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

“等着你在审计分部大干一场,让我爸刮目相看。”苗晓慧柔声道。

周日,赵辉、苗彻、苏见仁、薛致远几人去了墓地,帮着师母处理下葬事宜。那青年也来了,依然是跟着薛致远。除了师母和赵、薛两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苗彻悄悄问赵辉:“这人什么毛病?”是说他年纪轻轻,竟不忌讳。况且做事也不利落,薛致远竟然每次都带着他。不像司机,也不像助理。莫名其妙。午饭时,薛致远向大家介绍:“钱斌,我的一个远亲,大家多关照。”师母垂着眼,不搭腔。赵辉冷眼旁观,觉得这青年是有些回避师母的。两人不说话,眼神也无交流,偶尔撞个正着,便立刻绕道而行。赵辉猜想他们之前应该也见过面。倘若老师在还好些,依师母的脾性,也不致让他多么难堪。现在老师不在了,两人这么相处,便完全是煎熬了。这倒也不能怪薛致远惹是生非,亲生骨肉,总是要来送一程。中国人的习俗,逃不掉的。师母便是再别扭,也不好说他。方才,从殡仪馆取出骨灰,师母捧着盒子,青年低头跟在后面,隔开一段,似是怕踩到她的脚。到了墓地,烧了锡箔,把骨灰放入穴内,再由工作人员封穴。众人一一鞠躬。轮到那青年时,薛致远嘟哝一句“要磕头”,师母忙道:“鞠躬就行了。”那青年依然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苗彻和苏见仁互望一眼,啼笑皆非。“是不是早就过继给老师了?”苗彻私底下问赵辉。赵辉说:“不知道。”苗彻忍不住又去问薛致远。薛致远不回答,嘲了他一句:“你想象力很丰富啊。”

离开时,薛致远给了师母一张支票,五十万。

“老师投了五万,买我一只基金,翻了十倍不到,我凑个整数。”

师母疑疑惑惑。薛致远也是有备而来,拿了原始买卖的凭证、转账记录,一张张清清楚楚:“还是上届奥运会的时候,老师说,私房钱全交给我了,要是亏了,就跟我同归于尽。幸不辱命,呵呵。”薛致远把支票塞到师母手里,“您收下。”

几人去停车场,各自拿车。苗彻问薛致远:“真的假的?”

“你说呢?”薛致远忍不住叹气,“做那些单据,费了我一整天工夫——送钱给人,比赚钱还累。”几人都不语。苏见仁嘿的一声:“反正你擅长造假,也没什么。”薛致远朝他看:“老师还没断七,怎么,来一架?”苏见仁道:“行啊,来就来,别把老师扯上。”说着就捋袖管。赵辉阻止道:“行了,都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五岁。”苗彻道:“五岁倒好了,牙都没换齐,怎么争女人?”苏见仁恨恨地说:“女人我有的是,要同他争?”

上车前,薛致远丢下一句:“有件事我要声明——我现在跟周琳女士没什么关系,最多只是生意上的伙伴,绝不涉及男女私情。我对她没啥感觉,她喜欢的也不是我。所以老苏,要打架,记住别找我。”

青年朝几个人微微欠身,说“再见”,眼睛朝着地上,整个人始终没什么精神。皮肤是那种有些透明的白,女孩似的,生得比老师俊俏。他为薛致远开车门,薛致远坐进去,他随即快步回到驾驶座。车子驶动。苏见仁没开车,来的时候叫的出租车。他问赵辉:“带一段?”赵辉答应了,猜想他或许会问周琳的事。薛致远最后那话说得很促狭,冷不丁扔出来,多少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点苏见仁的死穴,拆他赵辉的台。男女间的事情还不好多解释,往往越描越黑。赵辉应付这种事不算拿手,老苏在男人里又属于那种个性有些缠杂不清的,说实话,赵辉心里有些发怵。

谁知竟是公事。苏见仁径直问他,审计部那个名额,为什么给了陶无忌。赵辉有些意外,也松了口气,问他:“你有什么想法?”苏见仁说:“没什么想法,就是有点儿好奇——那小子挺走运。”赵辉嗯了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往往缺一不可。”苏见仁道:“关键还是你这个领导比较正派,换了别人,关系户都不够分的。”赵辉笑笑:“多谢夸奖。”

