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扬的同学都知道他结了婚。
没结婚的男同学对结了婚的男同学多少有些羡慕, 尤其在人体课上。
一个人男的结没结婚在人体课上不难看出来,这时候除了少数人能看的内部电影,面向大众的电影里连个亲吻镜头都没有。没结婚的同学看见等着被画的女模特, 多少有些局促,有的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 不知道怎么看才不会显得冒犯, 以至看上去不像个流氓。好在女模特大大方方, 画着画着也就不忐忑了。已婚的要坦荡自然得多,在已婚男之中方穆扬格外的坦荡,在他这里,看男模特女模特没有任何不同。
方穆扬的同学们不仅知道方穆扬结了婚, 还知道他的妻子是费霓。费霓因为协助导师翻译了一本美国人的诗集,书上有署名, 渐渐也有了些名气。那本诗集方穆扬就有不少同学在看。她不仅翻译外国人的诗,也帮国内的诗人把他们的诗翻译成英文以获取给更多的读者。
方穆扬的诗歌完全是被费霓启蒙的。费霓有天坐在方穆扬的自行车后座,贴着他的背轻声给他念了一首英文诗,是关于爱情的, 那天月色很好, 方穆扬以为费霓借着外国人的语言跟他表达心意, 用自己国家的母语说不出口,因为实在大胆而热烈, 旁边有外人听了都要脸红的。即使周围没有别人, 也要避着。他也说了两句肉麻的话回应,不过他说的是中文。费霓掐了他一下,“你真不知羞, 怎么什么都说?”
方穆扬很奇怪, 他说的并不比费霓更肉麻, 大概因为他说的是中文,可周围又没人听见。
他笑着说:“真心话为什么不能说?”他又用英文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费霓没再说话,不知是觉得难为情还是怎样。
方穆扬生日,全家人在一起庆祝。和别人家不一样,在方家,孩子们生日,孩子一定要送给母亲礼物,至于这孩子倒是不一定得礼物的。这是老方主张的,他总能把孩子们的生日弄成感恩节,专门感谢他的妻子。在老方的概念里,如果没有他老伴的努力,他的孩子们怎么可能过生日。
费霓很自然地接受了方家这一习俗,她自己过生日也会给自己母亲准备礼物。方穆扬生日前,费霓本想准备两份礼物,一份给方穆扬,一份给穆老师。方穆扬让费霓不必为他准备,只需要答应他一个条件即可。至于方穆扬送给母亲的礼物,一早就已经被老方定了,老方要求儿子给老伴画一幅国画,好不好无所谓,重要的是一份心意,他要在旁边题字。方穆扬只好提前画了画,送到老方那里,老方题了一首他很满意的诗,送去装裱。
老方对孩子们的生日很重视,即使是和他们分开的日子,手边什么都没有,到了孩子们的生日,他也记得对自己的妻子表示一番,把攒的钱买了挂面鸡蛋,到了那天小小地改善一下伙食。现在条件好多了,他也更有机会施展他的想象力。他自己又给儿子作了一首诗,让穆老师写,算是两个人共同对孩子的祝愿。穆老师赞赏完老伴的诗又不得不在老方的注视下把诗写了一遍。老方夸自己夫人的字越来越好,很有几分他的风格,大概是所谓的夫妻相。
生日宴在老方的操办下圆满结束。费霓在家里弹了曲子,由老方指定曲目,当然老方跟费霓说的时候并没有指定,只是建议。
方穆扬收到了由他父亲创作、他母亲亲笔写的一首诗。方穆扬不禁在心里感叹,现在火的那些诗终究没有对他父亲造成任何影响。费霓对老方的诗表示了赞赏,大半是出于对长辈的敬意。老方怕表示他对费霓和儿子一样看待,特地承诺等费霓生日,他也会送她这样一份礼物。费霓没想到公公会这样说,颇有些吃惊,老方把这吃惊误以为是受宠若惊,还检讨了一下自己之前是不是怠慢了儿媳,以至她有这种反应,连忙表示一家人这都是应该的。生日会结束,费霓和方穆扬告别了父母,回自己的小院儿。
费霓到家才知道方穆扬的要求,之前答应了,现在总不能反悔,只能任方穆扬在她穿的裙子上画画。
那是一件旧裙子,穿得久了很有感情。方穆扬对这裙子也很熟悉,不仅熟悉它的样子,还很熟悉它的触感。在被费霓穿着的裙子作画和平常的画布上画画完全两样。他的画笔在“新画布”上游走,时轻时重。
