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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流与洪流

通常来说,敦睦馆于成都之间的外交联络通道一共有三条:普通信件与文书一般交给有蜀汉官方背景的商船队传送;保密文书通过武昌西牛津码头的外交船只送回蜀汉;而特别紧急文书则会使用吴国的陆路驿道由武昌直接送抵江州。

现在牛津码头的外交船只已经无法使用,陆路驿道更不可靠,薛莹完全可以制造随便什么借口,让文书在路上延迟上几天。荀诩看起来只有一种选择。

他转身上马,抖动缰绳向着武昌东侧的龟山码头奔去。

龟山码头是武昌最大的民用港,与武昌的方山港一东一西支撑起长江流域商业活动的水路枢纽网络。龟山港口里常年客商云集,除了东吴与蜀汉的商旅以外,甚至连曹魏、西域、邪马台、高句丽、身毒等地的商船也能见到,放眼望过去一片五颜六色的商旗,十分热闹。码头旁边还特意建有商栈、旅店以及其他服务型行业,以方便来往商人,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武昌的卫星镇。

荀诩到了龟山码头以后,高举着敦睦使的旗号呵斥路上的行人与牛车让开,无视“禁止马驰”的标志牌,直接纵马来到了蜀汉商船专用的停泊区。

作为东吴的重要盟友与贸易伙伴,蜀汉商队在吴国经济中占有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因此出于外交与经济目的,吴国在龟山码头特意设置了一个汉商榷所,专门用来停放蜀汉籍的船队。码头的守卫一看到荀诩举的旗帜,也不敢拦阻,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了汉商榷所泊位之前。

此时停泊在这里的商船足有二、三十条,每一条船上都挂着两面旗子,一面是象征着蜀汉船籍的炎汉黄旗,一面是自己的商号标旗。黄旗高挂正中桅杆,标旗则挂低上一格。荀诩骑着马在码头边上转了一圈,来到一艘标旗写着“糜”字的青桐大船之前。

这是一艘属于糜氏家族的商船,糜家在成都是赫赫有名的豪商,其家主就是昭烈皇帝麾下的老臣糜竺。糜竺早在徐州时就是身价亿万的商人,后来追随刘备入川,被封为安汉将军;因他弟弟糜芳投降了吴国,糜竺十分不安,最后竟病死于章武二年。他的家族从此不再参与政治,而是重新回到商业领域发挥糜家的特长,蜀汉朝廷也在政策上多加扶持。久而久之,糜家便成为了蜀国举足轻重的豪商,麾下的商船队有几十艘之巨,比起糜竺当年的资产还要多。敦睦馆的日常文书就经常通过糜家船队送回益州。

“敦睦馆急使!有人在吗?”

荀诩冲着船舱里大喊,很快一个商人打扮的老人走出来,用手遮住太阳光朝荀诩这边望了望。一见敦睦使的旗帜,老人面容一凛,急忙走到船头,双手抱拳恭敬地鞠了一个揖:

“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小民糜范当面恕罪。”

荀诩也不跟他客套,从马上跳下来直接走到糜范跟前,急切地问道:“你的船现在可以起锚吗?”

“随时可以……不过……”糜范面露犹豫神色,“这条船在等一批鸡舌香进舱,恐怕要今天晚上才能装完。”

“调别的船去装,现在有紧急文书需要立刻送去成都。”荀诩的口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糜范看看荀诩的表情,商人的经验告诉他与眼前这个人争辩有害无益。于是他乖乖闭上了嘴,将荀诩请进船舱,备好上茶,然后叫身边的小厮去把还在岸上逍遥的水手们尽快找回来。在等候的时候,糜范注意到这名敦睦馆官员将手指交叠在一起,一直不安地向码头入口望去,心里暗自猜度这一定是一份不得了的文书。

过了约三柱香的时间,水手们陆续回到了船上,糜范催促他们立刻扯帆拔锚,准备启程,然后回到船舱讨好地对荀诩说:“大人,这条船已经准备就绪了。”荀诩的表情稍微松懈了一点,糜范可以听见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码头另外一侧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荀诩面色一变,急忙起身靠到船舷去看,只见薛莹率领着一批骑士冲着这条船而来,显然他是接到了追踪荀诩者的报告。

薛莹来到船边勒住缰绳,喊船主出来。糜范心里暗暗叫苦,心想怎么今日连续招惹出这么多麻烦的人,但也只能老老实实走出去,点头哈腰地冲薛莹谄媚笑道:“大人,不知来到鄙号有何贵干?”

