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种官儿,我不想当,也当不了。再说,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就未必是现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虚荣心,你别学我。”这番话,赵辉当时并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后当了支行副总,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
周日,苗彻和赵辉去医院看望大学里的班主任欧阳老师。
医院在青浦,靠近淀山湖,风景不错,病房却简陋,七八个人一间。区级的小医院,要求不能太高,费用也省。欧阳老师是退休那年查出的胃癌,发现得早,做化疗,再切掉小半个胃,平常饮食小心,倒也维持了四五年。每隔一阵要复查,验血、做B超。前一日,赵辉接到师母的电话,才晓得老师又进医院了,胃癌指标翻了几倍,这倒还不要紧,问题是B超报告不大好,又拍了CT,癌细胞有扩散的迹象。老师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对生死看得很淡,医生劝他去市区大医院,化疗、手术那些统统再做一圈,他不愿意,说无非是早走几天晚走几天的区别,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再折腾家人。师母的意思,是请赵辉来当说客,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老头子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说不过他。你和他谈得来,你的话,只怕还管用些。”赵辉自是答应,又叫了苗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走软硬兼施的路线。
两人到病房时,欧阳老师正躺在床上看报纸,脸色有些发暗。见到赵、苗二人,老师显得很高兴,顿时有了神采,又埋怨老伴:“他们都是大忙人,通知他们做什么?”
“再忙,还是要来探望恩师大人的。”赵辉微笑道,替老师把靠枕垫得舒服些,又接过师母递来的水,“师母不用忙,都是自己人。老师早饭吃了什么?”
“白粥,茶叶蛋。”
“胃口还行?”
“胃口是可以,就是医生不让多吃。你们呢,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欧阳老师说着,去看两人带来的一篮水果,开玩笑,“——油墩子有吗?”
“还油墩子呢,”师母恨恨的,“医生说油炸东西碰都不能碰。”
“毛病都是吃出来的,”老师对两人苦笑,“年轻时候喜欢吃油墩子、麻油馓子,还有炸猪排,那时候觉得是好东西,照现在的观点看,统统都是垃圾食品。像野菜、玉米面什么的,放在过去都是没人要的,现在倒成了健康食品。看不懂啊。”
“明白了,下次过来,带一斤油墩子。”苗彻说着,瞥见师母的眼神,吐舌头,“——野菜馅的,外面是玉米粉,不过油,直接清蒸。”
“那还是油墩子吗?窝窝头吧。”
几人都笑起来。
闲聊片刻,赵辉说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项理财产品,专门针对六十岁以上的客户,风险指数是A,回报率也蛮好。“年利在8%和9%之间,存满一个月后,随时赎回。是和一家保险公司的合作项目,说实话人家也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想打开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正式上线了,肯定抢手。我手里有额度,自己人,先给老师和师母透个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们都审计过了,项目没问题,放心投资。”苗彻补上一句。
师母呀的一声,显然是心动了,还未开口,便被老师截下:
“年利8%到9%,比银行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随时赎回,零风险。更绝的是,项目还没上线,居然已经审计过了。是审计部抢了风控部的饭碗,还是现在内审的工作越来越超前了?——你们两个,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想白送我钱就直说,这样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赵、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讪讪的。
“你们啊——”欧阳老师拍拍赵辉的肩,“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没必要。”
谎话是赵辉和苗彻在车上商议好的,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除了这个,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前几年,在班上发起过捐款,四十来个学生,凑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结果被老师全部退回来。同学里不乏混得特别好的,有个在外地当老板的,话说得很直接:“我压根儿不缺这点儿钱,每年给慈善机构捐款,最起码都是七位数,花在自己老师身上,那还有什么话说?”一封红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来。赵辉为了老师的病,还专门找到母校的相关部门,希望由学校出面,给予一定补助,最后没办成。赵辉为这事很不舒服。其实再想想,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退休教师那么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摊子大,桩桩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来,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乱套了。赵辉是觉得,欧阳老师不是别人,当初要不是他站出来仗义执言,系里那么多老师,难免要受一辈子委屈。
