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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一章

公元1976年,文化大革命快到头了。而佟志呢?他和文丽的生活,因为种种原因进入了婚姻的疲惫期……

这一天,下班后佟志回了家,就松懒地坐下,盯着桌上那些寡淡饭菜,没了胃口。看一眼文丽,叹口气说:怎么又是西红柿汤、醋熘白菜、醋熘土豆,天天吃醋,打嗝都是酸的!

文丽说:有吃的就不错了,唐山人民因为地震连家都没了,多可怜啊!我就知道,还是三线好,听说天天吃鸡肉,厂里养了一百只大肥猪,好些职工都吃成脂肪肝了。

佟志皱起眉头说:吃顿饭也能扯到三线,你可真想得远。

大宝在一边突然插话说:爸!三线有狐狸精,还有美女蛇!

佟志的怒气就转到大宝身上了,斥责说:胡说什么!

大宝被吓到了,瘪瘪嘴要哭。文丽拉过大宝,说:拿孩子撒什么气?啊?

佟志郁闷了,起身要走,却听门外一声响动,佟志回身,门被推开了。佟志愣住了,大庄站在门口冲着佟志咧着嘴笑。佟志也咧嘴笑了:哎哟,哥们儿!你真回来了?

佟志还没挨近大庄,大庄立刻退后一步,玩笑说:哎!别碰我啊,我可是带菌的。

佟志上前轻给大庄一拳,说:废什么屁话!

文丽一见大庄就别扭了,淡然地说:大庄啊,回来啦?没等大庄回答,立刻掉过头,沉着脸继续盯着大宝吃饭。

佟志回头说:把咱那瓶五粮液拿来!

文丽拉着脸对大宝说:去拿去!

大庄拦住佟志说:别!哥们儿戒酒了!

佟志愣住了,问:啥?你戒酒?

大庄一脸无所谓地拍拍腰部,说:腰子坏了,不能再喝酒了。再喝,这肾就不能再要了。

佟志愣着,半晌说:不喝酒活着有啥意思。

文丽抬头怒视佟志。大庄看见文丽的脸色,拉着佟志说:到我屋来一下,给你带了点土特产。文老师,我这肾炎啊,不传染,刚才是吓唬佟子的,你别担心。

佟志压根儿不看文丽,跟着大庄走出家门。

佟母在桌边坐下,说:大志从三线回来胃口就坏了,不会是得啥子肝炎吧,你喊他去查一下嘛。

文丽说:我看他不像是肝炎,是心肌炎!

佟母说:啊?心肌,啥意思?心脏病吗?

文丽起身离桌了。

大庄进了自家屋,一屁股坐下,拿出根烟扔给佟志,自己点一支,然后看佟志,神态有种从未有过的伤感,说:这烟我还能抽吗?

佟志有点可怜地拍拍大庄的肩膀。大庄朝后一仰伸长腿,说:从前这肾好的时候一天到晚就瞎琢磨,这心里就是不安生。现在腰子坏了,没啥指望了,老老实实守着咱那糟糠之妻就甭下堂吧。

佟志仍是无话可说。大庄转移话题问:你回来这一年也没啥变化啊,哎,你老婆咋收拾你的?

佟志说:胡扯啥你!

大庄说:你又来里格棱啊,刚才见着你老婆了,脸拉得那老长,你说我欠你们家钱了吗?

佟志嗔怪说: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老看人脸色啊,没劲啊!

大庄嘿嘿笑着,突然说:那姑娘调走了。

佟志愣一下,问:谁?

大庄盯着他,佟志明白那姑娘是谁了,脸沉下来,说:跟你没法儿说话,整个一老帽,我得回去看大参考了,我好容易跟厂长那儿求来的。

大庄无所谓地说:去吧,去吧,赶紧的。

佟志走到门口,大庄直眉立眼看着他,佟志果然回身,瞪着大庄。大庄嘿嘿一笑说:她找过我,可一句没提你啊。

佟志闷着头问:她调哪儿啦?

大庄满脸坏笑:不是不关心吗?

佟志说:少废话!

大庄叹气说:另一个分厂吧,反正没回北京,怕见你吧。

佟志抬头,刚瞪眼,大庄说:跟我这儿装什么装啊,我知道你跟她没咋地,特纯洁,手都没碰一下。

佟志说:那是事实啊。

大庄感叹说:事实是,你走以后,那姑娘变了个人,任何人不能提你的名字,一提就铁青着脸瞪人,那眼睛能杀人,厂里人都怕她。这女人真不寻常,我以为她会哭呢,结果那天找我,跟我说,她绝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佟志看着大庄,张张嘴,一句话也没有了。

大庄说:她是真恨你啊!你后悔了吧?

佟志一巴掌抡过去,大庄嘿嘿笑着往后躲,把椅子弄翻了。

佟志走了。庄嫂拎着蔬菜进了门,听到卧室有动静,怔一下,走到门口,见大庄正美美地抽烟,就进来了。大庄见了老婆,有一点不知所措,手里烟不知往哪儿搁。开始想掐熄了,想想不能在老婆眼前那么服软,又放嘴里,抬眼看老婆那平静的眼神,又放下手,瞪着老婆,说:咋了?见你爷们儿回来一点表示没有,不想爷们儿回来是不是?

庄嫂没有表情掉头进了厨房,大庄跟进厨房,庄嫂麻利地择菜做饭。大庄哎哎两声说:你说句话啊!

庄嫂回头看大庄一眼,淡笑一下,问:你咋不去对门劝架?

大庄说:你这阴阳怪气的,啥意思?

庄嫂不咸不淡地说:没啥意思,佟子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见天跟文丽。你跟佟子穿一条裤子的,回来佟子可多一战友了,快去吧!索性你就住他家算了,俩人好同仇敌忾呀!

大庄靠门上看老婆,说:文革十年你别的本事没长,这四六句倒整一萝筐。你说这佟子有事儿,和我关系,你别指桑骂槐的!

庄嫂腾地回身瞪着大庄,说:甭臭贫啊,你那剩的一个腰子还想不想要啦?

大庄一下子蔫了,说:我这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不治之病,你当老婆的还拿这说事儿,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大庄说着一脸可怜兮兮的,庄嫂不理会,使劲切菜剁菜。大庄看着案板上红红的东西直犯恶心,问:你这做什么呀?

庄嫂啪地一刀剁下去,说:猪腰子!

大庄说:这玩意臊乎乎的我最不爱吃了,你不知道啊?赶紧拿走。

庄嫂不搭理大庄,麻利切菜,说:没听说吃腰补腰,你要还想保住那个腰子,就老实吃!

庄嫂说着一刀下去。大庄愣一下,笑着说:还是我老婆心疼我啊!

庄嫂停下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和凄凉,说:你是非把腰子整少一个,才能在家呆住啊!

大庄愣一下,挺直身子说:你跟我一辈子了咋就看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呢?我跟佟子可不一样,佟子那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软弱幼稚;我三代贫农正宗工人阶级先锋队,我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庄嫂回头白了大庄一眼。

大庄说:你不能用大眼球子白我啊!再说了,我这么精明个人,怎么能跟佟子似的,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儿呢!

庄嫂的气似乎平和一点了,不紧不慢地问:反正你现在是少一个腰子了,你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以为我乐意伺候你呀,要不看你是狗子他亲爹,我早……

庄嫂手拎着菜刀就转过身,惊得大庄一个劲往门外退,说:你有话好好说,你把刀放下,放下。

庄嫂瞪着大庄,忍不住笑了……

文丽摔摔打打地在摆弄房间里的家什,佟志下了班刚进门,文丽就掉过脸,冲着佟志喊:南方马上要上高中了,还那儿看苏联小说呢!怎么你不管管?

佟志不看文丽,疲惫地走到桌边,翻出本杂志往外走。文丽又说:我一说你就往外跑,我告诉你,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你甭走!

佟志说:我开会去。

文丽说:大晚上的开什么会?跟庄同志开会吧?啥内容啊?

佟志说:你神经没毛病吧?佟志说完要走,文丽堵住路,佟志要绕,绕不过去。佟志就说:孩子看点小说怎么了?你现在不爱看了,就不让孩子看啊?你从前看的时候……

文丽盯着佟志,佟志却不想说下去了。文丽提高声音说:你恶心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犯过的错误不能再让我闺女犯!

佟志说:你犯什么错误啊?谁说看小说是犯错误?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无知。

文丽肚里无名火起来了,说:我变得怎么了?老了?俗了?没上过大学,不够浪漫了?不会骑马不会射箭了?

佟志长叹一口气,终于无法忍耐了,擦着文丽的身体硬出门。文丽被撞得歪了一下,差点摔倒,佟志却没停步,走出了家门。文丽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但不回头,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

文丽生了会儿气,又在厕所洗衣服。佟母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嘴里嘀嘀咕咕着。文丽问:妈,你是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一句听不清啊?

佟母说:没说啥子,就是说,南方她爸爸最近心情不太好,你要体谅他啊。

文丽说:我够体谅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孩子教育全都我管,我还要怎么体谅啊!

佟母说:男人可是要做事情的嘛,他现在也没啥事情做,心里窝火嘛。

文丽停止手上动作,看着佟母,说:他怎么没事儿做啊?不是当了车间主任了吗?

佟母淡然说:车间主任算啥子?那个老黄,你认得吧,跟南方她爸爸一起去三线的那个。之前级别还不如大志,她老婆告诉我,老黄已经提厂长了,我听人讲,本来那个厂长的位置是……

文丽看着佟母。佟母停话了,却问:你瞪我做啥子?

文丽说: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佟母说:我有什么意思?你一天到晚和大志闹别扭,我就给你提点建设性的意见,你要从他的角度出发想下问题嘛,不要老是想到你自己!

文丽说:妈,搁你这么一说,佟子得不到提升是我的错了?是我让他提前回来,我挡了他升官的路,他损我恶心我都是我罪有应得,他打我都是应该的,对吧?

佟母提起簸箕,嘀咕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喊你不要老跟他吵!

文丽说:我想跟他吵也得吵得成啊,他现在根本就不在家呆着,这家还不如个旅馆呢!

佟母劝道:你心里想啥子我晓得,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现在这样,没用的。

文丽沉着脸,婆媳互相瞪着。佟母身子歪一下,文丽赶紧上前,一手接过佟母手中的簸箕,另一只手扶佟母坐下,也不看佟母,端着簸箕直冲冲走出门。文丽倒完垃圾往回走,大庄正慢悠悠往外走。文丽停住,看着大庄。大庄一见文丽就笑一下,说:出去遛遛弯,这肾坏了呀,肚子老觉得胀。

文丽似听非听,仍看着大庄,问:佟子没跟你在一起?

大庄说:我们哥儿俩唠半天,他都烦我了,人家现在是领导层,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不像我,就关心我自己这肾。我刚才想叫他一起溜达一下,一想,人家健康人能和肾坏了的一样吗?