薛莹一指桅杆上扯到一半的船帆,喝问道:“你这条船是打算出航?”

“正是,正是。”

“去哪里?”

“是回益州。”糜范注意到薛莹身边还站着龟山码头的边防长,连忙冲他挤了挤眼睛。平时糜家为了行商方便,在边防长身上明的暗的使了不少钱,关系一直很融洽。但今天边防长却是一脸僵硬,仿佛没有看到一样。

“按照规定,出境船只需要查验。请把你的出关文书与相关文件拿出来。”边防长板着脸说到。

糜范瞥了眼薛莹,圆滑地应承了一句,然后溜回了船舱。一进船舱,糜范跑到荀诩身边把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问他该怎么办。荀诩将文书往袖子深处塞了塞,镇静地吩咐他象平常一样应付就行。

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的糜范只能返回自己房间,将一叠通关文件取出来,双手捧着送到了薛莹和边防长面前。两个人拿起文件慢慢地翻阅起来,其速度之慢简直就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在读。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看完这薄薄的一叠文件。边防长放下文书,摇摇头,对糜范说:“对不起,这条船不能出境。”

“为……为什么阿?”

“因为手续不全,里面缺少船身稳固检查的通许令。”

糜范听到这句话,圆圆的脸上露出极为无奈的表情,张了半天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根据东吴律令,每一条出港的商船在出发前都必须接受船身稳固的木工检查,以免在航行期间突然倾覆,造成航道堵塞。这条规定从理论上说很合理,但没有多少人——包括东吴官方——认真执行,因为每一次船身稳固检查都得花上半天到一天的功夫,实在太麻烦了。进出龟山港口的商船很少有人遵守这条规定,而港口边防人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船主保证下次来的时候补办手续,就会放行。这也算是龟山港口的一种习惯。

边防长忽然将这条规定提出来,显然就是打算故意找茬,存心不放这条船走。

糜范没办法,只能冲船舱里哀求似地喊道:“荀大人,请您出来跟这几位大人解释一下吧……”荀诩这时才慢慢走出船舱,装作刚刚发现薛莹的样子,爽朗地笑道:“哎呀,薛大人,真巧,竟然在这里看到您。”

“是啊,我也没想到。”薛莹同样回以笑容。

“这艘船有什么不妥之处?竟值得您亲自来查验”

“噢,我们是怕万一这船有隐患,一出港就沉了。我们也是为商家负责嘛。”薛莹说到这里,狡黠地盯着荀诩,嘲弄着问道:“怎么荀主薄您就已经在江东住腻了吗?这么迫不及待地打算回国。”

“不,不,听说江东风物美妙,我只是想坐船出去欣赏一下景致罢了。牛津的船今天不巧全送去检修,我只好临时来租条商船了。”

“呵呵,请放心,我国的船工技术都很熟练,只消三天时间就能全部检查完毕。到时候无论是外交船还是商船,随便您坐就是。”

薛莹的话里带有遮掩不住的得意。敦睦馆对外联络的三条通道全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而且他找到的借口全都合情合理,让敦睦馆有苦说不出,连抗议都无法提出来。

荀诩搔搔头,无奈地对薛莹说道:“薛大人不能通融一下吗?”

“若是荀大人想在武昌附近江面赏景,那没问题。我会亲自陪同,略尽地主之谊;若是要离开吴境,那就必须等这条船拿到稳固通许令才可以。”

出乎薛莹的意料,荀诩非但不怒,反而却拍手笑道:“不才久慕江东景色,正愁没一个知地理、通典故的向导带领;既然薛大人有意,那再好没有,不妨上船来我们同去游玩如何?”