当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风也是嚣张得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家的论文,他拿过来稍加修饰,大笔一挥,换成自己的名字。系里分房子,老老实实排队的,永远比不上那些开后门的。评奖评职称,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无天日的意思。老师们怨气很重,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被穿小鞋。唯独欧阳老师在一次大会上当众提出弹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没有老师跳出来过,但这位系主任一贯采取的办法便是,赖皮加反咬一口,诸如“我有错,你也不见得干净”那种。鸡蛋里挑骨头,谁不是爹生妈养?谁不吃五谷杂粮?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谁能保证不犯点儿错?这种做法很卑鄙,却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点儿,他便大做文章。迟到早退、与女学生说笑、背后谈论其他老师、照顾亲友的小孩转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学校工作——到他嘴里,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后台,好几次对他的举报不了了之,倒让举报的那些老师丢尽颜面。唯独欧阳老师,是个例外,学养深厚,人品端正,受学生爱戴,人人都服气。欧阳老师把系主任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统统整理成文,呈到校长那里,都是有理有据,很客观,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请过一笔基金,弄了个项目,邀请欧阳老师一起合作,其实也是想拉拢他。欧阳老师拒绝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多次。欧阳老师学问好,口碑也好,黑白两道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倘若想要赚钱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机会,也不用怎么动作,只需稍稍顺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数学系、历史系那种,不靠死工资,靠项目申报和专项资金。一个项目只要通过,少则几千,多的能批下好几万,放在80年代,绝对是笔巨资。许多老师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光想着那些“锦上添花”的名堂,来钱快,评职称也快。人人全盯着项目和钱,轮不到自己的,与其说是气愤,倒更像是妒忌,更没心思上课了。这种风气,也间接助长了系主任的气焰。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系主任被调走,算是起义成功。接下来,有人推荐欧阳老师当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时,赵辉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两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当着别人,欧阳老师话不多,点到为止,唯独对着赵辉,才说掏心窝的话:“我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用,能当个教书匠,教几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就很满足了。那种官儿,我不想当,也当不了。再说,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就未必是现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虚荣心,你别学我。”这番话,赵辉当时并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后当了支行副总,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这些年,他每隔一阵便去看望老师,也顺便说说自己的情况。工作上的事,老师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乎不过问。神情中,他对这个学生是极满意的,端严方正,比当年的自己还多了几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风度。唯独一桩,他劝赵辉再找个女人:“李莹都去世那么久了,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圣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过给别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师说话稍有些剥皮拆骨,也是因为极亲近的缘故,更是以己为鉴,怕爱徒矫枉过正。他不止一次地对赵辉说:“我这个性格,自己吃苦头是咎由自取,连累的是身边人。”老师是指这些年都没让师母享过什么福,临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还要靠她照顾。
赵、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辞离开。两人好说歹说,留下一个信封,也是把话说绝了:“再不收,就是不让我们做人了。”欧阳老师这才收下了。五千块,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来。临走前,老师问起上海几个学生的近况,赵辉都往好里说——薛致远很能干,生意越做越大,苏见仁也比前几年本分了许多,很踏实。老师点头:“都蛮好。”
回去的路上,赵、苗二人俱是不说话。方才师母送两人出来时,眼圈都红了——医生的意思,怕是拖不过今年。两人安慰了师母几句,也已哽咽。师母说:“有空常来,他看到你们,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人回忆起当年与老师一起打篮球的情形。老师结婚晚,三十七八岁还是单身汉,每天下午倘若没课,便招呼一众男生打篮球。老师球技不算好,但胜在个子魁梧,抗撞击,倒也有些威慑力,和一众“小鲜肉”每日酣战到黄昏时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饭。老师结婚后,房子分得远,篮球便打得少了,偶尔打一局,师母在旁边观战,掐着表,到时间就招呼他去买菜。小两口分工明确,老师负责买和汰,师母负责烧。那时有个没规矩的男生,调侃老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师也不以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师和师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遗憾是,两人始终没有小孩。关于这点,老师的说法是,“丁克也蛮好”。但大家猜测,应该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当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问。