大庄说着笑着要走,文丽看着大庄,大庄一激灵,赶紧说:哎,你想说啥就说。

文丽偏过头,看着别处,问:那成吉思汗,还在那儿吗?

大庄开始也是一愣,回过味儿来立刻说:问小李!啊!她调走了!

文丽瞪了眼大庄问:调哪儿去了?

大庄停一下,说:我说文老师,佟子那事儿我是最清楚的,你别想那么多。那女的调到其他厂去了,和佟子这辈子压根儿也不会见面了。他们俩也就是一般同志关系,那女的,怎么说呢!那什么,三线年轻女的少,未婚男青年多,追她的人多了去了,那女的眼高,那些人追不到手可不就造她的谣呗!

文丽冷笑说:她还真有魅力啊!那些男的怎么不造别人的谣啊,你怎么没事儿啊?

大庄一拍脑子,说:你看我这样的,一身正气,肾又坏了,这能跟谣言扯上边儿吗?

文丽不笑,拎着簸箕抬腿就走了,把大庄晾在那了……

文秀来看文丽了,和文丽推心置腹地谈了她和佟志的事。文秀苦口婆心地说:有些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老提它,这男人是要脸的,你老杵着他痛处,他能干吗?

文丽说:他要真有这事儿,我还不说了,离了完事儿。他不没什么事儿嘛,那还说不得啊。你看他,一说就跳脚,跟要吃人似的,我这就犯嘀咕了,大姐……文丽的脸转向文秀接着说:就去三线之后,他跟从前真的不一样了,大姐,我现在特后悔没跟他一起去。

文秀起身要走了,说:你呀,是给惯坏了。人总有老的时候,你甭想指望男人一辈子拿你当仙女供着,年轻时候对你那么好,你就知足吧!

文丽送了文秀下楼,看着文秀的背影,表情茫然了……

“天安门事件”发生后,燕妮和佟志在家里说“天安门事件”的事。燕妮说:我们学校于老师是教语文的,平时蔫了巴叽的,没想到就他最积极,他抄了好几本天安门诗词呢!

佟志说:啊,他在课堂上念吗?

燕妮说:那倒不敢,可是一下课,我们都跟他那儿抄,我抄了一大本呢,想看吗?

佟志忙说:看看看。

燕妮拿出本子,开始念:……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佟志兴奋地说:好,有劲!

文丽和多多推门进来,燕妮立刻不说了,收起了本子,回自己房间了,还关上了门。文丽立刻敏感了,她不问燕妮,却盯住佟志问:她现在怎么什么事都背着我?

佟志说:没有吧,怎么可能呢?

文丽不理会佟志,去推开燕妮房的门。燕妮坐在桌前,不理妈妈。文丽看着燕妮,开始好声好气地问:这一段,都干吗了?

燕妮说:在姥姥家啊,你不知道嘛!

文丽说:姥姥说她根本就没见你人影,天天往外跑,跟些……

燕妮说:姥姥才不管我呢!又是多多说的吧!背后打小报告,造谣,讨厌!以后,多多,甭想让我带她出去玩!

文丽上去拨拉一下燕妮的脑袋,说:别人不说我就不知道啊!你才多大啊?是不是跟男孩子天天泡在一起?

燕妮大声说:我没有!

文丽生气地说:还敢撒谎,我最恨人撒谎!

燕妮大声呼救:爸爸!

佟志进了女儿的房间。文丽说:你出去!我在跟她说话!

燕妮马上喊:爸爸别走,我妈冤枉我!我现在在搞革命,我爸知道,我妈什么也不懂,说也不明白,你跟她说!

佟志说:这个态度对妈妈可不行啊!

文丽压抑的怒火发作了,上前抓过燕妮桌上的本子,甩打着:什么革命革命!你是学生,你不好好学习瞎搞什么!老不正经带着个小不正经,真让人活活气死啊!

燕妮急了,上前就去抢本子:你干吗,你干吗呀你!

两个人这一撕扯,本子就裂开了。燕妮大喊:这是我跟同学借的,你赔你赔!讨厌你讨厌你!跟你没法儿说,爸,你管管妈呀,爸……

佟志只得上前拽住文丽,一边回头冲燕妮说:回头向妈妈道歉啊,什么态度!但手上却用劲拽住文丽。

文丽推着佟志,说:干什么你!

佟志拽着文丽进屋,门响了一下,缩在角落里玩玩具汽车的大宝惊了一下,赶紧缩到角落里,父母都没注意到他。佟志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啦?怎么一天到晚看谁都不顺眼?南方看小说你反对,燕妮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有什么呀,你也不看看现在国家形势。

文丽瞪着佟志说:孩子说什么你都信,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当耳边风,什么国家大事,天天跟个男孩子在一起,谁知道搞什么明堂!到时候出了事怎么办?

佟志说:燕妮才多大啊,同学之间正常来往有什么呀,你看咱厂那些小青工,哪个不一天到晚一起打打闹闹的,有什么呀!

文丽说:就年纪小才担心哪,她要二十多,我管她干吗!我告诉你啊,你甭为了跟我别扭,就由着孩子性子来!你别以为你心里想什么别人不明白!

佟志沉下了脸,说:说孩子的事怎么又往我身上扯?见文丽气红了脸,压住怒火说:说吧,说吧,说吧你。

大宝傻傻地听着,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缩着自己。

文丽冷冷地说:你这态度是想听我说话吗?

佟志垂一下头,调整了一下心情,说:别老挑我态度,成吗?

文丽问:你到底怎么了?

佟志反问:你想说什么?

文丽说:我就想知道,你从三线回来以后,怎么就换了个人!

佟志真火了,说:没劲!

文丽说:怎么没劲?一提这个就那德性!

佟志二话不说,抬腿就往外走。文丽说:你让我说,我说了你又走,你到底想不想解决问题?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佟志走到门口,停下来,说:我就想回家能吃顿安稳饭,能睡个安稳觉。

文丽恨恨地拍打着床铺,说:你想得倒美,噢!回家吃饭睡觉,找旅馆去吧。你心里的东西要不倒出来,你甭想睡踏实了。

大宝突然走出来,靠在妈妈身旁。文丽回身惊讶了一下,一把抱住儿子说:宝贝儿,哪儿钻出来的?大宝钻进妈妈怀里一句话不说……

佟志和文丽吵架,那边大庄也在闹心,因为庄嫂努力给大庄补腰子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生个女儿。这两口子并肩躺在床上,庄嫂显得在生气,大庄有点理亏的样子,说:唉,这一个腰子能和俩腰子比吗,你说你这人怎么就没点数量概念呢?

庄嫂忽地探起身瞪着大庄说:俩腰子的时候你有过这心吗?

大庄说:那会儿我不是为革命繁忙嘛!

庄嫂往床下推大庄,说:屁也不顶一个,搞你的革命去吧,甭在我床上混事儿!

大庄情急生智,突然说:别动!哎!今天文丽审问我来着……

一听这个,庄嫂果然来了兴趣,说:真的?

大庄说:怎么不真!我一回来你就骂我损我恶心我,我被你折磨得都得健忘症了!现在才想起来。

庄嫂说:赶紧说正经的,哪儿那么多废话!

大庄说:文丽问我那女人的事儿,问我是不是还在分厂。那语气,那眼神,哎哟我的妈啊,冷飕飕阴乎乎,这大热天,我这背后直冒凉气儿啊!

庄嫂斜眼看大庄,说:你没做亏心事儿,你冒什么凉气儿?八成是狼狈为奸、兔死狐悲吧!

大庄说:去,又整你那四六句,我跟你说我和佟子那是原则上不同的!

庄嫂这会儿心思全在佟志的绯闻上,皱着眉头问:你说,那女的年轻又漂亮还是大学生,怎么就能看上佟子呢?

大庄说:是啊,我也纳闷啊,佟子有啥呀,不就比我多一个腰子吗?

庄嫂回身就盯住大庄问:你是不是也惦记那小娘儿们来着?

大庄说:我?她算啥呀?我要惦记,也得惦记——嘿嘿!我狗子他妈呀!

庄嫂一点也不笑,说:你说实话,你和那小狐狸精有一手没?

大庄急了,说:哎,朋友妻不可戏啊,那是佟子的红颜知己,你可别瞎说,破坏我们兄弟情谊!

庄嫂上手就打:那是妻吗?啊?那叫破鞋!不要脸!狐狸精!

大庄哎哟哎哟叫着,又说:那女的回来了,我告诉佟子了。我看见她带一男人去百货大楼,俩人挺般配。佟子那酸劲,好玩!你可不能说给文丽啊!

庄嫂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刚刚下了课的文丽因为多多的事被叫到了办公室,多多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见妈妈进来,立刻趴在桌上,不理会妈妈。办公室里有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女教师和一个年轻男教师。文丽瞪多多一眼,赶紧冲着女教师说:孟主任,我这急三火四地赶过来……

孟主任却打断了文丽的话,先介绍身旁的小伙子,说:文老师,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夏老师,刚毕业的大学生,局里分配到咱们学校锻炼一个阶段,学校安排他抓思想工作。

文丽和小夏握握手。小夏从文丽进门就看着她,两人握手时,小夏刚放下手,就问:你真的是佟多多的母亲?

多多抬头瞪着小夏。文丽一个劲地点头,说:唉,这孩子从小啊,就淘气,我为她可没少操心。

孟主任笑道:文老师三个女儿都是咱学校毕业的,老大老二都是优秀学生。老大思想进步,老二学习好,在中学都是学校骨干。就这老三,调皮了点儿,不过,调皮的孩子往往聪明。

小夏听着直发愣,冲口问:啊!你有三个女儿啊!

文丽坐下,冲着多多说:瞪什么眼啊,是不是又上课说话做小动作了?

孟主任说:这次不那么简单,又逃了数学课。

文丽急得往起站,说:这都六年级了,还逃课,怎么老师说话永远都当耳旁风啊!

多多一拧脖子,说:我没有!

文丽急得直看两位老师,说:都说老师自己的孩子没法教育,我说什么呀,这孩子都不听!

孟主任说:别急别急,咱这小夏别看年轻,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肯定有办法。我马上有个会,你们先聊着,多多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是要做深入的思想工作,你们谈吧。

孟主任出去了。小夏看着多多,说:佟多多同学,你先去上课吧!

多多拧着脖子刚走出去。文丽就瘫在椅背上,开始诉苦,说:你说这孩子笨吧,可社会上那些东西学得可快,比她两个姐姐都灵。可就不爱学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着都不行,为这孩子我真是没少生气。

小夏看着文丽,温和地笑着。文丽现在才正视小夏,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问:你笑什么?

小夏说:你一进来我就特奇怪,现在更是想不明白了。

文丽愣一下问:什么?

