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但你不能因为它会发黄变黑,从一开始就瞎搞瞎弄……我们还是要非常爱惜它,尽量手洗,不要暴晒,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虫蛀,让它变黄发黑的时间来得越晚越好。”
冬至前一周,赵辉去了老师的墓地。路上堵,到得有些晚。人很多,熙熙攘攘,各自捧着鲜花和供品。老师的墓是新立的,碑上字迹还鲜明,周围干干净净,杂草也少。恰恰碰到师母和苗彻,刚烧了锡箔,桶底青黑的灰烬。师母眼圈还是肿的。赵辉献了一束菊花,又拿出一盒油墩子,放在墓前,鞠了三个躬。
“他来过了。”趁苗彻去卫生间时,师母告诉赵辉。
赵辉怔了怔,随即想到这个“他”应该是钱斌,又是一顿。瞥见师母的神情,猜想她必然知道了薛致远向他和盘托出的事,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师母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潮潮的:“他说,以后有事就叫他。”
“是该这样。”赵辉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
“我跟他说,别的不用,清明冬至来这里看看就行了。”
“嗯。”赵辉点头。
苗彻说送师母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师母家,苗彻替她把东西拎上去。一会儿苗彻下来,见赵辉倚着车门抽烟,停了停,走近,问他讨了支烟,点上。
“怎么没叫我一起?”赵辉问他。
“您忙。”苗彻看向一边,吐出个烟圈。
“我有什么忙的?早知道开一辆车,省点儿油钱。”
“您还在乎这点儿钱?”苗彻鼻子里出气,脸上却挂着笑,有些别扭。
赵辉也笑笑,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苗彻就是这样的人,脸上写的,便是心里想的,一点儿折扣没有。赵辉记得,上次苗彻给他脸色看,还是蕊蕊突然发烧到40度,正巧他在宁夏出差,赶不回来,匆忙间便托了吴显龙,送医院,吊盐水。苗彻完全不知情,还是事后听东东说了才晓得。“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侠有时孩子气上来,很让人哭笑不得,居然还有些吃醋的意味。那阵刚好是他和玛丽闹离婚的当口儿,为女儿归谁弄得焦头烂额。赵辉跟他解释,主要是不想再给他添乱。谁家里没个突发情况呢?你当然是朋友,嫡亲嫡亲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让对方为难。吴显龙那层,赵辉有次喝酒喝到最后,也跟苗彻剖析过,朋友也分好几种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浅。这像是儿子女儿同时问你更喜欢谁,没法比。女儿宠溺些,儿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己,而吴显龙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气相投,跟他不一样,更偏向于一种义务关系。说得实在点儿,他将来养老送终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对你就不用。”苗彻知道吴显龙的情况。赵辉每次批贷款给吴显龙,苗彻都担心,嘴上还不好明说出来。旁观者清,苗彻又是做这行的。“别给自己惹麻烦。”他劝赵辉。赵辉说,有数。朋友间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话,除非是喝醉或是闹翻,轻易不会说出来,否则就是触朋友霉头了。苗彻是有些预感的。没人比他更了解赵辉,长处和短板。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是小动作,就能感觉到。比如那次玛丽在电话里说医药费的事,好好一笔钱,偏要化整为零打进捐款户头,而且还是从不同的账户转来,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数目也是千差万别,多的不提了,少的连一美金也有,转账记录上还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岁,我去过中国,那里很棒。希望你能快点儿好起来。”玛丽说这叫画龙点睛,细节决定成败,“吃不消你朋友”。苗彻没吱声。账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关键是流水。银行里办业务,头一桩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种小微企业,批不出贷款,便两三个公司联合起来,彼此往对方账上打钱,你转我五十万,我再转你五十万,今天转,明天转,把个流水做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其实就那点儿钱转来转去,互相起蓬头(方言,意为造声势),贷款自然方便许多。有个专业的词叫“养流水”。这些年金融安全查得严了,这样的事很少见了。