本来这“新画布”就软,画着画着还越来越软,而且还不像平常画布那样安静地等待他落笔。
方穆扬请费霓给他念那天给他念的英文诗。
“什么诗?”费霓根本不记得她给方穆扬念了诗。
方穆扬记性倒不坏,只是他的词汇量还是有限,当时就没完全听懂,只能记住关键的单词。他找了几个单词给费霓提了醒。
费霓霎时红了脸,她根本不会给方穆扬念那样的诗。那天她正在想这首诗的翻译,便轻声念了出来,那几天她一直在想这首诗,可总没找到自己满意的语句,所以上学走路都在想。后来这首诗因为太过直白,并没选进集子里。没想到方穆扬会懂,大概那次美国之行,他又增加了一些词汇量,还当成是她给他的。
费霓说那是别人写的。
方穆扬说他知道,但他只想听费霓念。
搁平常,费霓就会坦白相告,告诉方穆扬,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但今天是他的生日,她不想让他太扫兴。
她只好配合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念出来,刻意省略了她认为有些过火的字眼。
方穆扬虽然词汇量不够,日子也过了那么些天,可有些单词他印象很深刻,现在却没听见。他把这疑惑分享给费霓。
费霓不说话。
方穆扬又请费霓翻译一下她念的诗。
费霓笑:“别装了,我知道你懂。”
“可我想听一听你的翻译。“方穆扬说话也没影响他在“新”画布上画画。
“你自己琢磨吧。”费霓用手遮住眼睛,慢慢才留出指缝让光探进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费霓觉得这沉默好像比刚才更难熬。人形画架实在不是好当的,虽然画画的人对她并无要求。
方穆扬难得出现了笔误,他向费霓道歉,费霓说没关系。
费霓的话并没让方穆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为了不出错,他落笔更加慎重,费霓因为他的慎重格外难受,她宁愿他出错,也想快一点。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脯自然有起伏。
方穆扬并没嫌弃她乱动,导致他画画不得不更加小心,反而告诉她不要紧张。
他画画的同时,又把费霓念给他的诗重复了一遍,让费霓纠正他的记忆错误。
费霓捂住整张脸,告诉他念得没错。
她怕痒,方穆扬在裙子上画画的时候却不管这些,她让方穆扬注意一些,可方穆扬越注意她越痒,她忍不住去躲。裙子是无袖的,本该落在裙子上的画,因为费霓的躲,落到了她的胳膊上。费霓去看自己的胳膊,方穆扬用手指在那儿碰了碰,“一会儿我给你洗。”
方穆扬兑现了他的承诺,他给她洗得很细致,一点儿不像他洗自己的衣服时那么粗糙。
方穆扬给费霓画的裙子,费霓一直放在家里,一次都没穿出去过。
她看到那件裙子,总不免想到那天晚上。可每次都没深想下去。
仔细反刍是之后的事。她虽然和方穆扬结婚几年,可一想起某些细节,她就下意识地去摩挲自己的耳根。但她不得不一遍遍回想,她怀疑自己怀孕了,她想不出是哪儿出了错。
她和方穆扬还没毕业,她并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去医院检查前,她把这事跟方穆扬说了。方穆扬虽然也没做好准备,但他说有了总不能不要。他们这么阻止孩子来,孩子还偏要来,赶她走总不好。
费霓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可我们都还没毕业。”
方穆扬并不把这个当回事,他说他现在就可以休学照顾费霓,等孩子大点他再回去上学。
“你把休学说得这么轻松。”费霓并不想方穆扬中断学业,哪怕是暂时中断,她不免有些愁闷,可一切的麻烦在方穆扬嘴里都很简单。
方穆扬虽然也觉得孩子妨碍了他和费霓的空间,可看费霓发愁,自然要给她讲好的一面。方穆扬说自己小时候很好养,很能自得其乐,一点儿都不缠着父母。相信他们的孩子也会一样。
“我小时候经常生病的。”否则也不会和他进一个小学。
方穆扬说那也没什么,生病的苦小时候受了,现在不也健健康康的吗?
