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学田
朝廷在求购抗旱的良种。
这是所有育种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种世家, 以息家为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类似黄墅之流,其实都上不得台面。
梦外的成元初年, 司天监之所以会找到黄家,那是因为黄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业。黄家也陆续有名种入市。
可是如今的黄家, 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说黄墅被盗匪袭击, 受了那难以言说的伤。
就算不受伤,他本也是个贪图享乐之人。
膝下儿女被他死死压制,根本出不了头。就算是育出什么良种,也是他收名获利。是以, 诸人也并不积极。
——与其费尽心机培育良种, 还不如等他驾鹤西去, 多分家产呢!
是以, 如今的黄家, 根本不在朝廷的考虑之中。
司天监自然也就没有前往仙茶镇,拜访黄墅。
可最近, 原本四处求种的司天监突然没了动静。
所以的育种世家难免都多长了一只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这抗旱的良种, 虽然难搞, 但毕竟是笔大买卖。
一旦成交,朝廷多许金银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间百姓更会口口相传。
这样名利双收的事,眼馋的育种师其实很多。
但是, 息老爷子显然是铁了心,要朝廷剿灭第三梦。其他育种师自然也就不会冒然去接这生意。
——身为育种师, 若是得罪了息家, 哪还有活路?
再说了, 剿灭第三梦对所有育种师都有好处。像这种不守规矩的东西,确实是害群之马。所以息老爷子的决定,大家也都认同。
这一回,大家联合一气,不惜重金,严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来,第三梦纵然能用小小的一块地培育母种,但是母种要育成良种,也没有足够的试田。
原本这计划确实不错,大家也都等着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第一秋不再四处拜访育种世家,好像求购良种的事,他已经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动,其他人难免有些心慌。
于是,又有人暗中鼓动谣言,称明年大旱,没有新的良种,粮食将颗粒无收。又有人传言,称官府毫不作为,百姓定将饿死过半。
民心浮动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育种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压。
意图逼迫司天监妥协。
可即便是压力重重,第一秋依旧按兵不动。
黄壤对这个人很是佩服,师问鱼已经几次传召,朝廷百官也纷纷进言。他身上压力巨大,但他也从来不曾催促。
这一日清晨,黄壤精心煮了牢丸送过去。
第一秋坐在书房里,刚刚与两位监副、四位少监交待完今日的公务。
——黄壤是掐着时间点来的。
她把吃食摆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经不再抗拒。
黄壤做的吃食,还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来,司天监膳堂的厨子真是该死啊。
他拿起筷子,黄壤正好摆上小料。她双眼亮晶晶的,道:“我刚包好的,你快尝尝。”
第一秋挟起一个牢丸,放进小料里蘸了蘸。
黄壤一脸期待地看他放进嘴里。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愿地应付了一句,然而却立刻伸出筷子,再挟了一个。这牢丸是羊肉馅,里面搅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鲜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两个,终于一抬头,问:“你吃过了?”
黄壤惊喜:“哎呀你总算是会关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听到你这么问,哼。”
第一秋闻言,难免有点内疚。其实这十年间,黄壤对他一直不错。他说:“没吃就坐下吃,话多。”
黄壤于是挪了椅子过来,果然是与他相对而坐,二人一起动筷。
这牢丸她包得多,两个人也够吃。
第一秋发现,与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讨厌。他问:“第三梦前辈可有将母种交付与你吗?”
黄壤说:“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经种下了。不是说了四月给你嘛。怎么,他们又催你了?”
她问得随意,第一秋道:“催也无妨,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难免多问两句。”
黄壤连连点头,第一秋抬头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游那一日妆扮精致,只穿了窄袖裙衫,长发高高绾了个髻,随意地插了一支发钗。
那发钗虽是金钗,但十分素净,并没有别的纹饰。
她这般打扮,在一众世家女子之中,其实十分朴素。第一秋仔细回想,发现黄壤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首饰。
他问:“你是何掌门的侄女,他不为你置办首饰吗?”
