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脉脉不得语
夜晚,秋风送来些许寒意。
葆秀回到家里,端着一碗刚熬的百合莲子粥进卧室给翁父喝。翁父接过粥碗说:“你去南京的事情上了报纸,记者也来过了。辛苦你了!孩子,老翁家欠你的!”葆秀忙说:“伯父,您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我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
俩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赵闵堂来了。葆秀请赵闵堂进客厅坐下问:“赵大夫,请问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赵闵堂笑着说:“当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我今天来,就是想帮你们的忙啊。”
葆秀也笑:“这倒是件大好事,不妨讲来听听。”赵闵堂看着葆秀问:“请问你是翁夫人吗?”葆秀回避道:“有话直说吧。”赵闵堂沉默片刻道:“翁泉海一案,确实冤枉,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你我都清楚。”
葆秀冷笑一声:“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给秦仲山诊病的有三个大夫,可不明白为什么秦仲山死了,那两位大夫缩头不出,却只让翁泉海一人顶罪!”赵闵堂接着道:“不错,确实有三个大夫给秦仲山诊病,可最终秦仲山死在翁泉海手里,那这事就很难说清楚了。”
葆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赵闵堂逼问:“赵大夫,你今晚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一番,也让我明白明白。”赵闵堂甚是老辣,他迎着葆秀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锣鼓动静太大,再惊着人,就不好了。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不再追究,我保翁泉海摆脱牢狱之灾。你来上海的日子虽短,可见识的已经不少了,上海滩是个什么地方,什么风儿什么味儿,你也都闻摸个差不多了。说句大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一副小骨头架子能在黄浦江里翻腾起这么大的浪花来,着实不容易。可再大的浪,也得靠风啊,要是风没了,就是再怎么翻腾,也就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转眼就风平浪静了。人这辈子,想活好,想活得顺心顺气,就得识时务,要活得聪明,为一时之气非要争个鱼死网破,不但自己不好过,别人也不好过,损人不利己的买卖,亏啊!”
葆秀正在琢磨赵闵堂这番话的意思,翁父忽然走进来说:“讲得好!上海滩水深王八大,我算是见识到了。多谢贵人提醒,事情就这么办了!”赵闵堂问清老者是翁泉海的父亲,连忙站起躬身问候:“还是老伯明事理!”
赵闵堂趁热打铁,急忙来到秦家,对秦妻说:“秦夫人,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啊,眼下这事已经闹大了,如果再继续闹下去,最终收摊的人是谁啊?这官司的来龙去脉,你心里清清楚楚,到底这锅谁来背,怎么个背法,你也清楚,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讲和吧。”秦妻叹气说:“话讲得轻巧,到了这般田地,‘和’字该怎么写啊?”赵闵堂直言道:“你可以说丈夫是心脏病突发去世。我打听过了,如果患者自身的原因导致死亡,亲属举报不实,不会追究刑事责任。”
秦妻和秦伯山商议良久,觉得此事也只有按赵闵堂说的办了。法庭接到南京有关方面的传话,正好顺水推舟。于是,被告人翁泉海涉嫌医疗事故一案,宣判如下:由于被告人翁泉海诊治秦仲山疾病所用药物,无法证明能够直接导致患者死亡。经死者家属证实,秦仲山既往患有心脏病史,本庭反复调查听证,判定秦仲山确系心脏病突发致死,与被告人翁泉海用药并无因果关系,故不构成医疗事故。被告人翁泉海无罪,当庭释放。
翁泉海郁郁寡欢地回到家里。葆秀特意为庆贺翁泉海平安归来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都不动筷子,大家看着翁泉海。翁泉海呆若木鸡,一副痴呆呆的模样。晓嵘、晓杰都劝爸爸吃饭,可翁泉海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翁父说:“足足睡了三天,睡傻了?”
葆秀笑着说:“刚睡醒,得缓缓神吧。”
翁泉海开口要酒,葆秀赶紧把酒拿来,倒满一杯。
翁泉海擎起酒杯说:“爸,儿子让您受惊了,儿子对不住您,我自罚一杯。”翁父朗声说:“一杯少了,得三杯!”
葆秀劝道:“伯父,翁大哥刚回来,身子需要休养,别让他喝那么多。”
翁父笑了:“真是一家人顾着一家人啊,好,就一杯吧。”
翁泉海一仰脖,将酒喝干。他对葆秀心怀感激,又倒了一杯酒敬葆秀:“多谢你出手相救,我敬你。”
翁父觉得儿子这话说得太简单,有些轻飘飘,不满地说:“这话讲得轻巧了。泉海啊,你知道为了你的事,葆秀都做了什么吗?她为了你,到秦家当奴仆,又跳进黄浦江里捞证据,还到南京高楼顶舍命喊冤!泉海,葆秀为了你,可是豁上命了!”
葆秀羞涩地一笑:“伯父,那都是没招逼的,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提。”
翁父正色道:“怎能不提?这是翁家的大事,是我在祖宗面前能讲的亮堂事!”