费霓笑方穆扬盲目乐观,总是往好的地方想,然而他的乐观确实给了她安慰。
方穆扬给未来的孩子画像,他不停地用自己和费霓的五官进行排列组合,不过是很抽象的,一种极端下的变形,费霓开始见了不禁要笑,但想到方穆扬画的是他们的孩子,不禁严肃起来,“有你这样的么?把自己的孩子画成这样。”
方穆扬用两分钟又画了一幅,让费霓看,费霓看了又笑又气,“这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方穆扬笑,“那怎么做得到?我可没这本事。你要不满意,你自己画。”
费霓拿过本子,真画了一张,她打量了下方穆扬的五官,又结合自己的长相画了一张简笔画。先画的是一个女孩儿,又画了一个男孩儿,因为不知他们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画完了不让方穆扬看,方穆扬抢过去,“我的孩子怎么能不让我看?”
费霓画的虽稚嫩,却是很认真画的,方穆扬在画上看到了自己和费霓的影子,他看着也不禁微笑。
他不再抽象化他的孩子,也很具体地想象。
他让费霓重新将他俩的长相排列组合,按照费霓的组合,他的笔下出现了不同的幼童,同一套五官出现在男女脸上都是不一样的。方穆扬画得很快,不那么细致,但都符合费霓的描述。这些想象中孩子有的很好看,有的则不那么美,但费霓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她只觉得神奇,她心里知道一个孩子是有无数可能的,可具体的画出现在她眼前是另一回事。费霓穷极自己的想象,想象出了几十个形象,最终发现有的大同小异,这同中有异也透露出无数可能。费霓揉揉方穆扬的手腕,让他歇歇,不要再画了。
两个人端详着自己的子女,费霓情不自禁地微笑。方穆扬掐掐她的脸,让她在这几十种可能里,选他们未来的孩子最有可能像画中的哪一个。
费霓认真地想起来,最后觉得怎样都好,都是她和方穆扬的结合。
方穆扬也觉得哪个都行,但不妨碍他追求预知。他给画中的孩子排了序号,又选了一张跟费霓打赌,说如果未来孩子长得像这张,费霓就得答应他一个条件。
费霓笑他没溜,哪个孩子的父亲像他这样。
而这没溜的父亲却完全打消了她的担心,让她觉得有了孩子短期内虽然有麻烦,但并不是不可克服的。
第二天证明是虚惊一场,大概是孩子嫌他俩不靠谱,并不肯马上光临这对拿自己孩子长相打赌的没溜父母家,要想得到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
费霓得知结果的一刻先是松了口气,那天确实没留下怀孕的可能,并没有那么多不可控的意外,一次意外还可以接受,但太多意外可承受不来。她希望孩子还是能够按计划来,不会耽误她和方穆扬的学业。可喜悦中又有一丝怅然若失,她和方穆扬太有效率,不仅连孩子长相,就连孩子房间怎么布置都想好了。
得知孩子不会来的当天,两人中午去下了顿馆子,庆祝不会为此耽误学业。其实如果孩子确定来了,他们也会去同样的馆子庆祝。方穆扬总能找到庆祝的理由。
画册还留着,方穆扬有时还会在费霓的构想下添上一页,他们的打赌永远没有过时。
方穆扬的画在纽约的画廊里挂了小一年都没卖出去,他也不当回事。至于国外艺术品市场喜欢什么,他遣辉诤酰还俗约夯酶咝恕�
他对卖画完全没任何期望,某天他的代理人通知他画卖出去了,他还很惊讶。惊讶过后便是高兴,因为有了钱。他没钱也能过,但有了钱他也不愁花不出去。他完全没有艺术家的修养,得知画卖出去,只想到了钱的购买力。同时他也相信,肯画高价买他的画,大概不会对他的画差到哪里去。
