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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铁信石一进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玉菡独自一人凭窗而望,神情凝重。铁信石迟疑了一下,行礼问好。玉菡头也不回,一字一字道:“石信铁!”铁信石闻言大惊,呆了呆颤声道:“太太,原来您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玉菡慢慢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石信铁,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不只我知道你是谁,二爷也早就知道你是谁!”

铁信石更是吃惊。玉菡见他不做声,便继续道:“石信铁,你自小不喜欢做生意,一心学武艺,所以十四岁那年你离家出走上了恒山,跟名闻天下的武师季一禅学艺,为此你父亲石东山与你断绝了父子关系。十年后你下了山,去包头寻父,你父石东山仍然不愿认你这个儿子,于是你二次回到恒山,为师傅守墓。咸丰年间,你父石东山不幸卷入乔家与达盛昌邱家在包头的高粱霸盘,全家自杀身亡,你到包头埋葬了父母弟妹,然后来到山西随难民南下,要去祁县寻找乔家,为你父报仇……”

铁信石心头波澜大起,虎目中渐渐浮起泪光,道:“太太,您不要再说了。”玉菡不理,道:“后来你随我到了乔家,新婚之日,你本可以一镖杀死乔致庸,可你没有,你只一镖击中了喜堂上的双喜字。再后来,你一次次随致庸远行,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你有许多机会杀死他,可你一直没这么做,相反却一次次救了他的命。信石,我还是叫你信石,你为何要这样?”

铁信石目中终于流下泪来,道:“太太,您就不要再问了!”玉菡上前一步,盯着铁信石,道:“铁信石,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你一生不让我为你娶妻,宁愿孤身一人,守在乔家的马房里……人非草木,玉菡能不知情?这些年间,你不杀乔致庸,大约就是为了玉菡吧!你知道若是杀了乔致庸,今生今世,玉菡就再也不会快乐……”

铁信石猛然跪下:“太太,您不要再说了!铁信石的命是太太在大街上救活的,太太能让铁信石守在太太身边,每天看到太太,听到太太的声音,就是给了铁信石最大的恩典,今生铁信石知足了!”玉菡心头又痛又乱,半晌才道:“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乔家,铁信石,你还愿意留在乔家吗?你还会对二爷起杀心吗?”铁信石大惊,起身急问道:“太太,您说什么?您要离开乔家?”玉菡没有回答,把刚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遍。铁信石不再追问她离去的原因,低首呆了半晌,摇摇头道:“信石不杀东家,有太太的原因,也有东家的原因,东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仁义之人,信石即使不为太太也不愿意杀他。但,但信石留在乔家的主要原因,且终身不娶,却还是因为太太您。若太太离开,信石也必会离开,追随太太左右,别无他念,只求一生做太太的车夫,不离不弃。”玉菡心中大为感动,眼泪直流而下,半晌道:“信石,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但若致庸或乔家需要你,但求你看在我的分上,还能伸出援手,我,我也只求你这一件事了。”铁信石再次跪下,声若裂石:“只要太太同意信石常伴左右,信石可以应允任何事情。”

当那天终于来临的时候,玉菡到底忍不住,还是又去了一次书房院。她呆呆地听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脸上浮起一丝心酸的微笑,接着又趴在窗户上,偷偷向里看了许久,方才离去,折身去了曹氏的房间。

茂才离开乔家之后,曹氏着实沉默了一阵。原本家事都已经交付给了玉菡,这几年她更是撒手万事不管,一心念佛。这日听到玉菡要走的话,一时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手上捏着那张玉菡自休的文书,一迭声地问:“为什么?”

玉菡“扑通”一声跪倒在曹氏面前,泣声道:“嫂子,眼看着又是年关,咱们家今年的生意不好,只能拿出三十万两银子,陆氏把私房全部拿出,眼见着还差五十万两没有着落。二爷眼下将这个家交给我管,就是将他的命交给了陆氏,陆氏凑不足这一百万两银子,二爷就要丢了性命!陆氏想来想去,眼下要救二爷,只有陆氏自休一条路可走!”

曹氏定定神,搀起玉菡叹道:“咱们家交不上朝廷要的银子,你自休了又有何用?”玉菡道:“嫂子,今日要想救二爷,只有卖掉临江的茶山!乔家不能失去临江的茶山,就像当初不能失去包头复字号一样。当年为了救乔家,二爷舍弃了雪瑛表妹,娶回陆氏,因为陆氏能帮乔家渡过难关,重整旗鼓。今天陆氏和陆家再也不能帮二爷了,现在手中有银子且能帮二爷的人是雪瑛表妹。其实,其实当初二爷在北京落难,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救了二爷的,也正是雪瑛表妹!今儿陆氏把自己休了,请嫂子做主,替二爷把雪瑛表妹娶回来,乔家今年要缴付给朝廷的银子就有了,临江县的茶山也保住了,二爷和雪瑛表妹这一对有情人,也就终成了眷属!嫂子,你想一想,陆氏做了这么件小事,不但救了乔家,救了二爷的命,还成全了雪瑛表妹和二爷的姻缘,彻底了断了乔家和雪瑛表妹的这一段怨仇,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仇人,天天盯着二爷,把二爷送进监牢,这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不该这样做?”

