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恶魔在人间
赵闵堂从医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怪的事。
这天,一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女人来看病,向赵闵堂诉说道:“赵大夫,我结婚一年多,怎么也怀不上孩子,我听说在妇科上您是专家,所以特来拜访。”
赵闵堂信心满满地说:“来找我就对了。你这种病我看得多了,知道人家叫我什么吗?送子观音!”他给女人切脉,三指在女人的手腕上摸索寻找着,渐渐皱起眉头说,“我腹中绞痛,请稍等。”
赵闵堂走到内屋对老婆说:“我碰上怪事了!来个女人,她怀不上孩子,我给她切脉,可她无脉啊!我以妇科见长,要说是连脉都没摸着,传出去不得被人家笑话死!这边我先稳住,你赶紧去请吴雪初。”
吴雪初来了就给那女人切脉,他正切、斜切、反切后笑了笑说:“这病说难不难,说不难也不轻快,我会把病症跟赵大夫说清楚,由他定夺。”吴雪初说完之后走了。
赵闵堂的老婆主张把那女人打发走算了,赵闵堂却说:“你告诉她我病了,让她改日再来,一定要说她的病我能治!”
夜晚,赵闵堂站在书架前翻书,翻了一本又一本,还是不得要领。第二天,那女人又来了。赵闵堂再给她切脉,切了好久还是摸不到脉,只好糊弄道:“您的病不轻,我需要好好琢磨琢磨,您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那女人走后,赵闵堂的老婆不以为然地说:“你说治不了还不躲,想干啥?”赵闵堂颇为认真道:“躲过今天,能躲过明天吗?碰上病就得想办法治,怎能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性命,知难而退呢?”
老婆笑道:“当家的,你咋变了?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真招人稀罕,我都想啃你一口!要不去问问高小朴?他在江湖上混了多年,见得多。”
赵闵堂摇头说:“师父请教徒弟,那不更打脸?就算他能弄明白,能帮我吗?”老婆说:“试试呗,万一他帮了呢?你要是放不下脸面我去。”
赵妻提一坛酒来到小铃医诊所,嬉笑着说:“小朴,这是你师父珍藏十年陈的花雕,他让我拿来,庆贺你新诊所开张啊!”小铃医笑了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得一见。”
赵妻话语好热乎:“小朴啊,自打你走了以后,你师父今儿个头疼,明儿个腚疼,没一天舒坦的。诊所的事,他谁都不放心,就连我也不放心。他晚上睡觉,冷不丁就能冒出小朴二字来,我知道他是又梦到你了。”小铃医摇头说:“在梦里也不放过我,他这心可够小的。”
赵妻忙解释说:“不是不放过你,是想你啊!你师父那人你还不清楚,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完就完了,不挂心啊!”小铃医问:“您来肯定有事吧?”
赵妻笑道:“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说说吧。你师父那来了个女患者,说是不生孩子。本来这病你师父最拿手,可那女人没脉,你师父满身本事使不出来。小朴啊,我知道你见的事多,有能耐,你说这没脉是咋回事呢?”
小铃医琢磨一会儿说:“我哪知道没脉是怎么回事?哎,吃饱了就犯困,我得眯一会儿。”说着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赵妻走了,一坛酒留在桌子上。
三日到了,赵闵堂要去诊室坐诊,老婆说:“当家的,你还是别去了,咱没必要砸了自己的招牌。就说病得起不来了,那女人也怪不得你。”赵闵堂认真地说:“大夫也不是神仙,碰上医不了的病是常事。要是明知道医不了还自逞俊快,邀射名誉,如此贻误病情,还有医德吗?”