黄壤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我姨父每年都为我缴育种院的学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贵!我姨母会给我一些零花钱,不过我花到了别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着她头上看,黄壤发现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触到那根金钗。
她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这个吗?这个还是为了充门面才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钗都没有的话,旁人该说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钱,花到了何处?”第一秋问。
“这个么……”黄壤硬着头皮,随口道:“我帮着第三梦,其实是无偿的。唉,这良种虽然是平价,但母种却是免费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贵,所以良种赚的钱贴补母种,两手一倒,根本就无利可言。我经常倒贴,当然也穷得搓手啦!”
第一秋点了点头,道:“你这个人,与我所想不同。从前是我误会了你。”
他出言坦率,黄壤倒很是吃惊:“你……”她凑过去,一脸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吗?”
“哼!”监正大人继续吃饭,再不搭理她了。
黄壤也不同他计较,等他吃完饭,就收了碗筷,自己离开。
当日,朱雀司。
少监朱湘见自家监正偷偷摸摸地画了一副图稿,随后又自己出黄金,神神秘秘地熔铸什么。
她想要上前帮忙,监正大人也立刻严辞拒绝。
朱少监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图稿。
只见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摇。
步、摇?!
朱少监很是费解。
当天晚上,黄壤又做了晚饭送过来。
书房里却没人。
黄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发现书案上铺了一条雪色的丝绸,上面搁了一支金步摇!
步摇做工精细、流苏华美,在烛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这这这!
黄壤走过去,几次伸手又缩回,好半天才喃喃道:“这简直是考验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捡起那根步摇,放在鬓边比划。
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小鹿乱撞——“这是送给我的吗?”黄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给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尴尬了。
她犹豫来犹豫去,冷不丁门外响起脚步声。
第一秋从外面进来。
黄壤迅速将步摇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扫了一眼步摇,问:“你不喜欢?”
“我喜欢啊。”黄壤诚实道。
监正大人衣袖一拂,问:“喜欢不拿?”
“拿啊!”黄壤厚起脸皮,道:“这不正要拿,你就回来了嘛!”
说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摇,飞一般地跑了。
监正大人坐在小桌边,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晚饭。他吃了几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绸,不知为何,嘴角上扬,露了个笑。
黄壤握着这根步摇,一路跑回学舍。
她倒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随后将步摇贴在脸上,那黄金微凉,可她的脸颊却红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黄壤成功用梁米的母种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种的良种。
这对黄壤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梁米的种子,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而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径而走。
——第三梦先生,成功为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种。
整个育种世家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寂。
谁都知道,如果梁米种子成功,真的帮助百姓渡过了大旱,那就意味着第三梦的名望,恐怕会直逼息老爷子。
梁米不能成功!
这几乎是所有育种师的共识。
于是有人偷偷造谣,称第三梦无门无派,朝廷找他不过是购买良种的银子被贪没。
种子对于农户来说,不仅是一笔银子,更是一年的生计。
根本没有农户敢拿此事去赌。
于是这说法让一部分人将信交疑,不敢下种。
但受过第三梦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这些贫民散户,突然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口口声声称第三梦先生确有大才,他的良种值得相信。
于是朝廷顶着层层压力,终于还是将梁米的种子发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试种,因为并没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农户空出一半农田,种植梁米。
其中也有人捣乱,但是此事震动朝野,就连仙门也是万众瞩目。这些无事生非的谣言,并没有闹大。
这一段时间,第一秋异常忙碌。
他经常奔走在农田之间,劝说那些仍在观望、不愿下种的农户。
可因为育种世家虎视眈眈,这些人并不敢妥协。
——第三梦这个人,毕竟从来没有露过脸。他又无门无派的,万一失败了,下种这波人可就将育种世家们彻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种世家集体抵制,朝廷只怕也无可奈何。
于是,朝廷说破了嘴皮,梁米始终也只下了一半种。
又三个月之后,第一季梁米成熟。
产量是高,但是却引发了另一波骂潮。
——这玩意儿,难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劳作,最后收获了这么个玩意儿,百姓自然愤怒。而此事,让本就对第三梦携私挟怨之人更是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一时之间,第三梦仿佛成了个骗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没办法,谁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腾,他只得去到黄壤的学舍。
这么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动寻找黄壤。
经过阶级,第一秋看见一大片试田。
育种院的每个学子都有自己的试田,上面插着一个又一个学子的学牌。监正大人挨个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黄壤。
此时,有看守学田的官吏过来,一见他在,忙拜道:“监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声,问:“所有学子的试田都在此地吗?”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抬头。
第一秋双手背在背后,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头雾水,“大人是说……”
第一皱眉,道:“何掌门不是有个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学吗?怎么不见她的试田?”