翁泉海深深地望着葆秀说:“多谢你舍命相救,大恩难报,翁某必报!我敬你。”
葆秀道:“翁大哥,你身子要紧,不用喝,我心领了。”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开始过起温暖的小日子。看吧,翁泉海陪着父亲买菜从外面回来了。翁晓嵘和翁晓杰前面跑着,葆秀在后面追赶。干什么呢?是秀姨要给俩女孩子洗澡,可她们还没玩够,推说明天再洗。翁泉海的意思呢,孩子们都不小了,该洗自己就去洗,不必强求。她秀姨呢,坚持原则,说好了三天一洗澡,这是规矩,不能破。老爷爷呢,支持她秀姨,认为无规矩不成方圆,俩孙女必须听秀姨的,洗澡去!葆秀一手拽住晓嵘,一手拽住晓杰,拖着二人走了。老爷爷夸赞:“这就是名门之后,好家教!”
葆秀对俩孩子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不说洗澡、洗衣、剪发这些琐事,葆秀都一一照管,还有大事更得葆秀操心呢!两个女孩子都不小了,青春少女生理上的麻烦事,父亲和爷爷能管得了吗?还不得她秀姨悉心关照指导!
家里的大小事情,老爷爷都明明白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他认定,这个家里是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内当家了。这天早饭后,翁泉海正要往外走,翁父叫住他,当面郑重其事地把问题提出来了。
翁父对儿子讲,他此番带葆秀和两个孩子过来,一是看望儿子,二是孩子都长大了,得花心思好好调教调教。儿媳妇走得早,这几年,葆秀是又当爸又当妈,把两个孩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照顾得妥妥帖帖,跟亲妈一样亲,两个孩子跟她也有很深的感情。翁父告诉儿子,孟河医派之所以能传承三百年,且枝繁叶茂,生生不息,除世代嫡传,师承授受之外,还采取了中医之间家族联姻的方式,互相渗透,亲情交融,博采众长。孟河世代医家各有专长,各有绝活,家家都有祖传秘方,就采用这种方式来延续各自的精华。本来孟河医派已经破了传男不传女的老规矩,但葆秀的父亲仍谨守祖训,传男不传女。可没办法,他就葆秀这一个宝贝女儿,因而临走时,把葆秀托付给了咱家,还把他葆家的医术秘方交给了我。他说他看着你长大,清楚你的为人,葆秀跟了你,他放心,能闭上眼。
翁泉海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葆秀对他的一片心日月可鉴,他岂能不知道,可他心里有一个坎儿,还迈不过去。
翁父深情地对儿子说,葆秀根正,葆家跟咱翁家是门当户对。再说葆秀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清楚了,没有她,两个孩子能照看得这么好吗?没有她,你能摆脱牢狱之灾吗?为了你的事,她恨不得把命都豁上去,这一片心意,老天爷看得真亮。再说你媳妇也走七年了,你该成个家了。这么好的人,这么喜的事,你还犹豫什么啊?我带她过来,也就是走个过场,等你一句痛快话,然后你俩就赶紧成亲。
翁泉海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爸,事发突然,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翁父盯着儿子说:“这事你早就应该明白,还转什么弯儿啊!笔直的阳光大道,你就可劲朝前走吧!”
翁泉海望着父亲说:“爸,您听我说,葆秀对翁家有恩,我全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忘。只是我对她并无感情,再说我俩年岁相差太多,不合适,我不能耽误她啊,望您老人家理解。”
翁父急了:“还讲什么感情啊,你跟你媳妇成婚那阵,不也是进了洞房才慢慢热乎起来的吗?再说年岁的事,人家葆秀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葆秀都说了,她就崇拜你这样的人,品行正,医术高,哪儿都挑不出毛病来。儿子,听爸一句话,葆秀是个好姑娘,能嫁给你,那是你的福气,你是捡了个大元宝啊!”
翁泉海央求道:“爸,您就别为难我了。眼下我在上海还没站稳脚,也没心思考虑婚姻之事。”翁父想了一会儿:“成婚和站脚不矛盾,要不这样,你先答应下来,等过个一年半载,你站稳当后再成婚。”
翁泉海忙摆手说:“万万使不得,那不是耽误人家吗?爸,您让葆秀找个人嫁了吧。眼看要晌午了,我得去诊所。”说着他起身走了。翁父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尽管儿大不由爹,可他还是决定努力在家事中撮合儿子和葆秀。
这天,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葆秀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翁父忙说:“这是着凉了,泉海啊,你给她看看,再开服药。”葆秀笑道:“伯父,我就是打几个喷嚏而已,一会儿喝点热水就好了。”
翁父催着让俩孙女吃饱了就回屋歇着去,然后大声说:“有病就得赶紧看。泉海,这事就交给你了,我回屋躺会儿。”说着走进卧室,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俩。
翁泉海和葆秀坐在桌前,二人沉默着。呆坐了一会儿,葆秀起身收拾碗筷。
翁泉海这才说要给葆秀把脉。葆秀说不用把脉,她没病,端起碗筷欲走。这时翁父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翁泉海知道这是父亲在暗示他,就站起身要端碗筷。葆秀说这是女人活儿,男人怎么能伸手,让翁泉海去歇着,她端着碗筷进了厨房。老父亲又大声咳嗽了。翁泉海只好跟着进厨房,伸手要帮葆秀洗碗筷。葆秀抬手扭身拦着翁泉海。翁泉海不好意思和葆秀撕扯,只好从厨房走出来。老父的咳嗽声又传来了。翁泉海回到厨房望着葆秀,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葆秀边洗碗边说:“我真没病,睡一宿好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她话音刚落,又打了一个喷嚏。翁泉海一笑:“还是看看吧。”葆秀也笑:“真不用,你快回屋歇着吧。”
翁泉海转身欲走。老父的咳嗽声更响了,这可是在下命令,翁泉海左右为难。葆秀低头抿嘴暗笑,她不想再让翁泉海为难,就大声说:“来,给我把把脉!”