老婆笑道:“我说当家的,你这段日子到底怎么了?这口气让你拔的,吃错药了?”赵闵堂说:“你才吃错药了呢。这话是药王孙思邈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忽然站住,“听人劝,吃饱饭。仔细琢磨,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这招牌不厚实,不禁砸,你告诉小龙,就说我有急事出门,那女人来了就把她打发走。”
那女人来到,听说大夫有急事出门了,冷笑道:“你们不用在我面前唱戏了,我来了三回,赵大夫不是生病就是出门,这不逗我玩吗?我也是经人介绍,奔着赵大夫的大名来的,没想到,他对外称名中医、妇科专家,原来也就这点本事,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赵妻解释道:“这话您可不能乱说,谁还不能有个天灾病痛啊,谁还不能有个急三火四的事啊,做人嘴上得留德。”
那女人挑破缘由说:“明摆着的事,怎么是乱说呢,他推三阻四的,就是因为找不到我的脉。自己能耐不行,还找来别的大夫,那大夫也是无能之辈,真是矮子结交矬子。我明知他徒有虚名又来,就想看看他这出戏怎么个唱法,生旦净末丑,丑角也有好戏啊!”
小铃医忽然走过来大声说:“休要羞辱我师父!我师父是上海有名的妇科专家,你这点小病,用不着我师父伸手,他的徒弟我就行。”
那女人含笑把手放在脉枕上。小铃医切脉,正切、斜切、反切,然后让女人把手翻过来,手心朝下再切。女人吃惊地看着小铃医。小铃医微微一笑,开了药方说:“照方抓药,三服可见分晓。”
赵闵堂回来后,听说那女人的脉在手背上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十分惊奇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脉怎么能跑到手背上去呢?”老婆说:“多亏小朴来救场。我觍着脸低三下四求人家,不是为了你吗!小朴叫你师父了,他说,‘我师父是上海有名的妇科专家,你这点小病,用不着我师父伸手!’那孩子真不错,有情有义,借这个档,把你俩这结解了吧。”
赵闵堂听了老婆的话,在饭店请小铃医。俩人对面而坐,赵闵堂要倒酒,小铃医连忙夺过酒壶倒了两杯酒。二人干杯。
赵闵堂说:“小朴啊,今天这顿饭,我不只是请你,也不只是谢你,我还想请教你。”小铃医摆手说:“不敢当,都是您教得好。手背上有脉,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我爹曾碰上过如此怪异的脉象。已经说清楚了,我可以走了吗?”
赵闵堂说:“我们之间就一杯酒的分量吗?来,放开了喝!”小铃医说:“那好,换大碗吧。”俩人端着酒碗喝,很快有了醉意。
小铃医笑问:“怎么样?是不是用碗喝酒过瘾啊?”赵闵堂咕哝着说:“那是,武二郎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打得了老虎。”
小铃医眯着眼说:“我抱坛子喝酒,还降服了西药厂那个洋人罗伯特呢!”赵闵堂还不迷糊,岔开话题说:“光顾着喝酒,都忘吃菜了,吃菜吃菜。”
小铃医打开话匣子,放开了说:“钱都没了还怕提吗?本来我是没着没落的人,带着老母亲在这上海滩闯荡,卖大药丸和狗皮膏药,卖出去了,混口半饱的饭,卖不出去,就饿着肚子。幸亏您收留了我,不光让我跟我娘吃饱了饭,还教了我不少本事。从这些来看,要说您对我好不好,我只能说一个字,好!这两年,咱师徒俩是转着脑筋琢磨,您琢磨名,我琢磨钱,神龟探病弄鬼神,倒卖西药赚外钱,开讲堂斗对门课,真假虎须险脱身,假大金表害苦人……这些事惹得咱师徒俩是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当时我挨了骂,心有过不去的坎,可现在回头看来,这多有意思啊,半夜梦到,都能嘎嘎笑醒!”
赵闵堂点头笑:“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挺有意思的,你说你怎么琢磨出这么多道道呢?”
小铃医仰头把酒干了说:“我一个巴掌拍不响,得有您那巴掌迎合着,才能拍出动静啊!不就是钱吗,算什么?我娘说了,‘赵大夫对你有恩,就是把你逐出师门,也要好聚好散,记得恩情,要是翻脸不认人,狼心狗肺,那就不是人了!’我娘说得对,我是人,就得像人一样活着,有钱当然好,没钱我照样活!”
赵闵堂醉意渐浓,感慨地说:“小朴啊,我赵闵堂把话放这儿,欠你的钱一定会还给你!”小铃医摇摇头说:“别提钱,那东西伤人伤心伤情谊,不是好东西。明摆着,就是您不给我钱,您招呼一声,我不也来了?够意思不?”