赵辉这其实也是老套路了,无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难查。钱是吴显龙给的,对这点赵辉不讳言。说是借,谁也不会去细究。比起刚毕业那阵,苗彻觉得自己也变了许多。他每次去北京开会,总审计师都要拉着他说笑:“大侠来了。”总审计师原先在上海分部当副主任,是看着苗彻入行的,他常劝苗彻要“抓大放小”。这话从领导嘴里讲出来,难得地贴心贴肺。苗彻自己知道,不光审计,其实做人也一样。倒也不为投机取巧,真正是这个理。人生到底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不能像在菜场买菜,斤斤两两都要算清楚。苗彻跟玛丽离婚那阵,两人弄得极难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玛丽把话往狠里说:“你这种人,就等着孤独终老吧。”苗彻回敬了句英文“You too(你也是)”。那时到底还年轻,眼里揉不得沙子。工作上也是不留余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架势。一次苗彻去宁波审计,有个科长被查出违规,当地分行要保他,苗彻犟脾气上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把那人降了半级,苗彻还嫌判轻了。后来听人聊起,这科长其实口碑不错,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五十九岁,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没得善终,据说不久还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类似的情况有许多。苗彻被骂作“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他也会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赵辉诉苦,说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过头一想,赵辉比他还不容易。苗彻从没提过,但心底里是有些把赵辉当偶像的。放在武打书里,他入的是少林派,赵辉是武当派,一个是外家功夫,一个讲究以柔克刚,后者到底是胜了半筹,样子也好看。
苗晓慧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跟她妈一样的脾气,讲话不管不顾的。玛丽刚出国那阵,她吵着要去找妈妈,“跟你一起过,我会死掉的”。苗彻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玛丽在美国的地址抄给她,皮夹子也扔给她:“去吧,自己买飞机票,我不拦你。”——还是赵辉打圆场,把晓慧带回自己家,让蕊蕊陪她一起睡,又对苗彻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让法院改判。前阵子还为抢女儿闹得差点儿出人命,现在又这样。”苗彻道:“小姑娘作死,一会儿嫌我烧饭不好吃,一会儿又怪我不会扎小辫,东不满意西不满意。让她走吧,走了就清净了,大家开心。”赵辉说:“她要真跟了她妈妈,现在肯定是吵着要找你了。”苗彻听了不语,忍不住有些伤感。赵辉劝他:“父女俩相处也要讲艺术的,你怪她作,其实不晓得她心里有多难受。”也是从那时起,苗彻对这宝贝女儿便格外疼惜,真正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反宠得她无法无天。苗彻不止一次对赵辉说过,等退休后,要搬到郊区,离凡尘俗世远远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也真是动过这个脑筋,预备在浦东三甲港买套独栋别墅,算下来也才百把万。赵辉开玩笑:“大隐隐于市,那才是高明。”后来房价飞涨,别说独栋,连叠加、联排都要三四百万了,苗彻提到这茬便跺脚,说赵辉挡了他的财路。吴显龙那笔钱,苗彻也考虑过,一来吴与赵的关系不同,二来也是救命钱,说穿了就太那个了。苗彻也是把蕊蕊当自己女儿看的。与致远公司合作的那笔基金,赵辉没提,但苗彻多少知道些。审计组进浦东支行,几个回合下来,谁都看出新副总是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彻替赵辉捏把汗。纪律摆在那边,不能通气不能泄底。到底是忍不住,苗彻发了条短信,没有文字,只打了个“?”。赵辉回过来:“清者自清。”
“我没傻到这个地步。”苗彻抽完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踩了两下。
赵辉不语,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各自上车。小区路窄,不好开。赵辉的车先倒出去,旁边小径借一下,再往前。在反光镜里瞥见苗彻那辆车来来回回,倒了好几遍。他应该是心不在焉。苗彻学车早,车技要比赵辉好许多。赵辉忽然有些伤感。刚才一句话憋在喉口,始终不敢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不敢挑开这层,真要说绝了,便难收场了。前几日,那事的处理结果下来,苏见仁被内部劝退。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父子俩总有一个要走,苏见仁是当事人,他走更合适。程家元跑来打人,陶无忌那孩子有些冤。赵辉觉得挺对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两人聊着聊着,陶无忌把苏见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来。赵辉也有些意外,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轻,说话没分寸,说完僵在那里,张口结舌下不了台。赵辉没接茬,一笑了之。以他的个性,自是不会跟苏见仁过不去。除非万不得已。
苗彻路上连吃了几个红灯,暴躁起来,索性把车靠边停下,亮起双跳灯。看表,下午四点一刻。拿出手机,给苏见仁发信息:“也许会晚一点儿。”往后靠去,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有点儿闷,想找个什么东西踹一脚。苏见仁是昨晚约他的。“出来聊聊。”电话里声音有点儿颓。“干吗?听你骂人?”惯性作用,一开口就戗他,几十年,改不掉了。苗彻停顿一下,语气柔和些:“你埋单。”电话那头嘿的一声:“我说让你埋了吗?”
