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生说我毫不紧张,这么多日子没见过玫瑰,居然不挂心。

我半瞌着眼说:“太平盛世,紧张什么,你走着瞧,迟早要戒严备战的,届时再大哥出马未迟。”

更生说她从未见过希望妹妹闹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说:“现在你见到了。”

玫瑰带着丈夫女儿回娘家,妈妈一早就兴奋地准备接飞机。我跟在她身后,一早到候机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来,我还坐在那里,因为我没有把她认出来。

我没有把玫瑰认出来。

她把女儿抱在手中,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旅行袋,头发用一条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猎装,脸上的化妆有点油。毫无疑问,在别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但玫瑰!玫瑰以前拥有的美丽,是令人窒息的,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飞身过来,“大哥,大哥来看你的外甥女儿。”

我早已伤心欲绝,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么了?”她把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婴儿,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颗蓝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着魔似的,双手不听控制,将她抱了过来,拥在怀中。

借尸还魂,玫瑰的重生。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细她,心中害怕,这不就是玫瑰本人吗?我清楚记得那日放学,跟父亲到医院去探母亲,护士抱出来的娃娃,就是这个样子的。二十五年之后,我怀中又抱着个一模一样的宝宝,我困惑了,这就是生命最大的奥妙?

玫瑰诧异,“大哥怎么了?”

更生大力拍着我的肩膀,“他有点糊涂,是这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终没有把婴儿让给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紧紧拥着,如珠如宝,母亲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妈大骂我贼腔。

那婴儿嘴中不住咿咿地与我说话,我每隔三分钟应她一声“啊”,她便笑,完全听得懂的样子。虽然才数个月大,头发已经又长又乌,打着一只蝴蝶结,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脸去贴她的脸。

更生微笑着摇头。

当夜,我们一家人大团聚,吃饭。

玫瑰把孩子交给佣人,与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着假金耳环,头发放下来了,非常油腻,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够,把她脸上所有具灵气的轮廓填满。

良久我都不知道应该与她说什么话才好。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虚伪地说:“怎么样?婚姻生活还好吗?”

玫瑰低声说:“很多人认为婚姻是一种逃避,结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实上婚后战争才刚开始,夫妻之间也是一种非常虚伪的一项关系——”

我截断她,“然而你不会有这种烦恼,你与方协文之间的仗怎么打得起来。”

她微笑。

我补充说:“我与更生也不打仗,我们地位与智力都相等,我们互不拖欠,只靠感情维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们会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协文都为玫瑰递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点香烟,服待她。

方协文没到中年,就长个啤酒肚,一副钝相,老皱着眉头,一额的汗,隔一些时候用手托一托眼镜框,嘴里不断抱怨香港的天气热、人挤、竞争太强。这个老土已经把美国认作他的家乡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观的眼光打量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日回家,更生换上睡衣的时候说:“玫瑰怎么会满足于那种毫无灵魂的生活?”

“就是说呀。”

“她真快乐吗?”

“更生,快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玫瑰变得今天这样糊涂,是因为她翻过筋斗,是她自己选择这条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乐。”

“但这简直令人伤心嘛,她试穿我的貂皮大衣,说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宽身,可是她还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还不止。”我点点头。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裤穿溜冰鞋的样子!”

“她自己不觉可惜,你替她担心,有什么用?快熄灯睡觉。”

更生熄了灯。

过了良久,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说:“简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艳女录’上删除。”

我翻了个身,“周士辉现在若见了她,会后悔得吐血。”

“周士辉只见到他要见的玫瑰。”她说,“人们就是这样。”

我说:“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结了。”

“你知道她问我什么?她问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条的牛仔裤卖,她想买三十条回美国慢慢穿,又问什么皮鞋五十元一双,叫我怎么回答?”我不响。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紧,希望在人间,玫瑰的女儿很快就长大,我们家又可以热闹了。”我说。

“神经病。”

那夜我怀有无限的希望,睡熟了。梦中我看见美丽的玫瑰成熟而美丽,穿黑色网孔裙子颠倒众生,后来醒来,不知是悲是喜。我们原本以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