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陵请愿
赵闵堂一到诊室,小铃医就忙着给他倒茶:“师父,我听说翁泉海大夫正带头出面抗议废止中医议决案,街面上都传开了。真没想到,那翁泉海的胆子这么大,这是多大的事啊,他哪来的底气呢?”
正说着,吴雪初来了,关切地问:“闵堂,你不是身体有恙吗,怎么还来坐诊啊?”赵闵堂笑道:“强挺着呗,再说你耳朵不好,不也强挺着吗?雪初兄,你就不要玩笑了,到来所为何事啊?”
吴雪初告诉他,翁泉海他们要举行全沪中医药团体联席会议。听说神州医药总会、中华医药联合会、上海中医学会都参加。大会当天,要求上海全市中医中药界休业半天,以示声援。他打算届时休业半天,声援大会,问赵闵堂是否参与这事。赵闵堂说他也休业半天。
但是,赵闵堂回到家里又犹豫了。停业半天少赚诊金是肯定的,停业声援大会,态度就明朗了,是和官方顶风对着干。上海中医药行当全加上才多少人?万一敌强我弱,一击即溃,我这小诊所的顶梁柱细,经不住大风啊。可要是不停业,别人都停业了,岂不被人笑话?赵闵堂不知道该咋办了。
全沪中医药团体联席会议当天,上海中医药界有一千多家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会议,把上海仁济堂施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会议上,众中医誓言要把中央卫生会议议决案反对到底,并决定3月17日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议定具体抗争方法。
赵闵堂没有参加会议,让小铃医去凑了个数。
小铃医开会回来很是激动,他对赵闵堂说:“师父,我这回真开眼了,那会开得好热闹,我进不去,就在门外,动静也震耳朵啊,大厅里挤满了人,连天井中也全是人。翁泉海讲话说,国脉所关,民命所系,中央卫生会议既无中医药人员参加,该议决案效力不能及于中医药。师父,这话说得太对了,凭什么开废止中医的会,不让中医参加呢?还要把中医改名为‘旧医’,让西医叫‘新医’,这是什么道理!”
赵闵堂说:“你听得挺仔细啊,话都背下来了?你没讲两句?小朴啊,我看你是块好料子,早晚也能跟翁泉海一样,站在台上吼上一嗓子。”小铃医笑道:“师父您又取笑我!”
饭桌上,赵闵堂两口子也在议论这事。老婆劝他不能太小心,那翁泉海说冒头就冒头,全上海谁不知道他的大名,这就叫一个大雷天下响。机会难得,还是得多少掺和一下,就算不带头,也得留个名。该参会也参会,去了就算不吭声,总比缺名少姓强。枪打出头鸟,带头的挨刀。这是一盘什么菜,里面有多少肉,得想清楚。赵闵堂觉得老婆说的不无道理,他心里暗自琢磨不吭声。
上海中医学会会议室的桌上堆了许多信函,苏、浙、皖、赣、鄂、湘、鲁、粤、贵、川、晋、豫、闽、辽等15省都有复电,说决定派代表参加大会。上海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也都说一致拥护中医中药。
再加上神州医药总会、中华医药联合会、上海中医学会、上海医报工会等37个团体,这声势够大。
另外,还有一些没参加上次会议的中医也提出要参会,有陆瘦竹、魏三味、吴雪初、赵闵堂,等等。当初找他们,他们以各种缘由推辞,现在看到声势了,又要来参会。众中医商量一下,觉得这是全国中医的事,不管是谁,只要想为中医界出份力,都该欢迎。再说这几个都是上海有名望的中医,他们想参会,应该欢迎。大家的目的是推翻议决案,为此,需要汇流成河,聚积所有人的力量。
开会了。上海总商会大厅内,讲台上方“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的横幅十分醒目,左右悬挂着巨大的对联:“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药以防经济侵略”。
四面墙壁贴着很多标语。“拥护中医药,就是保持我国的国粹”“取缔中医药,就是致病民的死命”“反对卫生部取缔中医的议决案”“拥护今日举行之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几百人坐在大厅内,热闹非凡。翁泉海、赵闵堂、吴雪初、齐会长、魏三味、陆瘦竹、霍春亭等众中医都在座。
翁泉海上台发言:“各位同仁,我翁泉海是上海一名普通的中医,在各位前辈和同仁面前,我位卑言轻,着实不能担此重任。但有幸得各位同仁抬举,我才斗胆站在这里,深感荣幸的同时,更倍感泰山之重。全国中医药全体之团结,与此次之全国代表大会,为空前未有之首举。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千层浪又能汇聚在一起,实乃我中医药之幸事。我中医药界,受人摧残,至于如此,实堪痛心。今日为我们代表大会开幕之第一日,我中医药界同仁,应以今日为纪念日,亦即‘三一七’为我们今后永久之纪念日!
