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病药难医
乔大川坐在椅子上打量屋里的陈设,赵妻抱着小狗走进来。赵闵堂说:“我介绍一下,这是乔先生,这是我夫人。”乔大川起身躬身施礼道:“赵夫人好。”赵妻说:“不必客气,请坐,我去泡茶。”说着给赵闵堂使眼色。
赵闵堂沉默片刻说:“乔先生,我出去方便下,请稍等。”说着走进厨房,老婆埋怨:“怎么把那个杀人活祖宗弄家里来了!”赵闵堂说:“不是我弄来的,是他自己来的。”
老婆催促道:“那也不能让他进来,万一他犯病了,咱俩能弄住吗?你赶紧想办法把他送走!”赵闵堂解释说:“人家是来感谢的,身上带着礼金。刚才在院门口,他把手伸怀里本要拿出来,我怕街坊四邻看见,就让他进来了。放心,我跟他聊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他说完急匆匆走进正房堂屋。
乔大川客气地说:“赵大夫,你这医术是真高,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手到病除,真乃华佗再世啊!”赵闵堂一笑:“过奖了,我哪能跟华佗比。话说回来,你这病不是一般人能治的,也就是碰上我了。”
乔大川拍手叫道:“你说得太对了,我得把你给我治好病的事讲个四巷八街,讲个三天三夜,让他们都开开眼。你说我这人虽然干的是要命的活儿,可也是个老实人,心存善念,那个人为什么临死前非得看我一眼呢?”赵闵堂劝道:“乔先生,不管怎么讲,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思无益。”
乔大川皱眉抱怨说:“可是我想不明白,你说那人跟我无冤无仇,他临刑前说不看我,都讲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眼睛本来是闭上的,可脑袋掉了,眼睛又睁开了,还非得盯着我,他安的是什么心呢?”赵闵堂说:“看就看一眼呗,也不少块肉,再说你也管不着人家的眼睛。”
乔大川瞪眼说:“怎么不少块肉?被他看了二十多斤五花肉去!”赵闵堂烦了,问道:“肉掉了不怕,还能长回来,乔先生,你还有别的事吗?”赵妻端着茶壶茶碗走进来,倒了两杯茶。乔大川彬彬有礼地道谢,赵妻忐忑着走出去。
乔大川说:“你说脑袋掉了,跟心也分了家,这眼睛怎么能睁开呢?你放心,我在家试过了,想这事我不犯病。”他又把手伸进怀里说,“胸口怎么这么痒,长虱子了?赵大夫,我今天来,一是感谢你,再就是我想把刚才我讲的那事弄明白,弄明白我就走。”
赵闵堂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乔先生,你说的那事,我没遇见过,所以也讲不明白。一个死人,你琢磨他干什么?再说都死了好几年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乔大川乜斜着眼说:“他掉了脑袋后,脑袋里还惦记着我!他是不想让我好好活啊!这是恶鬼啊!”他猛地起身喊,“我要杀鬼!”然后奔向厨房,猛地夺过赵妻正切菜的菜刀。
赵妻一声惊呼,跑出厨房。赵闵堂站在院中,拉着老婆跑进正房堂屋,猛地关上门。赵闵堂透过门缝朝外看。院子里,乔大川提菜刀到处转,一只老母鸡走过来。乔大川抓住鸡高叫:“我看你往哪里跑!拿命来!”他一刀剁了鸡头。
这血腥的场面把夫妻俩吓得半死,蹲下身体,捂着眼不敢再瞧。
过好一阵子,没动静了,赵闵堂起身观瞧,乔大川已不见了。赵闵堂缓了缓神说:“夫人别怕,他走了。”
几天后,乔大川又来了,很虔诚的样子来对赵闵堂说:“赵大夫,我是给你认错的。那天我把不住手,回到家才明白过来,后悔啊!我诚心诚意地跟你认错。这是鸡的钱,我赔。我现在谁也不信,就信你,我一看到你心里就踏实。我是不是还得服点药啊?”
赵闵堂心里突突直跳,生怕惹恼了乔大川,忙给他开方子。
然而,天刚刚才黑,赵闵堂和老婆正在吃饭,乔大川却又来了。他在门外喊:“赵大夫在家吗?”赵闵堂对老婆说:“跟他讲我不在家!赶紧把他打发走!隔着院门说话,别开门!”