小夏说:你看着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三个孩子?简直不可思议。

文丽脸红了,说:说什么呢?我有四个孩子,还有个小儿子,上幼儿园!

小夏吃惊地瞪大眼睛,问:那你是怎么保养的?

文丽说:什么保养啊?我这成天围着四个孩子转早都累成老太婆了。

小夏摇头说:如果孟主任不说,走在外面我肯定想不到你会是这么大孩子的母亲,最多以为是小姨什么的。

文丽心情好转,爽朗地笑着说:那你可太不会看人了。

小夏跟着笑了,说:佟多多有你这样的母亲也难怪那么淘气。

一说起孩子,文丽立刻发起愁来,说:这孩子,我真是愁啊。夏老师,孟主任说你是高材生,特有本事,你给想个辙吧!

小夏有点羞涩了,说:我什么高材生啊,我又没结过婚,没什么经验,都是书本上的知识,对多多这种不爱学习老是逃课的孩子,首先要搞清楚她逃课和厌学的原因……

文丽认真听着……

佟志和大庄下了班往家走,佟志感叹着说: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怎么一晃就四十多了呢?

大庄说:你知足吧,好歹也有过好时候吧。我呢,这辈子啥也没混到,还混了一烂肾。

佟志苦笑一下,偶然抬头,突然愣住了。操场的另一端,李天骄和一位厂领导模样的人边走边谈,此刻的李天骄一身列宁装,非常干练的样子。

大庄也看到了,说:别愣着,走不走啊?

佟志叹口气,垂下头走了,在街口和大庄分开了。大庄独自回家,刚进门,庄嫂一把将他拽进门,紧紧关上门,然后自己趴到门缝上。大庄吓一跳,一个劲撇嘴,说:瞧你这揍性,一把岁数了还趴门缝,咱家狗子都比你大气。

庄嫂看了一会儿,才回头瞪着大庄问:是不是和佟子偷着摸着见那个小狐狸精了?

大庄赶紧把庄嫂往里屋推,一路低声说:撕烂你这破嘴,你长舌你也得看事啊,佟子现在为这事都快跳楼了,你还跟着添乱!刚才下班那阵,我和佟子看见她了!

庄嫂一愣,问:见谁了?

大庄声音放低说:什么谁了,傻娘儿们,就那李天骄!

庄嫂来了兴趣,赶紧拽着大庄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大庄按到床上,凑过去问:怎么回事儿?好好说道说道。

大庄斜眼看着老婆直笑,说:一说这些你就来情绪,还真是我的老娘儿们!

庄嫂作势挥拳,大庄赶紧说:唉,没怎么着,在厂里看见的,大庭广众的能怎么着?

庄嫂问:那女的啥态度?

大庄摇头说:没等那女的发现我们,佟子那撒丫子就跑啊,比个兔子跑得都快。

庄嫂点点头说:他在躲那娘儿们啊!

大庄说:你还真聪明。

庄嫂说:心里没鬼躲什么躲?佟子还真是爱上那娘儿们了!真糟了。

大庄摇头说:不能不能吧?

庄嫂说:你甭替他遮遮掩掩的,文丽这娘儿们一辈子好强,脸比那命都大,这人老珠黄倒犯这么一出,她可怎么活呢?

大庄问:你是挖苦她还是同情她?

庄嫂转过脸看大庄,问:你听不出我难受啊!你说女人活成她那样就够得了吧,要长相有长相,要体形有体形,要文化有文化,还差啥?可佟子怎么还不死心?你说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还当佟子是个例外呢!唉!

大庄警告说:你可别火上浇油啊,佟子迷那小娘儿们不假,可他放不下文丽,他不会怎么着的。你这嘴得管严点儿,别成天想着开诉苦大会啊!

庄嫂说:当我跟你似的是个白痴啊!庄嫂说着往外走,边走边唠叨:文丽那种女人才不会跟我诉苦呢,她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啊!我现在倒后悔了,刚结婚那会儿跟她处好点儿,现在没准也成好朋友了,也能说几句心里话了,真可怜她了!

大庄咂着嘴说:那是,你现在知足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好男人,那就是你爷们儿我啊……

文丽今天从和小夏交谈后,她的心情明显见好,一进门就吸着鼻子说:唔,真香,奶奶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佟母从厨房出来,说:家里菜没得了,我正要出去买,就煮了米饭。

佟母说着往外走。文丽拦住佟母,说:我带了点菜回来,凑合吃吧。文丽自己进厨房做饭去了。

佟母看着媳妇的背影,悄声问大宝:你妈妈今天捡到钱了?

大宝摇头。

佟母说:咋个那么高兴啊?

大宝又摇头。

文丽在厨房里喊:妈!没姜了,我去买吧。

文丽带着大宝下了楼,走不多远就到了马路,马路边有一群人围着下象棋,远远的文丽就听见佟志在喊着:走马,支炮!哎哟喂,臭棋噢!

文丽拉着大宝走近了,看见佟志坐在人堆里跟人下棋,下得两只眼睛直冒绿光。文丽站在旁边,慢慢地眼睛里喷出火了。旁边人捅佟志,佟志回头看见文丽。文丽拉着大宝就走。

佟志跟上来了,说:儿子,过来。

大宝往爸爸身边走几步,扭头看妈妈。文丽瞪着儿子,说:别动!

大宝吓得赶紧站回妈妈身边。文丽说:那么大岁数,下班不回家跟群小痞子混在一起,丢人不丢人啊!

佟志有点急了,问:乱说什么呢?什么丢人?当孩子面别瞎说啊,我不过就支了几下招。

大宝在父母争执时,悄悄离开了。跑到一片盖地震棚用的苫布时,身子一晃,栽沟里了。大宝爬不出来,吓得大哭起来,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文丽这边还在和佟志吵架,她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佟志已经疲惫了,也烦了,推了文丽一个踉跄。文丽愣住了,喃喃地说:你可真变了,变了!

佟志不理会,就往前走,走几步感觉不对,回头看,突然问:大宝呢?

文丽也愣了,四下里一看,傻眼了,尖嚎一声:大宝!文丽和佟志跑到沟边,就听见大宝趴在地上哭着喊妈妈……

大宝躺在病床上。值班医生给大宝检查。大宝没什么事,就是磕碰了一点皮外伤,但是受了惊吓,休息过来也就好了。

可是,佟志和文丽的战争却升级了。两个人抱着大宝走在夏夜里,文丽说:都怪你,儿子这是摔到沟里,要摔到井里怎么办?万一摔出个什么毛病,我跟你没完!

佟志更生气,说:你怪得着我吗?啊?你在家没事带着孩子瞎跑什么?明知道现在外面很乱,怎么就能不管孩子啊!就算不摔着碰着,让坏人拐走了怎么办?真是没脑子!

文丽气得上前推佟志,说:你说我出来干什么!啊!说你哪!你和这个家有什么关系啊?

佟志说:一天到晚胡搅蛮缠,你说你现在成什么了?老缠着我干吗,我有我的事!

文丽说:谁缠着你?这家是不是你的?这孩子是不是你的?啊?不想要家行啊,别回家了,爱哪儿鬼混就哪儿鬼混去吧,谁爱搭理你!瞧你那德性!从三线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成天鬼混,还有脸说!

佟志生气地大声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文丽尖声说:说了怎么着?你还想打人啊?!

佟志瞪着文丽……

到家了,佟母和三姐妹都跑到门前,她们已经知道大宝出事儿了,正等着,一见父母进屋,都拥上前看。

文丽护着大宝,说:都回屋去,别吵着弟弟!

三姐妹蔫头耷脑往自己的房间走,佟母跟着儿子媳妇进了屋,问:怎么会掉沟里啊,什么沟啊,深吗?摔着脑子没有啊?

佟志抱着大宝进自己房间,文丽回身对佟母说:妈,大宝没事儿。你去睡吧!

佟母讪讪地往自己房间走,一路唠叨说:掉到沟里头还没事儿,那什么叫有事?一天到晚看着孩子还掉沟里头,咋个看孩子的……

公元1977年秋天,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了,提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工厂里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态度都不似从前了。

佟志也有精神了,夹着图纸,精神抖擞地走进车间。孙师傅叫住了佟志,她看着佟志,小心地说:佟子,有件事儿,得征求你的意见!

佟志好奇地说:您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孙师傅拉着佟志走到角落里,问:我说你现在和文丽关系咋样啊?

佟志一听就毛了,说:怎么,她又跟您说什么啦?

孙师傅说:瞧你这态度,一说就急,你真做什么亏心事了,那么怕人说?

佟志说:师傅,您到底要说什么呀?我那儿还忙着呢。

孙师傅好心提醒说:我告诉你啊,这回局里第三梯队到咱厂挂职锻炼的人里面有那个李天骄。

佟志听懂了,说:师傅,嗨,您怎么也……那都是老娘儿们嚼舌头。我跟那小李,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您看着我长大,别人不知道,您不了解啊!

孙师傅说:我怎么不相信你,我看着你恋爱,结婚,生子,文丽可是个好女人!

佟志不耐烦地说:师傅,您这儿给我上课啊?

孙师傅一拍佟志,说:厂领导充分信任你。所以李天骄就安排到你车间,给你当副手吧,你们要好好配合。

佟志傻了,说:师傅,您是拿我开心吧?

孙师傅说:什么开心,这是厂领导决定的。你们车间是厂里重点车间,李天骄是局里重点培养的接班人,重点只能去重点,厂里也考虑到你的情绪,要我跟你沟通,你要实在没法跟李天骄合作……

佟志抢着说:师傅,这不让我为难嘛!

孙师傅说:你怎么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呀,李天骄是局里重点培养对象,你要不能容她,那就得你走!

佟志傻眼了。

孙师傅劝道:你行得正,走得直,那些闲言碎语不攻自破。我看李天骄就没事,她知道分你这儿了,二话没说,明天就来报到,那才叫光明磊落。你说你老爷们儿心胸还不如个女同志吗?

佟志只好说:我服从组织决定……

佟志这边有了新气象和老问题,再说文丽这边。文丽为找主任走进办公室,孟主任见文丽进来,打个招呼要往外走。文丽赶紧说:主任,这次教委进修班怎么又没我啊?你不是说优先考虑我的吗?

孟主任说:我是这么说的呀,可是上边有年龄要求,现在要培养年轻人。不都“四人帮”给闹的,青黄不接的,教委经费有限,先尽着年轻教师嘛,你再等等吧!

文丽委屈地说:这是说我们这拨人跟不上形势了吧?不让我们学习,这新来的大学生一拨一拨的,主任,我这压力真的很大!

孟主任看了看表,说:我得去校长那儿,你呀,也别想那么多,干了这么些年了,自己在家看看书,琢磨琢磨,就成了嘛!啊!

