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接钥匙情人变亲眷 醉酒馆翁婿称酒仙
谷三妹在陈怀海的里屋往被套里装被子,陈怀海伸手帮忙,反而帮了倒忙,被子掉地上了。谷三妹笑着说这是女人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陈怀海看着谷三妹忙乎,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炕上说:“这是我这屋的钥匙,你揣一把,以后我就不怕把钥匙落屋了。”谷三妹拿起钥匙扔给陈怀海:“你这屋的门,要锁也是从里面上锁,我拿这钥匙有啥用?”
陈怀海说:“不管咋说,这都是我屋里的钥匙,揣你兜里我放心……揣着?小棉袄和桦子那你放心,他们没意见。”谷三妹扑哧一声笑了,转而哈哈大笑,她收住笑声:“都多大了,咋还跟青瓜蛋子一样,有啥就说啥呗,脸都红了,臊啥!打从我进了这老酒馆,你就没想问问我的身世?”
陈怀海说:“还问啥,在你的一哭一笑里都有了。”谷三妹看着陈怀海:“该问还得问,万一娶个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咋办!”陈怀海一笑:“你比孙二娘还孙二娘!不说了,等哪天高兴了再说。”谷三妹问:“这么说你今天不高兴?”陈怀海诚心道:“钥匙还没接过去,上哪儿高兴去?接过钥匙,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谷三妹沉默一会儿说:“我成过家,后来当家的死了。为了不当亡国奴,他走出梨园上战场,受伤被俘三声笑,鬼子把他的人头悬在城门楼上……”陈怀海伸出大拇指:“爷们儿!真爷们儿!每年祭日我得七碟八碗一壶酒祭奠他!”“从那以后,我也卸戏装,从北平来到大连。”“到底是英雄的媳妇,凛然一个刀马旦!”
谷三妹犹豫良久:“老陈,算了,咱们还是自己过自己的吧。”说着走出里屋。“我不怕!”陈怀海高喊着来到外屋,“你该干啥就干啥,我不会拖累你的。”
谷三妹实话实说:“上回我烧日本人仓库,日本警察来搜查,你拿来用烟熏过的衣裳帮我蒙混过关,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陈怀海说:“不太清楚,只是闻出点味儿来。”“我应该感谢你,那回要是没有你,我未必能活到今天。”
陈怀海这才问道:“老马的枪和手炮是你偷走的吧?”谷三妹点头:“那东西味儿大,我怕日本人闻着了盯上你。”“向老马要军火的人是你吧?”“我们怕那批军火被日本人夺去。”
陈怀海说:“老马撂给我一句话,说哪天碰上向他要军火的人,就说那些军火他没浪费,全用在日本小鬼子身上了。”谷三妹点头:“这话硬气!”“说了半天,你答应接钥匙不?”“跟我在一块儿,可能会没命!”“我不怕。”“可我怕!”
陈怀海掏心扯肺道:“谷三妹,你记住,用着我的时候喊一声,你有个闪失,我张开两个膀子接着你。要真有那一天,能和你共赴生死,也算老天爷开眼,算我的造化深!我们的年岁都不小了,还能在一块儿多少年啊?得抓紧了!”谷三妹热泪盈眶道:“把钥匙给我吧。”
东北开拓团的村田吃不了那里的苦,带着妻子美惠和女儿小尊投奔在大连的岳父来了。美惠对父亲说:“爸爸,那边确实太冷了,有人冻掉鼻子,有人冻掉耳朵,有人冻死了。村田的身体不好,他要是不离开那里,可能就活不下来。”
村田也说:“他们说中国东北的土地很肥,能捏出油来,连粪肥都不用,还说那里的土地太多,当地人种不过来,让我们帮着来种地,实现日满和谐,大东亚共荣。可他们没说那里是多么寒冷,没说那里的中国人不欢迎我们。爸爸,要不是他们把我们骗到中国东北,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痛苦!”