弹劾系主任那件事后,老师一度被视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来。那些原先与他还亲亲热热的老师,渐渐地,看到他竟也不怎么说话了,眉里眼里多了些东西,像隔阂,又像提防,两个世界似的。老师知道什么原因。他一贯的主张是,老师就要本本分分上课,少搞别的名堂。这些话听在多数人的耳里,自是不怎么舒服的。他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这样淡然的个性,照旧不理闲事,上课,过自己的日子。波澜不惊地等到退休,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师,俱是名利双收,唯独他两袖清风,拿赤膊的退休工资,当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现在,也没置换新的。双方父母条件也不好,帮不了子女,倒要靠他们接济。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头几次化疗,药水是进口的,不能入医保,顿时就把积蓄花了大半。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做化疗,一来怕折腾,二来也是实在折腾不起了。挑个郊区的小医院,区政府建的,一半是医院,一半是养老院。闲时,老师便去隔壁活动室和那些老头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场,却只能拿来散步了。师母说:“是一门心思在这里等死了——”听着委实让人心酸。
车上,赵辉托了几个朋友,代为打听胃肠肿瘤方面的专家,越快越好。费用方面,大家一起凑,倒不是问题。只是担心老师的倔脾气,半分好处也不肯受人家的。苗彻说:“实在不行,拿根棍子把人敲晕,还不乖乖的了?——我待会儿就找薛致远讨钱去,老师有困难,这样的大户不出手,谁出手?不能整天光想着怎么哄女人——”苗彻是说前几日,薛致远替周琳公司办妥上市那事。这在朋友圈里都传开了。现在不是过去,规章制度摆在那儿,政策漏洞越来越难钻,人人都想靠上市回笼资金,没那么容易。都说薛致远真有能耐,居然给他办成了。这下周琳那小女人不死心塌地跟他都不行了。
赵辉没接口。那晚,周琳是把他吓到了。“……我说我喜欢你,你信吗?”——他自是不信。早过了幻想一见钟情的年纪了,何况又是那样的女人。赵辉当支行副总也有好几年了,平日里应酬不少,通常是能推就推,但实在推不掉的,也只能敷衍。他见过不少场面上混的女人,貌美如花,眉目传情,酒喝得愈多,话便说得愈真诚无比,都成套路了。周琳属于比较出格的。在他看来,连火候都没掌握好,太心急,内容也犯忌,反让男人吃不消。那天赵辉没有让她太难堪,一来出于礼貌,二来也是看在那张脸的分上——他对她说:“周小姐,你有点儿喝多了。”她也知道分寸,自己找台阶下:“唉,年纪大了,酒量也差了。”他报以微笑:“你要是年纪大,那我就是老了。”
薛致远隔日打来电话称谢:“麻烦你啦——”还特意强调,“周琳一个劲儿地夸你,说赵总风度翩翩,绅士气质,听得我都有点儿妒忌了,哈哈。”赵辉猜他应该还有下文。果然,他提出最近有项投资计划,想跟S行合作,搞个私募基金:“找时间一起聊下?”赵辉忙不迭地拒绝了。吴显龙那件事,光听着已让他心惊肉跳了。都是在圈子里浸淫多年的人,做与不做看各人的胆色和做派,但内中关窍所在,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哪里能钻空子,哪里可以稍微试一试,哪里坚决不能碰,每个人有自己的底线。薛致远属于底线比较低的那种。若不是情非得已,赵辉本不想与这种人搭上界。他也委实是不客气,刚施了恩,立刻便要回报。赵辉也不是刚出道的愣头小子了,话说得很客气很到位,但态度是明确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吴显龙那边,应该也已经意思过了。生意场上的人,多大的忙,还多大的礼,人情都是现开销。赵辉本想劝吴显龙,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再寻薛致远,想想还是算了。
车还未进市区,便传来消息:苏见仁进医院了。
讲起来竟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了。苏见仁去找周琳,贺她公司上市,称心如意。谁知周琳竟把之前借的那一百二十万还给他。他欲哭无泪:“难道我是专程来问你讨钱的吗?”周琳也不辩白,只是说谢谢。苏见仁赌气说不要了。周琳道:“行啊,那你捐给希望工程吧。”苏见仁气苦,当晚便冲到酒吧,存心将自己灌醉。他那群狐朋狗友,素日里都是不务正业,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问他:“你就放任那个姓薛的不管,甘心让他霸占你的女人?”他道:“不甘心还能怎样?人都已经跟他了,还能怎么办?”那些人便撺掇他写匿名信,举报薛致远。苏见仁不假思索,说,好。问服务生讨来纸和笔,用左手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给了陪酒女五百块钱,让她送到附近的公安局。次日酒醒,自是有些后悔,但也无计可施。隔了两日,他走在路上,两条大汉冲出来,将他一顿暴打,当场肋骨被打断两根。
赵辉去医院看他。两人既是同事,也是同窗,见床上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神情委顿,赵辉又好气又好笑,安慰了几句,叮嘱他好好休息。苏见仁闭目不语,生自己的闷气。这种事还不好叫屈,自己都觉得坍台,又是心有余悸,想不到薛致远竟会下此毒手。赵辉与他是一样的想法,便是天大的仇,同学一场,也万万不至于此,不禁暗自叹息。
正说话间,周琳手捧鲜花,出现在病房前。苏见仁呀的一声,激动得便要坐起来,被赵辉按下:“老实点儿,护士说你不能动——”周琳瞥见赵辉,淡淡地打个招呼,远不及之前的热情。赵辉只当没察觉,敷衍几句,便离开了,走到楼下,才发现车钥匙没拿,又折回去,在病房门口听见周琳的声音:“你是整他还是整我?”苏见仁讨好的口气:“我怎么会整你?那天我喝醉了。”周琳嘿的一声:“我只听说法律规定神经病犯法不坐牢,不知道原来喝醉了也行。”苏见仁忍不住道:“现在是谁犯法——?”觉得不妥,又把声音压低了,“小姐,你搞清楚,是他把我打成这样,我是受害者啊!”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赵辉在门外听了直摇头,想这男人也实在窝囊。
“你活该!”周琳毫不留情,“你明晓得我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那封信真的捅上去了,他倒霉,我也跟着倒霉。业绩虚报、财务报表做假、贿赂管理人员——这些事情我一桩也逃不脱,统统兜进。判三五年那是小意思,弄不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到时候你两手一摊,‘我喝醉了呀’,然后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是吧?”