孟主任说着走出去,小夏进来了。小夏手里拿着几本书,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摆弄着,看一眼文丽,想说话又没说。

文丽回头看见小夏,勉强笑一下,打声招呼,起身要走。

小夏喊住她,递过手里的油印材料说:我同学负责教委培训班,这是他们整理的学习辅导材料,我要了一份,你看看吧。

文丽赶紧接过来,连声说:谢谢,谢谢!我正琢磨跟人借呢。你说现在书店一说有什么新书吧就排长队,这不听说要恢复高考了吗,我还说给我大女儿买点辅导材料呢,根本就买不着,真谢谢你啊!

小夏说:谢什么,举手之劳。其实要我说依你的教学经验,都能给我们当老师了,这个东西也就是供你参考罢了。

文丽笑了,说:瞧你说的,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青春万岁。这不马上又要来几个师范生,我们这些老教师都要靠边站了。

小夏说:你怎么能算老教师呢,这简直是笑话嘛,你最多最多算青年晚期。

文丽笑得合不拢嘴了,说:都说你不爱说话,我可没觉得,这小嘴一套一套的,真能甜和儿人。

小夏低头整理着桌上的资料,声音轻轻的但很清晰,他说:我这可不是甜和儿人啊,我是说真的!

文丽愣一下,立刻说:哎!乔书记给你介绍那对象,谈下来没啊?

小夏尴尬了,说:嗨!就见了两面。

文丽说:什么意思?不满意啊?不说那姑娘是部队文工团的吗,体形特好,特漂亮,两条大辫子,家里成份也不差!文丽看小夏没啥表情。又问:她挑你啊?

小夏说:也不是,她倒是托乔书记约我再见一次,我推了。我们两人到一起没话说。

文丽和小夏说着话,手自然抬起,整整小夏衣领衣襟之类,像对孩子一样。小夏有点别扭了,说:瞧你,把我当孩子了!

文丽说:你在我这儿可不就是孩子嘛,我教过的学生都有比你大的。文丽往外走,又说:有空啊,多和厂里的年轻人玩玩,别老自己跟宿舍闷着,快成小老头了!

小夏看着文丽往外走,表情有种依恋。文丽却麻木着,没在意小夏的眼神。

文丽是在下班的时候才知道小夏要调走了,她想去问问小夏调去哪儿了,想一想又没去,就急忙忙回了家。在家里没找到燕妮,就走出门,看到佟志下班回来,皱着眉头问佟志在路上看见燕妮没有?

佟志不说话,摇摇头。

文丽开始唠叨说:大晚上的,又跟那个刘强在一起了吧?唉,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你说这高三多紧张啊,这不都恢复高考了,还不抓紧时间!她怎么想的呀,还上不上大学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跟她谈谈,你就是不听,要真出点儿乱子可怎么办!

佟志叹了口气,不进家门了,转身往楼下走。

文丽赶紧跟出去,问:你干吗去啊?

佟志说:去刘强他们家!

文丽喊道:去人家干吗啊?你回来,回来!

文丽把佟志拽回了家,说:这问题也没弄清楚,冒冒失失去人家算怎么回事儿,再说你认得刘强家在哪儿啊?

佟志说:去派出所打听啊。

文丽责怪说:这事光彩是怎么着?你敲锣打鼓让院里人都知道得了!真是的,有脑子没有啊!去人家咱说什么?人家要不认账,倒打一耙咱那脸往哪儿搁?

佟志不耐烦地说:你这天天唠唠叨叨的,也没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就想赶紧把这事情了了,别没完没了的,你烦不烦啊!

文丽说:我唠叨几句又怎么了?噢,这孩子的事我不跟你说跟谁说呀,你是不是孩子的爸啊!

佟志果断地说: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你要么就甭说,说了就得做!

文丽说:这当几天佟主任,还真长本事了!

佟志看着激动的文丽,实在不可理喻,又掉头往外走。

文丽喊:又跑又跑!

佟志说:上厕所成不成?佟志“啪”地关上了厕所门。

文丽气急了,捂住胸口坐在床上了。文丽不知道佟志本来想和她说李天骄分到他车间的事,她这样一闹,佟志更不敢说了……

第二天,上班有一会儿了,佟志一边和工人谈图纸,一边往门口看,工人也就溜号,也跟着看。佟志敲工人的脑袋,命令继续看图纸。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这回是工人先回头,佟志跟着回头。

门口处,孙师傅还有厂领导和几名年轻男女走来,佟志眼前一阵恍惚,人影绰绰,一头短发的李天骄正侧脸和孙师傅边交谈边走过来。孙师傅喊一声:佟子!

佟志早有心理准备,立刻迎上前,但他仍然无法正视李天骄。李天骄倒非常冷静地盯着佟志,脸上漠然。

孙师傅说:介绍一下,这是局里派到咱厂下放锻炼的几位年轻同志,都是接班人,正好你这儿缺个副手,小李同志就搁你这儿啦,你带一下。孙师傅又说:小李同志,这就是佟工,车间主任,他这名字可怪,就叫佟志。

李天骄面无表情,说:孙师傅,我和佟主任以前共事过!

佟志说:啊,是啊。

孙师傅打着哈哈,说:老同事啊,那就好。那我就先去别的车间,你们忙吧!孙师傅走了,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佟志一眼。

孙师傅带人一走,工人们也散去了,车间空地上只剩下佟志和李天骄。李天骄平静地注视着佟志,说:佟主任,请召集班组长,介绍一下车间情况,好吗?

佟志说:对对对,我是这么计划来着。

开会了,佟志表情严肃,李天骄一脸淡定,两个人形同陌路。佟志基本介绍完了情况就说:请李主任谈谈意见。

李天骄对大家点点头,说:我初来乍到,对情况不熟悉,听了大家的介绍,还只是初步的印象,具体情况还要工作一段时间才能把握清楚,所以没有什么发言权。今天就到这儿吧,就照刚才佟主任说的做吧。

众人点头。李天骄又说:还有一点,请注意,请不要称呼我李主任,叫李工听着比较舒服!

班组长们都笑了,李天骄并没有笑。散会了大伙儿各自离开,佟志也往外走。李天骄喊道:佟主任。

佟志停下回头,试图缓和紧张气氛,说:我听着这主任也别扭!

李天骄面沉似水,说:佟工,有件事要统一一下意见。

佟志说:请讲。

李天骄说:这个月还有不到十天,如果按目前这种进度,计划肯定完不成!

佟志说:工人们已经尽力了,计划有点超前……

李天骄认真地说:我前段时间做过大量调研,工人们积极性虽高,但“文革”十年养成的懒散习惯不是一天两天改得过来的。我建议恢复考勤制度,还有,完不成任务的必须加班加点。

佟志愣一下,说:十年的习惯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改变。

李天骄转身朝外走,说:要改就要痛下决心,领导干部从我做起,这个月计划完成之前,我就住在车间了。

佟志发傻了……

在通往工厂的路上,佟志疲惫地走着。李天骄在前方不远处跟人交谈,表情严肃,佟志远远见了要往一旁拐,一转身,正撞上文丽瞪着他看。

佟志心虚了,说:干吗呢,直眉立眼的?

文丽说:你说我干吗呢?

佟志说:回家吧,我累死了?

文丽说:回什么家,车间多美啊,有马有箭的,一代天骄陪着,一天到晚射雕玩儿,多舒坦啊!

佟志气得转身走几步,回过头指着文丽说:你这人现在怎么这样?我昨天想跟你说就怕你这德性,你还真这德性!

文丽说:你别把屎盆子往别人身上扣啊,什么不敢跟我说,你要真没点儿猫腻的,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呀?那吭吭哧哧,夜不能寐的,想什么呢?自从……

佟志说:打住,打住啊,我一听这“自从”头就大上四圈了!佟志快步就走。

文丽心酸了,眼泪涌出来了。

大庄走过来,看着文丽说:你别听我老婆在那儿胡说,佟子在三线的情况我了解得门儿清,他们真的什么也没有!我跟你说啊,佟子压根儿不想让那李天骄到车间来,可架不住人家是局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啊。我可听孙师傅说了,佟子要是容不下李天骄,那他就得走人。你要再跟这作践他,他可真是里外不是人了。再说,人家李天骄的爱人是外交官,你别闹了。

文丽不哭了,说:我又没说什么,我就是气他干吗不跟我说,我又不是那种家庭妇女。

大庄说:是,是!你是知识分子,你最通情达理了!

文丽白了大庄一眼,说:你跟他说……

大庄等着,文丽却没下文,转身走了。

大庄“嘿”地笑一声,摇摇头……

第十二章

这一天是公元1978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文丽家里乱得一团糟。文丽打扫卫生时发现去污粉用完了,冲多多喊:跟你姨要点去污粉去……

多多出门了,片刻的工夫,庄嫂跟着多多进屋了,庄嫂说:我那儿也没了,用点碱面代替吧,我告诉你怎么用!

两个女人在厕所鼓捣着。庄嫂一边动手还一边动嘴,说:你说这两个老东西,成天说打麻雀,没见打回一只来。去瞎撞去了吧?

文丽抱怨说:我说只要不在家就好,在家这叫一个闹啊,伺候完孩子还得伺候他!

庄嫂嘻嘻笑着,突然小声说:哎,你知道那女的调走了吗?

文丽一愣,困惑地问:谁?

庄嫂一使眼色说:还谁!她呗!

文丽明白了,低下头说:姓李的调哪儿去了?

庄嫂说:她不是培养的接班人嘛,调外地分厂当书记去了。

文丽不吭声了,低头想事。庄嫂拍拍手说:就这么的,走了!

文丽愣着,心里翻江倒海……

到了晚上,佟志已经躺在床上了,文丽仍坐在桌前抹护肤霜。佟志想整点那事,倒也不催,看报纸等着。

文丽上了床,一边躺下一边幽幽地说:送她走,没伤心落泪吧?还瞒着我。

佟志愣一下,心想被女人抓住点把柄可一辈子无法翻身了,但他看文丽躺好了,就关上灯,慢慢要压上去。

文丽冷冷地说:这猴急的,你认清是谁了吗?

佟志一下子不行了,立刻颓丧地背过身去。文丽想想手伸过去摸,佟志立刻叫一声,缩成了一团。

这样,文丽生了一肚子气,觉也没睡好。早上上班了,文丽想起件事,就在学校办公室给文秀打电话,告诉文秀燕妮这孩子不参加高考当工人了。文丽正说着,小夏走进来,文丽的心情顿时好了,放下电话,热情地说:哟!小夏,回娘家串门来啦?听说你要结婚了?这说结就结够快的啊,女方是哪单位的?

小夏笑一笑说:是我从前大学同学,一直有联系,就凑合吧。

文丽说:什么叫凑合啊?这婚姻大事可关系到人一生的幸福,这话你女朋友听着还不得伤心死。

小夏突然看着文丽问:那你幸福吗?