赵闵堂瓮声瓮气道:“够意思……”小铃医大笑:“够意思就喝个痛快!”
这顿酒喝完,师徒俩心结解开,醉醺醺各回各家。
次日,小铃医坐在诊室里正啃着烧饼,看见门外停了一辆黄包车,他赶紧把烧饼塞进嘴里。黄包车夫戴着低檐帽子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低声问:“大夫,你什么病都能治?”小铃医笑道:“敢说什么病都能治的,那是神仙。”
车夫问:“我这病你能治吗?”小铃医反问:“你什么病啊?”
车夫说:“就那个病呗,病在下面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得了这种病,愁死人了。我媳妇对我不错,我不忍心把病传给她,可做夫妻的,能不那什么吗?我越不那什么,她就非催我那什么不可,可催我我也不能那什么啊!”
小铃医皱眉道:“先生,您说的那什么是什么啊?”车夫解释道:“还能是什么,夫妻床上那点事呗。我不那什么久了,我媳妇大吵大闹,急了就要跟我离婚,你说我怎么办啊?呦,你这脸怎么红了?”
小铃医坦承道:“先生,我还没媳妇呢,您说的那些我不懂啊!”车夫说:“原来是个生瓜蛋子,没事,不懂不要紧,能治就行,你能治吗?”
小铃医说:“那得看看啊!”车夫老实解开裤子。小铃医看后皱眉道:“好了,穿上吧。您找过别的大夫吗?”车夫说:“你也知道,这病见不了亮。我倒是找过几个人,可看着都不像大夫,也就你最有大夫样了。”
小铃医笑了:“算您好眼力,我可是师出名门。”车夫赶紧说:“我不管你出自哪个门,只要能治好我的病,钱不少给。”
小铃医很快给车夫开了药方,并告诉他,七天以后再来。
一个礼拜过去,那车夫又来了。他先关上门,然后掏出一沓钱说:“大夫,你真是妙手回春啊,我这病经你手一调理,好了。这是诊金。可是你这药给别人用,为何就不见效呢?”
小铃医解释道:“不是一样的病,当然不见效了。中医讲的是‘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就算得了一样的病,大夫也是因个人的体质差异,病症的轻重缓急,遣方用药也不尽相同。”
车夫挺高兴地说:“看来我找你是找对人了。不瞒你说,我媳妇也得病了。”小铃医问:“先生,您不是没跟您媳妇那什么吗?”
车夫一笑说:“都是人嘛,天天凑一块,没忍住。我媳妇在外面呢,叫她进来?有病就得治,你是大夫,随便看,我不在乎。”
车夫的年轻漂亮媳妇从外走进来,小铃医见了有点不知所措。他给小媳妇切脉后,看了舌苔,思索一会儿,谨慎地开了药方。
没过两天,车夫又把他嫂子带来了说:“大夫,我嫂子也得了那个病,可能我大哥他……算了,不说了,干脆您也给她治治吧。”说着掏出丰厚的诊金。车夫嫂子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小铃医切脉后又开了方子。
想不到,第二天车夫又带来一个轻漂亮的女人,说这是他妹妹,也得了那病。小铃医顿生疑心,觉得里面有文章,问道:“先生,您病了,然后您媳妇病了,接着您嫂子病了,这又您妹妹病了,您的病染给您媳妇也就算了,怎么能染给您嫂子和您妹妹呢,这……这不合常理啊!”
车夫瞪眼说:“我嫂子是我大哥染上的,我妹妹是我妹夫染上的,这怎么不合常理了?”小铃医问:“您大哥和妹夫在哪儿呢?让他们来啊!”
车夫不耐烦了,说道:“这……你管呢,你就先把我妹妹治好得了。诊金不少你的。”
小铃医摇摇头说:“先生,这不光是治病的事!”