村田岳父斥责:“混账,这样说话是要丢掉性命的!我想每个逃离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理由。软弱的人,我为你们感到耻辱!”村田说:“可是如果您不收留我们,我们一样会丢掉性命!”美惠俯下身求着:“爸爸,求您收下我们,救救我们吧!”村田岳父只好把这一家人安顿下来。
无所事事,村田穿着一身中式衣服逛街,他边走边张望着,走到山东老酒馆门外,看到客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就走进去坐下望着酒菜牌。雷子问:“想吃啥喝啥?您吩咐。”村田指了指酒牌上的烧刀子酒,又伸出二指。雷子来到柜台前说:“三爷,二两烧刀子,没点菜。”
众酒客推杯换盏,很热闹。有两个酒客喝醉了,二人围着桌子唱起了山东柳琴。两个讨酒人从外走进来,唱起了莲花落。三爷倒了两盅酒递给二人,二人喝了酒道谢离去。村田喝着酒,笑眯眯地望着众酒客,他喝醉了,趴在桌子上。雷子走来拍了拍村田。村田仰起头傻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掏出钱放在柜台上,然后趔趔趄趄往外走。
村田回到岳父家,趴在榻榻米上不说话。村田岳父摇头:“他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在哪儿喝的呢?”他贴近村田闻着,“这不是清酒的味。”美惠点头:“我知道了,他一定去喝中国酒了。自从我们到了中国的东北,村田就喜欢上了中国酒。”
村田岳父、美惠、小尊在餐厅吃晚饭。村田走进来笑了笑坐在桌前,他拿起筷子刚要吃,岳父说:“你喝了那么多的酒,还会饿吗?”村田谦恭道:“爸爸,请您不要取笑我了。”
岳父正色道:“我不是取笑你,而是关心你,我不想你的身体和生命毁在中国白酒里!”村田解释着:“爸爸,我感谢您的关心,可是中国白酒并不是像您说的那样,中国的白酒……”
岳父声色俱厉:“闭嘴!村田,你是日本人,你喝的应该是日本酒,你不但自己要喝日本酒,还要让中国人也喝我们国家的酒,我想这才是你应该做到的!”
美惠忙说:“村田,请你不要让爸爸生气。”村田连连点头:“爸爸,您说的这些话,我会牢记在心里的。”美惠笑着:“爸爸,村田一直很尊重您,他会听您话的。”
方先生在大街上讲单口相声:“我今天要讲的这段,是八百壮士守卫上海四行仓库的故事。要说故事这东西,有真的,有假的,而我讲的,是用鲜血染出来的故事,里面都是活生生的人。要说这上海四行仓库,那是一座大楼,楼高墙厚,易守难攻,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非开不可,留下命来。我们这八百壮士就以四行仓库为固守据点,牵制小鬼子的进攻。要说那些小鬼子,他们是斜着眼撇着嘴,目空一切,哪能瞧得上区区一座楼,区区八百人啊。可就因为这瞧不起三个字,坏了事了,坏了大事了,转瞬间,几百具小鬼子的尸首扔在了那里。要说这仗是咋打啊?小鬼子咋说躺下就躺下了呢?咱这就细细道来。有道是,八百壮士一声吼,黄浦江上响惊雷,枪林弹雨四昼夜,除寇救国留美名……”
众路人围观,贺义堂也在其中。一个日本警察走过用日语问:“这人说什么?”大伙都背对着他没人搭理。这个日本警察很鬼,他高声用日语喊:“谁的钱掉地上了?”贺义堂扭头看看日本警察,又看地上。日本警察知道贺义堂懂日语。
方先生继续讲着:“团长谢晋元说,兄弟们,我们已经被小鬼子包围了,这个仓库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能不能活着出去,老天爷说的不算,小鬼子说的不算,是咱爷们儿自己说的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志气,要有中国人的骨气!就算我们还有一个人,也要跟小鬼子拼到底!就算还有一发子弹,也要钉在小鬼子身上!”