曹氏吃了一惊:“妹妹,难道说把致庸???进朝廷的天牢里的人竟是雪瑛?”玉菡连忙摆手:“不不,嫂子,不是雪瑛表妹,不是她,我只是顺嘴这么一说,我当初是怀疑过她,可我们没有凭据。再说了嫂子,哪怕真是雪瑛表妹,我也不怪她,她是得不到二爷,由情生爱,由爱转恨才这么做的,可她归根结底还是出银子救了二爷呀。”曹氏心中有点明白过来,于是不再追问,只猛地上前抱住玉菡落泪道:“妹妹,你只为这个家想,只为致庸和别人想,怎么不为自个儿想想呢?你离开了这个家,能到哪里去?你的后半生怎么办?”

一说到这里,玉菡反而愈发镇定和坚强了,她拭拭眼泪:“嫂子,陆家虽说败了,可我爹还给我留下一座老宅。我想无论是嫂子,还是二爷,都不至于会让陆氏衣食无着。嫂子,陆氏的决心已定,嫂子留下陆氏的休书,回头告诉二爷,他就是去请我,我也再不会回来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打发媒人,把雪瑛表妹娶进乔家!”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翠儿一头扑进来,跪倒在地,哭道:“大太太,刚才二太太的话我都听见了。二太太一定要离开乔家,翠儿一个下人也挡不住,可是二太太就这么走,也太可怜了,二太太身边没一个人使唤,大太太,求您开恩,让翠儿跟二太太一起去吧!”玉菡一把将翠儿抱起,哭道:“好翠儿,难为你的一片好心!”

曹氏落泪道:“可是妹妹,你就是狠心舍下我,舍下二弟,可你舍得下自个儿的孩子们吗?他们可还都小哇!”玉菡泪水滚滚而下:“嫂子,景岱、景仪没有了我,可他们还有自个的爹,有先生教书,还有嫂子照顾他们。可若是乔家没有了二爷,也就没有了乔家,孩子们就苦了!他们会长大的,到了懂事的时候,就不会恨我了!”话虽这么说,可三个人心中都难过,当下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半晌,曹氏拭泪,整衣起身,对着玉菡跪拜下去,道:“妹妹,你若真下定决心这么做,我也不再阻拦。可我要替乔家的祖宗,对你行一次大礼。妹妹,是乔家祖上有德,修来了你这样大仁大义大贤大德的媳妇!”

玉菡收拾停当后,终于趁致庸去田间的时候,和翠儿及铁信石一起离开了乔家大院。马车走动的一瞬间,即使玉菡心里早有准备,却仍禁不住泪流满面。恍惚间,她看见当年自己作为新嫁娘走进乔家的情景,那样美貌,那样喜悦,那样满怀憧憬……翠儿眼泪滚滚而下,强自镇定地取出丝帕,帮玉菡擦拭眼泪。玉菡再也忍不住,趴在她怀里大哭起来:“翠儿呀,我当年嫁给致庸,只是喜欢他,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不只是喜欢他,我还愿意把我自个儿的命给他,为了护住致庸,我只有……只有把他舍出去了!我能做的都做了,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办法啦……”翠儿又是难过,又是愧疚,将玉菡揽在怀里,大哭起来。

2

第二日一大早,致庸赶往了太谷的陆宅。玉菡没有立刻见他,让他在客堂等了很久。致庸也不介意,只默默地坐着,透过窗户望窗外的花园,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初次登门拜访,玉菡隔着花门偷偷瞧他的情形,内心一下子翻滚起来,那时候,那时候大家还是多么的年轻啊……

过了许久玉菡才慢慢来到客堂。致庸站起,深深看她,不禁悲从中来,痛声道:“太太,就是乔致庸有千般的错处,你也该看在孩子们的面上,跟我回去。”玉菡神情波澜不惊,坚持地摇头道:“玉菡既然决定了自休,就不会再回去。至于孩子,上有你这个父亲,下有那么多家人老妈子,还有大嫂,我不担心他们。”

听了这话,致庸并不着急,坐下道:“什么自休,我不答应,你是我乔致庸明媒正娶的太太……太太就是今天不愿跟我走,我也会等。一年也行,两年也行,八年十年都行。”玉菡心头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却故意做出决绝的神情道:“二爷这么说就多余了,玉菡既然下决心离开你,离开乔家,就不会再回去了。二爷当然可以等,可朝廷不会让你等的,朝廷过些日子就会找你要银子!”