薛莹前面话说得太满,面对这一邀请无法拒绝。他疑惑地看了看荀诩,最终点了点头,说声:“好,自当奉陪,陪阁下玩的尽兴。”说罢转身吩咐手下的人暂且在此等候,然后也踏上了这条商船。

他虽然惊讶,但并不怎么担心。反正他自己就在船上,只要这条船敢离开武昌水域一步,薛莹就立刻以“手续不全”的名义把它扣住。他相信荀诩是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糜范站在一旁挂着媚笑,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但这两个人身份都不低,他谁也得罪不起的,也只得把薛莹与荀诩请进船舱,好茶好点心招待,然后招呼水手们开船。巡视完一圈船舷,糜范返回到船舱中请示薛莹与荀诩两个人究竟该把船开去哪里。

“不知荀大人想去哪里游玩呢?”薛莹沉稳地抬起手来问荀诩,一副不急不噪的样子。看起来他决心是与荀诩耗到底了。

“江东之地,触目皆是景色,就不必特意去哪一处了。今日天清气朗,不如就在江面徜徉一番,也不失为养性之道。”

“呵呵,看不出荀主簿还好清谈。”

“哪里,哪里。”荀诩谦虚了一番,回头对等在舱口的糜范做了个手势,说:“船家,开去罢。”糜范看到荀诩手势暗暗指向西方,也不敢多问,敛身鞠了一躬,退出了船舱。

随着一声号令,这条船先是将船帆半张,二十名水手吆喝着号子用桨慢慢划出龟山码头水道,而后调整航向,将船头摆到西方,再将船帆升满桅杆。正巧这时一阵西北风刮来,将风帆鼓满,整条船开始朝着江水上游缓缓而去。

这一路上,荀诩和薛莹两个人都丝毫不露焦虑之色,时而对酌品酒,时而玩赏舱外江面风景,关系倒是十分融洽。远远望去,就好象是两位旧友泛舟出行一般。谈到天下时势的时候,荀诩还能与薛莹旗鼓相当;当话题转到经学辞章时,荀诩就远不如薛莹了。他没看出来一个情报官员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文艺素养,薛莹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完全是一副儒生与经学博士的派头。荀诩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心想下次该派郤正来与其对抗。

船只西行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忽然望望窗外,站起身来对薛莹说:“薛大人,我们不如出去外面走走。”于是两个人走出船舱朝四野望去,一阵江风清凉扑面,风吹水面碧波粼粼,叫人心旷神怡。薛莹刚要开口再发一阵感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看到这船正在慢慢从江中向着江左岸边靠去。

“这是去哪里?”

薛莹提高了警惕,他的儒生形象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情报官员的气质……

“一处景色而已,薛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荀诩一脸轻松地回答,然后偏过头去,命令糜范让船工开的再快一些。

又开了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船距离左岸已经只有十几丈之遥。这通常是船只靠港的标准离岸距离,薛莹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双手抄在胸前,警惕地望着这艘船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船头远处可以看到出现一处建筑,半在陆地半在水中。

“牛津码头!”

薛莹忽然大叫道,他猛地推开荀诩,冲过去一把揪住糜范吼道:“立刻掉转船头,不准再继续靠近!”

“可……可是大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北风正急,我们的船又是满帆。就算现在落下帆来,船本身的速度也已经够快了,没法立刻停下来啊。”

“我不管!你给我立刻调头!”