程家元也在, 见了苗彻,叫声“苗处”。苗彻怔了怔,脱掉大衣坐下:“哦——你满月的时候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这开场白很拙劣,倒让气氛更奇怪了。苗彻接过程家元递来的茶,有些烫,忙不迭地放下,溅出好大一摊,拿纸巾擦了。苗彻见苏见仁兀自在点菜。“随便点些就行了,主要是聊天。”说着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苏见仁合上菜单,问苗彻:“喝什么?红酒白酒?”苗彻摇手:“开车来的。”停了停,“——你们喝,喝醉了我送你们回家。”
都没喝酒。三个男人中规中矩地吃菜、喝茶。苏见仁与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细看是??些像。两人父子关系公开后头次亮相,苗彻想把话说得郑重些,举起酒杯与两人一碰,出口却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苏见仁叹道:“这小子跟我过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干吗要跟你过得去?”苏见仁又叹口气:“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苗彻没接口。苏见仁说下去:“那家伙不是东西。”没提名字,苗彻自然知道是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见仁看他一眼:“摸着良心说话。”苗彻那句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道地,没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难道我说错了?”
苏见仁叫起来:“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你自己说,金表收没收?麻将搓没搓?几十万的旅游发票报没报?纪委的人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没见到?”
“你——”苏见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时就是这么审计的?专门欺负老实人?”
“谁是老实人?纪委面前你也没少爆料啊,谁欺负谁啊?”
“我……我那是为了自保。”
“没人天生喜欢干坏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遥。老话讲得没错:‘善恶终有报,害人终害己。’”苗彻说得飞快。
苏见仁气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流氓!”
“你骂谁?”
“谁歪曲是非就骂谁!”
到底还是叫了酒。一瓶红酒上来,两人转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苏见仁醉得快,指着苗彻的鼻子:“我是彻底搞清楚了,你算什么大侠啊,帮着权贵欺压弱小,是走狗、御用打手!”苗彻好笑:“就你还弱小?想当年我连回力牌都买不起的时候,您老人家已经开始穿阿迪达斯了。实话告诉你,大侠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就算欺负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程家元开车。窗户全敞着,让酒味散去。后座两个半老头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内容幼稚得让人想割掉耳朵。苏见仁倒也罢了,程家元见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时候,老爷子葬礼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这年头,连店家都说很久没见吃相这么差的客人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来,对着南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你这人啊,就算磕一百个也是不够的——”二哥和五弟撺掇他,半是醉意半是促狭。他竟真的磕了下去。程家元去搀,他也不理,径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眼泪鼻涕落到地上,脏兮兮黏糊糊的一团。事后他对程家元说,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就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连挨骂也不能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块。程家元那晚一直陪着他。“等我到了那天,你会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程家元。程家元翻个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饶:“会哭吗?”程家元学母亲的口气,尖声骂他“十三点”,瞥见他头顶那圈微秃,灯下泛着油光,算是保养得好了,眼角竟也挤出一堆细纹,蜘蛛网似的。到底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程家元看着,心里又骂了声“十三点”。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难过。他倒从未见苗彻喝醉过,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还是第一次碰到工作这么认真的人,业务水平也高。说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里糊涂。光这点,就甩了苏见仁十条横马路还不止。
车头摆了个香水座。程家元对异味过敏,不停地打喷嚏,想找纸巾,在旁边翻了一圈,没找到。肘部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苗彻那张脸就顶在扶手上,距自己不过半尺。程家元不禁吓了一跳:“苗处——我、我找纸巾。”苗彻嗯的一声,打个酒嗝,整个人又朝后躺去:“副驾驶位置那个抽屉里。”程家元抽了一张,鼻涕擤得动静很大。“别把脑浆擤出来。”苗彻道。他讪讪的:“不会。”停顿几秒,听苗彻幽幽地说了句:
“别看不起我们。”
程家元一怔:“嗯?”