夫妻俩起身到院里,大吃了一惊,乔大川竟然坐在墙头上。
乔大川笑呵呵地说:“我敲门没人答应,上墙头一看,屋里亮灯呢。不好意思,打扰了。”
赵闵堂只好问:“这么晚了,你有事吗?”乔大川诉苦说:“赵大夫,我想找你聊聊天。我睡不着啊,聊完才睡得香。”
赵妻不客气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上我家来闹,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叫警察了!”乔大川叹了口气:“看来你们没原谅我啊,鸡钱也还了,杀鸡之仇还能不共戴天吗?赵大夫,我最后找你一回,咱们就坐一会儿,行吗?”
赵闵堂无奈,只好让乔大川下来进屋坐一会儿。乔大川跳下来说:“赵大夫,你真是活神仙。我在家待着,一点困意没有,在你这一坐上眼皮就抬不起来了。”赵闵堂生气道:“你难道还想睡我这不成?我该休息了。”
乔大川忙说:“不不,做事不能过格,我走了。”他走到房门口又站住:“赵大夫,你说脑袋掉了,那脑袋上的眼睛是不是就瞎了?看不见人了?看不见,我还担心什么呢?”赵闵堂说:“是啊,没什么可担心的,回家睡觉吧。”
乔大川脑筋又转回去,纳闷地说:“可是赵大夫,他既然能睁开眼睛,就是说他眼睛是受控制的,控制他眼睛的东西是什么?那个东西能不能看见我呢?”赵闵堂说:“保准看不见,赶紧回家吧!”
赵闵堂送乔大川出去,突然那条小狗蹿出来朝乔大川叫着。赵妻赶紧走了过来要抱小狗。乔大川站住转过身,突然眼冒凶光大喊:“别动!就是这双眼睛!我可逮到你了,拿命来!”他从腰间抽出刀追赶小狗。
赵闵堂拽住老婆赶紧跑进正房堂屋关上门,院里传来狗的惨叫声。
乔大川在院里大声说:“我刚才干什么了?是我把你的狗杀了吗?赵大夫,你说一定能治好我的病,我这辈子只能指望你了,你救救我吧,我活不好,你也活不好啊!”赵闵堂喊道:“我治不好你的病,你别缠我了!”
咦?怎么没人答言?赵闵堂透过门缝朝外望,乔大川没影了。他轻轻打开房门朝外望,鸟笼子的门开着,乔大川手里紧握着他的鸟。
赵闵堂怒火冲天地喊:“恶鬼!你敢动我的宝贝!”他抄起顶门棍跑出去,在院里胡乱舞起来,舞了一会儿收手望着乔大川。乔大川一把夺过棍子抡起来,棍子还没落,赵闵堂已倒在地上。乔大川扔下棍子走了。
无奈之下,赵闵堂决定主动出击。第二天一早,他来到乔大川家。乔大川见到赵闵堂,十分客气地问:“这不是赵大夫吗?我正好也有事找你呢,那狗和鸟……”赵闵堂说:“乔先生,我知道有个大夫医术精湛,最擅长治你的病,你不妨找他看看。那个大夫叫翁泉海。”
乔大川听了满心欢喜,他果然来找翁泉海了。
乔大川很主动地自我介绍:“我叫乔大川,慕名而来。”他老老实实地讲了自己的病情。翁泉海给乔大川切脉后说:“乔先生,世上没有鬼,都是古来的神话,你讲的有关鬼怪的事,都是你心里产生的幻觉。只要你振奋精神,就会战胜幻觉,病自然就好了。我给您开一副养心安神的方子,是朱砂三钱水飞,去掉水上浮着的外衣,把朱砂放在猪心里,用猪心再加夜交藤九钱蒸熟,您服用后心静神安,就能睡好觉,觉睡足精神就振奋,百邪不侵。”
乔大川问:“这是什么方子,怎么还弄上猪心了?”翁泉海解释道:“天竺大医者耆婆云:天下物类皆是灵药,万物之中,无一物而非药者。斯乃大医也。万物皆能为药,重在大夫如何运用。”
乔大川还是有疑虑,他拿着翁泉海开的方子来找赵闵堂。他不解地问:“赵大夫,为什么翁大夫跟你开的药方不一样呢?”赵闵堂说:“一医一药,不足为奇。你一定要听翁大夫的话,照方按时服药,不要再来找我了。翁大夫医术高明,但是心眼儿小,他要是知道你来找我,心里不舒展,当然不会用心给你治病。”乔大川点头说:“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
几天后,乔大川忽然来找翁泉海,他把药方拍在桌子上,瞪着眼说:“翁大夫,猪心我吃了一箩筐,打嗝都是猪心味儿,可晚上仍做噩梦,怎么回事?”翁泉海解释:“病千奇百怪,不可能总是药到病除。如果这个方子不对症,我再给您换个方子。”