致庸心中立刻明白了,他默然很久,突然伤感道:“太太也把乔致庸的命看得太值钱了。其实,乔致庸的一颗人头算得了什么?从他们将我圈禁在家中那一天起,我就想到过,乔家也许会有一天支撑不下去,可那又如何?乔致庸也读过几天庄子,死生怎么能吓得住我?可是你我做了多年的夫妻,我一向视你为知己,你不该对我做出眼下这等事!”玉菡一不做二不休道:“二爷,如果陆氏离开乔家,不是因为朝廷的银子呢?”致庸一惊:“那……那……那是为了什么?”

“二爷自打将陆氏娶进家,心里就从来没有过陆氏,二爷天天想夜夜盼的只是雪瑛表妹,”玉菡哽咽起来道,“我和二爷表面上是夫妻……实则形同陌路。我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陆氏如果还能忍下去,是不会走的,我既然走了,就是什么都想过了,不可能再回去。二爷,你走吧,冲着陆家几次帮助二爷渡过难关,你也让陆氏遂了自个儿的心愿,从此在这里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吧!”

致庸心中大震,待要辩白,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玉菡流泪道:“二爷……我把多年的真心话告诉你。我虽然人在乔家,你的心却不在陆氏身上,我是得到了你这个人,却一辈子也没得到你的心!得到你的心的人是雪瑛表妹!我今天走出来了,你跟着就来了,我这会儿觉得,至少你现在心上有我这个人了!我真的不愿意像以前那样,一辈子每天守着你这个人,却让别的女人取走了你的心!”

致庸心如刀绞,痛声道:“太太,想乔致庸这一辈子,读书不成,经商也不成,我甚至也不是个成功的丈夫。是我误了太太的一生……”玉菡心中大为难过,赶紧低下头去硬生生忍住。半晌只听致庸又颤声恳求道:“太太执意离开乔家,别的不说,乔家的生意怎么办?这些年都是太太替我看账!”

玉菡再开口时,不但目光冷静得出奇,声音亦极为淡然:“账本可以拿过来给我看,就当你雇我做一个账房先生,以后你就算是我的东家。可是乔家,我是不会回去的。二爷,请回吧!”

致庸呆了一会儿,不觉泪水盈眶,转身就走。玉菡又喊道:“二爷,等一下!”致庸心中又起了希望,当下转身回头。只见玉菡含泪取出那只鸳鸯玉环:“二爷,它本来是我们陆家的东西,就是因为当年我爱慕二爷,我父亲才做主,只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二爷,实指望有一日你悟出其中的机缘,回头上门来提亲,亲手将这只玉环给我戴上……可是这世间的事,阴差阳错,我虽然进了乔家的门,做了你的太太,可这只玉环,却迟迟没有回到我腕上来。我现在才明白,也许这东西真的不该是我的,也许它本来就该是雪瑛妹妹的,却……现在你让人带上它去求婚,雪瑛妹妹见了它,说不定就会答应!”

致庸一时间简直痛不欲生,冲动道:“太太就是铁了心要成全我和雪瑛表妹,那也是太太自个儿的事,可娶不娶雪瑛,却是我的事。太太,乔致庸要是铁了心不娶江雪瑛,你今天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出。

玉菡心中大震,站在窗前,看着致庸的马车渐渐走远,泪水滚滚,回头抓起那只玉环道:“翠儿,现在看来这件事只有求你了!”翠儿正抹眼泪,闻言一惊:“我?”玉菡点头,神情激动道:“除了你,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这件事了。翠儿……雪瑛表妹不相信别人,可是不会不相信你。你带上这只鸳鸯玉环,去见雪瑛表妹,就说乔家请你为雪瑛表妹和二爷做大媒来了!这只玉环,就是乔家的聘礼!”说着她将鸳鸯玉环塞进翠儿手中。翠儿大叫:“太太,翠儿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事,何况小姐连见也未必愿意见我呢……”

玉菡坐下,流泪颤声道:“这么说吧,乔家现在缺钱。娶了雪瑛表妹就有了钱,有了钱二爷才能保住命,翠儿,求你了!玉菡给你磕头!”说着她便要跪下。翠儿大惊,连忙将她扶起:“太太只要开口,无论办得成办不成,翠儿都会去的。玉菡为了二爷,为了乔家,把家都舍了,翠儿一个下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去,我现在就去!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跟我们家小姐说?”玉菡想了想,心中感伤,道:“你就这么说,小姐一生都盼着嫁到乔家,与致庸好梦能圆,现在……为了乔家的二爷,也为了成全小姐的一片痴情,玉菡舍弃了自己的亲夫。就是为了玉菡的一片心,她也不要再犹豫!你还对她说,这次是玉菡跪地求她了!况且对于她和致庸的姻缘,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翠儿一边听一边哭,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立刻起身随铁信石去了。