车夫来火了:“怎么不是治病的事?大夫就是治病的,有病你就得治,谁得的病,怎么得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小铃医解释道:“我是不该管,可为医者,治病也得防病,您不能把您的病染给别人,这么做不道德。”
车夫盯着小铃医问:“你就说到底治还是不治?”小铃医反问:“先生,您是不是跟窑子有牵连啊?您要是为他们干事,明说好了,不必这样。”
车夫问:“废话少说,一根金条可以吗?”小铃医迟愣片刻笑了:“您是拉黄包车的,哪来的金条啊,玩笑话。”
车夫说:“捡的不行吗?”小铃医正色道:“捡的我也不要。我看你就是窑子的皮条客,专害良家妇女。先生,你也有母亲姐妹,干这滥行当,于心何忍啊!你妹妹的病我治不了,另请高明吧。”车夫点点头转身走了。
没两天,黄包车车夫又来了,客客气气地说:“高大夫,有人请您出诊,我来接您。”
小铃医皱眉说:“怎么又是你啊,我不去!”车夫拉住小铃医的胳膊,凶相毕露地威胁道:“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掀起衣襟让小铃医看他腰间的枪,“上车!”小铃医随车夫来到一处深宅大院,院里房屋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二人走进一间大客厅,屋里陈设讲究,一套高级警察服很醒目地挂着。
车夫摘掉低檐帽子,坐在沙发上说:“愣什么呢,坐呀!我知道你好奇,可好奇多了不是好事,惹祸上身。我的病被你治好了,医术上我信得过你。你这人看起来也不错,就是有点小性子。小性子不怕,你专门治病,我专门治小性子,咱俩合拍。实不相瞒,我的对手正在抓我的把柄,要置我于死地。此事本来只有我知,可我瞒不了你,只能让你也明白明白,都是好兄弟,你替我分担点。话再拉回来,知道的事多不是好事,你要是把这事漏出去,命就保不住了,你明白吗?”
小铃医机灵地回应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明白。”车夫说:“你是跑不掉的,来,咱们谈谈条件吧。”
小铃医说:“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不就是你妹妹的病吗?我治就是了。”车夫说:“不光她的病,不多,没几个了。”小铃医倒是痛快,说道:“好吧,那你把她们都找来,我一次看完。”
车夫厉声道:“混账,这种病能一块儿看吗?就算一块儿看,你不是说也不能开同一个方子吗?按我说的,一个一个看,看完开了方子,你就赶紧拿钱走人,从今往后你不会再看到我。但是,我还得叮嘱你一句,此事你知我知,要是漏出去,出口肯定在你身上,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小铃医被人引到郊外某民宅内,给一个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孩切脉。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
小铃医说:“你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脾胃还有些毛病,需要调理,我再给你开个方子。”女孩问:“我身上的疤痕能祛除吗?”小铃医说:“想祛除甚难,但是可以敷药,让疤痕淡一点。”
女孩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满身伤疤呢?”小铃医摇头说:“你不说,我不方便问。”“你想知道吗?”“我不想知道。”
小铃医站起朝外走,又站住问:“你能说吗?为何在这里?为何染上这种病?门窗都上了锁,外面还有人看着,我想你是被逼迫留在这的。”
女孩的眼泪涌出来:“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救我出去吗?”小铃医说:“你要是被迫的,我应该救你。”“你就不怕惹祸上身吗?”“做大夫的,不能见死不救。”
女孩望着小铃医,急忙吐露真实情况,她悲切地说:“大夫,找你来的那个人是警察局里的高官,恶毒凶狠,贪财好色。我为父亲打官司,被他欺骗至此,长期遭受他的蹂躏。后来他酒后乱语,我才知道遭他蹂躏的还有很多年轻女孩。他以为我们都不认识,其实我们已经悄悄联系上了。他把脏病传给了我们,原本不想给我们治,一起赶走。后来我们暗中串通,都不走,他才想办法花钱给我们治病。眼下你治好了我们的病,他就有可能杀你灭口啊!因为他正要升官,有人跟他争,抓他的把柄。你知道他做的坏事,他能轻易放过你吗?今天应该是你最后一次来我这,估计此时外面有人正等着杀你呢!”
小铃医问:“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女孩说:“你没抛下我不管,你说不能见死不救,我也不忍心见死不救。眼下只有一条路,就是咱俩一起逃走。”
小铃医担心道:“你逃出去后,能去哪儿呢?他是警察,肯定会到处找你。我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可以远走他乡。”女孩问:“我可以跟你一块儿走吗?”
