骨在自己面前走神。那双以前总是紧紧跟随自己身影的眼睛渐渐迷蒙地望着虚空里的某一处,嘴角浮现出幸福的笑意。桃花羹被小骨无意识地搅啊搅啊,白子画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桃花羹搅做了一处。
“在想什么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而随意,却不知几下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捏握成拳,微微颤抖。
“诶…嗯…那个…呃…师父的桃花羹真好吃!嘿嘿——”小骨全力运行她那不甚好使的大脑:果然还是笨蛋和笨蛋交流比较省力。比如她和那个虽然无所不知但是时常冒傻气的东方哥哥。
“是吗…可是今天的桃花羹你还没动过呢。”些微寒意压抑不住地逸散而出。
“啊?…呜呜…”师父,你这么聪明做什么…
慌忙埋头快速吃了几口,却在急切间弄得满脸都是。
“咳…真好吃!——师父你要不要尝尝?”小骨肯定不知道,现在她脸上写满了心虚。
“…嗯。”稳了稳心神,细心而温柔地帮小骨擦净脸。就着她刚用过的木勺浅浅尝了一口,动作飘逸而优雅。顷刻间,左臂上绝情池水的伤疤隐隐疼了起来。
下意识地抚上那道隐秘的伤口,白子画突然被深重的无力感击中。
思君令人老。
原来她的惩罚远不止让他自责自悔那么简单。她倾注了对他深深的恨意,诅咒他看着自己的心在永远光鲜的皮囊下渐渐凋敝。
这样身心悖离的痛苦,甚于一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人间界的神话。
可是,当神都不再相信神话的时候,何处才是心的归宿?
……
“记得吃完了将碗筷收好。”白子画倏忽站起,简单吩咐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向静室走去。不行,现在不能和小骨呆在一起,万一…万一…
会伤害到她的。
重重关上静室的门,白子画一直僵硬的背影终于微微弯了下来。右手痉挛地扼住那块桃色的伤疤,仿佛要扼住心里点点滴滴满溢而出的渴望…
“骗人的吧,师父发火很可怕的!”小骨没头没尾地尖叫一声,又赶紧掩住嘴巴,小心地四下打量了一下。
还好还好,师父不在。
门外清风拂过,送来阵阵松涛。
刚才东方哥哥告诉她,要想知道她师父为什么脸红,只要在白子画入定的时候在他耳边轻轻唤一句咒语就可以了。小骨当然好奇地追问咒语是什么。
“咒语啊。哼,就是…‘子画’。”
“噗!!”嘴里的桃花羹一个没忍住就全部喷了出来。
“打死我也不会这么说!嘴巴裂开我也不会这么说!!”小骨怒。
“哼,你不说最好,说了我倒是会生气。”
“哈?为什么啊?”小骨有些风中凌乱。果然只有自己才是笨蛋么…呜呜…
松涛依旧,却没了潜藏其中的暗语。
东方哥哥生气了吗?
他在气什么啊?
……
草草涮过了碗筷,小骨向静室走去。
今天大家都怪怪的呢。先是师父莫名其妙地生气到想把自己勒死,完了又莫名其妙地脸红弄得她惊奇又茫然,最后干脆阴沉着脸拂袖躲进静室。呃…
然后东方哥哥胡说什么“子画”咒语…想到这里小骨心有余悸地一哆嗦,然后有些愤愤。当她是白痴么…(某语小声:你本来就是…)这一声要是唤出去,师父不用瞬间达到绝对零度的凛冽目光凌迟她一个时辰然后三天不给饭吃关进小黑屋外加半天就心软放她出来还有热腾腾的桃花羹候着,(喘气)他就不是她师父白子画了|||
“啊啊啊不带这样玩儿的!”纠结了半天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小骨发泄似的低吼一声,用力揪头发。真搞不懂大人们怎么想的,还是和小刺球它们在一起好,直接而简单。
蹑手蹑脚走到静室门口,小骨先侧耳听了听。里面一片寂静。
“子…卡!!咳咳…师师,师父!你在吗?”方才满脑子都是东方哥哥说的“子画”“子画”,害小骨脱口而出,百忙之中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一身虚汗冒出。提心吊胆地再仔细听听,还好,木门并没有向两旁飞出的迹象。静室里面仿佛根本没人一般。
悄悄推门走进去,室内漆黑一片。跟了师父十年,小骨知道师父是不喜黑暗的。即使是入定的时候,也会点上一颗夜明珠。今天真是怪了,居然就这样黑着?站在门口让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小骨摸到了几案上那颗珠子,挥手用法力点亮。
看上去师父没什么异常,依旧如平时一般随意地盘腿坐在法阵里。黑漆漆的青丝如同没有星辰的夜,亦如同滴落泉池将散未散的墨,蜿蜒在一尘不染的白色的深衣上,清冷冷地和着月光流泻了一地。虽然姿态娴雅随适,背脊却是笔直。从后望去身型宽肩窄腰,飘逸出尘的同时也威严有力。