一路上翠儿一直担心雪瑛会不会见她,但事情却没有她想像中那样难。雪瑛一听是她求见,很快就让她进了佛堂。翠儿鼓足勇气,结结巴巴,甚至哕哕嗦嗦地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

雪瑛神色不惊地听完翠儿的话,半天没有言语,只是一直用手轻轻地抚弄那只鸳鸯玉环。翠儿看着她着急道:“小姐,这一次您真的见死不救?玉菡太太为了您,都做到这一步了,您还要她怎么样?您是想看着她死掉,才会答应嫁给二爷吗?”

雪瑛突然泪如泉涌:“你是说陆玉菡真的会为致庸而死?”翠儿看着她,坚定地点点头:“小姐,如果你非要等到玉菡太太死了才会嫁给二爷,玉菡太太真的会去死!”雪瑛半晌小心地放下玉环,扳过翠儿的肩头落泪道:“翠儿,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能嫁到乔家去!”翠儿大惊:“小姐,您……”雪瑛轻轻掩住她的嘴:“你听我说完,自从我答应何家老太爷,留在何家,替何家守住春官这一线血脉,一生一世就没了自由!我还怎么嫁到乔家去!这些你都忘了吗?”翠儿一下什么都想起来了,一时间泪水涟涟而下。

雪瑛一边自己流着泪,一边温柔地拭着翠儿的泪,含笑颤声道:“就算我今天是自由的,也不能嫁给乔致庸了!陆玉菡为了乔致庸,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怎么敢嫁到乔家去!过去她人嫁到了乔家,却得不到致庸的心,今天我要是嫁过去了,就会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女人,致庸也会一辈子觉得有负于陆玉菡,那样我就要永远失掉致庸的心了……”

翠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雪瑛怀里大哭起来。雪瑛的泪水滚滚而下,仍拍着翠儿的背努力笑道:“好翠儿,回去告诉陆玉菡,江雪瑛眼下过得很好,乔家缺的五十万两银子,我替他们凑齐,乔家的茶山,我也不要。陆玉菡今天做的事让我明白了,真正拿出性命爱致庸的人不是我,是她。自从她做了这件事,我的心想再靠近致庸也不能了!所以翠儿,我也要走了,我要带上我们家春官远远地出去,住上几年,躲开这些人和事,我现在只有何家的孩子了,我想清清静静地把他养大!”说着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3

当夜晚的烛影如蝴蝶般在墙壁上振振欲飞的时候,致庸常会长久地凝视着它,脸上挂着一丝苍白而茫然的微笑。那年雪瑛在吩咐胡管家借给乔家五十万两银子之后,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何宅,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这种情形下玉菡也没有再回到乔家,她曾经流着眼泪这样向致庸解释——“为了雪瑛表妹待你的一颗心!也为了雪瑛表妹待我的一颗心!”此言一出,致庸只能完全放弃要她回来的念头。有那么一段时间,玉菡和曹氏曾经提议让他再娶,但他决绝地回绝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咸丰九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景泰在外得了伤寒,最后殁于恰克图。这个打击对乔家几乎是致命的,致庸原本计划在景泰再年长一些的时候,将生意完全托付给他。当这个噩耗从万里外传来的时候,一切设想都成了泡影,他再次大病了一场。曹氏更不待言,一夜间头发全都白了,但她确是个极其坚强的女子,在难以言语的伤痛过后,她仍旧挺了过来。

那晕黄的灯光,空空地填补着这间既是书房又兼卧室的房间。一夜一夜,致庸从狂躁变为平静,又从平静变为狂躁。斗转星移,在旁人眼里,致庸终于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双黑亮眸子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变成无可无不可的茫然。惟有某些夜晚,当他心平气和地面对黑暗时,眸子里才会重新跳跃起不屈的光焰来。

同治三年的一个午后,像平常一样,已彻底是一副中年地主模样的致庸,正坐在地头树下和农民喝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亮。致庸举起单筒望远镜望去,嘟哝道:“哪里来的快马?”然后放下望远镜,用土坷垃划出一个棋盘,对旁边的一个农民笑道:“张柱子,来……下棋!”那张柱子也不推辞,笑嘻嘻地与致庸摆开了战局。