小铃医点点头。他透过门缝朝外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外盯着这里,就说:“我还没想好办法,再说这屋里也没有应手的家伙什。”女孩说:“办法我早已想好,就看你敢不敢了。”
小铃医说:“等着死不如拼命活!”女孩说了她的办法,小铃医点头认可。
门外的陌生人掏出一支烟刚要点燃,屋里来呼救声。小铃医大喊:“救命啊!”陌生人掏钥匙打开门跑进屋,见女孩披头散发,抓着小铃医又打又挠。陌生人上前拉开女孩,女孩抱住陌生人又打又挠。小铃医躲到陌生人身后,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后面勒住陌生人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倒在地上搏斗着。女孩惊恐地望着二人不知所措。小铃医躺在地上,脖子被陌生人掐住,他紧紧攥着陌生人的手望着女孩,张嘴说不出话。女孩突然跑出去,抱着一块石头进来,猛砸陌生人的头。陌生人的手松开了,小铃医大口喘气。女孩拉起小铃医朝外跑,他们刚跑到门口,枪声响了,女孩中枪倒地。“快走!”女孩喘息着把小铃医推出去,然后急忙关上门。
小铃医刚跑几步,听到屋里又传来枪声,他拼命跑着。满脸是血的陌生人走出来,对着小铃医开枪。小铃医背后中枪,踉跄着跑进一个小巷,扶着墙大口喘气,扭头看,后面无人,他继续摇摇晃晃朝前跑。
小铃医跑到赵闵堂家院外,吃力地爬上院墙,一松手跌落到院内。赵妻听到响声,跑过来一看是小铃医,吓得浑身发抖。小铃医喊道:“师母,救我……”赵妻急忙把小铃医领到西屋,赶紧出来关上门。
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赵妻心怦怦乱跳,她抄起顶门棍。“是我,开门!”赵闵堂进来问,“你拿棍子干什么?”老婆示意不要说话,她赶紧关上院门,插上门栓,小声说:“小朴来了,在西屋趴着呢,满身是血,受了枪伤!
赵闵堂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是枪伤?”老婆说:“东北胡子多,开枪杀人是常事,我见过。”赵闵堂说:“我去看看。”
老婆说:“你糊涂了吗?在这上海滩,惹啥祸能招来枪伤,你就不想想?”
赵闵堂犹豫着说:“小朴帮过我,如今能跑咱家来,一定是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老婆说:“当家的,这事可见血了,插上手可能就拔不出来,你没回来前,我就一直琢磨,你就当没回来过,啥都不知道,我去给他包扎一下,然后让他赶紧跑,另投别处。”赵闵堂没有吱声,走向堂屋。
翁泉海正在书房看书,窗外传来声响,他出来一看,发现是小铃医躺在窗外。小铃医呻吟着说:“翁大夫,我被恶人打伤,救救我……”
翁泉海赶紧把小铃医搀到西屋,让他趴在床上。这时候,老沙头、来了、泉子、斧子、晓嵘、晓杰都听到动静来到西屋。
小铃医有气无力地说:“那恶人残害良家妇女,被我碰上,我想救人没救成,侥幸跑了,我救的那个女孩被打死了。”翁泉海问:“你为何跑我这儿来?”小铃医说:“走投无路。”翁泉海说:“血已经干了,需要用水沾湿了才能拿掉纱布,你再忍忍,不要急。”他让来了去打一盆温水,让泉子拿诊箱。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铃医说:“一定是那恶人来了,他们想要我的命。翁大夫,我能不能活全指望您了。”晓嵘说:“爸,他是为做好事受伤的,多可怜,得救他啊!”
翁泉海看着小铃医:“孩子,你是个机灵人,我见识过你的能耐,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你的功力了。其他的人赶快走开!”
老沙头打开院门,两个黑衣人走进来。高个黑衣人说:“有人看见那人进来了,人在哪儿呢?”老沙头带着两个黑衣人走进西厢房。
小铃医趴在床上,嘴里冒血沫子,气若游丝,如死了一般。翁泉海对黑衣人说:“请问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这人中枪,快不行了。”
高个黑衣人的手凑近小铃医的鼻孔试试,朝胖黑衣人点点头,然后问:“他真的快死了吗?”翁泉海说:“我是大夫,人命关天,岂敢妄语。你们要是找他,那就赶紧抬走,千万别死在我这,免得晦气。”
高个黑衣人说:“不是还没死吗,你怕什么?”翁泉海说:“他快死了啊!”