苏见仁踌躇了半晌,到底是没好意思提程家元。立场不对,人家只需一句“为什么帮他,你们什么关系”——立刻就吃瘪了。昨天程家元跑来找他,开门见山说想进审计部。他说:“上头已经定下陶无忌了。”程家元说:“不多我一个。”他表示有些为难。程家元硬邦邦地扔下两句:“不肯帮忙?那就算了。”他只得拦下,说再想办法。儿子几百年才提这么个要求,又是在这当口儿,无论如何要为他做成。苏见仁无须多问,便猜到他这么赌气似的要进审计部,必然是与陶无忌有关。十有八九被人家女孩拒绝,明里暗里跟情敌杠上了,嘴上还要犟:“我就是想进审计部,回头查你的账!”苏见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进审计部你倒是进啊,自己没本事,在老子面前跩个屁!

苏见仁没猜错。前几日某晚,程家元与胡悦上完课出来,有些饿,便去附近的茶餐厅吃夜宵。这家店他们是常去的,价廉物美。两人各自点了吃的。一会儿,云吞面端上来,胡悦咬了一口,忽地被什么硌到,“哎呀!”,吐出一小块带血的牙齿。再看碗里,竟有一条项链,坠子是颗熠熠生辉的钻石。旁边,程家元的脸涨成猪肝色,话都说不利索了。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桥段。项链是托表姐一起去挑的,八十分的钻石,不大不小,意思要到位,但也不能吓到人家。上课前交给老板娘,叮嘱她好生操办。后面的台词他也早想好了,练了又练,烂熟于心——只是电视剧里无论如何不会有女主角被硌掉牙齿这段。程家元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胡悦,又问她要不要去医院。胡悦说没事,问老板娘要了点儿棉花塞住伤口。程家元灰溜溜地把项链从汤里捞起来,拿纸巾擦干。

“送给你。”他把项链递过去。

“我的生日还没到。”胡悦道。

“不是生日礼物。”他有些局促,摸头,“——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胡悦停了停,跟他开玩笑,“如果钻石是假的,我就收下。”

程家元一闭眼,豁出去了:“我喜欢你!”

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果然,胡悦说了句“我不适合你”。他僵在那里,拿项链的手有些尴尬。胡悦没让这气氛持续太久,拽住他的手臂,便去坐地铁。路上,她聊起刚才课堂上老师的新发型,像鸡冠,后脑勺那块没剃好,长长短短,又像鸡屁股了,“我一直忍着笑”,又说下周要去外地培训三天,不能来上课,“同学,笔记就拜托你了”。

通常女孩这样岔开话题,男人就该顺势退下,免得难堪。偏偏程家元在这方面完全没经验,性子却又很倔,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说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是因为陶无忌吗?”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胡悦怔了怔,随即回答:“是。”

程家元连着几天,都像被枪打过一样。白天见到胡悦,彼此面儿上与平常无异,但神情间到底是存了些什么。程家元打电话邀她一起吃午饭,她说有事要忙,不了,然而去食堂时,却看见她与陶无忌坐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程家元原地停了一会儿,拿着餐盘走过去。“恭喜啊,”他坐下,对陶无忌道,“要高升了。”

“谈不上高升,只是换个岗位。”陶无忌道。

“所以说啊,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话真是没错。”程家元道,“外地人拼劲足、扑心大,一口气屏得死死的,动不动就豁上,赤膊上阵。上海人完全不是对手。前几天我们大学同学聚会,大家聊起来,说现在混得好的都是外地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陶无忌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朝胡悦笑笑,只当没听出程家元话里的挑衅。

“朋友这双皮鞋也该换了。”程家元看向他脚上,有些夸张的口气,“皮质不好倒也算了,反正几十块的皮鞋也是穿,几千块的皮鞋也是穿。关键鞋底都磨成这样了,再穿下去当心烂掉,整个掉下来,那就难看了。”

程家元说完,不敢与胡悦目光对视,匆匆扒了几口饭,离开了。他逃也似的到厕所,洗了把脸,瞥见镜子里那人狼狈不堪,衬得额角那块胎记愈加清晰,像抽象画里的人物扼要,小丑似的,既滑稽又卑微,心里竟更难受了。那样搜肠刮肚贬低人家,反显得自己可笑。小儿科的把戏,幼稚,不知好歹。程家元捧了一把水,狠狠往镜子上泼去。

