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孝心
仙茶镇。
黄墅自十四年前盗匪侵袭, 身受重伤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而且此事让他大受打击,他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
黄家的姬妾, 但凡有门路的, 能走都走了。
这十几年, 黄家不比梦外有黄壤操持, 是以更加落败。
如今的黄墅,在育种师里根本没人当回事。
但如今,他显然还是有点用的。
——他是息音的丈夫,黄壤的父亲。
何惜金夫妇留他一条性命, 也是因为顾忌他这两重身份。
如今, 黄家的正厅, 老远就能听见咳嗽声。
黄墅坐在主位上, 里面的桌椅陈设, 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哪有半分后来的光鲜?
“族长纡尊降贵,来到我黄墅这小门小户,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黄墅赔着笑脸, 道。
他虽然也姓黄, 但是个末流旁支,跟正支的黄家血缘疏远。
曾经因为迎娶息音,黄氏整个家族也曾高看他一眼。
但因着息老爷子的决绝, 执意将息音族谱除名, 他并未从息家沾得什么好处。再加上息音过门之后, 他很快就故态萌发, 将一个娼妓迎进门来, 并生下了长子。
黄氏族老们更是不带搭理他的。
如今族长黄石意亲自过来, 黄墅当然受宠若惊。
可黄石意也不同他废话,只是道:“你那女儿黄壤,在上京做的什么好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墅卑躬屈膝,道:“小的也是后来才听说。族长不用担心,那臭丫头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以前是何惜金夫妇多管闲事,这次保管叫她们再出不得这黄家半步。”
黄石意道:“最好如此,否则若误了大事,你身上再要少个什么,也别出来哭哭啼啼了。”
他语声阴沉,黄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黄墅病危的急信,发了一封又一封,直催促息音母女三人返回仙茶镇。
如意剑宗,息音这些年已经试着打理黄壤留下来的那一小块农田。
她培育的母种数量极少,屈曼英看到旧友的变化,却欣喜无比。
息音毕竟是息老爷子的嫡女,她育的良种,在市面上也好出手。
就这么一小点母种,已经足够维持她和黄均的生计。
屈曼英一连收到十几封书信,都是催促息音带着两个女儿返回黄家。
她叹了口气,也只能同息音商量。
此时,息音仍在地中打理良种。
屈曼英将书信递给她,她一一展开,全都看过。
“阿音,此事你如何看?”屈曼音道,“黄墅催得急,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将来孩子们受人非议。”
息音缓缓将信收起来,好半天说:“孩子们不必回去,我回去就好。”
“你?”屈曼英欲言又止,“阿音,你难道还不醒悟吗?黄墅就是个禽兽小人。那黄家整个一虎狼窝。依我所见,你还是托病,闭门不出。我再放出风声,说你病重难行。我和惜金带孩子们回去,看他一眼便立刻返回。”
她这番打算,不可谓不细。
息音却道:“他不会放过孩子们的。”说完这话,她抬起头,对屈曼英笑笑,“而且,我怎么忍心让阿均再回去见他?再赔着笑脸,向他尽孝呢?”
屈曼英长叹一声,这也是她最为难的事。
黄均那边,屈曼英还不曾向她提及。
及至傍晚,息音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何惜金一家自然都过来捧场,她气色红润,双目明亮,何惜金看在眼里,也便放了心。
屈曼英见桌上菜肴丰盛,不由道:“真是想不到,阿音妹妹竟也有这般的手艺。”
息音浅浅一笑,道:“这许多年,我和孩子们一直劳烦姐姐全家照顾。我一直心有不安。”
她这般说,何惜金摆摆手,道:“不不不必见见外!”
息音道:“姐夫得说是,来,大家吃饭。”
屈曼英说:“可惜阿壤没回来,这孩子应该是收到信了。只怕司天监那边还要向先生告假。”
息音却不甚在意,道:“无妨,她过得好就是了。回不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话有点颓然,见屈曼英向自己看,息音又笑道:“这孩子,从小就淘。以前我脾气不好,也对不住她们姐妹。每每我糊涂发疯,阿均只会忍着。而她牙尖嘴利,不吃半点亏的。”
她第一次说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可惜两个孩子的童年,并没有多少快乐的地方。
于是寥寥数语,也就结束。
但就是这样,屈曼英也很觉欣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这故友终于看开了?
她说:“孩子就要这脾气,咱们阿均日后可也不能再逆来顺受。免得受人欺负。”
息音给一旁的黄均挟了一筷子菜,说:“阿均跟着姐姐好,每日里练剑,人也开朗了不少。”
黄均默默吃饭,仍是不大说话。
孩提时候的事,对为人父母之人来说,可能是一件乐事。唯独对她,太过残酷。
何粹、何澹两兄弟因常年带着黄均一起练剑,如今几人早没了当年的生疏。
三人同桌吃饭,与亲生兄妹也并无区别。
这一餐饭,大家倒是其乐融融。
及至次日,屈曼英仍旧跟何惜金商量如何应付黄墅的事。
不料一大早,黄均突然过来,说:“我母亲不见了。”
屈曼英皱眉:“莫不是去了地里?”她忙不迭四下寻找。
仙茶镇。
黄墅坐在厅中,此时乃是盛夏,他却仍穿得厚。他自受伤之后,一直怕冷得很。如今他手里端了一盅酒,正浅饮慢咂。
如今他常年酗酒,可酒到底不比神仙草的滋味,总有许多清醒的时候。
他心中苦闷,不由重重地“嗯”了一声。
突然,外面有人道:“老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黄墅想起这个称呼所代表的人,一双眼睛里都是阴云。“那个贱人……”他喃喃道,“黄壤回来了吗?”