“我国数十万中医为全国百姓的医疗保健而奔波忙碌,而全国西医不过几千人,并多数集中在城市,无数县乡村,甚至连一个西医都没有。百姓一旦得病,依仗何人?中卫会议案如果实行,病者势将坐以待毙!且药材农工商人全体失业,影响国计民生不堪设想。废止中医,就是视百姓生死而不顾!置国计民生而不顾!
“此次少数西医操纵中央卫生委员会,借其参政之势力,私营逞威,摧残中医,既加以恶名曰‘旧’,又设种种苛法,禁止登记,禁止学校,取缔新闻杂志及登报介绍,使我中医前不得继往,后不得开来,虽欲改进,其道无由,嬴政焚坑,尚不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高呼:“提倡中医中药就是保全中国文化经济!”“全国中医药界团结起来!”“中国医药万岁!”
中医代表纷纷上台演讲……
此次到会的代表来自全国15个省,243个县,4个市,共计281人。会议收到提案193件,成立了“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主张派代表赶赴南京,向国民党三中全会及国民政府请愿,不达撤销废止旧医案之目的誓不返乡。
经过大会讨论,要选出五个代表赴南京请愿,已经敲定四人,还差一人。有人提到赵闵堂,说他留过洋,见识广,又口齿伶俐,善于表达,可肩负此重任。翁泉海为此事找到赵闵堂,希望他参加。
赵闵堂推托道:“翁大夫,我何尝不想为我国的中医中药做点事啊,只是我身体有恙,已经半年有余了,一旦不舒服起来,脑门冒汗,眼冒金星,腿脚无力,需即刻卧床,更讲不出半句话来。因此难扛此重任,万一半路病倒,耽误了大事,那就罪该万死了。”他说着紧皱眉头,面露痛苦状。翁泉海说:“正好全国的同仁们大都还没走,可以给你看看。”
赵闵堂说:“我自己的病还用旁人诊治吗?不瞒你说,此病我心知肚明,只是还在治疗当中,再有半年,必会病愈。”翁泉海说:“我们去南京请愿,只需几日而已。”
但是赵闵堂还是百般凑理由推诿。翁泉海只好告辞,另寻他人。
老婆对赵闵堂的推诿很是不满,指点着他的脑门子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是成了,说不定还得写进书里,子孙万代都记着你的大名!你怕什么?上海也是大地方,要是政府有意见,早就动手了,还能让你们把会安安稳稳开完吗?”赵闵堂听着老婆的话挺入耳,还是不吭声。
翁泉海回到上海中医学会会议室,告诉另外三个中医代表,赵闵堂身体不适,不能去南京请愿,是否再想办法。他从包里拿出请愿书说:“我们去南京的请愿书,我已经初拟好了,题目为《呈为请求排除中国医药发展之障碍,以提高国际上文化地位事》,此请愿书递交国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及民国行政院。另一份题目为《呈为请求明令却回废止中医之议案,并于下届卫生委员会加入中医,以维国本,而定民心事》,此请愿书递交卫生部。各位看看,望多提建议。”
三个中医代表聚精会神地看请愿书。
这时候,赵闵堂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各位同仁,我此番前来,就是想和你们一起去南京请愿。我身体有恙,是自己的事,不能因为自己的小事,耽误了国家的大事,耽误了中医药界的事。孰大孰小,我赵闵堂还是分得清的。”
翁泉海高兴地说:“讲得好,我们需要的就是赵大夫这种执着的精神。欢迎你的加入,只是一旦决定下来,就不能更改了。”赵闵堂郑重地说:“我赵闵堂说话掷地有声,决不更改!”