却见长栓摇着手一路喊叫着向致庸奔来。致庸吓一大跳,赶紧站起,问发生了什么事。长栓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喊道:“二爷,官兵打下了江宁府,长毛军灭啦,灭啦!”致庸一把撒掉手中的土坷垃,一跃而起,混沌了多年的眼睛骤然像年轻时一样明亮,急声问道:“你说什么?长毛军终于灭了?”长栓一边喘气,一边点头。致庸呆呆地站着,疯一样地大笑,接着流出了泪水。长栓眼睛也湿润起来。

一进乔家大院,曹掌柜就迎上来,将一封潘为严的急件递过来,致庸展开一看不禁大喜,连声道:“十年了,到底把长毛军灭了!长毛军一灭,朝廷加在我头上的紧箍咒也该摘去了,致庸又可以和诸位一起走遍天下,干咱们想干的大事了!”他说得喜形于色,曹掌柜却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致庸刚要开口询问,却听长栓问:“曹爷,不是有两封信吗?”曹掌柜脸色微变,赶紧道:“啊,那封是专门给我的,说些……说些生意上的事情,没……没什么重要的。”致庸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听曹掌柜补充道:“二爷,潘大掌柜在信上说了,他几日后就会赶到祁县,亲自与您商议,您先别急!”

致庸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有追问,返身回到书房,点燃一支香,在那个无名恩公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恩人,致庸多年困守家中,只盼灭了长毛军后,致庸能重新出山,再做一番事业,还您的银子,当面叩谢报答您的大恩!”书房外的长栓和曹掌柜都微微红了眼圈。曹掌柜长叹一声,刚要离去,又突然回头道:“二爷,还有一个消息,江南平定了,各地急需官吏,那孙茂才倒是时来运转,这么些年了,哈芬哈大人总算给他保了一个出身,他自己又托人在吏部使些银子,听说要去江苏吴县做知县了!”致庸愣了一下,许久才喃喃道:“好啊,只盼他在仕途上也能有一番成就……”曹掌柜没有做声就离去了,反倒是长栓听了这话,老大不以为然,忍不住摇头哼了一声:“就孙老先那样的人也配……”致庸像没有听到一样,只顾自己出神。

潘为严是个守信之人,他五日后如约而至到了祁县。但他先去了大德兴茶票庄总号,与曹掌柜进行一番细细商议后,方才来到乔家大院面见致庸。

致庸见到潘为严,握着他的手颇为激动。潘为严却神色平静,一番寒暄过后,他要求和致庸单独谈谈。致庸知道他的脾气,笑着应允,和潘为严一起到了内书房。潘为严一进门便问道:“天下平定,朝廷对东家的圈禁令就要失效,想来东家一定准备东山再起吧?”致庸不知怎么想起那日曹掌柜的神色,点头道:“潘大掌柜,可我还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乔致庸明天的路该怎么走!”

潘为严没料到他这般回答,想了想道:“为严来前请高人为东家卜了一卦……”致庸一愣:“你为我卜了个什么卦?”“泰卦!”“泰卦?”潘为严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致庸解释道:“卦是好卦,所谓否极泰来,东家转运的日子到了。可在解卦的人看来,这一卦其实凶险,人在否极泰来之时,就会放松警觉,盲目乐观,以为天下事不足虑也。东家,有否极泰来之时,自然也有物极必反之日。所以东家一定要警惕,不可妄动!”致庸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明白了潘为严的意思,颤声问:“潘大掌柜,难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潘为严没有直接回答,却换了一个话头:“东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等待朝廷下达为东家解除圈禁的旨意,为了这件事,也曾托门子见了庆亲王,请他去太后也就是当年的懿贵妃那儿活动,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没有结果。恰好前些日子胡大帅到了京城,他功成身退,这次到京城是要求告老还乡的,不过他仍旧没有忘了东家,因为他向太后请求的最后一个恩典,就是要朝廷下旨,为乔东家解禁!”致庸心中大为感动:“真的?!……大帅身边多少大事,他竟还能记得我乔致庸,唉,我乔致庸何以为报啊!”

潘为严点头一笑:“东家是多年来晋商中少见的俊彦,不单是胡大帅,其实记得东家的人多着呢。胡沅浦是中兴名臣,太后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所以当场便允诺解了东家的圈禁令。此外大帅之弟胡叔纯,也到了山西就任山西巡抚,大概不久东家就能见到这一位胡大人了!”致庸不禁颇喜,心头又慢慢燃起希望,刚要说话,却听潘为严道:“但这次见面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太后并没忘记东家每年上缴的那笔银子,我听说她老人家近日下旨给胡叔纯胡大人,让他带圣旨来见东家,要东家今年继续拿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把当年没捐的那个官捐了!”