糜范慌张地从身旁拿出一个簿子、一个两脚规范,结结巴巴地演算给薛莹看:“您看,若我的演算没错,这条船在江中调头的最短弧线长度是一百六十步,而牛津码头距离这船现在只有一百多步……”

薛莹怒不可遏地抢过糜范的簿子撕个粉碎,再次强令他停船。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货船庞大的身躯已经摆头不及,它用木制船壳撞开江面漂浮的两道竹闸撞开,一头扎进牛津码头的入港水道里。四、五名水手匆忙跑到船头用竹篙和木桨抵住江底,船两舷各自抛出一个铁锚入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货船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牛津港之中。

荀诩这时候才不动声色地走到糜范面前,掏出自己的令牌,用足以让薛莹听见的声音大声说道:“糜先生,我现在以蜀汉敦睦馆主薄的名义征用你的船只为临时外交船。”

“是,是,能为皇帝陛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糜范连连点头。在一旁的薛莹一改平时儒雅冷静的形象,用极为恼怒的眼神死死盯住荀诩,扭曲的表情鲜明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被耍了。

本来按照薛莹的构想,外交码头所有可用的船只都已经被送去“检修”;而民用商船又因手续问题不能离开武昌地区,他认为这已经彻底堵死了荀诩的两条传输通路。但是他没有想到,荀诩巧妙地钻了这两者之间的空子,让民用商船驶入武昌附近的牛津外交码头,并将其征调为外交船舶。

这样一来,荀诩既没有违反民用商船不准出境的规定,也使牛津码头有了可用的外交船只——根据吴蜀两国外交协议中一条并不醒目的补充条款,任何在牛津港口内的船舶只要有外交人员搭乘,将被自动视为具有外交船舶之身份。

结果,薛莹苦心准备的两个“小动作”被轻松地破解了。现在糜家商号的这条货船已经具备了外交船舶的属性,而外交船舶是不受出境手续限制的,薛莹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其出航。

荀诩总算也对东吴耍了一次“小动作”。

已经升格为外交船舶的糜家商船载着文书大摇大摆地再度离开了牛津港,荀诩和薛莹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目送它驶向江州,一直到大船的船帆在地平线上彻底消失。

敦睦馆派来接荀诩的马车先到,荀诩友好地邀请薛莹一同回城,被后者礼貌地谢绝了。看薛莹的表情,他宁可沉到长江水底也不愿跟荀诩同一辆车回去。

于是荀诩单独坐着马车返回武昌。到达敦睦馆以后,他看到张观也已经回来了,一群人包括郤正围在他身边,议论纷纷。

郤正一见荀诩,问他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荀诩将整个事情说了一遍,张观急切地打断他的叙述,问道:“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做的,我只想知道你做到没有。”

“文书已经被顺利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十天之内就可以抵达成都。”荀诩回答。

“那就好,虽然还是有些晚了……”

“你今天见到了孙权没有?”荀诩问,从张观的表情来看事情并不顺利。

“没有,连内城都没进去,直接被挡在了宣阳门外。”

张观摇摇头,不过神色并不怎么沮丧,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孙权自己心里有鬼,恐怕是不大愿意见蜀汉敦睦使的。郤正气愤地说孙权自己既然知道大节有亏,又怎么敢一意孤行,可惜他的指责孙权听不到。

大家又议论了一阵,但都没有什么建设性的东西。目前敦睦馆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只有等待成都发来下一步指示——究竟是继续敦睦往来,还是赶在开战前收拾行李连夜撤回益州,这谁心中都没底。

张观看天色已晚,就让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息。荀诩折腾了一天,也觉得乏了,于是拜别张观与郤正,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这间房间在敦睦馆里不算大,但是地处偏僻,旁边还有一角小院几丛青竹,颇为幽静。荀诩回到屋子里,将沾着汗臭的衣服丢到门前竹筐中,直接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荀诩忽然觉得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这一次摇动的幅度更大了,荀诩恍恍惚惚地睁开一只眼睛,却看到郤正一边推他一边急切地喊道:“荀功曹,荀功曹!”