苏见仁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周琳冷冷地说下去,“头脑简单,做事不考虑后果,不负责任,也负不起责任。偏偏自我感觉还特别好,稍微受点儿委屈就觉得不得了。说得好听点儿,叫孩子气;说得不好听,就是任性、自私、为所欲为——”
赵辉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刻薄的话。未及反应,周琳已开门出来,脸上兀自怒气冲冲。两人打个照面,赵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她也不客气,看也不看,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叮叮声。赵辉一怔之下,又有些好笑,想你也晓得要判十年二十年,搞得倒像别人做错事似的。他走进去,见苏见仁躺在那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刚才录音了,”赵辉道,“帮你送到公安局,这次肯定不落空。”
“少笑话我。”他动也不动。
“她来医院干吗?”赵辉不明白,“就为了骂人?”
“不能怪她。她吓坏了。”
“你没救了,”赵辉摇头叹息,“看样子要再挨一顿打,才能清醒。”
赵辉???了楼下,又碰见周琳。其实也不能叫碰见——她应该是在等他,站在大门口,似笑非笑:“赵总是要去公安局吗?”她朝他看。他只好装傻。一人偷听一次,扯平了。“回家。”他脚下不停,有些担心,怕她又要蹭车。
“方便搭个车吗?”果然不出所料。
“地铁站行吗?我还有事。”赵辉讨价还价。
“1号线。谢谢。”
车上,她问赵辉:“您跟苏见仁的关系好吗?”赵辉说:“一般。”她不客气地道:“这人脑子缺根筋,您说是不是?”赵辉不吭声。与她的关系没好到可以在背后数落老同学的地步。赵辉瞥见她从包里拿出粉盒,对着遮光板上的小镜子补妆。只看一眼,目光便移开。李莹很少化妆,偶尔出去应酬,才涂个口红什么的。有次他送了她一盒粉饼,直到人不在了,还没用完。李莹也很少买衣服。有时赵辉劝她买些衣饰,她总是回答,底子好,不用打扮也漂亮,反问他,“清水出芙蓉”晓得吗?及至两个孩子出生,更是没心思了。三十多岁,便有了白头发。女人到底是要靠保养的,也与心情、境况有关。班上一些长相平平的女生,渐渐地,倒是有些韵味了,唯独她一天天衰老下去。赵辉看在眼里,想着等哪天形势好些,要好好给她打扮一下,名牌衣服名牌皮包,还有太太口服液什么的,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赵辉想到这,心头一阵酸楚,佯装打个哈欠,掩饰微红的眼圈。
周琳又问:“那跟薛总呢,关系怎么样?”赵辉道:“也是一般。”她道:“如果他俩打架,您帮哪一个?”赵辉一怔,想这算什么问题?她却不依不饶,盖上粉盒,转向他:“嗯?您会帮谁?”赵辉看着前方,缓缓地道:“如果他们是为了你打架,那我谁也不帮,每人再补一脚。”他以为她听了会笑,或是插科打诨两句。谁知她沉默了几秒,正色道:“赵总,对女士这么说话,好像不太客气啊。”赵辉有些窘。他委实是看不惯这女人的做派,才一时脱口而出的。不是他平时的风格。被她这么一说,赵辉顿时有些尴尬:“这个——”正要说些什么补救,她却突然咯咯笑起来,神情愉快:“赵总,现在我们扯平了。”赵辉一怔,才知到底还是着了她的道,不禁暗自摇头,想,这女人啊,还是少搭理为妙。
她下车后,赵辉径直开回家。说家里有事,倒不是托词。东东班主任今天家访,时间是早定下的,下午四点半。赵辉到家刚坐定,门铃就响了。班主任是这学期新换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人生得很文气,话也讲得很客气,先是表扬了东东:“这学期成绩有所进步,期中考试上升了两名,排在年级第316名——”赵辉知道宝贝儿子的成绩,倒过去比正过来数要快得多的那种。这样的夸奖,比直接批评更让人难为情。
“赵东爸爸,有件事情,不知道您清不清楚。”老师话锋一转,眼睛瞥向沙发边正在“切水果”的赵蕊,“——是关于赵东为他姐姐找男朋友的事。”