致庸愣在那里:“……什么?……天下未平,朝廷不得已让商人买官,以助军费,这勉强还说得过去。现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朝廷居然还要卖官鬻爵,聚敛钱财?”潘为严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致庸又惊又怒:“我所以不愿意捐官,原因你是知道的!官职爵位乃是国家重器,怎么能够随意买卖!这个官,致庸当年不捐,今天仍然不会捐!”潘为严道:“我也赞成东家不捐,东家今年捐了,太后明年还会记住乔家的银子。长此下去,乔家岂不是永远无解脱之日?”致庸想了想,不禁焦急问:“潘大掌柜,既是决定不捐,那又该如何回绝才没有后患呢?”

潘为严看看他,沉静道:“这就是潘为严急着回来见东家的原因。多年前我劝东家韬光养晦,给朝廷一个一蹶不振的印象,再也不管乔家的生意,也不提什么汇通天下、货通天下,东家咬着牙这么做了,以至于让天下商人,皆以为乔家完了,乔致庸完了。只有潘为严知道,东家没有完,东家是在忍辱含垢,卧薪尝胆,期望有朝一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致庸向潘为严看去,泪几乎要落下,强笑道:“……知我者潘大掌柜也!”潘为严也红了眼圈,半晌终于道:“东家有一颗鲲鹏之心,潘为严知道。可光是潘为严知道就行了,如果让天下人,甚至让当今太后也知道的话,就大大不妙了!这些年来,东家一次也没有跟潘为严再提过汇通天下、货通天下,可潘为严知道,东家心中一天也没有忘掉过它们!不只东家没有忘记,朝廷也没有忘记,很多人都没有忘!东家圈禁的时间虽然很长,可东家说讨,为了实现汇通天下、货通天下。东家还可以花去二十年,甚至一生,这话东家忘了吗?为严是没有忘,因此今天为严仍要劝东家继续像……像过去被圈禁的那些年一样低调隐居!”

致庸对这些话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听潘为严明白说出来,仍像受了重重一击,五雷轰顶,心乱如麻。潘为严心中难过,上前扶住致庸,哽咽道:“为严深知十年来东家一直都盼着重新出山,做成两件事,一是重走天下的商路,挣出一大笔银子,还给当年从天牢里将您救出的那位恩人。第二件要做的大事仍然是汇通天下。就是为了实现这两大夙愿,我也定要劝东家您像过去一样,呆在乡间,韬光养晦,什么也不做。只有让天下人、让朝廷知道东家再没有当年的雄心,乔家也再没有当年那么多银子,东家和乔家才是安全的,也只有乔家安全了,东家的两大心愿才可能完成。天下初定,但朝廷的面孔却一向多变,无论是东家还是我,都只有待时而动啊……”

……不知过了多久,致庸终于艰难且痛苦地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没有人知道后来他们又谈了些什么,致庸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次谈话。只是当日下午潘为严上了马车,驶出乔家大院之后,致庸呆呆地望着一直守着他的曹掌柜,突然头一歪倒了下去。曹掌柜大惊:“东家,你怎么啦?快来人!”家人慌忙将致庸抬起放到床上,大家乱成一团。曹氏也匆匆赶来:“二弟你怎么了!快叫医生!”致庸微微睁开眼睛,向曹掌柜望去,嘴唇轻轻动了动。曹掌柜忽然醒悟:“长栓,快,快去追潘大掌柜,让他进京后设法禀告庆亲王,就说东家得了风瘫之疾,起不了床,已经是个废人了!”长栓没弄明白,曹掌柜赶紧向他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长栓点头去了。围着致庸的人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只见致庸别转头,呆呆地盯着帐子,许久许久,一行泪终于从他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一个多月以后,新任山西巡抚胡叔纯果然到了乔家,他宣读的圣旨除了解除对致庸的圈禁外,同时还要求他一百万两银子捐官。致庸“重病”在床,根本就“没法”接旨。胡叔纯心领神会,回去后便用“风瘫卧床”这个借口,一纸奏折帮致庸把官捐推掉了,总算将此事告一个段落。

4

致庸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起床,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他依旧尽力做一些善事,这些善事甚至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夜晚的烛影依旧如蝴蝶般在墙壁上振振欲飞,致庸的心却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他闲时读书,更多的时候他会练习书法——“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诸如此类的诗词,一遍一遍地写,他也手抄《庄子》、《孟子》等典籍,写完后,再一页页由长栓小心焚去。

当然,在那些平静的日子里,也会发生令他大为高兴喜悦的事情。虽然三姐如玉、刘本初刘老先生皆先后去世,但元楚却一直在乔家苦读,后来又是由致庸做主,将他送往山西最有名的晋阳书院攻读。元楚不负众望,终于在一年殿试中独占鳌头,考取了状元,并在不久后作为使馆参赞驻守德意志国。