翁泉海环顾众人说:“好,现在人全了,我们开个小组会议。2月23日举行的中央卫生委员会议上,被邀的卫生委员全是西医。他们说,中国卫生行政最大的障碍就是中医中药,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一新民间的面貌,就是废除汉医汉药,所以卫生会议要负起全责拟订议案,交由政府执行,才算完成革命大业。卫生会议有这些西医专家,再加上汪精卫一派的中央委员,更是如虎添翼,他们认为废止中医案一经通过,只要交政府执行,便可以安然达到目的。而我们在此时逆流而上,可谓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溅起的浪花到底能不能掷地有声,还是未知。此番去南京请愿,任重道远,前途未卜,大家心里要有所准备。”
几个代表一一表态:“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前往,就是义无反顾,就算血洒南京城,也在所不惜!”“我已把后事安顿好了,现在是一身轻松。”“能有机会为我国的中医中药尽一份微薄之力,我们的荣幸,一条命算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重比泰山,虽死无憾!”
赵闵堂最后说:“各位说的有些严重了吧,不就是请愿嘛,怎么还生生死死的?咱们已经召开了全国医药代表大会,会开得不是挺顺利吗?也没人反对啊?”
翁泉海说:“赵大夫,我们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因为事有千变。志坚未必事成,但志不坚事必不成。我们需要众志成城的信心和义无反顾的决心。”
赵闵堂连连称是。
为表示对赴南京请愿代表团的支持,岳小婉等戏剧演员进行义演。散戏后,岳小婉请翁泉海上汽车,要送他回家。
翁泉海说:“岳小姐,多谢您的盛情款待,翁某代表赴南京请愿代表团再次感谢您。”岳小婉说:“翁大夫,您就不要客气了,你们做的是大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文艺界帮不上别的忙,唯有尽绵薄之力,为你们壮行,望能早日凯旋归来。”她说着拿出一个布包,“这是用细钢丝织成的背心,可防刀防弹。此行任重道远,还是有备无患为好,望不要推辞。”
翁泉海接过布包说:“岳小姐一番心意,翁某无以为报,只有铭记在心。”岳小婉说:“如果您想报答,那就安安稳稳地回来,再为我抚琴一曲。”
回到家里,翁泉海来到老沙头屋内说:“老沙,咱俩认识一年多了,日子过得真快,你哥哥我这人毛病不少,上了急劲,话没轻重,拿不准尺寸,要是哪句伤到你了,望不要挂怀。”老沙头摆手说:“哪有的事!”
翁泉海继续说:“我知道你是老北风磨出来的人,皮糙肉筋道,平常事进不了你的心。老沙啊,你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我当初留你,是想感谢你,可日子久了,我都忘了要感谢你的事了。你就像我的兄弟,在你面前,我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连个吃相都没有,倒是轻松自在……老沙,我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值当了。老沙,哥哥我走了,如能平安回来,你可得给我炖上一锅好吃的……”
老沙头低着头,轻微的鼾声传来。翁泉海扶老沙头躺在床上,给他脱鞋盖被子,熄灯走出去。老沙头闭着眼睛装睡,眼泪从眼角缓缓涌出来……
第二天上午,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站成一排,翁泉海对他们说:“来了和泉子跟我时间最长,斧子来的晚点,小铜锣最晚。可不管早来晚来,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今天为师把这几本书分别赠送给你们。来了,这本《黄帝内经》送你,学医而不读《灵枢》《素问》,则不明经络,无以知治病之由。《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送给泉子和斧子,不读《伤寒论》《金匮要略》,无以知立方之法,而无从施治。《本草纲目》送给小铜锣,不读此书,无以知药之性,得药之性,再尽人之性,则可去疾除病。你们可以各自专心研究自己手里的书,然后再互换所学,交流心得,以求齐步前行,持之以恒必成器。为师希望你们在今后的路上,能互相辅佐,成为一辈子的师兄弟,千万不要因贪名求利而反目成仇。”
来了问:“师父,您今天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泉子说:“是啊,师父,有您在,我们跟您学就行了。”小铜锣说:“师父,是不是我们哪做错了,您要把我们逐出师门啊?”斧子说:“师父,我不走,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翁泉海笑道:“你们说什么呢?这是我给你们留的作业,我去南京,你们在家看书,等我回来,是要考问的。”几个学徒这才放心地笑了。
赵闵堂虽然答应去南京请愿,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就来到吴雪初那里。
吴雪初奇怪:“闵堂,你不是要出发了吗?怎么有空跑我这来了?”赵闵堂一笑:“那是明天的事,不急。雪初兄,你不得请我喝顿壮行酒啊?”