乔大川火了:“翁大夫,你这不是逗我玩吗?我可不是好惹的!”说着从腰间拔出刀。斧子提着斧头跑过来,站在乔大川近前。乔大川擎刀盯着斧子,斧子怒目圆睁,舞起斧子:“削脑袋,剁爪子,挑脚筋,开膛破肚掏个心……”
乔大川笑了,他猛地把刀扎在桌子上:“翁大夫,咱们接着聊吧,聊不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斧子舞着斧头脱手了,斧头擦着乔大川的头发飞过去,斧子的左手接住斧头。乔大川摸摸头,被斧刃削断的头发散落下来,他胆怯地倒退几步,望着斧子。
翁泉海让斧子退下说:“抱歉,让您受惊了。”他拔出刀递给乔大川。乔大川把刀塞进腰间。翁泉海问:“您为什么携刀在身呢?”乔大川说:“为了杀鬼。”
翁泉海劝慰道:“您久病之后,气血失和,心主血藏神,肝藏血舍魂,心神失养,魂不守舍。这样,我再给您开个方子,调和气血。此方又可以养心安神,镇惊定志。”乔大川只得点头。
晚上,斧子坐在后院磨斧子。翁泉海走过来望着斧子问:“你不怕死吗?”斧子说:“怕,可有您在我就不怕。我不能让您受欺负。”翁泉海心里一热,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在上海滩切不可鲁莽行事。往后我不发话,你不能动斧子,明白吗?”斧子点头说:“先生,我记住了。”
诊所的事情多难,翁泉海都能对付,然而两个女儿的事情却让他头疼。
晓嵘、晓杰在学校惹事,杨老师来告状:“翁晓杰书念得还是不错的,只是脾气太大,听不得管教。学问的事,我教训她两句,她不但不服管教,还捉弄我,把我的帽子挂在树上,里面养了两只小鸟,拉了我一帽子鸟屎。还有翁晓嵘,她姐俩一唱一和,一个使障眼法,一个偷帽子,配合得天衣无缝。”葆秀忙说:“杨老师,对不起,是我没管教好。您消消气,等我问问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的帽子被她们弄脏了,我得赔。”杨老师摆手:“帽子不值钱,算了。”
这时,翁泉海回来了,他和杨老师热情招呼后分别坐下。
杨老师说:“翁大夫,你两位千金的事我刚才跟尊夫人都讲了,这……”葆秀忙接上:“是都讲完了。杨老师关心咱家晓嵘和晓杰,特意来讲那俩孩子念书的事。杨老师还说咱家晓嵘和晓杰脑瓜灵,书念得好着呢。杨老师,您说是不?”
杨老师见葆秀打埋伏,不想多说,便起身告辞:“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晓嵘、晓杰正在东厢房写作业,翁泉海走进来翻了翻书然后问:“听说你俩书念得不错?老师教得怎么样?要是教得不好,我再给你们找好老师。”
晓杰心直口快:“爸,既然您问了,我就说说,那个杨老师总欺负我。他上课提问,我都答出来了,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能不懂装懂。其实我也就错了一半,他为什么说我不懂装懂?就这点事,他讲一遍就行了呗,前后讲了好几遍,同学们都笑话我。”
翁泉海作生气状:“这老师竟然欺负我女儿,我得找他问问去!”晓杰笑着说:“爸,您不用去,我已经把他收拾了。您是没看着,那杨老师发现自己的帽子变成了鸟窝,鼻子都气歪了。真笑死人。”
翁泉海笑着走到晓杰近前:“真行啊,这招都能想出来,谁教的?”晓杰很得意:“我假装跟杨老师请教,我姐偷走他的帽子,这叫‘调虎离山’。等杨老师搬梯子上树拿帽子,我把梯子撤了,这叫‘上屋抽梯’。都是《三十六计》里面的。”
翁泉海收起笑容,猛抽晓杰一个耳光。晓嵘上前护住晓杰。翁泉海气愤地说:“你帮着她欺负老师,当姐的没有姐样,更该打!”说着又抡起巴掌。
葆秀跑过来抱住翁泉海的胳膊喊:“别打孩子啊,有事回屋说!”晓嵘挺着脖子说:“要打就打双,打!”翁泉海更气了:“你还敢犟嘴,我打死你!”