文丽愣了一下,小夏专注地看着文丽,文丽尴尬地一笑,说:幸福不幸福的,我们这代人和你们不一样,没办法沟通……

小夏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男人和女人吗?

文丽往自己座位退了几步,坐下说:没那么简单的,得了,说我干吗,说你吧。新房收拾好了吗?厂里分的吧?要我帮你收拾一下吗?啊,还有,大伙得凑份子帮你买点东西,你看你缺什么?咱别搞那虚头巴脑的,来点实惠的!

小夏说:我什么也不缺,你甭操这个心了。其实,结不结婚还没定下来。我想考研究生了。

文丽看着小夏,语气温和得像对待儿女,说:我知道你想什么,这结婚两个人走到一起是挺奇怪的一件事。可是人不能总是自己跟自己过日子吧,总得有个伴儿吧。

小夏突然说:那你……我!我想……好吗?

文丽愣了愣,没往其他地方想,说:又来了,你说你年轻轻的,老关心我们这些老同志干吗?我能给你提供的经验啊就是赶紧结婚,踏实过日子!文丽说着收拾东西往外走,又说:我要上课了,你定下日子啊,告诉我一声,我跟大伙说说,随个份子。

小夏跟着往外走,动情说:你知道吗?这学校就是有你我才老想着回来看看的!

文丽还是没多想,听了笑着说:这小嘴,你们领导肯定特喜欢你吧,多会拍马屁啊!

文丽下班后,买了点菜,急忙回家了。佟母和孩子们都不在,文丽择完了菜,等文秀来了,两个人谈了几句燕妮的事,话题就转了。

文丽忧心忡忡地说:姐!那女的虽然走了,可他的心还在那女的身上,我能感觉到,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你说他想什么呢!

文秀说:那你问他呀,看他心里到底想什么,把他的心收回来不得了。

文丽幽幽地说:我怎么问啊,一问他就急。哎呀,暴跳如雷,一看就心虚,还振振有词,什么连手都没碰一下。我是一听这个就有气,你碰了一下手我还不当回事儿呢,那些小青工的手他碰得还少啊!

文秀笑了:你这话我可不信啊,合着他要跟人搞上了你倒没事儿了?

文丽瞪眼说:怎么没事儿啊,我立马就离啊,这现在不没弄清情况嘛!

文秀劝道:别动不动就离啊离的,多伤感情啊。人家佟子对你不错,那事在我说也正常。那会儿你们两地分居,你不在身边,男人找个能说话的异性解解闷,很自然,只要心别跑就成了。

文丽气呼呼说:怎么没跑,跟你说他的心早飞了!

文秀说:左不是右不是的,你准备怎么着啊?我都听烦了。要我说,你不管怎么着都先得把情况弄清楚了,我看也是佟子对你太好了,稍微差点就不舒坦了。要我们那位永远不阴不阳的,你怎么办?

文丽恨恨地说:我就是不甘心,我告诉你,我看着那小女人真想撕她的脸、扯她的头发,掐巴死她!

文秀笑了,问:你干得出来?

文丽也笑了,说:我跟你说我做梦还真这么干来着。

两个人笑的时候,佟母和孩子们回来了,家里热闹了起来……

文丽送文秀走时,在外面碰上了小夏,小夏见到文丽就下车喊文老师。文丽热情地给小夏介绍了文秀,又对文秀说这是小夏老师,是大学生,马上要考研了。小夏笑着点头,打了声招呼,然后上了车,骑几步还回过头看文丽,而且车把一歪差点摔倒,文丽吓得一声惊叫,小夏笑着骑车走了。

文丽说:也不知怎么的,我现在挺愿意见这小伙子的,这孩子特善解人意,我想什么他都知道,跟他在一起吧特有话说。

文秀说:要不是他那么小,我都以为他在追你呢!

文丽笑了一下,想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跟小夏交流……

在文丽碰上小夏的那个时间,佟志夹着公文包从机械局办公楼里出来,李天骄正好进楼,两个人无意中碰上,都愣住了。

佟志尴尬地问:怎么会在这儿看见你啊?

意外相见令李天骄变得不那么冷淡了,她客气地说:我来局里开会。

两个人信步走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无人处。

佟志问:到新单位,还行吧?

李天骄点点头说:还成。

佟志说:你人年轻有能力有魄力,肯定能迅速打开局面的。

李天骄低声说:别夸我!

佟志真诚地说:我可不是夸你。

李天骄看着佟志的眼睛,说: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能力和魄力,否则,我怎么会……李天骄突然不说下去了,停了片刻,低头看看表,说:我和局长约的时间到了。李天骄默默看了佟志一眼,然后掉头走了。佟志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佟志心里苦闷,该回家时没有回家,去了大庄家,关上门和大庄聊天。大庄腰子坏了,不能喝酒了,两个人以茶代酒。佟志抽烟,大庄也想抽,点上一支刚放嘴里,立刻响起敲门声,就听庄嫂说:我看着哪,你不许抽!

大庄只得把烟放下。

庄嫂在外面又说:佟子,你们家炖鸡的香味儿都传我们家了,我馋虫勾得直痒痒,还不快回家喝鸡汤去?我刚才碰到文丽说是乌鸡,这是要给你补身子啊。

大庄推佟志,坏笑着催促说:快回去吧,乌鸡汤啊!

佟志说:去去去,这儿跟你说句话瞧你老婆唠叨的,乌鸦汤我也不喝!

大庄嘻嘻笑着说:理解!理解!搂着老婆想着别的小娘儿们,那是不能由着你性子让你想的。

佟志一本正经地说:你胡说你,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那种人吗?

大庄嘿嘿笑着说:你不是,我是行了吧!

佟志说:我看也是!

大庄劝道:成,就在我这儿念叨一下就算了,回家千万把她给忘掉了。那女的我告诉你不吉祥,不旺夫,脸上没福相。

佟志不高兴地说:来劲啊,旺夫不旺夫的,是那种关系吗?

大庄说:不是不是,我这不未雨绸缪嘛……

在佟志家里,文丽把乌鸡汤熬好了,开始唠叨了,说:你爸怎么还不回来?

文丽说着出门倒垃圾,庄嫂也倒垃圾,两个人就碰了面,自然见面就叨咕。庄嫂说:你家佟子也恁能抽烟,吃顿饭的工夫抽半条下去了。

文丽说:啊!他在你家啊!文丽冲着大宝喊:去!让你爸赶紧回来!

文丽回来放桌子摆饭,佟母看着文丽脸色不悦,冲南方撇嘴。佟志沉着脸和大宝回来,文丽说:你说我说你什么好呢?这做好饭要人八抬大轿请着是不是?

佟志说:你们自己先吃不成啊,干吗非等我啊?

文丽说:你混蛋,你是不是这家人啊?你要不是,你说明白了,我从今往后再没你这双筷子!

佟母向着儿子,说:干什么这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就晚回来那么一会儿吗?发那么大脾气干啥子?吃饭吃饭吃饭!

佟???本来也心虚,跟着下坡,说:我就是跟大庄说点工作上的事。

大宝大叫:不对!爸爸和大庄叔在说一个女人。

文丽无法忍耐了,解下身上的围裙,往佟志身上砸,说:你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你啊,你现在有句真话没有啊!这日子我算过够了,够够的了!文丽转身出门,大宝“哇”的一声就哭了。

佟志瞪着大宝,训斥道:哭哭,那么大男孩子就知道哭,就让你妈惯的!

大宝不敢哭了,直抽抽……

这场冷战持续了几天。这一天下班了,文丽疲惫地走在路上,她不想回家,又不知到哪里去,脚步挺沉重的。

小夏骑自行车驶过,看到文丽,惊喜道:文老师,真是你啊!

文丽一见小夏赶紧掩饰心情,勉强笑道:小夏啊,上课去啦?

小夏摇头说:没有,看电影去了。

文丽点点头说:噢!和女朋友吧!

小夏说:和几个同学。

文丽不知道说啥了,却下意识地问:电影好看吧?

小夏说:是墨西哥的《叶塞尼亚》,我以前都不知道墨西哥还会拍电影,结果一看还真不错,我觉得你肯定爱看!

文丽说:我听同事说了,还没来得及去看呢,听说是部爱情片。原来男同志也爱看爱情片,我一直以为男人只想得到不想过程,爱情其实是过程,女人才重视这个过程!

小夏说:怎么会呢,你说的那种男人一定是老古董老封建,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谈的不都是过程?男人和女人一样需要浪漫的东西。

文丽看了小夏一眼,小夏正专注地看着文丽,文丽笑了一笑说:听着还挺有经验的,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呢。怎么样,新房收拾好啦?领证了吗?

小夏一听这事,立刻恢复了窘状,含糊其辞地说:还没细想,主要想先通过研究生考试。

文丽说:也是,男人嘛,先立业后成家是对的。不过家庭也是重要的,没听说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哎,我说的对不对啊?我老弄错这三个意思的顺序,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家和事业一样重要。

小夏笑着不说话,文丽也笑了。

文丽和这位善解人意的小夏在一起谈了会儿话,心情开始好转了,就说:我回家了。

可是小夏推着车子跟着文丽走,文丽也没催小夏离开,两个人边走边聊,不时还笑笑。快到家楼下了,天已经黑下来,文丽对小夏说:我到家了,我走了。

小夏点头,骗腿跨在自行车上,看着文丽离去,他不动。而文丽呢,抬头看着自家的窗户闪出的灯光,心情一阵烦闷,不想回家,转身朝回走去。刚走到拐角处,发现原地仍有一个庞大的黑影,吓了一跳,停下脚定睛一看,原来小夏没有离开。文丽突然明白了小夏的柔情,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来自异性的浪漫了啊。文丽一句话说不出口,抬腿就走,小夏也不说话,骑上车,慢慢地跟着文丽,绕着圈子跟着走。文丽想想不行,于是说:别跟着我了,赶紧回家吧。

小夏笑笑,说:那不成,我得送你回家,不然我不放心。

文丽忽然火起来,声音提高了,说:干吗老跟着我呀?你回自己的家吧,也不是小孩了!

文丽这么一喊,小夏的自行车“啪”的一声倒地了。文丽吓了一跳,还没等缓过神来,小夏上前,一把抱住文丽,文丽开始时连挣扎都忘了。文丽试着推开小夏,推了两下,小夏也就松开了,松开手的小夏并不看文丽,文丽也不好意思看小夏,小夏扶起自行车,跟着文丽往前走。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一起走着,路灯下两人阴影拖得很长。到楼梯口了,文丽停下,偏过头,轻声说:回家吧。

小夏点点头,骗腿跨上了自行车。

而佟志领着大宝从楼梯口出来,一下看到了,佟志愣了愣,看着小夏,说:噢!是小夏啊!

小夏机械地说:佟工,文老师,我回去了!小夏骑上自行车骑远了。

文丽一句话不说,往家里走。佟志走几步回头看着黑暗处。大宝问:妈!你怎么跟他在一起啊?