吴雪初说:“当然,明天你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请你了。我听说废止中医的事,是汪精卫在后面坐镇,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啊!此次你们南京之行就是跟他对着干,他能善罢甘休吗?说不定使出什么手段来。”赵闵堂说:“难道他还敢当着全国人的面,砍了我们的头不成?”
吴雪初说:“他们会明着来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闵堂啊,你这人是真琢磨不透,嘴上说听我的,可转头就变了,一声不吭钻进网里被套住了,我还能把网破了救你不成?我只是把话讲到底儿,说不定你们去了,不但什么事都没有,还载誉而归呢!算了,晚上咱老兄老弟好好喝一口,给你好好壮行。”
赵闵堂站起身说:“雪初兄,壮行就算了,我今晚得回家吃,要不我家那母老虎不答应,告辞了。”
回到家里,赵闵堂把吴雪初说的意思学给老婆听。老婆说:“我说你得小心点,你就是不听,这回好,万一他们起了杀心,你们五个就是挨刀的小羊羔!”赵闵堂皱眉说:“你不是说机会难得,要是成功了,大名还能写进书里吗?”
两口子互相埋怨,最后,还是老婆的馊主意,让赵闵堂装病。
赵妻来到翁泉海家说:“翁大夫,闵堂他突发重病,躺床上起不来了!”翁泉海急忙来到赵家,给赵闵堂切脉:“赵大夫,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赵闵堂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翁大夫,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快死了。”
翁泉海说:“赵大夫,你的病虽重,但不致命,我给你开个方子。”“多谢费心,我的病自己清楚,旁人的药我信不过。我一心想去南京,为咱中医药界尽点微薄之力,可……唉,我对不住你们,心里有愧啊!”赵闵堂挤出一滴眼泪。
翁泉海安慰道:“千万别这么说,事由天定,我等尽力而为就好。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有很多事要办,告辞了。”
翁泉海走后,赵妻进来喊:“起来吧,都看不见人影了,我才关的门。当家的,你这戏演得不错啊,眼泪都挤出来了,还不多不少,一滴正好。”
要出发了,葆秀帮翁泉海在镜子前穿法国大衣,她俯身用袖子给翁泉海擦皮鞋。翁泉海躲闪着。葆秀按住翁泉海的鞋擦着说:“鞋是男人的门面,穿的差点没事,鞋得干净。”
车来了。翁泉海深情地说:“葆秀,家里的事……”葆秀摆手:“别说了,我都明白,走!”她说着提起行李箱。晓嵘、晓杰、老沙头、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站在院里。来了接过葆秀手里的行李箱。晓嵘和晓杰分左右两侧抱住翁泉海的胳膊。几个学徒争着要跟师父去。
翁泉海说:“都不用去,这几天你们在家好好待着,都歇歇,不要惹是生非,等我回来。”说完朝院门走去,葆秀望着翁泉海的背影,突然高声喊:“等等!”翁泉海转身望着葆秀。葆秀望着翁泉海,摆了摆手,眼泪突然涌出来。
岳小婉坐汽车回家,她刚下车,就遇上提着包裹站在门外的葆秀。葆秀说:“您是岳小婉小姐吗?岳小姐,我给您切过脉,上回我给您开的方子,用得怎么样啊?”岳小婉皱眉问:“什么方子?我记不清了。”
葆秀笑道:“喝凉开水啊,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透亮了,喝凉快了,就舒坦了。”岳小婉点头一笑:“哦,我想起来了,可我到家就舒服了,用不着喝那东西。”