翁泉海推开葆秀,一巴掌朝晓嵘打来,葆秀猛地推开晓嵘,巴掌抽在葆秀脸上。葆秀说:“好了好了,两个巴掌成双成对了,回屋吧。”翁泉海转身走出去。葆秀摸着晓杰的脸,“让妈看看。”晓杰摇摇头哭了。
翁泉海气呼呼地坐在桌前翻着书,葆秀进来把门关上问:“打完人就没动静了?我挨这一巴掌怎么算啊?”翁泉海尴尬道:“我没想抽你。”
葆秀说:“可还是抽我脸上了,巴掌印还在呢。”翁泉海合上书说:“那你就抽我一巴掌。”
葆秀盯着翁泉海问:“抽轻了我亏,抽重了你亏,你让我怎么抽啊?”翁泉海反问:“那你说怎么办?”葆秀说:“怎么办我不管,你万一把孩子打坏怎么办?”
翁泉海说:“我的孩子我不能打?打坏了我养她们一辈子,也不能让她们骄横跋扈,不讲道理!欺负人还振振有词,这还了得吗?”
葆秀讲着道理:“晓嵘和晓杰都叫我妈,她们是不是我的孩子?孩子当然会犯错,要是她们哪里做得不得体,可以跟她们讲道理。你上来就是一巴掌,能把她们吓住,但是她们心里不服,还会继续犯错。能天天打她们吗?”翁泉海阴着脸说:“我小时候没少挨我爸的巴掌,照样长大成人。孩子不打不成人!”
葆秀动情地说:“俩孩子挺可怜的,打小没了妈,又背井离乡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滩。她俩经历的你我都没经历过,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姐俩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也挺难的,还是孩子,不懂事啊……”说着眼里沁出两汪水。
翁泉海鼻子一酸说:“她俩吃了吗?劝她俩吃点饭吧。”葆秀问:“你不去啊?”翁泉海摇头说:“我去不就是服软认错了吗?这事坚决不能服软。泡点盐水,敷眼睛消肿,明天好上学。”葆秀说:“这不用你惦记,你欠我一巴掌,记账了!”
赵闵堂出外联系生意回来,小铃医忙着奉上热茶问:“师父您受累了,赶紧喝口水。联系上了?”赵闵堂一脸喜滋滋说:“你师父出马,能空手而回吗?搭话的人找到了,那人留过洋,洋文好,可以帮忙联系做翻译。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是药商,他说如果药价便宜可以收。谈价的事你得上心,想办法把价压下来,价越低赚得越多。不管药价高低,收药得先拿钱,钱从哪儿拿呢?”
小铃医问:“师父,您手里没钱吗?”赵闵堂说:“这是大买卖,我那点钱是杯水车薪。总之没本钱就买不了面和肉,何谈肉包子啊!”
小铃医说:“师父,其实您也不是没钱,就看您想不想拿。您不是有房子嘛。”
赵闵堂瞪眼说:“要是把房子搭进去,我一家老小怎么办?闹不好得倾家荡产!”