文丽说:碰上了呗,他送我回家。

进了家门,在灯光下,佟志看一眼文丽那红晕未褪的脸,说:跟小伙子诉苦了?眼圈红红的,哭了?我说你要找诉苦对象也别找个小孩子啊,怎么也得找个大庄那样知疼解意的老爷们儿嘛。

文丽说:怎么着,嫉妒了?我还就喜欢跟年轻人来往,瞧大庄那号糟老头子就闹心,你看着不顺眼吧,那不结了,我就要你看着不顺眼!文丽说完趾高气扬开始铺床,又说:就兴你找成吉思汗吗?不见天抓心搔肺想着吗?

佟志一听这话就歇菜了……

佟志并没忘记这件事,在车间里抓住大庄,说:你说文丽怎么跟小夏搞在一起了,怎么回事儿啊?

大庄吓一跳,说:谁?小夏?宣传部那小屁孩儿?大庄冲口就笑了。

佟志纳闷地说:甭那儿幸灾乐祸的!分析分析!要以前那钟老夫子也就算了。这小屁孩儿!怎么两人还谈得挺投机的,这文丽还跟那小子哭,我是咋也整不明白了。

大庄说:这女的要跟一老爷们儿哭啊,这问题可大了去了!你就等着戴那绿帽子吧。不过,小夏这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那就说不准了,这女人有时候会拿男的当女的,哎,你懂不懂?

佟志吃惊地问:什么意思,小夏是二尾子?

大庄嘲笑道:哎哟,笨噢,什么二尾子。我跟你说吧,这女人啊有时候心里话不那么乐意跟女的讲。瞧我老婆就没啥女朋友,她更乐意跟男的说,不过那男的一般没啥危险性,不是老头半残就是小孩子,就像小夏。

佟志困惑地说:我咋听不明白啊。

大庄说:你知道我老婆最知心的朋友是谁?不知道吧,她们食堂的那个胖大厨,那家伙胖的,估计早没啥功能了,也就一张嘴能用了。

佟志明白点了,说:你个老小子还真啥都明白啊。

大庄得意地说:那是,我当了多少年妇女代表啊,那些女的跟我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过就是利用利用我,当个闺中密友罢了。我多安全啊,也不能怎么着她们。特别我现在这腰子也坏了,也半残了,这妇女代表啊,算是套上了。一天到晚那女的围着团团转欺负我不行喽。

佟志笑着拍拍大庄,说:这是你的专业嘛!

大庄说:你别傻乐,你还真得关心关心你老婆这思想问题,多少女的就是开始诉苦,后来出墙的。

佟志惊讶道说:出墙?跟小夏,可能吗?

大庄说:小夏是不算什么,你就不怕再出现一个有功力的钟老夫子?

佟志想一想,打蔫了……

小夏的攻势却加快了,约了文丽晚上看七点半的电影。文丽也动了心,但拒绝了。文丽下了班急忙跑回家,一边扎围裙准备做饭一边问南方:你说罗马尼亚的电影《沸腾的生活》好看吗?

南方一边喝水一边看书说:我同学看了,说特浪漫。妈,厂里什么时候演啊?

文丽说:等厂里演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文丽看着墙上挂的表,已经六点了。佟志回来了,佟母迎上前说:今天下班倒早哦,还以为你又不回家吃饭呢,没下你的米。

文丽说:我刚才忘了减米,刚好够吃。

吃完了饭,文丽下意识地去看表,七点半了。她有点坐不住了,但她打消了去看电影的事。她似乎也看到了小夏在街口焦急地等的样子……

佟志和文丽并肩而睡。文丽背冲着佟志,突然小声说:都好长时间没看外国电影了。

佟志欠起身,看着妻子的背影说:明天咱俩看去。

文丽说:算了,这个月的钱早超支了,还是等着厂里放吧。文丽的声音挺沮丧。

佟志想安慰文丽,说:我洗过头了,你闻闻。

佟志把头拱到文丽的胳肢窝里。文丽一把推开,烦躁地说:呀,烦不烦啊!赶紧睡觉!

佟志偏不睡,说:我这味儿闻腻了,是吧?

文丽说:可不早就够够的了,告诉你以后至少两天洗次头啊,别一两个星期洗一次,那头油都够炒菜了。

佟志伤感了地说:还说男人爱变,这女人才善变,谁说就爱闻我这头油味儿啊。

文丽说:那时候是那时候,那时候你头没那么多油!

佟志话中有话地说:是嫌我老了吧,身上的味儿没那小伙子好闻啊。

文丽突然嘎嘎笑,说:那是,老家伙身上的味儿都是馊的,谁爱闻啊。你闻闻咱大宝,那叫一个香啊!

佟志说:你还来劲了!

文丽来了谈兴,说:哎,你说也怪啊。我以前吧,看那些小年轻,从来也没什么正经话,都小屁孩儿,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爱跟这些年轻人聊天,我是不是真的太老了?

佟志龇着牙说:你这又设套吧?我说你老了你打我,我说你不老你掐我,我不知道。

文丽感叹说:我跟你正经交流一次怎么就这么难啊!

佟志揶揄地问:真和那小弟弟特有的聊?

文丽说:可不,跟年轻人交流就是简单,跟回到学生时代一样!文丽说着关灯,坦然睡去。

佟志瞪着双眼,睡不着了。也许是男人也有第六感吧,佟志的感觉往前发展着,因为文丽正走在出问题的边缘……

文丽独自在办公室里判作业,小夏进来了,告诉文丽他考上研究生了,今天去学校报到了。

文丽说:那不赶紧办手续去,到我这来干吗呀!

小夏说:今晚我们学校有个舞会,我可听人说五十年代你是咱厂舞蹈明星,会跳好多交际舞。

文丽的表情恍惚了一下,脸上显出年轻时代的娇羞,说:谁跟你说的?谁还记得这些事。

小夏殷勤地说:去吧,挺热闹的,全是大学生和老师。

文丽摇摇头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不去了。

小夏说:我导师都五十几了,一说舞会特积极,说在苏联留学那会儿就特爱跳舞,那些苏联专家都六十几了还跳舞呢,你才多大啊。你去,我准保给你介绍几个风度翩翩的老师当你舞伴,你肯定不会被冷落,再说不还有我嘛!去吧,啊!

文丽叹息说:唉,一大堆家务事儿,哪有心情跳舞啊!

小夏往外走,说:我反正等你啊。

文丽呆呆地坐着想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工作。下了班,文丽回了家,佟母已经做好饭了,佟志没回来,大家吃了饭。佟母叫南方陪着去王奶奶家。多多有小组活动也走了。而燕妮住厂里宿舍,不回来。南方又变了,要复习功课,叫大宝陪奶奶出去了。家里就剩下南方和文丽了。

文丽收拾了桌子,在屋里转了几转,就找出了一条布拉吉,现在穿上虽然紧了一点,但仍能穿。文丽穿着照着大衣镜,感慨不已。南方出来倒水,一眼看见妈妈穿裙子呆住了,说:妈,是你吗?太漂亮啦。什么时候买的裙子啊,我怎么从没见你穿过?以后就穿这个吧,真是漂亮!

文丽照着镜子问南方:你说有同事请妈妈参加舞会,妈妈穿这条布拉吉去,合适吗?

南方拍手说:太合适了,妈妈去吧。舞会在哪儿啊,我陪你去吧。

文丽问:你不复习功课啦?

南方想了想说道:那你自己去吧,要不让爸爸回家陪你去?

文丽说:他那个老古板,才不会让妈妈去呢!

南方说:不会的,嗨!反正爸爸也不在家,你就自己去吧。舞会几点开始啊,不会晚了吧?快走吧,走吧,家里我收拾,爸爸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南方抓起钱包和外套塞到文丽手里,文丽就这么被女儿推出了门。

文丽去了舞会,比较拘谨地走着。出入舞会的人很多,文丽看了一会儿,看见了一身白色衬衫扎在喇叭腿牛仔裤里的小夏,愣一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佟志……

小夏伸出手,邀请道:我们进去吧。

文丽就跟着小夏走进舞会。七十年代末的舞会与五十年代的舞会基本差不多,跳的仍是交际舞,三步四步探戈之类。只是舞者年纪大的更多,那些从前的老舞迷们现在释放余热,年轻人反而只是观看,或者跳一种集体舞、青年舞之类。乐队仍奏着五十年代流行的舞曲,也有一些时髦的电影插曲以及港台音乐,比如邓丽君的歌。

小夏与文丽共舞。文丽那身布拉吉,显得非常出众。小夏轻轻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像今天这么美丽!

文丽有点害羞,笑着不说话……

佟志回了家,佟母和大宝还有多多已经回来了,正在讨论一个问题,一见佟志回来,大宝立刻说:爸爸!妈妈穿红裙子出去跳舞了。

南方赶紧说:是妈妈单位组织的舞会,现在好多单位都组织舞会,我本来要陪妈妈去,可我要复习功课。

佟志郁闷了,说: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一旁的佟母唠叨说:半夜三更的,孩子也不管,穿着布拉吉往外跑,邻居看到了不晓得会说啥子了。

佟志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舞会终于结束了。在车站,小夏说:这是我跳得最过瘾的一次。文丽姐,我一直就觉得你特有音乐细胞,没想到你节奏感会这么强。你是我带过的舞伴里最舒服的,我们太有默契了,你觉得呢?

文丽不想回答默契的话,说:什么姐不姐的,听着特肉麻,还是叫老师吧!文丽说着躲避小夏的眼神。

小夏靠近了,轻轻搬过文丽的肩膀,看着文丽的眼睛,问:干吗老躲着我?

文丽拨拉开小夏的手,说:你说你这孩子,老观察人干吗?

小夏动情地说:我没兴趣观察别人,我就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我?

文丽仍在试图以玩笑蒙过去,说:哎,你喜事到底办不办啊?你怎么老是……文丽语塞了。汽车远远驶来,文丽喃喃地又说:车来了,我要走了。

小夏突然一把将文丽揽到怀里,在寻找文丽的嘴唇。文丽如梦初醒,猛地推开小夏,一个大嘴巴扇得小夏傻了。文丽回头就走,小夏仍在原地傻呆着……

文丽回到家,推门进来的时候,佟志正躺在床上看报,见文丽进来,并不放下报,随意调侃着:怎么样啊?老长时间没跳了,过瘾吧?那舞伴比我咋样?差不少吧?

文丽神态平和,她一边脱着外套,一边回应说:和五十年代那会儿还真像,乐曲什么的一点没变,就是人老了,大部分都是我们这拨的人。

文丽说着脱掉那件布拉吉。佟志放下报纸,看着妻子,文丽有意无意地回头,两人目光平静地相遇,佟志说:这件布拉吉你穿着还那么漂亮!