葆秀说:“往后要是再不舒坦,就不用去诊所找大夫了,在家喝凉开水,保准您喝完身轻气爽。”“多谢指教。”岳小婉欲走。
葆秀大声问:“岳小姐,用不用我再给您把把脉?”岳小婉琢磨片刻,含笑道:“请吧。”
葆秀跟着岳小婉来到客厅。二人坐下。
岳小婉问:“您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洋酒呢?”葆秀说:“有汤吗?泉海最爱喝汤了,山药牛尾汤,莲藕龙骨汤,萝卜鱼丸汤,番茄牛肉汤,猪骨黄豆苦瓜汤,冬瓜薏仁鲫鱼汤,枸杞山药炖鸡汤,南瓜百合银耳汤……就因为他爱喝汤,我也跟着喝习惯了。您说的什么啡啊什么酒啊,我和泉海都喝不出滋味来。”岳小婉说:“对不起,我这里没有汤。”
“没有汤就不喝了,还是白开水来得凉快。”葆秀说着打开包裹,拿出一件法国大衣,“岳小姐,您到底是经过大世面的人,好眼力,买的这件法国大衣真漂亮。可不巧的是,我也买了和这件一模一样的大衣,并且比您买得早。泉海喜欢得不得了,穿上就不想脱下来。我跟泉海说,不能总可着一件穿,早晚得穿坏。可谁想您是雪中送炭,又送来一件。我说泉海啊,你换这件穿穿。泉海说一件衣服穿久都穿得贴身了,换了新的生得慌。我怎么劝他都不肯换下来,也只能由他去。对了,他这回出门,穿的还是我给他买的那件。既然多了件一模一样的,他又不穿,放家里也没用,还占地方,我想还是还给您吧。”
岳小婉一直笑着听葆秀说。
葆秀看着岳小婉说:“岳小姐,我知道你们唱戏的最会打扮了,我想求您教教我,怎么给泉海也打扮打扮。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个出落得可水灵了,也得好好打扮打扮。”岳小婉说:“打扮的事好说,有空您就来,我一定倾囊相授。”
葆秀继续讲:“对了,还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怎么说呢?我一个人照看泉海,又照看两个女儿,着实有些忙不过来,您要是有空,帮我照看照看他的两个女儿如何?教她们唱唱戏,也练成一副巧嗓子。”岳小婉说:“没问题,有空带她们过来吧。”
葆秀说:“岳小姐您真是爽快人,只是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等泉海回来定夺,万一他不喜欢让女儿学唱戏呢。”岳小婉说:“那就等你们商量好再说吧。”
葆秀笑了笑:“岳小姐,我知道您是个忙人,打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有空到我家吃饭。”岳小婉说:“您太客气了。”葆秀说:“是您客气,冷热都惦记着。好了,不打扰了。”
葆秀走了,岳小婉送到门外,她望着葆秀的背影,摇着头笑了笑。
上海火车站,三十多人的军乐队在站台奏军乐。站台上挤满了中医界、中药界等一千多前来欢送的人,他们手里挥舞着旗帜、标语。齐会长、吴雪初、陆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众人都在人群中。
翁泉海望着欢送的人群,不禁热泪盈眶。记者给五名中医代表合影。站台隐蔽处,赵闵堂装扮成弓腰老者,拄着拐杖,戴着大檐帽子和口罩。
火车缓缓开出上海车站,五个中医代表坐在座位上看报纸。过道另一侧,那个“老者”还是戴着大檐帽子和口罩,闭眼坐在座位上,身旁放着拐杖。
赵代表问:“翁大夫,我们到了南京后,先去哪个部门请愿呢?”翁泉海说:“我想应该先去国民政府。”
钱代表问:“用不用先拜访几位中医界的元老,请他们出来露露脸呢?”孙代表说:“这倒是个好想法,只是有些老中医,是自扫门前雪,不问天下事,咱们能请得动他们吗?”