小骨绕到白子画面前,轻轻蹲了下来。托着个下巴歪头凝视眼前堪称完美的俊颜。十年的相伴,小骨深心里常常幻想着其实师父才是她的爹爹。温和慈爱舐犊情深,而且对自己充满了望女成凤的期待。在他面前,她不再是“赔钱货”,而像普通孩子一样可以笑得恣肆,快乐得没心没肺。可是有时午夜梦回,那样近距离地看着师父如同神祗一般入定的容颜,小骨会莫名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在脑海深处拼命地挣扎着,叫嚣着,带着漫天漫地血色的悲哀。那样歇斯底里的感情,让心智不全的小骨分外恐惧。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别说小哼唧,连小刺球都不知道——小哼唧会把她所有的事情向师父汇报。这是小骨不久前无意间发现的。
当她是白痴么——小骨模模糊糊地想。(某语无言望天中…)
可是,那分明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微微向前倾身,瞪着眼前那张仿佛有魔力的脸。距离近得小骨已经可以数清师父扇子般修长的眼睫了。悠长平缓的呼吸若有若无拂过小骨的面颊,触到她的痒处,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瞪啊瞪。用将其镌刻进深心的力度,努力回想那如飞絮浮空的蛛丝马迹。
师父的脸孔在眼前缓缓放大。
仿佛着了魔一般。心里居然有一丝痛楚。若有若无。那莫名的哀伤,丝丝缕缕渗出魂魄,就好像在轻声诉说着那个飞蛾扑火般的绝望爱情。
幽暗不明的轮回里,摇摇欲坠的记忆之门呵…
猛然间,小骨的脑袋炸裂般疼痛起来。
瑶池仙宴上那温润如玉的笑颜,浩然天风中递过宫铃的修长手指,临海大石上那一袭几欲乘风归去的白衣,后山瀑布里无意中窥到的完美背影,还有…神农鼎的红莲烈火里拼死护她周全的深重恩义。
于是她近乎虔诚地膜拜那片九天之上的洁白,偷偷地为他的眷顾欣喜雀跃。带着少女羞赧而勇敢的真挚之心,将身姿卑怯地低到泥土里去。
陡然间,浓重的血色铺天盖地而来。暗淡无光的断念斩了她一百零三剑,却斩不断她的情思。十七个窟窿,满身疤痕,在真相大白后只让她对他的情意更加抱有幻想。破碎的宫铃,一条条消逝在眼前的至亲们的生命——收拾起悲痛欲绝的心告诉自己,这是他身为长留上仙的无奈。十六年的海底囚禁,她宁愿相信那是可以让他情义两全的理智选择,是他竭尽全力的保护…
俱往矣!
最后的最后才发现,那绚烂到让人不敢逼视的青葱岁月,一直都是自己的独角戏。
却原来,自己始终都是单纯而固执的痴儿——
绝望地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爱吗?恨吗?却是泪水太沉重,微笑太虚假。唯一的动作是缓缓贴近的唇,却纯粹得不掺杂任何感情,仿佛这只是一个神圣的仪式。
轻轻地,如同羽毛般附上。阖上双眼,时间的荒野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不到一掌的距离里应和着,共鸣着。
此刻,我们的心如此贴近。这个瞬间的距离,大概是直到日月陨落的永恒时光里,我们彼此最近的距离了吧?
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相思,无处逃避的爱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只不过是身为遗世的最后一位神所经历的万千劫难中的一个。
而已。
“师父…”轻轻地抚过那熟悉至极的眉眼,指尖温柔地碰触着那片曾经梦里也渴求着的温暖;最后一次凝视她曾经的天,她的一切。
倏而决然地起身,扑向屋外浓黑的夜色。那梦幻一般的触感瞬间消散在习习凉风中,却也永远镌刻在了神祗与日月同辉的灵魂里。
“子画…”那一声轻喃,悄无声息地在星空下荡漾开去,仿佛水过流沙,带走一切曾经,空余一声怅惘的叹息。
……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门扉在风中微微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滴血色的泪珠飞逝,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汹涌而出。
魔即执念,执念即魔。 如人、如仙、如神,执念甫生,地狱之火即盛。
堕仙如何?入魔又如何?因为你,我才活着。
既赐我永生,就别想丢下我独自逃开!