出于一名情报官员的职业习惯,荀诩立刻恢复了神智。他飞快地从榻上爬起来搓了搓脸,一边从衣柜里翻找衣服一边问郤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穿这件,把你的朝服找出来。”郤正见荀诩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普通布衣,提醒他说。

“什么?朝服?”荀诩动作一下子停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权的特使刚才来到敦睦馆,说吴主紧急召见我们。”

“还好…我还以为是他派兵包围了敦睦馆,要抓了我们去祭旗呢…”

荀诩看起来没有郤正那么紧张。

两个人很快来到敦睦馆正堂,身着正式朝服的张观和宫内特使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荀诩暗自留意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恰是午夜时分。孙权白天拒绝接见,却忽然在午夜紧急把敦睦使召进宫去,这却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敦睦馆外停留着四辆翠绿色的猪鼻车,张观、荀诩、郤正三个人各上了一辆,由特使带路朝着武昌内城疾驰而去。此时街道空旷冷清,周围房屋在夜色笼罩下黑压压一片,只听到这几辆车马蹄敲击地面“嗒嗒”作响,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很快车子穿过清溪桥、金凤阙,最后停到了内城的右侧端门之前。三个人都走下车,一个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侍卫将端门打开,提着灯笼引三人向宫内走去。七转八转,不多时这支小小的队伍便来到一间宫殿之前,这宫殿较之前面的宫廷建筑朴素了不少,但仍旧透着威严之气。旁边建筑群都是漆黑一片,惟有此处的灯火通明,十几盏大灯笼吊在殿角,将整个殿内照的如白昼一般。

三个人进殿以后,发现吴主孙权已经安坐殿中了。只是他今天特意高高在上,与三个人相隔有二、三十步,那著名的碧眼与紫髯因为距离遥远而有些看不清楚。张昭与顾雍两名重臣分别站在两侧,表情不一。

大概是因为深夜紧急召见的缘故,所有繁文缛节都被省略掉了。孙权既没有派人送上茶水来,也没有象往常那样亲切地询问他们在武昌的生活起居,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荀诩从这个面目看不清楚的统治者声音里努力分辨出了一丝自豪、一丝胆怯、一丝恼怒以及一丝焦躁不安。

“今日召见贵使,是因为吴国近日内会有一项重大的政治举措。出于对盟友的尊重,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之前知会贵国,希望能得到贵国的理解和支持。”

“我会传达给诸葛丞相的。”张观低下头,没有多说。

孙权并没有直接挑明“称帝”,而是开始从他的父亲孙坚开始谈起,接着谈到兄长孙坚,将整个江东的历史回顾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感慨。荀诩注意到在谈话中孙权反复强调“孙氏江东”这个词。

接下来孙权话锋一转,喋喋不休地说起了昭烈皇帝刘备当年困居江夏时江东施以的援手,以及两方在抵抗曹魏侵略时的无间合作。荀诩注意到孙权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不时挥舞手臂来加强感染力,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演说技术来说相当不错,但在这一共只有六个人的大殿里总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演说”一直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孙权最后谈到了目前吴汉联盟的必要性以及他个人对诸葛丞相的敬慕,他强调说:“我相信以诸葛丞相的智慧,一定能够理解,吴汉两国的同盟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现状来看都是必需的,任何时候都是……”

“终于说到关键地方了……”荀诩心想。

“……鉴于以上考虑,旧的合作形式已经不适宜当前严峻的斗争形势,我认为吴汉联盟应该具备新的内涵。”说到这里,孙权闭上了嘴。在他旁边的顾雍则不失时机地接口对下面的三位蜀使说:“我们东吴臣民一致认为,我主孙权应该登基称帝,与贵国皇帝并肩而战,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鼓舞两州士气,震慑敌人。”

这个消息终于从东吴决策层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了,三名蜀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其实郤正很想开口抗辩,但被张观和荀诩的眼神压了回去。辩驳不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将吴国的官样声明以及弦外之音一并带回去,交给成都朝廷去处断。

顾雍继续说道:“等到两国成功地恢复中原,豫、青、徐、幽四州归属东吴;兖、冀、并、凉四州归属汉,两国以函谷关为界,共享天下。”

“这究竟是在向我国示好还是示威……”荀诩不明白为什么东吴要在这时候提出这份政治地图,这份地图几乎没有实用价值,除了明确无误地把东吴的野心表面化以外,没有什么用处。还是说,孙权其实是想要一个与他地位相称的战略目标?