“这两个老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活出这副死腔,一塌糊涂一天世界——是不是这么想的?”
“没、没有。”程家元舌头打结。
苗彻身体左右扭了几下,好像怎么坐都不舒服,放弃了。胃挺难受。主要是菜基本没吃,赌气似的在那里猛灌酒,上了年纪,空腹喝酒很伤身,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恨恨地把苏见仁伸过来的一条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脑却在那刻变得异常空灵。眼下的气氛,似乎很适合讲些人生道理,尤其对着年轻人。他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
“有位我很尊敬的长辈,他说,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这是自然规律。但你不能因为它会发黄变黑,从一开始就瞎搞瞎弄,那样不行,两三天工夫就成黑衬衫了。我们还是要非常爱惜它,尽量手洗,不要暴晒,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虫蛀,让它变黄发黑的时间来得越晚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家元嗯了一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人说个黄色笑话,我都会朝他皱眉。现在呢,荤段子张口就来,说得比谁都溜。但如果那时候我就这样,现在我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下作坯。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讲荤段子的不一定都是下作坯。我的意思是——”苗彻清了清喉咙,提高一个音阶,又重复一遍,以示下面的话至关重要,“我的意思是,孩子,就算你对我们再失望,也不要就此丧失理想,抛弃信念。就算再过二十年,你也会变成一个嚼不酥的老兵油子,一塌糊涂一天世界,但至少现在,你要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明白吗?”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刮器机械地来回动作,发出沉闷的嘎嘎声。雨其实不大,窗玻璃上只落下一两点,立刻便被拭去,不留痕迹。很快又落下新的,再拭去,反反复复的。赵辉看表,十点差五分。旁边坐着陶无忌。
“我送你回去。”他道。
“没事,您在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陶无忌道。
“放心,我今天开得慢一点儿。”
两人停顿一下,应该是想到交通事故那次。“我的车技其实不差的。”赵辉道。陶无忌点头:“我知道。”两人都笑笑。
是赵辉约的陶无忌。他从师母家出来,突然很想找个人聊天,不知怎的,便拨了陶无忌的号码。对方也没推辞。吃饭时,基本是闲聊,不涉及敏感领域。赵辉瞥见陶无忌脸上的瘀青:“最近我对两个人比较抱歉,一个就是你。”陶无忌没吭声,猜想另一个也许是苏见仁。话题没有继续下去。陶无忌举起茶杯,与赵辉碰了碰:“去新加坡的事,谢谢您。”
“不用。”
路上很顺,只一会儿便到了陶无忌家。下车时,陶无忌忽道:“赵总,刚才那句话,是欧阳老师说的吗?——白衬衫那句。”赵辉点头:“没错。”
“人就像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它总是会慢慢发黄变黑。”陶无忌又轻轻念了一遍,“这话让人挺伤感。”
赵辉不语。他记得当年毕业典礼上,老师说完这句,每个同学都忍不住朝自己身上的白衬衫看去。老师后面的话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爱惜它,让它尽可能地一直白下去。”——赵辉没把这句说出口。也许该喝点儿酒的,那样说也就说了。现在这样说半句留半句,意思不全。但估计陶无忌应该也懂。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属,说这话挺合适。放之四海皆准。带些期许,也不无遗憾。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赵辉以前也常想起老师这话,但唯独这次,竟有些想哭,鼻子酸酸的,是那种不清不爽的悲恸。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便不喝酒,只喝茶。