众路人鼓掌。日本警察用日语问贺义堂:“他说什么呢?”贺义堂用日语答:“他讲故事。”“什么故事?”“打仗的故事。”“谁和谁打仗?”“人和鬼打仗。”
日本警察说:“他说一句,你翻译一句。”贺义堂迟愣着说:“长官,我耳朵不好使,听不清楚。”“那就离近点!”日本警察拽着贺义堂走到方先生近前。
贺义堂说:“日本警察盯上你了,赶紧换个故事讲吧。”方先生冷笑:“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讲啥就讲啥,他管不着。”“可他让我翻译啊。”“那你就翻译呗。”
贺义堂摆手:“你这是说胡话!我要是把你讲的翻译出来,你还能活吗?”日本警察问:“你们在说什么,翻译啊!”贺义堂说:“长官,他讲的这些东西,我不会用日语翻译。”日本警察吼:“你必须翻译,否则我毙了你!”
贺义堂只好求方先生:“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不要为难我好吗?我请您喝酒。”方先生说:“正讲到兴头上,等讲完了再喝,不急。咱接着讲,谢团长这番话讲得好啊,官兵们听了,就像吃了大力丸,浑身都是劲儿。您要问了,你咋知道谢团长讲了这些话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可就凭着敢带几百人跟成千上万的小鬼子拼命的勇气,他也该说出这样的话!”
日本警察让贺义堂快翻译。贺义堂只好翻译成:“他说……大日本皇军大大的好。”日本警察骂道:“混账,说了这么长,就翻译成这么点吗?”贺义堂翻译:“他说……日本人好,善良,仁慈,宽厚,对中国人好,爱护中国人……”
方先生接着讲:“一队小鬼子耍起小聪明,他们想通过梯子爬进仓库二楼。这梦做得是真美啊,费了半天劲,第一个小鬼子刚爬上来,他不动了,我们的官兵正等着他呢。小鬼子说别开枪,我马上下去。你说下去就下去啊,你上来的时候咋没商量商量呢,行了,临走不能空手,捎颗枪子儿下去吧!”众人大笑。
贺义堂说:“方先生,你别讲了行吗?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你别拉着我啊!”
方先生说:“我想不想活是我的事,你能不能活是你的事,咱俩阳关道各走一边,谁也拉不上谁。还有,我在这讲得好好的,你自己往我身上靠,到头来还埋怨起我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贺义堂无奈地说:“我这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啊,好,那我就把你说的全翻译给他!”
方先生冷笑:“好啊,我正愁他听不懂呢。你就说,日本小鬼子不得好死!”
日本警察催着贺义堂翻译,贺义堂翻译:“他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听里面有个鬼字和死字。他是不是在骂我们日本人!”日本警察抽出鞭子,“不说实话,我先打死你!”贺义堂吓得不吭声。方先生还在讲:“书接上回,小鬼子挨了枪子儿,脑袋开了花不说,梯子也倒了……”
日本警察抡鞭子抽方先生。方先生不躲不闪,继续讲着:“这下好了,满梯子的小鬼子全摔了下去,一个砸一个,腿断胳膊折,鬼哭狼嚎啊。这就叫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他被打倒在地。贺义堂喊:“长官,他说的不是日本人!”日本警察抡鞭子抽贺义堂。众人全跑开了。
陈怀海迎面碰见贺义堂捂脸走着,问清原委,赶紧按贺义堂指的方向跑过去,只见满头满脸是血的方先生躺在地上,就上前扶起他:“走,咱哥儿俩喝口去。”
方先生趴在陈怀海炕上袒露着鲜血淋淋的后背,陈怀海和谷三妹给方先生擦血迹,上药包扎。方先生说:“我何德何能,让你们两口子为我一个人忙活啊!”
陈怀海说:“就凭你这张嘴。”方先生脱口而出:“那我得耍耍嘴了,祝你俩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相亲相爱、同心同德、花开富贵、早生贵子……”
陈怀海笑着:“行了,早生贵子就算了。”方先生说:“算了干啥,该生还得生。”谷三妹打趣:“我看行,要不生一个?”陈怀海摇头:“你可饶了我吧。”
谷三妹说:“方先生伤得不轻,正经得养一段日子。”方先生一笑:“这叫伤吗?这叫彩儿,红的,黄的,青的,紫的,这就是一幅画啊。”
谷三妹说:“方先生,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开玩笑,我真佩服你。”陈怀海接上:“那是,打我第一天见到方先生起,就服他这张嘴了,有空教教我呗?”