胖黑衣人说:“死在你家里确实不好,走,抬外面去。”翁泉海说:“人之将死,不管犯什么错,也该了了。我是大夫,怎么忍心看着病人死在街上。算了,就让他在这儿,等死了再抬走吧。”
“也好,我等着他死。”胖黑衣人说着坐在椅子上。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小铃医趴在床上,翁泉海试探着小铃医的鼻息,又摸着小铃医的脉,然后说:“此人已死。”
俩黑衣人先后上前检查后,相互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翁泉海说:“死人不能留我这儿啊,抬走吧。”胖黑衣人说:“大黑天的往哪里抬?都死你这儿了,也不差这半夜,天亮再说吧。”
晓嵘透过窗户看到老沙头带两个黑衣人走出院门,她急忙跑出去看究竟。
老沙头告诉翁泉海,黑衣人走了。翁泉海望着小铃医说:“你的本事果然不小。”小铃医没动静。翁泉海拍了拍小铃医的肩膀,小铃医还没动静。晓嵘失声道:“他死了吗?”翁泉海伸手指戳了一下小铃医后背的伤口。小铃医一皱眉说:“轻点,疼!”晓嵘笑了。
翁泉海说:“你这一手练得不错,跟赵大夫学的?”小铃医说:“他哪里会这个,我跟江湖人学的,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装死。”
翁泉海说:“孩子,我可以帮你把伤治好,但是之后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小铃医趴在床上,翁泉海给他取子弹敷药包扎伤口。小铃医对翁泉海讲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爬起身穿上衣服说:“翁大夫,我再次感谢您,话不多说,都记心里,不能再连累您了。我伤好后就联合那几个女人把恶人告倒!我还得赶紧回去找我娘,要不她得急死。”翁泉海说:“先留住你的命吧,你活好了,你娘才能活好。已经派人安排好你娘。外面可能还有眼睛,你再待一天,等过了今天再走。另外,换到东厢房去吧。”
天刚亮,昨夜的那两个黑衣人就来收尸。翁泉海埋怨着:“你们怎么才来啊?今早天没亮,我就花钱叫人把他抬走了,总不能让一个死人在我家熬到天亮吧?”
胖黑衣人说:“你为何不等我们来呢?我们临走的时候,不是说天亮会来吗?”翁泉海说:“我记得你们说的是天亮再说吧,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一定来了,要是你们不来,那我这怎么办?让他臭屋里吗?本来这事就晦气,昨夜里你们来了,我让你们抬走,你们就是不答应,非留我这。为这事,我觉都睡不着了,干脆自己动手,就当花钱免灾。再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本来是挺干净个地方,现在弄了个乌七八糟,我找谁讲理去!”
俩黑衣人相互点了点头走了。翁泉海急忙让老沙头拿酒来。
天亮不久,小铃医和晓嵘站在东厢房窗内,看见俩黑衣人和“车夫”过来,三人走进堂屋。小铃医低声说:“那个车夫就是坏人!”
“车夫”进来坐在桌前,摆摆手让俩黑衣人出去,然后说:“大上午喝小酒,翁大夫好心情啊!”翁海泉说:“一宿没睡觉,喝点酒压压惊。”
“车夫”问:“翁大夫,那人到底哪里去了?”“花钱请杠子班抬出去扔了。一个死人,我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留一个臭尸在我屋里挺到天亮?”翁泉海说着,倒一杯酒干了。“您找的是哪个杠子班啊?”“街上临时找到的。”“可我的人在您门口守了一夜。”“天亮前拉走的,您的人打盹了吧?”
“车夫”冷笑:“没在屋里?”“信不着就搜搜吧。可话说回来,要是搜了个鸡飞狗跳,没揪出一根头发来,我也是不饶人的。”翁泉海又倒一杯酒干了。
“车夫”盯着翁泉海:“都说抬走了,还搜什么啊?再说您是什么人,那可是有头有脸的,您说话我信得着。”他突然拔出枪对准翁泉海,“可我这把枪不认脸面啊!”