“我主登基在即,这个消息一定会引起外界的种种猜测甚至负面谣传,为避免盟友和天下人不必要的误解,今天特意召见几位澄清一下我方的立场,并希望能得到贵方的理解。”

对于这样的外交辞令,荀诩只能是冷笑。如果东吴真的有诚意,就该在决定称帝前就征求成都的意见;最起码应该在登基仪式前以正式的国书通知蜀汉。而事实上,若不是今天他成功地把这个情报送了出去,恐怕东吴会把称帝的事一直捂到登基当天。

在得知敦睦馆已经把称帝的情报送出到成都以后,东吴君臣这才慌张地连夜紧急召见敦睦使,想淡化东吴在这件事上一意孤行的印象,反而暴露出他们揣揣不安的不自信心态。

“新的吴汉联盟将成为埋葬伪魏的基石,希望你们能把我的心情转达给诸葛丞相。”

孙权为这一次的会谈做了总结,然后这位即将登基的皇帝起身离去,自始至终他的脸都没有清晰地显露在敦睦使面前。张昭也随之而去,只有顾雍留了下来,看来他还有些话要说。“冠冕堂皇的话交给上级去说,具体细节交给下级去完成。”这是流行于靖安司里的一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外交场合。

顾雍走近张观,脸上笑容可掬,还友好地向荀诩与郤正点头示意。但三个人谁也没有动,既然东吴的立场已经挑明了,那么在成都做正式反应之前他们不能有任何表示。

“张大人,我主对于新的吴汉同盟寄予的希望很大,为了更好地体现出两国合作精神和我方的诚意……”顾雍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精致的丝轴递给张观。张观接过来展开一看,发现里面是若干条吴国对蜀汉的政策调整,其中包括主动降低蜀吴贸易的关税;增加对蜀锦、侧竹弓、井盐的进口量;削减两国边境驻军;遣返在东吴境内的益州籍流民;两国情报机构资源共享等等等等。

看来这是东吴为了减缓蜀汉对称帝的强烈反应而做出的一些让步,或者说,是抽了蜀汉一耳光以后给的几粒枣子。

“我主还为贵国皇帝陛下的寿辰准备了一些个人微薄的礼品,这是礼单。”

“我确实收到了,顾丞相。我会将贵方的意见转达给诸葛丞相。”张观的回答滴水不漏,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顾雍的神情微微有些失望。

三个人从内城回到敦睦馆以后,张观立刻让郤正将今天会谈写成一份纪要。郤正领命而去,这类工作交给他再合适不过。荀诩则负责编辑相关背景资料,这将在成都讨论这一问题时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交谈已经没有意义,他们的意见并不能左右局势。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凌晨,报告和资料汇编都全部完成了。郤正表现的很亢奋,这让张观不得不在他的报告里删掉诸如“狡黠地望着我们”、“厚颜无耻的条款”、“阴险地说道”等充满了强烈主观色彩的词汇。

这一次还是荀诩负责将文书运送至牛津码头。和昨天完全相反,本来要两、三天才能“检修”好的外交船舶现在一艘不少地停泊在牛津港;薛莹——当然,他本人看起来十分尴尬的——甚至表示愿意开放吴国境内的陆路驿道,可以让这份报告更加迅速地抵达成都。这个好意被荀诩婉言谢绝了,敦睦馆可不希望这份东西比昨天的秘密报告提前送到诸葛丞相手中。

荀诩确认携带着报告的外交船只离港以后,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敦睦馆。

“荀功曹,这一次你可立了大功了。”张观欣慰地对他说,“你昨天那一手耍的真漂亮。你看,那一份报告顺利被你发出去以后,彻底打乱了孙权的外交部署,迫使他不得不提前通知我方,我国在外交上就能占据更多主动了。”

荀诩只是微弱地笑了笑。

“我会把你的功劳写入报告的。”张观拍拍他的肩膀。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让我去睡一会,任何人都不要打扰。”