方先生说:“行啊,等下回再有这好事,我叫上你不就完了,顺便送你一幅画。”陈怀海说:“成啊,到时候你说一句,我学一句,我给你打下手。我供你酒,你让我乐,这买卖不亏。”方先生感叹道:“陈掌柜啊,我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就头回碰上你这样的人!”
方先生在陈怀海家住了几天要走了,陈怀海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说:“方先生,我没别的意思,这点钱放你这,看着它就想起我来了,当个念想吧。”方先生说:“转着圈说话,难为你一番心意,我就不骂你了,收回去。”谷三妹说:“方先生,我说一句行吗?说对了当然好,说不对你就当我胡说。我知道你是条硬汉子,铁嘴不饶人,可这话啊不一定非得顶着风说不可,稍微顺点风,就能少吃点亏。”“说完了?”方先生一摆手走了。
村田的酒瘾上来了,他穿着和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来到一个僻静处,看周围没人,从树洞里掏出个包裹,拿出一套中式衣服穿上,然后不声不响地进老酒馆里喝酒。他过足了酒瘾,走到那个僻静处,在树洞里找包裹,包裹没了。他只好回到岳父家,走到小尊窗外轻轻敲窗户,让小尊给他拿一件衣服出来,别让其他人看到。小尊很乖巧地办到了。
村田又要出去走走,妻子想跟他一块儿去,他推说下回吧。他出了家门,又故伎重演,进了老酒馆默默喝酒。
陈怀海走过来望着村田问:“喜欢烧刀子?”村田朝陈怀海笑笑,点点头。陈怀海热情介绍:“看来你喜欢喝烈酒,我们这里的烈酒不少,扳倒井,闷倒驴,老烧锅,烧刀子,跑舌头,吹破天,你都可以尝尝。慢慢喝吧,不打扰了。”
一个酒客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从村田身边走过,撞了村田的桌子。桌上的酒壶撞倒了,酒洒了,他继续朝门口走。村田一把拽住酒客的衣服,指着倒在桌上的酒壶。陈怀海过来问出啥事了,村田指了指酒客,又指了指酒壶。
陈怀海问村田:“你是说他把酒壶撞倒了?”酒客喊着:“我撞的?我咋不知道?你就是看酒快喝没了,耍了这一招,赖到我身上!”村田欲言又止,他摇着头,摆着手。“好了好了,这酒算我的。”陈怀海搂着酒客的肩膀,“你喝了不少,先回去歇着,等下回来,咱再说。”
村田走过去把钱放在柜台上。陈怀海说:“还没喝完,咋结账了呢?三爷,再给他打二两烧刀子。这是我赔您的酒。刚才那位把你的酒撞洒了,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不能当众说出来,因为大家都是奔着找乐来的,本来喝得舒舒服服乐乐和和的,要是为一点小事闹心,这酒不是白喝了?先生,你心胸宽绰,没跟他吵闹,我不能让你把委屈带回家,我要赔你的酒,赠你一道菜。你先回座上去,我一会儿把菜牌拿过去,想吃啥尽管说。走,咱过去。”
村田连吃带喝非常过瘾,而且听了掌柜的说的那些舒心话,觉得没有白来。可是,他来到另换一处的藏衣服的地方,包裹又不见了。当然,他还是让女儿帮忙。小尊真乖,总能按他说的办。
村田的酒瘾总是犯,这次他重新换了藏衣服的地方。想不到他正在脱下和服换上中式衣服,岳父出现了,把他逮个正着。
翁婿俩回到家里,村田说:“爸爸,我真没想到是您跟我开的玩笑。您为什么要偷走我的衣服呢?”岳父正色道:“我没跟你开玩笑。对于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人,我要让你原形毕露。”“爸爸,您差一点就达到目的了,因为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件衣服了。”“村田,你说过不再去喝中国酒了,为什么出尔反尔?”
村田说:“因为我想不通,难道我们吃什么喝什么,还要分日本的和中国的吗?”岳父说:“但是我和你的妻子都不喜欢中国酒的味道。”“我可以把味道隐藏起来。”“看来你是不听我的话了?我收留你们是个错误!”