苏见仁找到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原先在S行总行当副行长,现在退休了,但人脉还在。十来年没联系,苏见仁硬着头皮找上门,开口便是“叔叔”,想着有些唐突了。对方倒很开心,这把年纪的人,都喜欢热闹,见到故人,尤其亲切。听了苏见仁的来意,他一口应承下来:“我试试,问题应该不大——”那人也是北方人,嗓门亮,性子爽,径直问苏见仁,“再婚了没有?”苏见仁一怔:“没有。”那人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搭住他肩膀:“那挺好。”

一周后,程家元接到通知,调去审计部。他破天荒地和父亲一起吃了顿饭。“让你牺牲色相帮我,不好意思。”是说苏见仁几天前跟人相亲的事。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四十多岁一直未婚,那天苏见仁过去,便是她开的门,睡衣睡裤,臀圆膀粗,头发蓬松,初时还当是保姆,及至父亲老战友提议“我女儿,你们可以接触一下”,苏见仁才恍然大悟。二人在外滩18号约会了一次,小提琴加红玫瑰,苏见仁甜言蜜语,小心奉承。这本是苏见仁拿手的。也没什么,求人办事本来也要花销,只当还老人家的情。苏见仁带过不少女人来外滩18号,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这次的女伴,在旁人看来,都觉得苏公子口味越来越独特,不走寻常路,吃出精了。

“送了礼物没有?”程家元问。

“一副耳环。”苏见仁看了儿子一眼,有些嘲弄的,“没有放在菜里,否则被她一口吞下去,性命攸关。”

二十多年来,父子俩首次在“追求异性”方面找到了共同语言,也是始料未及的。苏见仁劝儿子不要心急:“这世上顶顶讲不清的,就是男女间的事,不见得你给她一分,她非要还你一分。别的地方再不公平,吃亏上当,总有说理的地方。唯独感情这事,再怎样,也只能自己兜进。就算吃亏也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连牢骚都没处发。”苏见仁面儿上是教儿子,实则是想到了自己。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人,连梦里也全是她的模样。老电影似的,放了一遍又一遍。当年班上那众男生,追李莹时再怎么轰轰烈烈,现在也是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精彩。唯独他,无论如何是放不下,为了一个早就不在的人,荒唐度日。那些女人看久了,模样会变,渐渐幻化成另一张脸,熟悉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唇……每次都是如此。酒愈喝愈多,话愈来愈少。缩在角落,逢迎调笑,到后来只是惯性罢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偏生那人早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再怎样,她也不会知道。前世欠了她的。

“我现在有点儿懂,当年你是什么心情了。”程家元叹道。

苏见仁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些年被不少人劝过,也骂过,都麻木了。唯独与儿子这样聊起,竟是从未有过。这情形竟透着几分诡异了,别样地触动心境。一个半老男人,一个半大男孩,断断续续说着情伤。尽管程家元那些叙述在他看来,青涩又好笑,“小赤佬懂个屁”,却硬是搭上界,试图与他在“人生自是有情痴”这点上达成某种契合,寻求共鸣。苏见仁瞥见儿子额角那块胎记,生下来时只是淡淡一块,这些年竟越来越深了,便有些后悔,想,早知道便不该听医生的话,趁着年纪小,早些动手术去了才是。现在这样,真是有些扎眼呢。苏见仁停了停,伸出手,想去摸那块胎记,程家元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

“做啥?”

“不做啥。有只小虫,替你赶掉。”苏见仁说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蒋芮当上了证券经纪人,邀一众同学吃饭,见面就叹苦经,说考试的时候股市势头还不错,等考上了,转正了,竟又回落到3000点以下,一片绿油油。不少经纪人都转行了,有前辈劝他,股票这行靠天吃饭,熊市的时候先干点儿别的,等牛市了再进来。蒋芮愁眉苦脸,又挑剔说:“我每次跳槽都请客,你们这些混得比我好的,请我吃过一顿饭没有?”陶无忌安慰他,中国的股市无所谓牛市熊市,机会一直有,而且政府也在加大股市监管,守护投资信心,保护投资者的利益。苗晓慧道:“还指望你透露点儿内部消息,挑我们发财呢。”蒋芮嘿的一声:“消息是一直有,真真假假,好多都是诳人接盘的阿诈里,你敢不敢跟?”苗晓慧一把揽住陶无忌,咯咯笑道:“我有股神在手,火眼金睛,怕什么?”