元楚高中后曾回乡叩祖,亦是当年一大盛事。水长清古怪,仍不让元楚进门,元楚只得回到乔家,叩拜乔家的祖宗。致庸哪里肯,便带着他到了坟地里,在如玉墓前祭拜了一番。

元楚叩祖结束预备返京,在临行前,致庸伤感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你这样报效国家了!”元楚跪接致庸手中的酒,慷然道:“舅舅放心,舅舅心里想什么,元楚一清二楚,元楚出使德意志国,只是元楚报效国家的一个开始,日后元楚一生都会记住舅舅的教诲,只要舅舅仍然困守乡里,元楚在外面,就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致庸又是眼泪,又是欢笑,在元楚一行远去很久后,他又抄起挂在腰间的单筒望远镜看了又看,呐呐道:“真羡慕他,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够走遍世界,为国效力!我这一生却……”

日子周而复始,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想起多年前的夙愿,他曾经希望像蝴蝶般自由自在,携着心爱人的手,游遍大江南北。虽然玉菡甚少见面,而雪瑛更是多年不通消息,但在他朦胧的梦境中,这两个女子常常合二为一,一起伴着他,自由自在地走遍神州大地无数胜景——千古一圣孔老夫子登临过的泰山,荆轲刺秦辞行时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败自刎的垓下,秦将白起坑赵兵四十万的长平,秦始皇帝令蒙恬修建却被孟姜女哭倒的万里长城,从昆仑山直泻东海的滔滔黄河,谢家小儿郎大败前秦苻坚的淝水,隋炀帝开辟的南北大运河,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马嵬驿,苏东坡泛过舟的赤壁,徐霞客游记里的奇瑰黄山……

同治七年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旱灾席卷了整个北方地区,晋、陕、豫三省饿殍遍地,灾民无数。灾荒初起,致庸就让长顺在村头开设了一个施粥场,一日两餐,施粥给来到这里的灾民。不想周围的灾民闻讯而至,聚集在乔家堡外不走,一时竟有数万之众。长顺开始只在粥场安了两口煮粥的大锅,致庸发觉不够,便增加到二十口,后来一直增加到一百口。整整四个月过后,灾民的数量不见减少,反见增多。等致庸发现事情的严重时,聚集在乔家堡村头的灾民已达十万之多。

曹掌柜找到内书房里来,对致庸皱眉道:“东家,看这个架势,只怕靠乔家一家之力,撑不了多久啊。”致庸满嘴都是燎泡,沉吟半晌,痛下决心道:“曹掌柜,我想好了,把这几年积攒下来准备还给那位恩人的三百万两银子全取出来,派人去外地籴粮,把粥场维持下去!”曹掌柜吃了一惊道:“东家,那位恩人的银子就不还了?”致庸苦笑道:“还自然是要还的,银子花了以后还可以再挣,村外这些灾民是冲着我乔致庸来了,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长栓在一旁嘟哝道:“天下灾民这么多,光我们山西省就饿死了二百万,你救得过来吗?”致庸瞪他一眼:“我乔致庸年年困守乡里,要救得天下灾民也就是说说罢了!可我就是救不了天下灾民,我连大门外这些灾民也救不了吗!”曹掌柜点头道:“行,我听东家的!”他说着走出去,安排掌柜的和伙计们提银子外出买粮。

这边致庸又把乔家众人一起喊了出来,致庸环顾大家,大声道:“大家听着,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灾民,我们自己也就是灾民!从这顿饭起,家里不开伙了,到了开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去村头和灾民们一起吃粥!再有,从明天起,这个家从我开始,所有人都不得再穿绸缎衣裳,把这些衣裳收好了,等哪一天银子接济不上,就拿它们去为灾民换粮食,熬粥!”众人站着不语,女人们中间发出轻轻的抽泣声。曹氏往前走了一步,颤巍巍道:“孩子们,二弟说得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灾民,我们自己怎么能例外!杏儿,去给我准备一个大碗!你们要是觉得出不去门,等外头的粥熬好了,我带你们去吃粥!”

当日中午,乔家堡外出现了奇特的一幕:曹氏带着全家及男女仆人全部粗衣麻鞋,每人一只大碗,从乔家大院鱼贯走出,走向村外,走向粥场:千千万万的灾民看到了这一幕,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一片一片跪倒下来磕头,哭的喊的都有——“小人们给老太太叩头!谢老太太让我们活命!”