小铃医笑了:“师父您别发愁,没本钱不要紧,我就来个空手套白狼!您借我一身像样的衣裳呗,我想先去跟洋人见个面。”
赵闵堂对小铃医那套江湖上坑蒙拐骗的把戏将信将疑,但架不住利益的诱惑,还是放手让他去试试。
小铃医一身讲究的长袍马褂,戴着礼帽,手里拄着文明棍,和贾先生来到外国药厂办公室。洋人罗伯特和贾先生握手问好。贾先生用英语介绍:“罗伯特先生,这位就是高小朴先生。”
罗伯特伸出手:“高先生您好。”高小朴决定用洋人的见面礼,热情地张开双臂,罗伯特迟愣片刻,也张开双臂,二人拥抱后落座。
罗伯特问:“高先生,我听说您要收购我药厂的药?”贾先生立即翻译。
高小朴颇有气魄地说:“罗伯特先生,既然我们都是生意人,那就亲近得多,说话也不用绕弯子,您说是吗?”罗伯特说:“我喜欢直率的人。高先生,我有二百箱药,您打算怎么收?”
高小朴说:“生意就是买卖,讲究货真价实,还要有一颗诚心。我此番前来,就是诚心收药。我知道您的药厂要撤出中国,如果我收了您的药,您既省了运费,又省了心,还能赚钱,一举三得啊!”罗伯特说:“高先生,我的药厂确实要撤走,我的药也计划带走。既然您诚心想收,如果价格合适,我可以考虑。”
高小朴接道:“价钱不是问题。既然做生意,都是想赚点钱。您赚了,我也赚了,才是好生意。”罗伯特说:“高先生,既然您这么有诚意,我可以按出厂价百分之八十的价钱卖给您。”
高小朴摇头说:“八成的价太高,罗伯特先生,我可担着一分钱都赚不到的风险呢。”罗伯特想了想说:“百分之七十。”高小朴伸出五指。
罗伯特喊:“百分之五十?太低了!”高小朴似乎胸有成竹地说:“罗伯特先生,您总得让我赚点吧。您这些药的成本我还不清楚吗?有钱大家赚,不能太贪心。”
罗伯特有点动心了:“您打算怎么付钱?”高小朴说:“当然希望一次性付清,省得麻烦。”罗伯特点头说:“这倒是我喜欢的方式。”
高小朴补充道:“只是我说的是三成价才会这样。”罗伯特跳起来叫道:“你说什么?百分之三十!我的上帝,我为付出的宝贵时间感到惋惜!再会!”
高小朴坐着没动,话语滔滔不绝:“罗伯特先生,您该好好算一算,二百箱药运出仓库,运上轮船,运费已经占了一成药价,再远渡重洋,运费又占了三至四成的药价,而等您到家,运到仓库,还得租仓库,雇人看仓库。这样算,还剩几成啊?还有,您不怕药在船上受潮吗?时间可不短啊,万一受潮了,您的药就一分钱都不值了。”他站起身,“罗伯特先生,我来收药,这事对您好,对我也好,等我们成交后,更是好上加好,我们也因此成了朋友。如果您今后再来上海,我必定盛情款待;如果您再有这样的买卖,我们还可以做。做生意不能总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钱得慢慢赚,重要的是赚得稳。我讲完了。贾先生,我们走吧。”高小朴拄着文明棍朝外走去。
罗伯特望着高小朴的背影,忽然喊:“高先生,百分之四十可以吗?”高小朴站住身说:“不差一成了,朋友嘛。”罗伯特望着高小朴:“好,但是我要全款。”高小朴笑了,他张开双臂去拥抱罗伯特。
这出戏演完,小铃医和贾先生开始演下一出戏。高小朴依旧身着讲究的长袍马褂,戴着礼帽,手持文明棍,胳膊搭在贾先生肩上。贾先生搀着他走进彭家药房。高小朴轻声问伙计:“彭老板在吗?跟彭老板说,药来了。”
彭老板很快走过来。高小朴问:“您是彭老板?”彭老板点头:“正是彭某,请问您是……”贾先生忙说:“这是我家高小朴高老板。药,洋人,收药。”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药单,递给彭老板,“药名都在上面。”
彭老板接过药单:“哦,我想起来了,您有药要卖。”高小朴轻声道:“屋里说话?”贾先生扶高小朴和彭老板进里屋。高小朴使个眼色,贾先生走出去。
彭老板问:“高先生,您这是病了?”高小朴轻声道:“扔了半条命,生不如死啊!”他紧皱眉头,捂着胃,作痛苦状,“彭老板,为了药价,我可是豁上命了。那洋人真不好对付,跟野牛一样。我请他喝酒,他哪是喝酒啊,是灌酒。喝酒前我琢磨,既然上了桌,酒就不能白喝,得喝个明白。怎么个明白法呢?我说十杯老花雕,一杯是一成的价,到底那药卖几成,酒上论。洋人说十杯不行,十坛,喝一坛减一成价。这步棋把我将住了。可既然已经踩上刀刃了,我能下来吗?这就喝开了。我一坛接一坛啊,到头来喝了个五迷三道底朝天。自打那天喝完酒,我躺下就没再起来,睡了三天三夜,等起来了,恍如隔世啊,胃里就像塞进一只小手,不停地挠啊挠啊……”
彭老板说:“高先生,您真是辛苦了。”高小朴说:“为了赚点钱,不容易啊!”他拱手抱拳,抬高声音,“彭老板,恭喜啊,这买卖您赚大了!我喝了四坛,六成的价,一次付清。”
彭老板犹豫着说:“六成,有点高了吧?”高小朴作痛苦状说:“六成还高?彭老板,这可是我豁上命砍下来的价啊!”