蒋芮向陶无忌借钱:“不用多,万把块就行。”陶无忌问他:“干吗?”蒋芮道:“给我妈买点儿衣服、化妆品什么的。”陶无忌朝他看。蒋芮说他爸妈最近关系很僵,爸爸连着几周没回家了:“存款都是他管着,我妈老早就下岗了,身上的钱只够买菜付水电煤气费。——我猜这老家伙外面多半有女人,拐弯抹角跟我妈闹,想逼得我妈先提离婚。我劝我妈:‘没事,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反正以前也是这样,他几时管过这个家了?我们摒牢,以静制动。离婚这种事,谁先提,谁吃亏。我们照旧过日子,该吃吃,该喝喝。你儿子我也赚钱了,又不是养不起你,实在不行还可以找朋友帮忙——’我妈这个人,年轻时长相还是不错的,这些年一个人持家,才有点儿显老,真要打扮起来,绝对不输给别人。人活一口气,我对我妈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把自己弄得光鲜一点儿滋润一点儿,活活气死那老家伙。”

陶无忌转了八千块钱给他。蒋芮跟他妈妈最亲。他父亲在铁道局当列车员,不太着调的一个人,整天酗酒、打麻将,不顾家,对儿子又很凶。蒋芮初中时一次考试不及格,他父亲喝个半醉,不由分说抡起小板凳就砸过去。蒋芮妈妈冲出来挡住,头上被砸出个寸许的口子,血流了一地,去医院缝了二十多针。蒋芮讲到他父亲,语气都是恶狠狠的:“这老家伙——”陶无忌想到程家元,感慨道:

“天底下不靠谱的爸爸确实多。”

“世上只有妈妈好。”蒋芮举杯,与他的酒杯一碰,“反正我将来只管我妈一个,别人统统不管,告我忤逆也没用。”

他问陶无忌,程家元怎么回事。“我叫他来,他不肯。我说胡悦也来,他一本正经地让我别开玩笑,就把电话挂了——是不是被胡悦拒绝了?”陶无忌耸耸肩:“也许。”蒋芮坏笑:“问问胡悦就知道了。”陶无忌在他肩上打了一记:“别唯恐天下不乱。”

吃饭时,苗晓慧一直在发微信。陶无忌问她是谁。她说是上次跟胡悦相亲那人,把手机给他看。陶无忌瞟了几条,都是礼节性的问候,没什么过分的。但彼此都是男人,个中套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话里有话、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层层加码——那些心思便是用脚指头也猜得出来。“一直有联系?”他问她。

“也没有一直,就偶尔。”苗晓慧问旁边的胡悦,“——这人不讨厌,是吧?”

胡悦看了陶无忌一眼,笑笑:“还行。”

结束后,陶无忌送两个女生回去。聊到蒋芮,苗晓慧说他有点儿恋母情结:“听说他以前在宿舍里跟他妈打电话,一打就是半小时。我这辈子跟我妈打电话从没超过十分钟。”

“你这个女儿是白养了。”陶无忌道。

“他连手机屏保都是和他妈的合影。肉麻。”

“就不兴男生跟妈妈亲一点儿?”陶无忌停了停,“——你爸,说什么了吗?”

“我爸说,敌人相当狡猾,已经混到组织最前沿了,要小心提防。我爸还说,他已经想好了一千种折磨你的方法,杀人不见血,让你最好有心理准备。”苗晓慧咯咯直笑。

陶无忌暗自叹息。话是说笑,但意思多半差不多。那天晚上,赵辉问他:“跟未来岳父一起上班,什么感觉?”他苦笑:“有些发怵。”赵辉安慰他:“苗大侠这人我了解,绝对公私分明。”陶无忌道:“听说审计分部在二十五楼。”赵辉一怔,随即明白他在自嘲,一拍他肩膀:“没事。跟紧大部队,尽量少私下接触,问题不大。”

“除死无大碍。”苗晓慧笑。

陶无忌朝胡悦看一眼,后者也在笑:“别怕,苗处又不会吃人。”苗晓慧接口:“就算吃了,也是工伤,组织会负责的。”两个女生笑得没心没肺。陶无忌只好也跟着笑。把两人送到楼下,陶无忌说要走,苗晓慧硬是不肯:“上去坐一会儿——”陶无忌看表,十点一刻:“不早了。”胡悦也道:“坐一会儿,保证让你赶上末班车。”陶无忌拗不过,跟着上楼,在沙发上刚坐定,忽见苗晓慧捧着一个蛋糕,笑吟吟地出来。他一怔,瞥见蛋糕上刻着“朋(鹏)程万里”。苗晓慧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出色的。祝贺你!”胡悦也在一旁微笑。他这才晓得是这两人特意安排的,心里一暖:“谢谢!”