曹氏走上前去,众灾民急忙让出一条道。那曹氏伸出手中大碗,让长顺给自己盛了一勺粥,回头大声对灾民道:“众位请起!今天大家来到乔家堡,只恨乔家德少财薄,不能让大家吃上口好的,只能喝上这一碗粥。但只要乔家的人饿不死,我们二爷也就不会让这里饿死一个!大家排好队上前,咱们一起喝粥!”众灾民一时哭声遍地。景岱等人依次去打粥,人人端在手里,看着曹氏。曹氏喝了一口粥,笑道:“啊,大家喝呀,味道挺好的,当年我们乔家的头一代先人贵发公去包头给人拉车打墙,还喝不到这样的粥哩!大家喝!”众人含泪,稀里呼噜喝起粥来。

多年在家的致庸这次终于走出家门,多方游说,祁、太、平三县的巨商大贾也纷纷解囊赞助。但即使是这样,乔家也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致庸危难之际,又想到了雪瑛,若是她在家,他一定会到她那儿借银子买粮,把局面维持下去,直到麦子成熟,灾民散去。就在这时曹掌柜跑进来报给他一个消息:原先聚集在乔家堡村外的十万灾民一夜间全部离去,原来是榆次巨商何家也在村外开了一个更大的粥场施粥,眼下聚集在那里的灾民已有二十万之众。致庸听闻这个消息,当时就感动得大哭起来。第一是雪瑛离开山西这些年终于回来了,第二是她终于跳出了人生的小格局,以极大的气魄做起今天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善事。他还有另一种感觉:这些年来雪瑛或许根本就没有离开山西,她只是真正绝了念想,不再和他来往,而这次何家在村外大开粥场,则是雪瑛得知他已因施粥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毅然以这样的方法帮助他从绝境中走出。

山西巡抚胡叔纯第二次来到乔家,看着村头的百口大锅,不禁动容,忍不住对一边的马师爷感慨道:“我大哥真会看人,他早就说过乔致庸是个义士,有一天必定能为天下万民做出惊天动地的义举。他说对了,一个普通的商人,家里能有多少银子,竟然能救下数万灾民的性命!”

长栓闻讯跑进来对致庸道:“东家,胡叔纯胡大人又来了!”致庸想了想,“哇”一声叫,又“昏死”过去。众人会意,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当胡叔纯由曹掌柜陪着来到乔家的时候,只见一口大锅放在院中,曹氏带着全家人正在喝菜粥。胡叔纯站住,看着曹氏诧异道:“请问这位是……”曹掌柜道:“回大帅话,这位是我们东家的大嫂,乔家大东家乔致广的太太。”胡叔纯闻言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只见曹氏粗布麻衣,如同村妪,他不禁大惊:“怎么如此穿着?”曹氏与众人默默对视,一时无语。胡叔纯走过去,看着锅里的菜粥,越发吃惊道:“乔太太,这就是府上现在吃的饭?”

曹氏终于开口,朗朗一笑道:“巡抚大人,若是天下灾民都能喝上这样的菜粥,就是大好事了。乔家今日还有菜粥喝,应当知足啊!”胡叔纯闻言不禁两眼湿润道:“乔太太,我胡叔纯一辈子除了天地君亲师,此外还没有跪过什么人。不过今天,我要替天下灾民,给你们乔家人磕个头!”说着他双膝跪下就磕起头来。曹氏大惊,示意全家跟着跪下,同时搀扶着胡叔纯道:“巡抚大人如此大礼,商民一家如何担待得起?快快请起!”

胡叔纯站起,道:“乔东家在哪里?我想见见他!”曹氏想了想,仍旧温言道:“回巡抚大人的话,赈济灾民的事,系老身一人所为。二弟致庸多年患风瘫头痛,卧床不起,不能叩见巡抚大人,请多多见谅!”胡叔纯心中明白,只得作罢,但仍语带激动道:“不见也罢。不过乔家此次毁家纾难,惊天动地,下官身为山西巡抚,一定会专折上奏皇上和太后,请朝廷褒奖乔东家这位天下第一义商!”

曹氏连忙摆手:“大人,此事万万不可。乔家今日已是举家食粥,万一太后因此事又让我二弟捐官,乔家可是拿不出银子的!”胡叔纯闻言心中更是感慨,但他随即也不禁微笑:“啊,这也对。那我就以山西巡抚衙门的名义,给乔家送一块匾,对此等忠义之人,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曹氏这次没有反对。胡叔纯又说了一些嘉勉之语,终于起身告辞。他走了两步,颇为感慨地仰天一笑,突然回头大声道:“乔东家,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你要多多保重,天下之事,还有辛苦乔东家的日子呢!”说完他终于带人大步离去。

致庸躲在书房的窗后,听到了胡叔纯的话,忍不住流泪自语道:“天下之事,还有辛苦乔致庸的日子?还有辛苦乔致庸的日子?……哈哈哈,也许乔致庸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我乔致庸的路已经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