彭老板还价道:“高先生,就不能再砍两刀?”高小朴摇头说:“彭老板,您难道想让我再喝一回?那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呢!多好的赚钱道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听说您收药,才舍了这半条命。眼下您嫌价高了,没事,我这人从来不为难人,遭了罪我忍得住,吃了苦我咽得下。再说,好东西还缺买家吗?您不要,有的是人抢!”
彭老板说:“那好,您还是卖给别人吧。”高小朴心里一沉,他站起身说:“彭老板,告辞。”然后朝外颤颤巍巍地走去。
回去后,小铃医把他演的两场戏绘声绘色地讲给赵闵堂,赵闵堂哈哈大笑:“小朴啊,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什么招你都能想出来!”小铃医说:“没本钱逼的呗,本来是空手套白狼的溜光大道,没想到还碰上坎儿了。”
赵闵堂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小铃医坚持说:“都看到肉馅了,馋虫也被勾出来,不能说算就算了。”
赵闵堂说:“人家嫌价高不买,你能怎么样?要不你让让价,咱们少赚点儿。”小铃医说:“不行,我一分钱都不让,等我再想想办法。”
小铃医果然想出了办法,就是让小龙帮着再演一场戏。小铃医想的是小龙可靠;赵闵堂想的是给不给小龙一份钱。小铃医说:“师父,这小事以后再议,先说大事吧。三环套月的功夫,我不信他姓彭的不进套。”
小龙开始演戏了。他走进彭家药店问:“掌柜的在吗?”彭老板说:“有话请讲。”小龙说:“先生,我姓于,有事想跟您打听打听。还是屋里讲吧。”
彭老板说:“有话就在这说吧,我忙着呢。”小龙从怀里掏出一张药单,展开放在柜台上:“先生,我能从一个洋人那弄出这些药来,价钱公道,您收不?二百箱,七成的价,包您有赚头。”
彭老板问:“您怎么找到我了?”小龙一笑:“干我们这行的,眼睛里全是你们这些衣食父母啊,谁家的买卖大,谁家的买卖小,我们一清二楚。先生,您放心,我的药来路正,经得起推敲,七成的价,便宜啊!”彭老板思索一会儿说:“于先生,我们素不相识,我不可能收陌生人的药,您还是去找旁人问问吧。”
小龙说:“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不收就算了,一回生两回熟,等再碰到便宜事,我再来找您。”他收起药单走了。
这天,乔大川来找翁泉海兴师问罪:“你不是名医吗?不是医术高超吗?怎么就治不了我的病呢?”翁泉海说:“先生,不管我是不是名医,医术是否高超,我只能说我不是神仙,不可能医好任何病。”“那就是医不好了?”“中医讲究因时施治,因地施治,因人施治,您得容我三思。”
乔大川大喊:“我看你就是没用心,我怀疑你有意拖延,骗我的钱!我来两回,开了两个方子,没一个好用的,你不是骗钱是干什么?”