老师离开后,赵辉与儿子进行了一次深谈。东东坦言上周曾经偷偷带姐姐出门,跟他一个同学的表哥喝咖啡。“您不用想得太严重,不是相亲,就是见个面,大家聊一聊。赵蕊这个年纪,是时候要接触一些异性朋友了,不能总是傻傻地待在家里。”
赵辉提醒他:“我记得上个月,你还准备搞个乐队,让你姐姐当鼓手。”
东东点头:“对,没错。您不知道,赵蕊其实乐感挺好……”
“还有上上个月,”赵辉打断他,“你给姐姐报了个中医推拿班,想让她去学推拿。”
“对,我是觉得推拿……”
“我记得你还劝过我,给姐姐投资开个网店,让她学做小生意。”
“嗯。”东东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没说下去。
赵辉缓缓地道:“首先,我必须充分肯定你对姐姐的关心。这点非常好,也让我很感动。但同时你也应该知道,你姐姐不是普通人。她几乎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一个视力、听力都有障碍的人,我认为你提出的那些想法,是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你觉得呢?”
东东看着地板:“所以,就让她一辈子这样下去是吗?一辈子在家里等着别人照顾?”
“我有更好的选择吗?”赵辉努力不让音量提高。
“这也就是你们把我生出来的原因是吗?”停顿片刻后,东东忽然道。
“什么?”赵辉怔了怔。
“如果她好好的,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来照顾她,对不对?”
这场谈话,最终是不欢而散。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东东把自己关进房里。类似的事情之前也有过几次。赵辉知道儿子的为人,倒不是怕担责任,归根结底还是替姐姐着急。赵蕊的眼睛最近又恶化了,医生说她的视力已经接近0.1,三十岁前全盲的概率基本是百分之百。亏得赵辉这些年练就的定力,才勉强做到人前若无其事。心是彻底乱了。脑子里全是女儿。更多的是想她将来的事。成家也是不指望了,但至少要衣食无忧,平安度日。当年他与李莹商量要二胎时,也觉得对未来的孩子有些不公,但除了亲生的弟弟妹妹,又能指望谁?赵辉也曾想过让女儿学点儿手艺,之前上盲童学校时,老师推荐她学习打字,说有专门给视障群体使用的计算机和软件,学习后也可以照常写字、上网、收发邮件。赵辉动过心,但想这玩意儿只是个新鲜,不可能普及,便没有去试。还有诸如盲人按摩、盲人乐器、盲人翻译什么的,他都没答应。他舍不得女儿吃苦,说实话也没什么信心,怕瞎折腾。他宁可每隔几天带女儿去跑步,还让她练过一阵芭蕾,倒不是为了形体美,主要是锻炼身体。眼睛、耳朵已经不行了,别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再出问题。东东将来养个瞎姐姐或许还行,如果再有别的毛病,那就真要命了。赵辉每每想起这些,便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疼。
晚饭时,东东照常出来。赵辉看着儿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家人默默地吃饭。晚餐是馄饨。保姆说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挨家挨户送上门的。“都说搬家要送馒头糕,这人倒是新鲜,送馄饨。”馄饨是三鲜馅的,味道不错。赵蕊吃了一碗,还要再添。东东站起来替她又盛了一碗,她又说太多了。东东嘿的一声,拨了两个到自己碗里。瞥见父亲在看自己,东东迟疑了一下:“您也再添一碗?”赵辉点头,把碗递过去:“谢谢。”
有人敲门。赵辉走过去,在猫眼里一看,顿时愣住了,停了几秒才开门。
周琳站在门口,笑吟吟的:“赵总!”不待他表示疑问,她径直说下去:
“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问一下——馄饨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