想也别想。
静室里,夜明珠依然柔和地亮着。
地面上,赫然十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君上!!”春秋不败的惨呼声远远地传到空旷的大殿上。下一个瞬间,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咕噜噜滚到了杀阡陌的御座边。
“小骨在哪里?”低沉而毫无生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呵呵——不愧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长留上仙——这般搏命的打法,我们魔界竟是无人能挡。”
殿外魔族死伤殆尽,流血漂橹,杀阡陌看上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闲闲抬起手查看精心保养的指甲:“不过你这句话听上去很熟悉啊。白子画,不过10年而已,我为她耗尽的功力连一成都还没恢复呢,你便把小骨头再次弄丢了么?”
话音未落,颈侧骤然一痛。
“她在哪里?”
杀阡陌终于将目光从指甲间收回,敛容直视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除了眉间一朵殷红的堕仙印记,看似什么都没改变。依然绝美俊逸的面容,和百年前为了一把伏羲琴在自己身上戳了一堆窟窿的长留上仙一般无二。只是现在的他,竟逸散出比自己这个魔君更邪魅的气质。
没想到当年那样清华自许、高蹈出尘的仙界至宝,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怎么肯定我就知道?”挑起细长的桃花眼斜睨着一旁的白子画,杀阡陌嘴角含笑,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幸灾乐祸。
“最后见到小骨的人,是你。”依然毫无生气的声音,手却在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轻颤了一下,将剑又送进去半分。
“哈哈哈!好个异朽君!”杀阡陌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白子画你这么聪明的人,一旦事关小骨头竟这样轻信鲁莽!”
一句话让苍白而死寂的脸庞有了起伏,却是那样的绝望:“什么意思?”
“异朽君既然知道小骨头在觉醒的那晚和我见了面,难道就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吗?”杀阡陌紧盯着白子画血红的眼睛,嘴角轻撇,满是讽刺,“他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绝妙!”
收回目光,拂了拂衣摆上的些微灰尘。一直漫不经心的杀阡陌终于出现了一丝痛楚神情。
“呐,白子画,”短暂的沉默后,杀阡陌缓缓开腔,“花千骨,已经不是你我熟悉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了。她是创世神唯一的血裔,天地间仅存的神之子。在她心中,必须,也只能有对天下万物的大爱,不可能再对你存有私情。即使这样,你也要去找她吗?”
“是。”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
“她是我的。”
这样的坦白和理所当然,让杀阡陌愣了一愣,随即真心地微笑起来。万种风情霎时一齐绽放。“你再去问异朽君吧。帮他除掉了魔界这个威胁,我想这个代价应当够了。”
沉默着想了一想,白色的身影没有再做停留,瞬间消失在天际。
再次空荡荡的大殿里,杀阡陌无力地依在金座上,纤细的手优雅地抚着眉心,双目微闭。恍惚间,小骨头甜甜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姐姐,你好高好漂亮啊,唯一的缺点就是胸小了点……”
我曾发誓永远守护你,那样弱小的你。
“杀阡陌,希望你能好好约束妖魔界。我不希望,有一天和你兵戎相见。”
是啊,我的小骨头已经长大了…会努力板起面孔凶巴巴地和姐姐讲话,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的关心一样。
真是可爱的孩子呢。
身负遗世之神的可悲命运,你会幸福吗?
我的小骨头啊…
瑶歌城。异朽阁。
“千骨已经去了九重天上的神界,而打开神界之门唯一的办法是以我异朽君世代积累的‘言灵之力’为代价。施展此法后,我的灵魂将重新被打入六道轮回,无论为猪为狗,为花为草,都只能听天由命。你说,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千骨身边?”脸上依然带着那个丑怪的面具,面具下的声音倒是轻松自在,娓娓道来,一点都没有计谋被当场戳穿的惊慌。
“因为她是我的。”
“哈?宽仁博爱的长留上仙何时变得这般强词夺理?你真的爱上自己的徒儿了?”