美惠看爸爸出去了,就指责村田不该跟爸爸那样说话。村田说:“如果爸爸能说服我,我倒是非常愿意听他的话。酒各有各的味道,你没喝过中国白酒,没去过中国酒馆,不懂得其中的美妙。我们远离祖国,已经够可怜的了,不要再为难自己,能快乐就快乐一点吧。”
村田豁出去了,他不再偷偷摸摸换衣服,直接去老酒馆过酒瘾。在这里喝酒心情舒畅。看,众酒客吆五喝六喝着酒,人气多旺!门帘一挑,踩高跷的进来了,扭着舞着唱着。村田喝醉了,拄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喝光酒壶里的酒,从酒楼后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醉眼迷离地走进桦子屋里,一头栽到炕上呼呼大睡。桦子进来,看到村田趴在炕上。就推了推他:“你是谁啊,咋跑我屋来了?”桦子使劲把村田翻过来。村田猛地甩了桦子一个耳光。
桦子没还手,跑出去告诉了姐姐。陈怀海、桦子、小棉袄用马车把村田送到他岳父家院门外。美惠带着小尊赶紧出来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受累了。”
小棉袄生气道:“酒喝多了没啥,送他回来也没啥,可不能打人啊!你看他把我弟弟脸都抽肿了!”美惠躬身道:“实在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我替村田跟你们道歉。”
村田岳父走出来说:“道歉?我们为什么要道歉?要不是在他们酒馆喝了他们的酒,村田会做出这样的事吗?我就说中国酒是害人的,它让人失去理智,让人深陷耻辱!”小棉袄瞪眼:“你说什么?你打完人还赖上酒了?!”
陈怀海说:“这位先生,要是日本清酒不会让人喝醉,我赞成你说的话。”村田岳父蛮横道:“我跟你们无法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村田喝日本清酒,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而喝了你们中国酒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确实无法交流,咱们走。”陈怀海、小棉袄、桦子上马车走了。
小尊说:“爷爷,我觉得您说得不对。爸爸做出这样的事,跟喝哪国的酒无关,是他喝得太多了。”美惠说:“人家能把村田送回来,我们也应该感谢。”村田岳父正色道:“我的话已经说完,如果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以搬走。”
村田酒醒了,他不记得是谁送他回来的,也不知道他打了人。妻子正让他去见岳父,岳父走过来说:“村田,你们一家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抓紧收拾吧。”
谷三妹带着小尊来看桦子。小尊说:“你比我年龄大,我叫你桦子哥吧。桦子哥,我是替我爸爸和我爷爷来给你道歉的。你无缘无故受了委屈,我们应该给你道歉。”桦子说:“是这事啊,不用了。”“你要是不解气的话就打我吧。”“打女人不是爷们儿。我不生气了,你走吧。”
小尊说:“看来你还是没有原谅我们。”这时,小棉袄过来了,她望着小尊:“怎么瞅你眼熟呢?”小尊赶快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村田的女儿小尊。我来向桦子哥道歉。”小棉袄说:“还叫桦子哥?你少跟我们套近乎!”
小尊说:“我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希望你们相信我。”小棉袄撇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你想得美!我问你,你的诚心在哪儿呢?”“如果你们还生气的话,可以打我。”“这个主意好,你爹抽我弟弟一个嘴巴,我也抽你一个嘴巴行吗?”
小尊问:“不打脸可以吗?”小棉袄说:“可我弟弟的脸被打了。”“那你打吧。”小尊仰起脸。“这可是你让我打的。”小棉袄说着抡起巴掌抽小尊的脸。桦子猛上前推开小棉袄。小棉袄一巴掌抽空,她愣住了。
桦子让小尊快走。小尊说还没有得到原谅她不走。小棉袄上前拽住小尊的胳膊把她推出去关上门。桦子低着头不吭气。
小棉袄盯着桦子说:“长这么大,这是你头回跟我动手。”桦子说:“我没动手。你不该打她!”“你以为我真能打她吗?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我懂。我就是吓唬吓唬她,看她有没有诚心!”“那你为啥不早说?”“你为了一个姑娘竟然跟你姐动手!”小棉袄气哼哼走了。
桦子觉得有必要向小尊解释一下,就找到小尊:“我想跟你说一声,其实我姐她没想打你,她就是吓唬吓唬你。我替我姐跟你说声对不起。”小尊说:“她即使打我,我也心甘情愿。你给我道歉,得先接受我的道歉。”
桦子点头:“我接受。”小尊扑哧一声笑了:“我替我爸爸和爷爷向你道歉,你替你姐姐向我道歉,这是多么好笑啊!桦子哥,你是个好人。”“你也是好人。”“我和爸爸妈妈要离开大连,希望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见面。再见!”