下人却道:“回老爷,夫人只身一人,不见两位姑娘。”
“让她滚进来!”黄墅冷笑。
不一会儿,外面光影一动,息音脚步轻缓,向此而来。
十四年不见,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墅也是一愣。面前的息音,比起当年圆润了些。她不再瘦骨嶙峋,原来五官的灵动清丽便重又显现出来。
因为将养了十几年,她整个人也不再似以前一般魔怔,如今双目有神,着实美人一位。
黄墅见到这样的息音,不知为何,却是怒从心头起!
“贱人!”他字字含恨,“这些年躲到别的野男人家里,过得很不错吧?”
他大步走过来,就想伸手去拽息音的头发。
这一刻,他心中恨毒,甚至不管黄壤没回来。他就想撕破眼前女人的衣衫,扯乱她的头发,让她再装不出这假模假样。
息音知道他会过来。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也说不出自己当年为何会受他蛊惑。如今的黄墅,面黄肌瘦、眼露凶相,像个张牙舞爪的猴子。
要论战力,他和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没多少不同。
而息音毕竟是土灵一族息壤之后。息音右手紧紧握住一把匕首——只要他挖出这个男人的心,阿均和阿壤从此以后,永无后顾之忧。
至于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尽过为母之责。
此时此刻,明知黄墅不怀好意,难道还要顾念自己,眼看着两个孩子再入火坑吗?
眼前的黄墅扑到面前,正要一耳光扇过来。
此时,息音手上寒光一闪。
但很快,她的手腕被人握住——这黄家的家丁,竟然是有人假扮的?!
“贱妇,竟然还想杀老子?!”黄墅一眼看见息音被夺的刀,顿时怒火中烧!他正正反反,扇了息音十几记耳光。息壤被打得红颊红肿,嘴角更是血流如注。
幸而黄墅体力不支,他停下来喘息,旁边有人道:“好了!别忘了此行目的!先骗回黄壤!”
息音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伙同外人,想要害阿壤?!黄墅,他是你的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黄墅仰天大笑,“贱人,这时候你想起她是老子的女儿了?当初老子受伤,你带着这两个小孽种,跑得比谁都快!那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息音浑身发冷:“黄墅,你真是无耻至极。”
“我无耻?贱人,你住在如意剑宗,与那屈曼英共侍一夫,你不无耻?那何惜金枉称正人君子,也不过是个……”黄墅一脸看破真相的得意洋洋。
息音真的再也听不下去:“住嘴!黄墅你给我住嘴!”
然而,黄墅似乎就是想见到她崩溃癫狂的模样。息音越痛苦,他就越痛快。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浅笑,道:“哟,黄老爷家里这般热闹?”
一个人不请而入。
他身穿紫色官服,金钩玉带,腰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少年意气,风流无限。而身后的李禄和鲍武,李禄斯文俊秀,鲍武右下斜挎金刀,文武相佐。
黄墅抬头看过去,不免皱眉:“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门坎上蹭了蹭靴底污泥,这才道:“在下司天监第一秋,见过黄老爷。”
他一自报家门,厅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黄墅不由问:“是司天监的官老爷,过来有事?”
第一秋缓步入内,他眼角扫过被按在地上的息音,面上不变,含笑道:“原来黄老爷不知道。您祖上有德,这才得了一孝女。前两日,司天监玄武司学子黄壤,闻听父亲病危,心急如焚,日夜难安。她求到本座跟前,哭求本座,救治黄老爷。”
“什、什么……”黄墅听得一头雾水。
第一秋轻叹一声,道:“本座心软,最见不得孝子。这便只好接黄老爷入京,请御医为黄老爷治病续命了。”
黄墅终于听明白了,他悚然变色:“你、你要抓我走?!”
“怎么能说是抓呢?”监正一抬手,作了个带走的手势,“是本官为令千金孝心所感,特地将黄老爷带入上京,诊病续命。”
监正大人一本正经地重申。
“你、你敢!”黄墅连连后退,然而鲍武已经上前。鲍武本就是武夫出身,其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他走出来,看见几个家丁还牢牢按压着息音,不由大怒。
鲍武这个人,最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他飞起一脚,一个家丁被他踹得滚出丈余远,当场吐血。
其他家丁见状,哪还敢上,不由纷纷躲避。
息音这才得了自由,她脸颊被黄墅打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哭。这么多年,眼泪都流干了。
她正要挣扎着起身,突然身边,一只手伸过来。
息音抬头看过去,只见面前这个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虽衣着威严,但面容犹带稚气。
只是面白无须、五官清秀,干干净净,令人心安。
她犹豫片刻,那少年却已经扶住她,搀着她站起身来。
第一秋见她双颊红肿,已经沁出了血珠。他自怀中掏出伤药,道:“本官来迟一步,对不住。”
他在道歉?
息音抬头看他,他道:“阿壤在上京,一直很挂念你。”
方才受到那样的殴打羞辱,息音都没有哭。但听到这句话,她忽然泪流满面。
监正大人将她护到身后,微笑着面对黄墅,阴阳怪气地道:“黄老爷,请吧。莫要辜负了您女儿的一片孝心呐。”
黄墅这他妈哪里敢去?
他颤颤巍巍地喊:“族长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