文丽说:腰身紧了。

文丽小心地叠好布拉吉,拉开箱子,把裙子压进去,一声轻叹,心想,不会再有机会穿了。文丽出门洗漱了,平静上床。两个人并肩躺着,开始都不动,然后背对背。文丽伸手关灯,佟志制止了她,两个人同时转向对方,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两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感觉……

佟志和大庄下了班,刚走出车间,燕妮跑过来了,看见佟志,就说:爸,自行车钥匙给我!

佟志问:你上哪儿去?你妈家里等着你呢,明天不过生日吗?

燕妮不耐烦地说:哎呀,烦死了。你说我过生日她急什么劲儿啊,跟她说不在家过,死活不听,中午还打电话催,讨厌!你告诉她什么也甭买啊,咱家也没个冰箱,回头东西臭了可别赖我!走啦!

燕妮拿着车钥匙就走。佟志赶紧问:什么时候回家啊,你妈那儿……

燕妮说:说不准,要晚了就跟宿舍呆着了,甭等我了。燕妮骑车走了。

大庄好奇地问:这丫头有对象了吧?

佟志说:什么话,还是孩子。佟志说完自己发怔了。心想,文丽那会儿也差不多这么大。

大庄又问:燕妮真有对象没有?没有我老婆给介绍啊,这女孩子可得小心,甭老觉得小,一晃就奔三十了。

佟志没好气说:操心你那狗子去吧!

大庄玩笑说:哎!说真格的,我儿子和你闺女也算世交了,咱就不兴结个亲家?

佟志说:孩子自己的事,甭瞎搀和!

大庄一本正经了,说:这事儿不能由着孩子性子来,这万一出点事还真麻烦了,现在社会多乱啊,人可不像五十年代那么单纯。

佟志说:拉倒吧你,你还单纯,忘了害得梅梅多惨了?哎,后来有联系吗?

大庄说:没事儿提她干吗!大庄沉下了脸,叹口气又说:我上个月见她来着,好像还一人儿过呢,你说这人真够傻的!

佟志看了大庄一眼,说:你别自作多情啊,她是有啥病,跟你没多大关系!

大庄拍拍佟志的肩膀,走开了……

佟志在门口就听文丽跟佟母唠叨:那狗子愣头愣脑的,跟个牛犊子似的,得大燕妮一岁多吧,整个一人事儿不懂。哎,你说这庄家两口子这么精,庄嫂从小教育孩子一套一套的,怎么弄出这么个傻小子来?

佟母说:没听人说这父母太精了孩子肯定傻,要不说傻人有傻福嘛。唉,我们家这几个女娃都还聪聪明明的。

文丽说:妈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傻啊!你怎么不说你儿子傻啊。

佟母说:那你让几个娃儿说说看,爸爸妈妈哪个聪明一点?

佟志推门进来,说:说啥呢?小点声!

文丽往外看,问:燕妮呢?

佟志说:就甭等她了,她不明天才过生日嘛。

文丽说:今天不得商量一下怎么过嘛,你看她一天到晚不着家,说个话时间都没有吗?

佟志不想说燕妮,也不想听文丽唠叨,赶紧进了厕所。可是不行,文丽跟到了厕所门外,冲着佟志发作:她到底去哪儿了?

佟志说:我怎么知道,她又没跟我说。再说有什么可急的,又不是小孩子,她不兴有个朋友什么的。人说了不想和大人一起过生日,就随她吧。

文丽被噎住了,半天幽幽地说:连女儿也嫌弃我了。去年还不这样,我们一起出去,人家说……

佟志马上接着说:人家说你们俩不像母女像姐妹。我说孩子她妈,你是不是恨不得这一辈子甭管七老八十了,这天底下的人还都得恭维你,说你年轻你漂亮你跟仨闺女在一起像亲姐妹才能开心啊?

文丽一下子就火了,说:我明天找同学聊天去,什么生日不生日的,她爱过不过,谁稀罕给她过!

文丽猛地摔门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文丽正带着大宝准备出去,门“嘭”地被推开了,燕妮兴冲冲进来,一进门就唱着:祝我生日快乐……

燕妮唱着涎着脸围着文丽转,说:妈妈,我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受难日。妈妈,我爱你,祝你健康长寿!

燕妮说着把桃子捧到文丽面前。文丽看也不看,推开桃子,转身就走。燕妮不死心,继续跟着文丽走,说:妈妈,别生气了,我今天二十岁,多有纪念意义啊,我这辈子不可能再有一个二十岁了。

文丽冷冷地说:是啊,二十岁了,嫌妈跟你在一起给你丢人,那你还回家干什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过去吧,甭叫我妈啦。

燕妮说:妈,我可一直跟你赔笑脸啊。我怎么得罪你啦,不就出去玩儿会儿嘛。我昨天跟爸都说了,再说我这么大人了,干什么还都得请示你啊!

文丽质问道:你昨晚没回家上哪儿了?

燕妮说:我住宿舍!哎,妈,你干吗呀,跟踪调查我啊,我怎么越大越没自由了?你要闲着没事管多多管大宝,再不价管南方啊,她一天到晚要考名牌大学,名利熏心,思想复杂着呢,管我干吗!

文丽气得说不出话。那边南方听到了跟着嚷嚷:说谁呢!

燕妮说:本来就是,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管过我?我现在都这么大了,连个出门的自由都没有啊。

文丽生气了,说:我怎么没管你呀,你长这么大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燕妮说:那是我爸管的,你一天到晚就操心你自己的事儿,一会儿胖了一会儿老了,我那会儿发生什么大事你都看不见。怎么我这二十岁了,你倒像突然一觉醒了,看见我这么大个女儿,特新鲜吧,就没完没了管上了!

文丽气得直捂胸,转身就冲着佟志喊:得得得,她是你闺女,和我没关系,啊!以后你甭管我叫妈!

佟志过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浑啊?你不也说你的生日就是你妈的受难日吗?你妈怀你生你养你容易吗?

燕妮翻着眼说:我本来挺高兴的,一个劲讨好我妈,可她怎么一见我就跟阶级敌人似的,我受迫害我得反抗啊!

佟志教训说:收起你红卫兵那套啊,赶紧跟你妈赔个不是,要不她这一晚上没法睡觉了!

燕妮说:是你没法睡觉了吧?

佟志着燕妮的耳朵说:你跟妈妈顶嘴就是天大的不是,赶紧的。

燕妮哎哟哎哟叫着被佟志提溜到卧室。文丽气得正捶胸,见父女二人进来也不理会。

燕妮说:妈,我不对,哎哟,爸!你松手行不行,我这耳朵本来就薄,你再捏就没了。又说:妈,我可跟你赔不是了啊,你老说别人给你个梯子你得赶紧接着,我这儿梯子都举半天了,我胳膊都酸了,你怎么还不乐一个啊!

文丽的语气稍缓了,问:昨晚上哪儿过的夜?

燕妮说:同学家。

文丽追问:哪个同学?

燕妮说:妈,你干吗呀?你操心这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文丽忽地火了,说:你是不是我女儿啊?怎么和我没关系啊!得得得,你也甭跟我这儿赔笑脸,你爱干吗干吗去。

燕妮转身就往外走。佟志一把没捞住,燕妮出门了。佟志拉开门就要出门,燕妮在外面冲着佟志眨眼,说:甭跟我啦,我回宿舍,赶紧哄我妈吧……

燕妮的事终于出头了,时间是燕妮二十岁生日之后。那天,文丽在办公室判作业。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文丽抬头,那女人已经进来了,是个老北京胡同味儿的精明女人,年纪和文丽相仿,气质自然是不一样的。

文丽问:你是学生家长吧,学生叫什么?

女人说:文老师,咱们见过,还聊过呢,我儿子跟你大女儿一个班的,就你们燕妮。我早就说来看看你,可一直没得空,今天啊,我说来吧,还怕你变化太大,不认得了,没想到你一点儿也没变,还那么年轻气质好,我们那会儿开家长会,都说这女老师气质真好、真漂亮!

文丽被夸得找不着北了,放松了警惕性,热情地叫人家别站着,坐下说话。女人毫不客套,一屁股坐下了。

文丽问:你儿子是……

女人说:刘强,我儿子叫刘强!

文丽愣了一下,开始紧张了,说:燕妮和刘强早就没来往了呀!

刘母笑得像一朵花儿,说:你听谁说的呀,这俩人来往好几年了,这不都……嗨,燕妮啊肯定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你说!

文丽更紧张了,忙问: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刘母说:你瞧你说的,我找你还能说什么呀?刘母拉着椅子靠近了,一脸机密地说:咱呀也不是外人,这有些话该说就得说。刘母的脸突然挨得很近,文丽不由得靠后一下。刘母又说:燕妮和刘强的事儿,跟家里说了吧?

文丽愣愣地说:什么事啊?

刘母说:婚事啊!还能什么事?

文丽一口气上不来噎住了,猛咳嗽,刘母赶紧拍文丽的背,文丽挡开,憋红了脸,瞪大了眼睛。刘母说:我猜这孩子就没跟家里说,可这事儿,生米都成熟饭了……

文丽“噌”地站起来,说:什么生米什么熟饭?你在说什么?燕妮她究竟怎么了?

刘母赶紧拽文丽,说:别急别急,怪不得燕妮不敢跟你提这事儿,你看你一说就急,其实也没啥,这俩孩子都好三年多了,老在一起,也该定下来了。要不然,出点什么事儿,算哪档子事啊?你说是不是?

文丽脸色越来越冷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母看着文丽,说:强子要去当兵了。前天晚上,燕妮过二十岁生日,两人商量好啦,把这事儿定下来,强子这才走得踏实嘛。

文丽问:前天晚上燕妮在你家过了夜?

刘母说:可不是嘛!燕妮经常在我家住啊,要不我怎么说咱得赶紧把这事儿定下来。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这街里街坊的也老问什么时候办事……

文丽努力镇定着,说:对不起,这事我一点也不清楚,我得找燕妮谈谈,了解一下情况。文丽说着起身,一副送客的架式。

刘母跟着起身,一脸巴结地笑,说:我还当你心里早就有数呢,要不怎么放心让闺女跟我们家住啊。也没啥,俩孩子发小知根知底,在一起挺好。要我说咱就找个日子两家一起坐坐,就把事情定下来,等强子从部队回来就办了。

文丽忍耐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眼睛表达送客之意。刘母装傻,一边往外走一边唠叨着:那这么着,你忙着,过两天啊,我再找你。这可是大事,我家强子秃小子怕什么呀,你闺女可耽误不得。

文丽紧闭嘴忍耐着,她看着刘母离开办公室,立刻去工厂车间找了佟志说了这事,然后就要去找燕妮。

佟志说:孩子这么大了你不能当小孩管!

文丽说:再不管她出了大娄子丢人现眼你负责啊?