村田想挽回局面,就摆着清酒请岳父喝。岳父问:“这是告别的酒吗?”村田说:“爸爸,我惹您不高兴了,向您道歉。”岳父冷着脸:“只要你能离开这里,就是最真诚的道歉。”村田倒了两盅清酒:“爸爸,我敬您。”
翁婿俩喝着,岳父说:“我已经喝了这么多,不能再喝了。”村田说:“爸爸,这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了,如果我们回中国的东北,可能会冻死在那里。”“冬天快过去了,你们会活得很好。”“可是下一个冬天早晚会到来。”
岳父说:“你要是不喝中国酒,可以留下来。其实我也不希望你们离开我,因为那样我会非常孤独。”村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小酒罐,给岳父倒酒。岳父继续说:“这都怪你们的妈妈,她抛弃了我,要不然我怎么会孤独呢?不怕你笑话,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喝酒,也因为喝酒,做了很多对不起你们妈妈的事,可是她从来不埋怨我。直到我老了,不能再赚钱了,她带着所有的钱跟我离婚了!”
村田说:“爸爸,多谢您的提醒,来,我敬您。”岳父喝酒,他咂巴咂巴嘴:“这是什么酒?味道不错,香醇,浓厚。”村田老实说:“这是中国白酒。清酒喝光了,我们只能喝中国酒。我说过,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干杯!”
岳父一仰头,把一盅白酒喝了。村田又倒酒,二人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翁婿俩都醉了,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
村田岳父从自己屋来到客厅高喊:“美惠!村田!小尊!”没人搭言。这时,他看见村田和美惠走进来,就问:“你们去哪儿了?”美惠说:“我们出去走走,顺便买点要带走的东西。”“你们走了谁给我做饭吃啊?留下来吧。”村田岳父说着走了。村田笑道:“我就说中国酒是有魔力的。”
翌日,村田来到酒楼对陈怀海说:“陈掌柜,对不起,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陈怀海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原谅我了?我以后是不是还能来?”
“酒楼大门敞着,来了就是客。你喜欢喝中国酒?”
村田沉默片刻:“那是一个大雪天,我在关东山里迷路冻僵了,后来被一个中国人发现,他把我背回家,用酒把我全身都搓热,我在浓厚香醇的酒味中活过来。从那以后,我喜欢上了中国的白酒,体会到了白酒的美妙。”
夜晚,岳父把村田叫到自己屋里问:“你又去那个中国酒馆喝酒了?你要是实在想喝的话,可以买回来喝,那样我们可以慢慢地交流体会。”村田解释:“爸爸,在酒馆喝酒和在家喝酒味道是不一样的。要不我带您去那个酒馆感受一下?”