“等着你在审计分部大干一场,让我爸刮目相看。”苗晓慧柔声道。

到审计部报到那天,陶无忌与程家元在电梯口遇见。两人打个照面,陶无忌没话找话:“要说恭喜哦。”程家元嘿的一声:“那我是不是该说同喜?”电梯门正要关上,被一只手拦下。苗彻走进来。陶无忌下意识地把胸口一挺,人站得更直些。两人叫了声“苗处”。苗彻点头:“新人报到啊——先给两位透个底,你们都分在三处,以后是我的兵。”陶无忌从镜子里看到苗彻目光投向自己,似笑非笑,忙掏出手机,做出翻看消息的样子。

上午是碰头会,部领导见个面,各自分派。陶、程二人果然分在苗彻那处。又是同一个师傅,叫王磊,四十来岁,说话很快,做事也干脆,几句话交代好,哗地扔过来一堆文件,都是过去的案例,“背熟吃透”!两人应了,各自挑了几份,坐下来细读。办公桌是相对的,隔着几盆花,两人低着头,全无交流。程家元进审计部的事,陶无忌前几天刚听说,挺意外。放在几周前,还可以问一问,现在有些难了。都说女生任性,友谊的小船说翻便翻,其实男生之间也是如此,敌意来得猝不及防,连个过渡也没有。程家元今天应该是花了些心思装扮的,制服烫得笔挺,白衬衫花点领带,新理的发型,刘海儿稍稍往下斜些,刚好挡住那块胎记,整个人帅气不少。陶无忌留意了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应该是名牌。陶无忌早上出门时也擦了皮鞋,吐一口唾沫,拿抹布来回擦拭。皮鞋是他刚进大学时父亲买的,通常是正式场合才拿出来,今天也是特意穿的。

陶无忌一抬头,与程家元目光相接。程家元忽道:“那个蛋糕好吃吗?”陶无忌一怔,才明白他是说上次苗晓慧买的蛋糕。裱花师出错,把“鹏程万里”的“鹏”写成“朋”,他当时觉得好笑,拍了张照片传给蒋芮,谁知这家伙又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鸟没了”,惹来一片暧昧的议论。程家元应该也看到了。陶无忌说:“不错,味道蛮好。”程家元笑笑:“我想也是。”

过了两周,便要出差,去台州分行。苗彻带队,抽壮丁??的点了几个,包括陶无忌和程家元。审计部是交叉互审,你审我家,我审你家,通常一年里倒有小半年不在上海。陶、程两人都是头趟出差,临行前王磊关照,少说话,多做事,尤其是,不管吃的用的,只要是被审行递过来的,统统要拒绝,实在推不掉的,就上交——“原则问题”。

刚到宾馆房间,行李还没卸下,外面就送来水果篮。陶无忌触电似的,不敢接。对方说:“吃点儿水果有什么啦?”陶无忌只得收下,给苗彻打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好笑:“吃吧吃吧,没事。”陶无忌兀自忐忑,把水果篮摆得远远的。晚饭时,台州分行设宴,给苗彻一行接风,掐着八项规定的标准。对方知道苗彻爱酒,带了瓶茅台。苗彻道:“这是拖我下水。”对方连叫冤枉:“怎么会?吃饭在职工食堂,人均标准还不到三十元,酒也是在食堂里随便拿的,不是原装。”苗彻问:“炒菜用的?”那人一本正经:“可不是,那盘草头里用的就是这酒。”苗彻到底是不依,结果一顿饭匆匆而毕。

回宾馆的路上,陶无忌问程家元:“你好像跟苗处挺熟?”程家元明白他的意思:“不怎么熟,也就见过几次面。他不知道我和苏见仁的关系。整个S行只有你知道。”陶无忌怔了怔:“我不会说的。”程家元嗯的一声:“胡悦喜欢你的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对我没好处。”陶无忌没料到他说话风格陡然变得如此明快,倒有些不适应了。程家元挥了挥手里的一堆打印稿:“内部加密文件,不允许复印,也没有电子版,领导说一个个轮着看,我看完就给你。”陶无忌点头:“好。”