“是徒儿怎样,我早已爱上她。”
“哈哈,堕仙就是堕仙。不过你的舌头真是越发可爱了。”调侃的语气,却依稀有着苦涩的味道。
敛起一身的邪魅之气,白子画平静地望着那诡异的面具开口:“要怎样才肯送我去见她?如果是要我的舌头,我可以立刻给你。”
“送你去神界之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异朽君,我还要你的舌头干嘛?”轻声笑着,一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孔。
“作为遗世之神,千骨的命运就是代这世间的一切罪恶承受寂难永劫。而你,是她唯一的救赎。当年我将她送到你身边,本以为千骨的命运可以就此改变。却没想到,改变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命运…是的,我爱上了她…我爱她啊…”
有些恍惚,又迅速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将手中无意识把玩的面具往几案上一扔,抬眼深深凝视着白子画:“这次见到千骨,请告诉她,是我引导她释放了妖神之力。本以为这是改变她命运的契机,却没想到妄自窥探神格会给她带来那样深重的痛苦。对不起。”
瞬时爆发出的惊人杀气将屋外竹林里的鸟雀全部惊起,窗外一阵扑簌簌的拍翅声。
长久的沉默,东方彧卿却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与白子画对视着。
“…我会转达。”压抑住强烈的恨意,白子画转过目光不再看那双洞彻天地的眼睛。怕自己已经堕仙的心性会忍不住拔剑将他凌迟。
“你恨我?”东方彧卿的脸上有奇怪的笑意。
“我恨你。”杀意弥漫。
怎可能不恨?
?
是啊,你的确应当恨我。”悠悠地轻叹,“是我告诉千骨,倘若有一天魂飞魄散,将魂魄投入神器,便有可能透过你白子画重生。”
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白子画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握着剑柄的骨节已经发白,却咬牙强自压抑着:“这是什么意思?”
“神器和归墟相连,归墟和每个修仙之人的墟鼎相连。长留上仙,还需要我多做解释吗?我赌的,就是你一定会爱上小骨。
“所以当年你领回来的那个痴儿,会这样快速地觉醒。因为你一定日日夜夜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小骨吧。你爱她,爱得那样深切,所以你从归墟里唤回了她的魂魄。
“说起来,竹染没有必要死,杀阡陌也没有必要拼尽全身妖力。人心的力量高于一切术法,其中爱欲是最莫测而强大的。对于世代操控‘言灵之力’的我来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种力量。
“果然,这次我赌赢了…你是这样爱她…”语声渐渐低回,一丝凄绝的笑爬上东方彧卿的面庞,“我也很爱她,很爱很爱。但是却没有办法让她爱上我。我懂得利用人心,却永远无法掌控…
微微地笑着,眼中绝望与希望交织。两手结印,流水般的经文轻轻唱响。千骨,我将你爱的人给你送来了,你会开心的吧?多么希望最后陪你在神界,直到星辰坠落的人是我,可是,我没有这个资格。我的宿命,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就是,“带给遗世之神救赎与幸福的钥匙”。
最后陪伴你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不怨。
“这次见到千骨,请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告诉她,即使再累,也要为了爱她的人活下去。”
来世,千骨,惟愿再见你一面。
请一定要,幸福。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从东方彧卿的心口缓缓流淌出越来越多柔和的光芒。巨大的光阵将白子画包围,空间开始逐渐变形、扭曲。那个带着祝福、眷恋和深深羡慕望着他微笑的男子,开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看着那样的微笑,白子画突然觉得悲哀而恐慌。洞彻天地,骄傲自矜到妄图修改神格的异朽君,现在只怕是连变做他身上的一粒尘埃也愿意吧…只要能见到她。这样的一个男人一直在和自己竞争着——倘若不是命运的眷顾,他白子画又有几成把握能牢牢抓住小骨的心?