换成人民币,这笔钱显得更多了。他花能买一个院子的钱给费霓买了一架新琴,给他父母兄姐费霓的父母兄姐都买了礼物,在他的概念里,钱是留不住的,有钱就得画出去。费霓听到琴的价格,觉得方穆扬简直疯了。她又不是专业人士,用不着这么好的琴。
方穆扬笑她:“你也太看低自己,你的手难道配不上这琴吗?麻烦你对你自己要求高点儿。”
而且琴还可以留给他们的孩子,虽然这孩子还没影儿。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费霓很快就感受到了琴贵有琴贵的好处。然而方穆扬之前用家具给她换的琴,她还留着,时不时弹一弹。
费霓为了不辜负这新琴,每天弹琴的时间明显多了。方穆扬作为她的赞助人,也享受到了赞助的好处,大多时间,他都是费霓的唯一听众。
方穆扬挂在画廊的画接连卖了出去,有的被转手还在拍卖会拍出了高价,国内却不知情。他现在对名气看得很淡,因为不出名也有钱花。他生出来,父亲就是个名人,家里的客人来了又去,就没一天冷落过,很妨碍他玩。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在,他觉得没有名气也完全不是坏事。他连国内的画展都懒得参加,同学很纳闷,以方穆扬的水平,不至于连个小奖都得不到。
他都不参加,当然得不到。
费霓翻译的诗集读者越来越多,目之所及,学校里好像很少有不读诗的,画,尤其是油画,终究还是少数人的爱好。在画画的小圈子之外,方穆扬反倒没有费霓有名。她的名气见增,方穆扬又多了一个称呼,那就是——费霓的丈夫。在某些人看来,他简直活在费霓的阴影里,偏偏他还很能自得其乐。
方穆扬并不拒绝这个称呼。他也很舍得花钱买画材,他上学是不发工资的,但他的妻子发,他说他的笔是用费霓给他的钱买的。他说的千真万确,家里的钱都归费霓管,有人甚至怀疑他的画布就来自费霓的稿费。
他这样说了三四次,大家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仔细分析,他确实有点儿吃软饭的本钱。
方穆扬把这话说给费霓听,费霓端详他,笑着对他说:“你确实有这本钱,我会努力让你吃到软饭的。不过你得等一等。”
“我等得及。”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样子长得并不像方穆扬挑的那一张画。
不过当天方穆扬并没来得及细看他的孩子,他大都在关心孩子的母亲。
孩子比当父亲的想象的要好看一些。
费霓的母亲很喜欢,美中不足的是,孩子精力太过旺盛,说句冒犯孩子的话,就是有点儿烦,她说费霓小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方穆扬说,基因重组有无数种可能,当父母的只能坦然接受。费霓也同意他的说法。
老方却不这么认为,他只看到了逆子基因的顽固性。女儿为他新添了外孙女,他很高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外孙女更像是姓瞿的,他对女婿虽然很满意,但也觉得有些遗憾。小儿子的孩子却十足十像足了他的小时候,以后不知道多难养。虽然逆子有诸多缺点,但在儿媳面前他必须维护儿子的形象,他说逆子小时候和小孙子完全两样,还是比较乖巧的。
这是一个父亲的义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