李代表说:“有名望的老中医们大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社会关系,我们要想把事做大做响,最好有他们的支持。”
翁泉海说:“中央卫生会议上,《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已经通过,外国的药商准备了巨额款项支持这个提案;相比之下,我们势单力孤,如想成功推翻此案,只能靠全国人民和同业的鼎力支持。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的人或者团体,我们都应该把他们召集过来。”
过道另一侧,那个“老者”斜扫了翁泉海一眼。翁泉海去方便,在过道上被伸出来的拐杖绊了一下,客气地说:“先生,麻烦您把拐杖收起来。”“老者”收回拐杖,闭上了眼睛。
火车奔驰着。“真热啊!”翁泉海说着脱掉法国大衣,他望着“老者”,“老先生,您不热吗?”“老者”不语。赵代表说:“看起来年岁不小了,耳背。”
翁泉海道:“还别说,有些人真就分不出冷暖来,冷了他的时候,他是上蹦下跳,使劲往上贴;热了他的时候,他却跑得远远的,生怕旁人害他。这种人就算活了百年也是活不明白,白活。”
火车停靠在南京站,乘客纷纷下车。“老者”拄着拐杖也下了车。站台的地上铺着黄色的呢毡,上面站着上千欢迎的人,还有乐队。翁泉海等五个中医代表下了车。乐队奏乐,掌声雷动。南京的中医药界人士上前跟翁泉海等人握手。记者纷纷拍照。
翁泉海高声说:“多谢各位同仁前来迎接,翁某代表全国中医药五人请愿代表团谢谢各位了。我们此次南京之行,肩负着全国中医中药兴亡的重任,也知任重道远,前途未卜。但我们身后,有全国八十三万中医,二十余万家中药铺,有如此强大的后盾做靠山,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这样做了,无愧几千年的中医传承,无愧老祖宗对我们的期望,无愧全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持!”
晚上,赵闵堂闭着眼睛躺在旅馆的床上,一会儿,他又坐起拿着桌上的报纸,看关于欢迎五位代表的新闻,他觉得那五个人真的很风光,而自己却扮成“老者”,窝囊啊!他犹豫半天,也想加入代表的行列,就走出来,到翁泉海和代表住的房间门外欲敲门,他迟疑了一会儿,感觉这样太不合适,就收手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这时候,翁泉海和另外四个代表正议论着,请愿书呈交上去了,怎么还没回信啊?几个人心中都没有底。中医李代表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站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倒在地上。
翁泉海众人抬着李代表从屋里走出来,走廊内,那位“老者”拄着拐杖拿着报纸走来,他望着生病的李代表出神。
收音机的新闻节目报道了“中医药五人代表团已经抵达南京,受到当地中医中药界热烈欢迎”的消息。岳小婉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一次次往翁泉海所住旅馆客房内打电话,无人接听,终于等到翁泉海进屋,才接了电话。
翁泉海说:“喂,您好!”岳小婉听到翁泉海的声音,拿着电话默不作声,眼泪禁不住流下来。翁泉海对着话筒喊:“您是哪位?不说话我可挂了。”
岳小婉这才大声说:“翁大夫,我是岳小婉。我在南京有朋友,知道你的住处。我给您打了十多个电话,您就是不接,可急死我了!”
翁泉海说:“岳小姐,我这一路是马不停蹄,一直在外面奔波啊!告诉您个好消息,我们的请愿书已经呈交上去了,回话说中国医药有悠久的历史,伟大的效力,为全国民众所托命,不能废止,当尽力援助,并望医药两界共同努力。还说政府行政,不能违背民众之需要,中卫会议决案,不能实行!中医中药,应改进提倡,择其精华之处,可补世界医药之不足……岳小姐,您怎么不说话啊?”
岳小婉问:“您穿上那件细钢丝背心了吗?”翁泉海说:“我……穿上了。”
“那您敲敲它,让我听听声音。”“这……好。”
翁泉海轻轻放下电话,从行李箱里掏出细钢丝背心,再轻轻拿起电话,手拍细钢丝背心喊:“岳小姐,您听着。”岳小婉说:“我知道您没穿,翁大夫,还是穿上吧。”
翁泉海笑道:“岳小姐,您不必担心,我们身后有千千万万只手托着、护着。”岳小婉大声说:“穿上!”翁泉海回应:“好,我这就穿。”他这才穿上细钢丝背心。
岳小婉叮嘱:“翁大夫,这个背心您要日夜穿在身上,绝不能脱掉!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疏忽大意,您明白吗?”翁泉海说:“我明白了。”
岳小婉还是不放心,深情地说:“翁大夫,您一定要保全自己,回来听我为您准备的戏。您答应我!”翁泉海说:“好,我答应您!”电话挂断了。翁泉海轻轻地抚摸着细钢丝背心,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