斧子走到诊室门外,乔大川望着斧子问:“怎么,你还想来那招?今天我既然把脑袋带进来了,就没打算带出去,来,朝脖子砍!”翁泉海说:“您这是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给您开的药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乔大川说:“我不管,你是大夫,我花了钱,你就得给我治病,还得把病治好!”翁泉海说:“如果您以这种心态对待自己的病情,您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没办法。”
乔大川笑了:“没办法?我帮你想想办法。三天后你要是想不出好办法,那可就热闹了!”他走了。
夜晚,老沙头坐在院里抽烟袋锅。翁泉海走过来坐在老沙头身旁:“老沙,今天的事你怎么看?”老沙头说:“我能看明白什么?有句话说得好,宁可得罪一堆好人,不能得罪一个坏人。那人既然放下话,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得防!”
翁泉海说:“我也不想得罪他。难道他还告我不成?我用心诊病,开良心方,用良心药,就算他告我,我怕什么!”老沙头说:“他那种粗人,怎么会告你,就怕有更扎心的事啊!”
翁泉海思来想去,决心让葆秀带两个孩子躲一躲。葆秀说应该赶紧去报官。翁泉海说:“那人虽然口出不逊,但还没有做什么,我们没有理由报官。还是带两个孩子走。”葆秀坚持要走全家一块走。
翁泉海说:“就算走了我还得回来,躲一时躲不了一世。”葆秀说:“那就不回来了。孩子们都大了,也都懂事,眼下你身处危难之中,不告诉她们,万一你出点什么事,她们日后会恨我一辈子,我可承受不起。要是告诉她们,她们会丢下你走吗?都是一家人,有福一块享,有难就得一起担着。”
翁泉海最后决定,让葆秀明天带孩子去旅馆住。葆秀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走到老沙头屋外敲门:“老沙,吃早饭了!”没人答言。
翁泉海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问葆秀,她也不知道老沙头干什么去了。
第三天上午,翁泉海诊所外挂着“停诊”的牌子。翁泉海坐在桌前,来了、泉子、斧子站在一旁。
翁泉海嘱咐大伙,乔大川来了大家要冷静,如果他做出冲动之事,可以制止,但不要伤害他。因为他是病人,言行举止非他真心所想。
这时,葆秀走了进来。翁泉海问:“不去陪着孩子,回来干啥?”葆秀说:“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俩孩子在旅馆里,都安顿好了。”翁泉海催她赶紧回,她坚持多待一会儿,待够了就走。
乔大川大咧咧来了,他望着屋内众人说:“看来我这是‘单刀赴会’啊!翁大夫,三日已到,您是否想出治好我病的药方啊?”翁泉海说:“乔先生,我只会医身病,不会医心病。我的药可以帮您减轻症状,但病根还得靠您自己除去。”
乔大川凶相毕露,威胁道:“看来你是个不要命的人,你不要命,你女儿也不要命吗?你两个女儿在我手里!”葆秀一下跳起来。嚷道:“乔大川,上海可是讲王法的地方,你就不怕牢狱之灾吗?那两个孩子要是少了一根毛发,我这条命就抵你的命!”
乔大川说:“我一条命抵你们三条命,谁赚谁赔,你可要算清楚!”翁泉海问:“乔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大川摇头晃脑说:“翁大夫,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保证那两个孩子平安无事。你要是治不好我的病,那话可就两说了,黄浦江里面躺着多少冤魂,谁能数得清!”斧子从腰间拔出斧子高喊:“你休得猖狂,我这就要了你的命!”乔大川冷笑:“我回不去,那俩孩子就回不来,你动我试试!”翁泉海让斧子退下。
老沙头忽然走进来对乔大川说:“乔先生,你听我讲两句吧。你家里是不是养了满屋子的神仙啊?昨天,你是不是还新买了三个钟馗啊?还有,一到晚上,你是不是在神仙堆儿里睡觉啊?你睡觉的时候,我怕你睡不踏实,就躺在你身边陪你,咱俩还聊了半宿呢。你就像小猫一样躲在我怀里,我搂着你睡。可你磨牙放屁打呼噜,毛病一堆,吵得我睡不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佛像玉佩:“你睡觉挂腰上,也不嫌硌得慌。”乔大川摸着腰间,猛地站起身。老沙头笑着:“你别害怕,我只是翁大夫诊所打杂的。”他转身望着翁泉海,“先生,晓嵘和晓杰已经回家了,得多谢乔先生,他怕孩子饿着,买了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