他这么一问,小吏顿时额头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学田,也有……不过当初宗院监将其划分到了别处。”
“哦?”听了这话,监正大人倒是来了兴致,他问:“何处?带我过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为何十几年之后,监正会突然过问此事。他战战兢兢地带着第一秋过去。
第一秋注视着台阶旁边的沙地,旁边确实插了一块学牌,上面写着黄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种,也能看得出来。这块地分明只是废土,就临着台阶,人来人往,能育出什么?
旁边小吏忙解释道:“大人,那何掌门的侄女从不到试田来。这块地,她种了几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长了十几年。您看看这荒草,没人打理,都长成什么样了?”
“话倒是不假。”监正大人盯着那块沙土,说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监也就没给她换地方。您请想,这学田本就珍贵,若是这般浪费,谁不心疼呢,是吧?”
这老咸鱼!
亏得自己还为她鸣不平。
监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铲了,牌摘了。她既不愿来,便不必为她留着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当天,那沙土里的草就被铲了个干干净净。
监正大人没找着这条咸鱼,索性也懒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养她十几年,她竟然连学田也不来!哼,真真是咸鱼,懒得连翻个身也不肯。
而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发现不妙。
——十几年没有蚊子的司天监,突然出现了奇异的“嗡嗡”声!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发现掌中竟然打死了一只半饱的花蚊子!
这是怎么回事?!
而书房里,正在翻阅公文的监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十几年没有蚊虫,大家早已经习惯盛夏也开窗而眠。房里更没有备下什么驱蚊之物。
可今天夜里,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约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来。
天赐“红包”,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终于大家忍不住了,纷纷拿着蒲扇躲出来。
司天监里因为有育种院,花木庄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虫所扰。但那个时候,大家有准备,各种驱蚊的香或者丹药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几年没有蚊子,突然一涌而来,谁睡得着?
诸位大人和学子们也不顾高低,坐到了一处,又气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净了十几年,怎么就突然又蚊虫肆虐了?
书房里,监正大人看着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黄壤端早饭过来的时候,仍然一脸气恨。
监正大人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猜想,他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何事?”
黄壤砰地一声,将食盒怼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个混账吃饱了撑的,铲了我的学田?!”
监正大人低下头,默默地帮她打开食盒,强作镇定:“你那学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乱动?!”黄壤一脸狰狞,“那个看守农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说!要让我知道谁这么手贱,我剁了他的手!”
“咳!”监正大人轻咳一声,一脸严肃,道:“确实可恨。不过你那学田里……不是只有杂草吗?”
“杂草?”黄壤咬牙切齿,“要没本姑娘那杂草,他们能睡这么多年的安稳觉?!吃饱了就打厨子!个顶个的脏心烂肺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对于育种师而言,动人田地等于杀人父母?!”
……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监正大人轻轻擦去额上细汗,道:“确、确实过分!”
“等等……”黄壤突然反应过来,她盯着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长声调,问:“你如何知道,我学田里种着杂——草——”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听说,听说……”
话落,他趁黄壤不备,爬起来就跑!
黄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冲动!
“第、一、秋!”她抄起顶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娘今天要剥了你的皮!”
司天监,所有人都见自家监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监正大人总不好用护身法宝对付她,最后毫不意外地被黄壤投出一记飞竿打倒在地。
黄壤双目通红,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她骑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领,脸都变了形:“混蛋,敢铲我学田!!”她愤然出拳,砰砰两声,赏了监正一对熊猫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