连着几日,对台州分行信用卡业务进行审计。各人都有承包,先查,再归拢,将发现的问题汇总。陶无忌想着这是第一次在苗彻面前做事,便格外认真,每天看资料到半夜,不敢有丝毫遗漏。最后报告足有三十多页,呈上去时信心满满,业务上是不消说了,连格式、文笔也是做足功夫,自觉不致让人失望。谁知总结会上,苗彻板着脸,径直问他:

“前几天的文件,你看了没有?”

陶无忌一愣:“看了呀。”

“柜台人员批卡,信用额度规定最高五万,这是前几年的规定了,最近新下的文件已经放宽了,把限额提高到十万,所以人家并没有违规。以后写报告之前,麻烦你先把总行的相关文件看清楚。”苗彻说完,把那份报告往陶无忌面前一扔,“重写!”

散会后,陶无忌叫住程家元:“聊聊。”两人走到一边。“故意的,对吗?”陶无忌问。程家元道:“什么?”陶无忌道:“那份文件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压根儿没见过提高限额这条——你把它藏起来了,是吧?”程家元丢下一句“胡说八道”,转身要走,被陶无忌拦下。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胡悦吗?我说过,我对她没意思。”陶无忌想到会上苗彻冷冷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些气苦,“你明明知道我很在乎苗处对我的看法,我来S行是为了什么,我这些日子咬紧牙关又是为了什么,你都知道。我们就算当不成朋友,总不至于是敌人吧,你为什么要害我?”说到后面,声音竟有些沙哑。

程家元不语,半晌,迸出一句:“少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陶无忌看向他。

“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程家元一字一句,渐渐提高音量,“你敢说,你的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吗?你敢保证,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问心无愧的吗?”

陶无忌嘴巴动了动,一个字也没出口。

“你没什么了不起的,陶无忌,就算胡悦喜欢你,也不能证明你有多了不起。”

程家元发泄似的说完,很痛快。这阵子,苏见仁教了他许多。衣饰搭配是一桩。进审计部之前,父子俩去了百货公司,还有理发店。这方面苏见仁是行家,然而也颇费了一番手脚,倘若穿上龙袍就是太子,那天底下就没有“屌丝”了——始终是差了口气。苏见仁把儿子从头看到脚,找不到一丁点儿自己的影子,长叹一声:“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相比气质,衣着倒是次要的了。苏见仁教训儿子,要有自信,走路胸要挺直,看人时眼睛要直视对方,说话语速放慢,一样的话,说出来效果便完全不同,郑重许多。还有待人接物,平常可以低调些,谦逊些,但关键时候也要适当点一点。打蛇打七寸。假想敌自然是陶无忌。苏见仁自己浑浑噩噩,但替儿子考虑,思路便清爽凌厉许多。其实也是把人往坏处想,一股脑儿灌给程家元。“偶尔也可以促狭他一下——”那些对付情敌的手段,或是自己中的招数,统统教给程家元,明的暗的,舶来的自创的,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打成包扔过去。“不要傻乎乎的——”师傅是半桶水,徒弟自然也勉强。但程家元总算记住了一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舒服。”

程家元瞥见陶无忌有些发白的脸色,两人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程家元不禁又有些后悔,想着似乎也没到这地步,像大热天兜头一桶冰水浇下,表面爽快,其实更是伤身。那些话,没头没脑地说出口,便是摊牌,似也稍早了些。相比之前,他竟更慌了,不知该怎么收场,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脸上强自镇定,眼神很犀利地扫过去:

“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走了。”

回到房间,程家元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找苏见仁聊聊。苏见仁在周琳公司门口等了半天,坐得屁股都酸了。接到儿子电话,他有些心不在焉,想,终究是个傻儿子,正要再说,忽见周琳从门里出来,伸手拦出租车。他一个激灵,飞也似的打开车门,脚已跨出大半,冷不丁旁边杀出一个人,径直朝周琳走去——正是赵辉。

“其实再想想,胡悦喜欢他,他又不喜欢胡悦。”电话那头,程家元道。

“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就信?你别跟你老子一样蠢!”

苏见仁心里酸了一下,重重地踩下油门,车子呼啸着从两人身边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