荀诩露出乞求的表情,从四月二十四日开始到现在,他已经将近十几个时辰没有合眼了。

间奏?尾声

孙权的登基仪式在四月三十日开始,从此吴国由一方割据势力升格成为一个正式的帝国。魏、汉、吴三“国”鼎立终于在这一天变的名副其实。

成都在五月五日接到了敦睦馆的秘密报告;在五月六日接到了敦睦馆转发的第二份报告,里面包括了孙权召见张观的会谈记录、立场解释以及武昌允诺给成都的补偿条款;紧接着在五月十日接到了皇帝孙权特使正式送交的国书。

蜀汉朝廷对此表示十分震惊,许多大臣和郤正一样认为应该立刻和东吴断交,然后派兵讨伐这个僭称皇帝的乱臣贼子。但如荀诩所预料的,奉行务实政治的诸葛丞相最终说服了这些大臣,决定接受这一既成事实,默认东吴帝国的合法地位,以此来换取一个稳定的国际环境。

五月十五日,汉卫尉陈震做为特使前往东吴致贺。他于六月一日抵达了武昌,并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孙权称这将开启两国合作的新纪元……

五月二十日,武昌

荀诩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间高脚大屋。这间屋子与南蛮建筑的风格类似,房屋主体建筑与地面被数十根直立的木桩相隔,整个屋子被柱子撑在半空,一侧有斜坡形的木制楼梯。

“江东多雨,地面潮气太重,这是为了保存绢、纸质地的档案文件而专门设计的储存室。”

站在他旁边的薛莹解释道,荀诩点点头,注意力仍旧集中在房屋底下的空隙。薛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荀诩用刻意修饰过的冷淡语气说:“荀主薄,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哦,哦,好的。”荀诩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人顺着木梯走到屋门之前,薛莹从腰间取出一枚钥匙打开房间里的锁,推开两扇门。荀诩刚要迈步进去,薛莹伸手将他拦住了。

“荀主薄,在你进去之前我必须向你重申一下原则。”

“洗耳恭听。”

“我个人并不想开放这些档案,不过这是上头的命令,我没办法。但是请您注意:第一,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翻阅,一片纸都不准带出去;第二,您只能自己抄录,不允许别的书吏进入这屋子;第三,您翻阅的时候,我必须在场,而且我有权警告您哪些档案是不允许触摸的。明白了吗?”

“光是那些能‘摸’的就已经够我抄上一辈子了。”

荀诩的这个冷笑话只让薛莹的表情更加僵硬。

孙权登基已经有将近一个月,吴蜀两国并没有象一些观察家预言的那样陷入军事对抗。蜀汉承认了孙权称帝的合法性,而东吴则在其他领域对蜀汉做出了补偿——两国情报资源共享就是其中的一项。表面看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但实际上却对蜀汉十分有利,因为一直致力于西北战略的蜀汉亟需曹魏在江淮一线的情报,以便了解其整体战略部署;而对于北伐漫不经心的东吴来说,西北地区的曹魏情况没什么太大价值。

这项交易被官方描述为是两国建立军事互信体制的第一步。荀诩身为敦睦馆的情报官员,他的工作就是前往东吴秘府的资料室,对东吴历年来的情报资料进行甄选,然后将其中对蜀汉有价值的部分摘录出来送往汉中。

薛莹对这一举动十分不赞成,尤其是上个月他还败在过荀诩手里。但君命如山,他不得不从,于是只好以消极的不合作态度对待荀诩,并在心里暗骂那些高层的官僚。

两个人迈进屋子,里面摆放的资料档案数量可以说是汗牛充栋。荀诩一想到自己必须要把这里的东西全部翻阅一遍,就开始头疼,他甚至希望薛莹多警告几卷档案不能触摸,好减少阅读的数量。

“也罢,这总比《白虎通义》之类的有意思多了。”

荀诩一边自我安慰道,一边从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搁到案几上。他搓搓手,深吸一口气,从书架上的第一层最右侧抽出一册卷宗来,扭头看看在一旁监视的薛莹没什么反应,于是把它放到案几之上,开始翻阅。