他根本没有资格恨东方彧卿。他曾那样无知无觉地挥霍着和小骨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愚蠢地一次次推开小骨向自己伸出的手,残忍地一次次带给小骨伤害…东方彧卿也许并没有算错。妖神出世的确是改变命运的好时机。是自己背叛了内心的选择,生生让命运之轮碾过小骨的血肉,向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滚滚而去。
“我和小骨,一定会幸福的。”仿佛是对那个即将奔轮回而去的微弱人影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身体骤然腾空。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茫茫虚空。“呵呵。”依稀里,是那个人倏忽而逝的释然笑意。
谢谢你,东方彧卿。
……
仅仅是一瞬间,白子画感到双脚再次落在了实地上。空气里充盈的灵气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
神之疆域。风里若有若无地飘过小骨的味道。紧闭着眼,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重逢场景在白子画心中缓缓流过。小骨现在是怎样的呢?她会唤他“师父”吗?还是如那晚飘散在风中的一声,“子画”…
那样复杂的心绪扰得气息都纷乱起来。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情怯的一天——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白子画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看清楚周遭景色的瞬间,不由湿了眼眶。
眼前的,竟然是无数次梦回时分思念怀想的长留仙山。
一模一样悬于海天之上的主岛,只是下面那深沉的蓝一眼望去竟是仙界的天空。主岛之上依然漂浮着三大殿。贪婪、销魂、绝情三道瀑布从半空里飞流直下,激起碎玉般的水雾,也狠狠击打着白子画的心。
再没有丝毫徘徊和犹豫,白子画腾空直往绝情殿而去。
殿外依然是那样开得灿若烟霞的桃花林,小骨的香味在这里愈发浓烈起来。闭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方位,白子画带着一丝犹疑和惊喜轻轻伸手推开了自己寝殿的大门。
百年纠缠,恩恩怨怨,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天地间在白子画眼里只剩下了面前榻上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身后赫然多出了一双洁白而巨大的翅膀。此刻的她,就那样敛翅而眠,安然地伏在榻上。眉梢眼角都是满足而幸福的笑意,娇憨可爱的模样一如当年。
轻轻地在榻边坐下,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自己身上的味道。猛然记起很久以前,小骨曾经偷偷将香囊藏在他的枕头底下收集所谓的“枕边香”。
倘若这一切都是你用神力所化出的幻境,小骨,你竟是这般将我的一切铭刻在心上吗?
我的小骨啊…
感动尚未消散,另一个念头瞬间而至,狠狠击中了白子画的心。
创世神的唯一血裔…难怪你可以这般毫无顾忌地决然而去!反正以你的神力,就算是再造一个我也是举手之劳吧?明知道失去你,永生对于我来说将是多么残忍的刑罚,却依然选择弃我而去。你是准备在这九天之上自欺欺人地独自幸福下去吗?是啊,如今可以随心所欲的你,又何必眷念上天入地苦苦寻找你的我,那个为你痴为你狂的我?!
小骨,你对我竟残忍至斯。
无尽恨意纠缠着绵延的爱,一齐袭向白子画。心,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颤抖着俯身轻轻吻上那睡梦正酣,尚自含笑的唇角。缠绵未及晕开,又突然狠狠张口咬了下去。熟悉的血香瞬即弥散在了唇齿间。
微弱的一声痛哼,打破那虚幻而脆弱的静谧。白子画微微撑起双臂,只见怀抱中的那个人儿颤抖着眼睫凝视他,眼波由迷茫渐渐转成惊喜,又倏忽将一切情绪淡去,只剩下淡漠:
“你怎么来了?”
没等白子画回答,便伸手轻轻推开了他,在榻上支起身子。硕大的白色羽翼微微张开,瞬乎开阖了两下。劲风扑过,周围的一切幻境便即刻隐去,露出了神界的本来面貌。
原来,凌驾于一切生灵,居于九天之上的神之疆域,竟是这般让人绝望的死寂。举目望去唯有静静的流云和纯粹得不掺杂一丁点儿杂质的蓝。可是这样极致的纯净里,却没有一丝生机。
“所以你就幻化出我来陪着你?”突兀的一句话,却让那个展翼悬于半空冷冷俯视的神狠狠瑟缩了一下,仿佛当年那个做错事被他抓到的孩子。
“本尊的爱好没有必要向你解释。另外,神域不是上仙应该来的地方。”睥睨的气势,冷凝的话语,却被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羞愧和慌乱。
将一切收进眼底,白子画眼中的恨意愈发浓重。宁愿守着这样一个尊贵的活地狱在梦境中默默怀想,也不愿正视实实在在的我吗?
小骨,我说过会带你去任何地方,我们再也不分开。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相信我的爱?!