两个大男人坐着只是喝茶,还敬来敬去,多少有些古怪。话题放得很远,竟然还聊到女人。赵辉说起之前曾经相过几次亲,都是朋友介绍的:“完全没感觉。我一直想,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女人了,那道门关上了。”这话显然有下文,陶无忌等着,果然赵辉说下去,“但最近好像有点儿不同——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说完自嘲地摇头。陶无忌哦的一声:“很漂亮?”赵辉说:“不是漂亮,是可爱。”陶无忌道:“女人超过三十岁,再说可爱就不合适了。”赵辉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超过三十了?”两人都笑笑——通常刻意回避某个话题,再聊别的,往往会出格,聊过头,像是补偿反应。
“隔壁阿姨哭了。”早上去学校前,东东说。赵辉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为什么?”“昨天下午,大概是因为手机丢了。”东东说周琳过来借电话挂失,支付宝、微信那些绑定手机号的,统统要处理。东东劝她在家里装个座机,方便些。她说,反正也是临时房子,不长久。“离开的时候,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东东告诉父亲。赵辉当然不信周琳会为了丢手机而哭。女人敏感起来,情绪像泥鳅那样无从捉摸,时间、空间上任何一个点都可能是诱因。赵辉猜想也许是座机旁那张照片,仅有的几张全家福之一。他与李莹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公园门口。那时李莹的年纪与现在的周琳相仿。照片上的人,还有看照片的人,隔着十几年的光阴,有了些泛黄的年代的意味。李莹说过,女人有几个时期会变得特别感性,比如青春期、怀孕,还有恋爱时,情绪被无限放大,说不上什么理由,莫名地,眼泪就会掉下来,神经像头发丝一样纤细。赵辉忽然生出几分愧意来。从这角度去想周琳,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或者说,他竟忘了把周琳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他想象不出,她哭是什么样子。每次见到她,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纤毫不乱,像演员上场,练了千遍万遍,下过功夫的。连她穿拖鞋倒垃圾那样杂散的画面,也是自成一体。与她打交道,大脑自然而然地持枪上械,条件反射般。赵辉愈是这么想,便愈是内疚。他这么看她,她却未必真是这样。她比他年轻得多,又是女人。好像,他真是欠了她“怜惜”两字。
送走陶无忌,赵辉径直回家。雨停了。赵辉在小区门口买了束玫瑰,走到楼下正要开门,后面有人哎的一声。他回头,周琳斜倚在树旁,手里拿着半截烟,穿的是家居服,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他一怔,从未见过她抽烟。花束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无遮无拦,拿花的手有些突兀。她问:“送给我的?”赵辉笑笑,把花递给她。
“谢谢。”她用持烟的手,拨弄了一下花瓣,“为什么送我花?”
“送女人花,还需要理由吗?”赵辉说,脸上笑意更盛,只当没有察觉气氛的不寻常。
她道:“花很漂亮,送给我可惜了。”
“鲜花赠佳人,正合适。”赵辉见她把烟头扔掉,踩了几下,便打开防盗门,问,“回家吗?”
“再过会儿。”
他看表,十一点整。“要不,散个步?”他提议。
“不想动。”
“行啊,”赵辉关上门,重又踱到她身边,“我陪你站会儿。我是A型血,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
她嘿的一声,又掏出烟,正要点火,瞥见他的目光:“我跟你不同。你是心情不好才抽烟。我恰恰相反,心情越好,抽烟越凶。”
“哦。”他只有笑笑。
她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不待他开口,径直说下去,“其实搬家本身是件无所谓的事,但我估计你会觉得挺开心。不是有首歌叫《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吗?你开心了,我也就开心。这叫感同身受。”说完,朝他看,目光中竟似有几分嘲弄。沉默几秒,赵辉问:
“我为什么会开心?”