岳父犹豫着:“我们换一家中国酒馆可以吗?因为上次那个酒馆的掌柜送你回来,我责骂了他。”村田说:“爸爸,陈掌柜是个宽厚的人,他不会在乎。那个酒馆在这附近名气最大,只有到那里才能感受到中国白酒的魅力。”“我们什么时候去?不能让美惠知道。”“明天下午怎么样?您放心吧,不会让她知道。”
第二天上午,村田和岳父穿着中式衣服来到老酒馆,他俩坐下默默地喝酒,很有兴趣地看着酒馆的情景。酒馆里很热闹。有酒客边喝酒边下象棋,旁边有人观棋支着。有酒客划拳行令。有酒客喝醉了,独自哈哈大笑。有酒客边喝酒边流着眼泪。村田低声告诉岳父可以放松一点,这里的人都很友好,尤其是陈掌柜。
村田问:“您觉得这个酒馆怎么样?其实酒的味道都差不多,可在不同的地方喝,味道就不一样了。”岳父点头:“你说得没错,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喝酒了。”村田希望往后经常和岳父一块儿来。岳父笑着点点头。
夜深了,村田搀着岳父走在街上,二人都喝醉了,竟然大声朗诵杜甫的诗句。他们觉得,喝中国酒,诵中国诗,是最合适不过了。村田诵:“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岳父接上:“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村田和岳父互相搀扶着走进客厅。美惠问:“你们就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岳父说:“我和村田找个酒馆喝了点清酒。”美惠说:“你们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你们去了那个中国酒馆。爸爸,我真没想到您也会跟他去中国酒馆喝酒,而且醉成这个样子。”村田岳父大声说:“我愿意去哪儿喝就去哪儿喝,你还能管得着我吗?!”美惠摇头:“我的天啊,这个家里装满了酒鬼!”村田小声说:“爸爸,我支持您。”
翁婿俩联手,几乎每天都去喝酒,而且每次必醉,丑态百出。美惠没有办法,只好到酒楼抹着眼泪对陈怀海说:“自从村田来到你们酒馆后,他就喜欢上了这里,而且酒量不断上涨。我本想让我的父亲来制约他,让他少喝一点,可是他不听,还让我父亲也喜欢上了中国酒。本来他们是背着我偷着喝酒的,可当我反复劝说他们后,他们就明目张胆地喝,喝醉了丑态毕露,为此邻居都疏远我们。陈掌柜,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被酒毁掉了。”
谷三妹说:“村田夫人,你丈夫和父亲喜欢喝酒,他们就算不在我们这里喝,去别的地方不也一样会喝醉吗?这事我们没法管啊。”美惠摆手:“不,您没听明白,村田只喜欢你们的酒馆,他说在你们酒馆喝酒有意思,有味道,他一来这里喝就喝醉了。”谷三妹说:“村田夫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听明白了,你先回去,我们想想办法。”美惠说:“你们真会帮我吗?那我先谢谢你们。”
美惠走了。谷三妹问:“老陈,你咋一句话都不说啊?”陈怀海笑道:“说啥啊,这天下真是啥病都有,还有到咱酒馆就犯的病!”
谷三妹说:“不管咋说,人家是得病了,跟咱酒馆有关系,咱不能不管。劝劝他们,让他们少喝点。你多费费口舌,说不定就劝好了呢。”“咋管啊?”陈怀海叹了口气,“我媳妇说得对,那就试试吧。”
村田又来喝酒了。陈怀海过来问怎么一个人啊?村田说他岳父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来。陈怀海坐在村田对面说:“我今天是特地来看看你,想看看你的两个蛋蛋露没露在外面。”村田低头看看裤裆后抬起头说:“陈掌柜,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陈怀海一本正经道:“我没开玩笑!那天你喝多了,裤子掉了,两片屁股蛋子白花花的,把我的眼睛都晃瞎了。你走到门口,摔了个跟头,起来提上裤子往外走,可你的两个蛋蛋露在外面!”村田吃惊了:“还有这事?真的假的啊?”
陈怀海说:“满街的人追着你看,喝醉了逮着屋就钻,还好,那是个男人屋,要是钻进女人屋里,你还能坐这喝酒吗?”村田点头:“我想警察饶不了我。”
陈怀海一脸真诚:“做人有人品,喝酒有酒品,离了这个品字,做不成人也喝不成酒。酒这东西传了几千年,自然有它的好处和妙处。可再好的东西也得看谁用,怎么用。用好了好上加好;用不好就是祸害。不管是中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都不喜欢醉酒的男人,也最瞧不起醉酒后无知、浅薄、庸俗、张狂、下流的模样。一个男人见到酒就如饿虎扑食一样,忘了父母,忘了媳妇和孩子,忘了兄弟和朋友,这样的男人是酒人儿中的败类,我这酒馆容不下!酒到嘴里,多转几个圈再咽下去。酒风、酒韵、酒德、酒境,多品多琢磨,这样才能喝得明白,喝得透亮,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酒人儿。”
村田低着头诚恳地说:“陈掌柜,请你不要再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