紧盯着神祗的金色双瞳,“你依然爱我。”
“放肆!吾乃九天神祗,世间万物皆为吾之子民…唔…”
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未尽的语声淹没在满是恨意的吻里面。下颌被狠狠捏住,被迫张开了口。一条微冷的舌立刻滑了进来,反复流连在彼此的唇齿之间,暴虐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他们的爱。
世间的一切瞬间变得苍白,只剩下他们紧紧纠缠的舌和这个能让她变得无比安心的熟悉的怀抱。贪恋着这一瞬间的悸动,忘记了自己身负的羽翼,两个紧贴的身影便那样向着下界坠去。
没有人在意此刻颠倒的天地和越来越快的速度。那个带着恨意肆虐的吻渐渐温柔了下来,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忽而如同暴风骤雨,忽而如同柳絮轻扬,绵绵密密地落在额头,眉间,又深深浅浅地拂过神祗洁白修长的颈项,留下点点微红的印记,燃起一个又一个的欲望之火。
明明知道这是天地间最大的禁忌,身体却无法背叛自己内心叫嚣着的渴望。神魂开始变得模糊,原本僵硬地垂在身侧的手臂慢慢环上了那个常年冰冷现在却是渐渐火热的身体。
“长留上仙白子画,你竟敢渎神吗?”强留住灵台上的最后一丝清明,神祗紧盯着那双夜般深沉的双眸,如是问道。
低低地轻叹了一声,他牵起她的手抚在了眉心那殷红的堕仙印记上。
灵犀一点,心意终于相通。神祗颤抖着轻轻摩挲那块象征着罪孽的印记,良久,一滴清泪划过眼角。
“不要哭,小骨。”将那颤抖的手拿到唇边,在神祗的掌心轻轻印下一吻,“这是我爱你的证明。”
再没有猜忌和犹疑,虚空里只剩下他们交颈相拥的身影。罗带轻分,云裳暗解,彼此都是第一次以这样亲密的身份碰触对方的肌肤,每一下的动作都带来阵阵颤抖和极度的愉悦。黑色和紫色的长发在浩荡的天风里飞扬纠缠着。烧灼却幸福的痛楚贯穿身体的那一刻,白子画因为欲望而沙哑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
“命运为媒,天地作证。白子画和花千骨从此结发为夫妻。杳杳星汉,无尽岁月,不离不弃,共命同心。”
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去,微微有些红肿的唇瓣却带着无尽的欣喜勾画出一个让人迷醉的弧度。很久以前,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曾虔诚地对着上天发誓。两个本在不同位面上运行的命运之轨,便在那一刻交汇。
只是,当时是收她为徒;这次,却是娶她为妻。
“师父…”颤抖着声音低声唤他,却被惩罚地轻轻啄了一下。
“小笨蛋,是‘子画’。”宠溺的目光几乎将她的神魂吸进璀璨的墨色双瞳。
“…子…画…”下一个瞬间,绵绵不绝的爱意波涛般送入身体深处,驻扎进彼此的灵魂再也拆分不开。巨大的纯白羽翼将两个紧紧相依的灵魂包裹起来,挡住坠落的劲风,只余下无尽的缠绵。丝丝缕缕的呻吟叹息缓缓透出,弥散在无尽的虚空里。
渎神怎样,寂难永劫又怎样。就算触动天劫被瞬间灭为飞灰又有何畏惧?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妻。从此确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
“子画,我爱你。”
“嗯,我知道。”
“子画,我爱你。”
“嗯,我知道。”
“子画,我爱你。”
“嗯,我知道。”
……
一声声温柔地应着,身下的小人儿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只是固执地重复着。
微觉奇怪,眼中带了探寻望向那双金眸。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深意,一丝羞赧不协调地晕上脸庞。
他到底是一个不习惯将“爱”说出来的人啊。
极低极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是说给她听。
“小骨!我爱你…”
瑶歌城。
异朽阁自从上一任阁主暴毙,就再没有迎来新的主人。偶尔还会有异朽阁主重出江湖的消息爆出,可是等心思迥异的各路人马赶去探查时,到最后都只是揪出那么一两个或高明或拙劣的江湖骗子而已。
于是异朽阁主渐渐在江湖中淡成了一个符号,一曲传奇,一段神话。
而异朽阁也经历了多次或明或暗的探查。却从未有人发现传说中的“超级藏书阁”。于是渐渐地乏人问津,断壁残垣,好不荒凉。只是很奇怪地,别的废墟都是只长荒草,异朽阁里却是渐渐长出一丛丛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就那样毫不避忌,绚烂地开放着。甚至冬天也不曾枯萎,成为瑶歌城继异朽阁之后的又一段传奇。
风,轻轻拂过金色的花盘。短暂地晃动之后,那抹金色依然固执地45度仰望天空。
没有双目,没有耳朵,甚至没有了舌头。但是,只要活着,就可以感受到风里带来的她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向日葵的花语:
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