佟志说:小点声,这是厂里!

佟志拽着文丽回了家,屁股接着就顶上了门,文丽转脸就要嚷嚷,佟志赶紧捂上文丽的嘴,拽着她到床头坐下。

文丽说:干吗你?

佟志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别瞎嚷嚷,成不成?它本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你这么一搅和,没准还弄出点事来!

文丽的声音高了八度:这还不算事?要怎么着才算事?你没听那女的怎么说的,什么生米煮熟饭了,恶心死我了。

佟志打断了文丽的话,说:别人恶心咱你也跟着恶心啊,那是咱自个的闺女!

文丽说:你就这么护着吧,啊?早晚出大事,我还不管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佟志问:那你管你想怎么着啊?

文丽瞪着眼睛说:不能再让她见那个小痞子!你跟我明天去趟刘强的单位,找那小痞子谈谈。

佟志说:还是我去吧,你就甭搀和了。

文丽说:这小痞子……

这几天,佟志总想燕妮的事,也找燕妮聊过,知道燕妮是爱上刘强了。这刘强的单位他就不好找了。而这天文丽也找燕妮谈过,结果母女俩大吵了一架,把燕妮吵得跑出家门了。这天下班晚了些,佟志回家时已经天黑了。佟志走在路上,不经意地在前边一棵树下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搂在一起,那女孩在哭,听哭声却是燕妮。那男孩就是刘强了,他搂着燕妮在一个劲地安慰。

佟志就走过来,猛地咳嗽一声。刘强惊了一下,赶紧回头,看见佟志,立刻松开手。燕妮转过头,满眼是泪,却瞪着佟志。

燕妮哭着说:还找我干吗,还想恶心我是不是?我以后再不回家了,你们没我这女儿了!

刘强赶紧说:哎哎哎,别瞎说呀!

佟志盯住刘强说:我们谈谈吧!

刘强吓住了,忘了点头,只是呆站着。

佟志对燕妮说:你先回家去,我跟刘强谈谈。

燕妮冷着脸说:谈什么,要谈一起谈,我可不能让你欺负刘强。我才不回家呢,看我妈那脸子,听她那话,恨不得我赶紧死了才高兴呢!

佟志说:你胡说!你不怕伤你妈的心啊?赶紧的,回家去!

燕妮看佟志真生气了,也就在意了,她蔫了下来,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回家,回家就得跟我妈吵,我今晚上回宿舍,行吗?

佟志想想,说:也成!

燕妮过去靠在爸爸身上,撒着娇说:你赶紧跟强子说吧,他特怕咱家人,你对他可别吹胡子瞪眼的啊!

佟志拍拍燕妮的脑袋说:走吧!

燕妮说:那我走了啊,真走了啊。

刘强呆着不敢动,佟志居高临下打量着刘强,刘强局促不安,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张张嘴,就叫了叔叔。

佟志问:多大了?

刘强说:二十!不!零十一个月,快二十一了,其实阴历都二十二了,我比燕妮大一岁。

佟志问:哪个单位工作啊?

刘强说:就跟我们街道,是我爸他们单位福利厂,顶我爸班的。也没干什么,不过,我要当兵了,体检都通过了,年底走。

佟志听刘强说完了,他不吭声,刘强紧张地低着脑袋。佟志似乎心生怜悯了,声音变得平静,说:燕妮跟我说,她和你是哥们儿,是发小。见了你,我信她的话。你们都还年轻,你当兵去是吧,那就在部队上好好干!

佟志不会说大道理,停了片刻,刘强小心抬头,等着佟志继续训话。佟志却说:大道理我就不说了,总之,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是不是?回去吧!佟志说着要走,刚转身走几步,刘强突然喊:叔叔!

佟志回身,看着刘强。

刘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燕妮不只是哥们儿,发小,我们……刘强声音小下去,突然高起来,说:我们要结婚的!

佟志说:结婚?你懂什么叫结婚?你有什么资格谈结婚?

刘强说:我知道,你们嫌我家穷,嫌我没好工作。我向你保证,我到部队上要好好干,我都跟燕妮发誓了,两年入党三年提干,我要是做不到,我再也不见燕妮!刘强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强忍着,就是不落泪。

佟志多少被刘强的真挚打动了,眼神一阵恍惚,从前面对文家挑剔审查的相亲场面一晃而过。佟志的声音变得平和,说:我们不是封建家长,没谁看不起你。我们着急就是因为你们太年轻,你先回去吧,这段时间也不要老跟燕妮在一起,冷静一下,好好想想,结婚可不是闹着玩儿,那是一辈子的事!

刘强说:我知道,我爱燕妮,我就是想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佟志声音提高了,说: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男人做事不要只凭感情,要用脑子,用理智。回去吧,好好想想,有时间再聊!佟志说完转身走几步,又回头,对着呆头呆脑的刘强说:这几天不要找燕妮,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你就根本不是个男人!

刘强看着佟志大踏步离开了,他抓抓头发呆了……

佟志走进楼道,看到黑乎乎一个人影站在自家的房门前,仔细看认出是燕妮,就知道燕妮不回宿舍,想回家探文丽的口风。佟志就咳嗽一声,可是,房门开了,文丽站在房门里瞪着燕妮。佟志走过去,把转身要走的燕妮推进了门。文丽瞪着父女俩也不说话,大宝看一眼,吓得一溜烟跑进房间。佟母从厨房探出头,见那架式,也不敢说什么,缩了回去。

佟志打着哈哈,说:我和刘强谈了啊!你干吗这是?

文丽不理佟志的碴儿,说:燕妮,你送刘强一块上海牌手表,是不是?

燕妮愣了一下,多多和南方听见了,立刻都探出头。南方说:啊,你送他表啊,怎么不送我们啊!

燕妮火了,大喝一声:讨厌,我爱送谁送谁!管得着吗!

俩妹妹吓回屋里,文丽勃然大怒,喊:冲谁发火呢?啊!给谁脸子看呢!今天下午那女人跑学校里一口一个亲家亲家,唠唠叨叨说你们马上就结婚了。还说那小子如果在部队提不了干就叫你爸给安排工作。还说他家还有几个半大小子哪!这恶不恶心人啊!你要脸吗?你在追人家吗?叫你高考你不行,上电大还不行,干这个就行。你像谁啊你!

文丽气得一阵咳嗽。燕妮别过脸皱着眉头不理。佟志赶紧上前往屋里推文丽,说:有什么话心平气和地讲,这么吵能解决问题吗?

文丽猛一推差点把佟志推个跟头,火冲着佟志就来了:你能保证刘强那小痞子不再缠着燕妮吗?啊!那么恶心的人家你就由着她性子来啊!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你!

燕妮突然跳了脚喊:谁痞子啊?凭什么说人家痞子啊?招你惹你啦?我就是喜欢刘强,怎么着吧,我碍着谁啦?我犯什么法了?婚姻法都没这条规定啊!

文丽骂不过女儿,就冲着佟志来,上前就推搡,喊:让你跟小痞子谈,你谈什么了?啊?你回家你就骗我,你一句实话也没有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佟志忙说:谈了,谈了啊!

燕妮嘟哝说:人家刘强有什么不好?不就家里穷点儿嘛,骂人痞子,亏心不亏心啊!

佟母听了半天了,不高兴了,一旁嘀咕说:那教育女儿是当妈的责任嘛,咋个怪到爸爸身上。嘿,那孩子小的时候又不管,一天到晚就怕别个晓得你有这么大个女儿,怕人说老,老是跟些小伙子说说笑笑的。噢!现在孩子大了,要谈恋爱了,才想起来管啊。

文丽不理会佟母,上前猛推佟志,说:我怎么没管啊。我告诉你啊,我们家可没这传统。才多大就惦记这事,成天跟个痞子一起混,上梁不正下梁歪,丢死人了。

此语一出,燕妮和佟母都愣住了,看着佟志。佟志上前一把将文丽拉回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文丽多少是有点心虚了,一进屋就甩开佟志,说:你妈那儿说我你怎么不吱声啊。什么叫跟小伙子说说笑笑啊,恶心谁呢!那痞子妈说俩人定情物都下了,都私定终身了。你还瞒我,骗我,你安的什么心啊你!过两天弄个大肚子回来,你就满意了,是吧?

佟志生气地说:你发火就能解决问题啦?你当老师的怎么还没个家庭妇女讲道理呢!

文丽气得不会说话了,正要发作听南方喊:妈爸,大姐收拾东西说再也不回家住了,还要住到刘强家里去。

文丽和佟志对视一下,立刻一起往屋外走,到门口两人撞一下,文丽一把推开佟志,先出门。燕妮埋头整理东西,南方和多多在一旁站着,佟志和文丽进屋,俩人赶紧溜出去,佟志顺手关上门。燕妮不理会,继续收拾东西。

佟志先看一眼文丽,示意她说句话,文丽瞪佟志,佟志只得先说:你把东西放下,你就要走,也得把话说清楚再走!你说,你和刘强,到底想怎么着?

燕妮冷着脸说:不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嘛,我们真心相爱,想一辈子在一起,我们要结婚!

文丽一听又急了,佟志用眼神制止住她,说:爸爸和妈妈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只是不主张你现在就什么私定终身。结婚之前为什么要恋爱,就是需要一个过程,看两人是不是真的适合在一起,你说是吧?

燕妮抬一下头,立刻低下头,说:我们在一起特好,你们不懂!

佟志说:别把爸妈当傻子,爸妈什么不懂啊!我跟刘强谈了,挺好一小伙子,有些上进心,还想在部队入党提干。

文丽瞪了眼想说话,佟志掐一下文丽,文丽出不得声,直瞪着佟志。

燕妮闻此言高兴了,抬起头问:是吗?

佟志说:别以为爸妈就是想跟你作对,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妈,刘强妈妈也不对啊,老去找你妈说你和刘强怎么怎么着的,不就是施加压力嘛,这就不对了,你们自己的事家长搀和进来就不对,甭管以什么方式,是不是?

燕妮一听立刻调转矛头冲着刘母去了,说:可不是嘛,我都跟他妈说多少次了,老那么急干什么,我又不想立刻结婚,我还想上学呢,真够烦的!

佟志看文丽,示意她表态,文丽只得表态,说:得,你也甭跟她一般见识了,她还不是怕你跑了嘛。

燕妮看一眼文丽,过一会儿说:其实我跟刘强好也就是他要走了,才觉得挺难舍的。我们也不会怎么着,他也不敢,他挺老实的。

佟志和文丽互看一眼,佟志说:这我们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刘强走之前,带家来坐坐。

燕妮愣一下,看着文丽,文丽没吱声……

燕妮和刘强的婚事在佟家就算是通过了,但燕妮也做了妥协,就是先不结婚,等待刘强参军之后在部队有了作为再说。当然这是佟志的缓兵计,但这也是燕妮对付文丽的缓兵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