小铃医在东厢房窗内看到这种情况,就要往外走。晓嵘抱住小铃医的胳膊说:“不能去!你要是出去,我爸就说不清了!再等一会儿。”
翁泉海看着“车夫”说:“您擎着枪不累吗?喝口酒吧,或许喝口酒咱俩还有话说。”他倒了一杯酒放在“车夫”近面前。“车夫”放下枪,端酒杯喝酒。
俩人相对喝着酒。“车夫”笑问:“翁大夫,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翁泉海笑着低声道:“酒都喝了,还有何话可说?”
“车夫”大惊:“你下毒了?你不用吓唬我,我见过的世面多了。你是在开玩笑吧?”翁泉海正色道:“我对待患者从不开玩笑,但常和自己开玩笑。人哪有没病的,就算身体没病,也会有心病,用不用我给你看看?”
“车夫”又拿起枪对准翁泉海:“一壶酒,你我都喝了。我明白了,你提前喝了解药?”翁泉海哈哈大笑。
“车夫”的声音变柔和了:“翁大夫,你给我解药,我马上就走,咱俩没账算。”翁泉海说:“我说您病了您还不信,您是警察吗?怎么疑神疑鬼的,别害怕,我跟您开玩笑呢,喝酒喝酒。”
“车夫”刚要放下枪,又举起来说:“那你为何说‘酒都喝了,还有何话可说’这句话?为何喝了酒,就没话说了?”翁泉海解释道:“我请您喝酒,您把酒喝了,不就没话说了吗?平平常常一句话而已。我喝酒不喜欢说话,您要想说就说。算了,就当开个玩笑。”
“车夫”狐疑道:“你为何跟我开这种玩笑?”翁泉海说:“您来我这找人,人不在我这儿,您又非管我要人不可,我怎么办?您已经坐这了,我们总得聊点什么吧?权当开玩笑了,行吗?”
“车夫”瞪眼道:“赶紧把解药给我,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好了,好了,您千万别生气,我给你弄碗药来。”翁泉海起身走出去。“车夫”放下枪。
一会儿,翁泉海把一碗水放在桌上。“车夫”急忙把水喝了,举起枪说:“好了,我这就宰了你!”
翁泉海仰天大笑。“车夫”问:“你给我喝的是假解药?我说得没错吧?”翁泉海笑道:“先生,您可以走了,我受不了了。”
“车夫”还是疑神疑鬼:“我的事要是传出去,我好不了,你一家人也都好不了!还有,我要是被你毒死了,你们一家人还是好不了!”
翁泉海说:“请问您说的是什么事啊?我只是一个大夫,有患者来求诊,我只问病,不问其他事,其他的事跟我无关,我也管不了。”
“车夫”收了枪朝外走,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问:“我没事吧?”翁泉海笑道:“那是一碗干净水,喝了清五脏,通六腑,去污气,还能有什么事啊?”
“车夫”带着他的人走了。小铃医问:“翁大夫,他为什么走了?我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翁泉海说:“只有心怀鬼胎者才会上当,他一进来目光狐疑散漫,凶狠中透着惊恐,所谓色厉内荏,杯弓蛇影,就是这个道理。”
小铃医说:“我一定要告倒他,要不他还得祸祸多少女人啊!”翁泉海说:“你自身难保,还告谁啊?你老母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在城外等你,赶紧远走他乡,不要回来了。”
小铃医跪在地上,给翁泉海磕了个头,然后起身朝外走去。他来到城外,来了、泉子、斧子站在一个小推车旁,小铃医的老母坐在推车上。
看到儿子走过来,老母热泪纵横。小铃医给老母擦泪。老母说:“翁大夫给我们拿了钱。”小铃医点了点头,推着车一步一步走了……
小铃医推着老母在郊外又过起了铃医的日子。养好伤,小铃医对老母说:“娘,我还想回去。我的半条命已经浸泡在黄浦江里了,我想拜翁泉海为师。”
老母说:“他救过你的命,你俩也算有缘分,可能会收留你。这事先放放,就是回去,也得等这阵邪风刮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