这是一项很艰苦的差事,荀诩不仅要翻阅大量枯燥无味的报告与数据,还要动脑子考虑哪些对蜀汉有用;如果发现什么有价值的资料,还得动笔抄录。更麻烦的是薛莹只允许他一个人进入这里,没人能帮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东吴的书吏普遍字都写的比较好,工整好认。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荀诩天天要花上将近四个时辰在资料室,时间一长他觉得自己脊背、眼睛和手腕都开始酸疼。张观和郤正虽然很同情他,但是爱莫能助。

六月二十日,荀诩如往常一样踏进资料室内,薛莹也如往常一样靠在门口,双手抄在胸前盯着这个胆敢在东吴机密之处肆意翻阅文件的蜀汉官员。

“那今天也请您多辛苦了。”

“职责所在。”

两个人交换完每天的例行寒暄,荀诩轻车熟路地从昨天中断的地方取出一摞新档案,摊开在案子上开始看起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荀诩翻动文件的手突然僵住了,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来。

薛莹注意到他的这一反常表情,连忙问道:“荀主薄,您哪不舒服吗?”荀诩没有回答他,而是取出那一册中的一页递给薛莹,拼命抑制住激动问道:“这一页东西,您还记得吗?”

薛莹一楞,接过荀诩手中的麻纸。这是一份吴黄武六年——也即蜀汉建兴五年,距今两年以前——出使曹魏的报告,起草者正是薛莹本人。薛莹记得当时恰好是魏文帝曹丕驾崩,他的儿子曹睿新即皇位。东吴虽然官方已经与曹魏断交,但私下里仍旧保持着一定接触。于是孙权就派了诸葛恪前往吊唁,薛莹也以书记的身份随之前往。回来以后,薛莹将所见所闻写成了一份报告,就是荀诩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一份。

“这里,您看这里。”荀诩用指头指到其中一段话。薛莹看到自己这句话是这么写的:“或闻魏于蜀中固有内间,官爵甚高,未闻其详。”

“这一段有什么问题吗?”薛莹觉得很奇怪,这句话只是夹在报告中间一段插叙罢了,怎么荀诩反应如此之大。

“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么?是从谁那里听说的?还知道些什么?”

面对荀诩急切地询问,薛莹开始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他良好的记忆力这一次帮了大忙。那是在一次大将军曹真举办的宴会上,坐在他身边的是曹操的女婿夏侯懋。到现在他还记得夏侯懋胸前挂着的那条俗气的纯金挂链和粗俗的笑声,这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

“他可是一位军方的高层人士。”荀诩补充道。

“那么他就是一个高级的纨绔子弟。”薛莹冷冷地修正了自己的发言,然后继续回忆。

当时曹睿一直派人游说诸葛恪,希望孙权能够与曹魏复交。所以在宴会上,魏国人有意无意地总想显露出自己的强势。酒过三巡以后,夏侯懋酒酣耳人之际,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一直扯住薛莹的袖子不停地说;开始的时候是吹嘘魏军的强大,然后是嘲笑蜀国自刘备死了以后就什么都不是。后来夏侯懋忽然凑到薛莹面前得意地说:“我们在蜀汉早就有大号的眼睛,他们想干什么烛龙都会知诉我们,他们在我国眼中是透明的……”

“那么,他有没有说其他关于这个的话题?”

“没有,接下他就被两名仆役给搀扶下去了,大概是曹真怕他说的太多吧。我一直以为这只是那家伙的信口开河,也就没有认真去想,只是捎带着在报告里提了一句。”薛莹说到这里,变了个语调:“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这有帮助?”

荀诩没有回答,他现在的心中被无数瞬间绽放的思绪所填满。

毫无疑问,夏侯懋口中的“烛龙”就是那一条潜藏在蜀军内部、协助糜冲窃取了弩机资料并杀死了他的“烛龙”!

就是那一条彻底将荀诩击垮的“烛龙”。

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带着荀诩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蜀国,回到了汉中,回到那片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他已经被抚平的失败感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