她不回答,停顿一下,转身要走。赵辉拦住她:“说完再走。”她想甩掉,他手上加劲,她甩了几记,挣脱不掉。僵持间,玫瑰掉在地上,碎花瓣溅得老远。谁也不捡,各自站着。
“我和苏见仁那张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她忽道。
赵辉一凛。
“东东说你学东西很快,PS软件只教了几下,就能自己上手了。你故意把苏见仁的头像PS成你自己的,给纪委写举报信。照片早晚会被识破,再把苏见仁那些乌七八糟的老底掀出来,矛头统统指向他。以他的为人,大家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还有他儿子那层,真是老天爷也在帮你。所以说,他才是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赵总,您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高明啊。”
周琳看向他。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几分仓皇。她的喉口忽地有些哽住,以至于后面的话完全说不下去。她是预备说些狠话的。通常事件告一段落,都要有些交代,用褒贬分明、干净利落的字眼,对前情做个总结。人也好,事也好,双方在这刻都该是清醒的、决绝的。周琳谈过多次恋爱,伤过别人的心,自己也被伤过,唯独这次有些茫然,好像,始终是隔着一层,仿佛彼此不在同一次元。周琳是想说苏见仁,那个傻男人,几周前跑来找她,话还是老话,最后道:“只要你肯,我宁可不要我爸的家产,彻底拗断。管他一千万还是两千万,黄金玛瑙钻石翡翠,股票基金房子车子,去他妈的,他爷爷的,他奶奶的,妈的个巴子的,老子统统不要了。”那时还是出事前,老爷子也还没断气。周琳知道这男人窝囊,那阵子隐约也听薛致远提起,说他如何讨好前妻,心心念念要做孝子贤孙,“看着吧,早晚还得复婚”,语气中是藏不住的轻蔑。周琳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他看着她,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只要你肯,我们现在就走,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老子不在乎!欧洲、澳洲、东南亚还是非洲,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孩子似的光芒。
周琳觉得,这时候拿苏见仁来比照,其实有些自取其辱。赵辉依然静静站着。一片云遮住月亮,周围越发暗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除了伤心,周琳竟也有些放心。这男人做事,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这阵子的情形,便是他不说,她也知道些。薛致远那边有的是眼线,漏到她耳里的,往往比现实更渲染三分,她会甄别。蕊蕊去美国看病那事,她原是有些替他担心的,那么大笔金额,再怎样也有风险,谁知他竟不动声色地处理了,一点儿马脚不露——他到底不是那个弹琴时的赵辉。周琳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忒天真,竟像个小女孩了。他对她自然不会是真心。他教她下围棋,选场、占角、拆边,她完全不得要领。那时她便想,围棋下得这么好的人,只怕旁人在他眼里也成了一颗颗棋子。他亲近她,不过因为她像个和亲的公主,能保四方太平。他与致远信托合作,一开始免不了要靠她调停,好多事情,借着那层关系,自然方便许多。况且她又是自己送上门。稳妥而不失先机。于情于理,都是步好棋。周琳想起苏见仁最后见她那次,竟还落泪了,“一败涂地了”,她觉得这话也像在说自己。下午中介过来看房子,很纳闷,说:“周小姐,你前两个月刚买的房子,家具也才换了新的,这么快就租出去?”她说是,越快越好。“美克美家”的秋冬新款,上周刚配齐,一套四十多万。浴缸也是新买的。窗帘也换了。前几日刚把阳台布置一新。——她只想快点儿离开。她一直是个冲动的人。好也是,坏也是,不留余地。她说“你开心了,我也就开心”,其实不假。他能全身而退,总好过一败涂地。她宁愿对他失望,也不愿看到他倒霉。
“问个傻问题——你有没有一丁点儿喜欢过我?”最后,她道。
他依然站着不动,沉默着。周琳窘得竟有些想笑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为了等他回来,亲口问这一句。这种傻事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今天,忒可悲了。
砰!
防盗门关上。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赵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那束玫瑰,还有满地烟蒂。半晌,他把玫瑰捡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上面用美工字体写着“喜欢你”,署名是“盗帅赵留香”。配了小照片——郑少秋的身体,赵辉的脑袋。做这功夫花了他整整一个通宵,以至于今天有些精神不济。加上喝了酒,思路缓滞,连心痛的感觉都迟来许久。慢了好几拍。节奏跟不上。
又隔了半晌,他走到垃圾桶边,把花和卡片一起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