翁泉海给葆秀切脉。俩人面对面坐着,葆秀大胆而深情地看着翁泉海。翁泉海惧怕葆秀那一双大眼中的两汪碧水,只是低着头切脉。
正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秦仲山死亡的案子平安了结,尘埃落定。赵闵堂和吴雪初松了一口气,二人在一家饭馆包间内喝酒聊天。
吴雪初仰脖喝下一杯酒说:“怎么样?我就说你这个人过于谨慎,本来可以无事,偏偏要找事,转了好几个圈,可到头来还是无事。你说这不是多此一举,胡折腾吗?”赵闵堂喝着酒说:“雪初兄,这怎么叫胡折腾呢?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提前有个考量,这件事,要不是我瞻前顾后,运筹帷幄,提前把底子铺实了,把矛头摆正了;要不是你我二人分头行动,说不定会掀起万丈风浪来,咱俩也就被拍趴下了!不管怎么说,咱爷们是有惊无险!不过,这事到底没有捂住,就怕街面上风言风语,后患无穷啊!”
吴雪初边吃菜边说:“谁爱讲什么讲什么,咱几十年的老根,深着呢,还能让小风给摇晃了?”赵闵堂夹起一块酱牛肉填进嘴里说:“我这辈子行医,不求留名,只求安稳,可想安稳也不容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名,今天说是美名,明天可能就是丑名。所以说,还是今朝有酒今朝乐实在。就像老秦家这件事,留下脚印,弄好了是医术高超,弄不好就是庸医害人。”
吴雪初放下筷子说:“对了,你一讲到这儿,我倒想起件事来,那个上蹿下跳叫葆秀的女人,着实有些吓人。大楼不矮,她说爬就爬上去,黄浦江水深,她说跳就跳进去,还搅了个风起浪涌!”赵闵堂点点头说:“那个女人确实有些本事,要是没有她,也闹不成这样。所以说妇孺临阵,必有手段,不可轻视!雪初兄,你说那翁泉海是个什么人儿,什么味儿呢?”
吴雪初炫耀他的博学多识,叨叨开了:“此人是江苏孟河来的,正门正派,功夫了得。那秦仲山患病日久,大骨枯槁,大肉陷下,五脏元气大伤,营卫循序失常,脉如游丝,似豆转脉中,舌苔全无,此乃阴阳离绝,阳气欲脱,回光返照之先兆。翁泉海不用大剂量补气的人参、黄芪,补阳的鹿茸、附子,而偏偏用补中益气汤这么个平淡无奇的小方,以求补离散之阳,挽败绝之阴,清虚中之热,升下陷之气。此方不温不火,不轻不重,尺寸拿捏得十分精准,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可见此人中医根底深厚,行医稳健。不像你赵闵堂,小腿儿飘轻,人家出的诊金丰厚,你便按捺不住,说什么神仙一把抓,手到病除,把自己逼上绝路……”
赵闵堂听到这里不乐意了:“雪初兄,咱们说翁泉海,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再说我的药方怎么了?差哪儿了?要说有偏差,也是咱俩合力开的药方,一百大板,各受一半!”吴雪初笑道:“你看你,闵堂,几句话怎么就急眼了!咱还讲翁泉海,如果不是你我药剂猛烈,说不定他这个平淡无奇的小方能四两拨千斤,起死回生。话说回来,我吴雪初还能怕他吗?咱不管他是哪儿来的,是什么门什么派,手高手低,那得在治病上见功夫!”
赵闵堂也笑了:“这话提气,日子在后头呢。再说江苏孟河来的土包子,有何惧之,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摇铃铛卖药丸唬人骗钱的铃医而已!”
说铃医,铃医就来了。饭馆门外传来一阵铃铛声,二十出头的铃医高小朴推着小推车,车上坐着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她戴着破帽子,摇着铜铃。
高小朴大声叫喊:“神仙丸,专治疑难杂症,三丸躲过鬼门关;老君贴,腰酸背疼腿抽筋,贴哪儿哪儿舒坦!”铃医就是摇着铃铛走村串巷行医的江湖医生。
高小朴喊好一阵子了,也没人搭理,他有些泄气,老母亲让他喝口水。他抹了把汗停住车说:“我不渴。娘,这不对劲儿啊!您的铃铛脆生,我的声音响亮,怎么就没人望一眼呢?”老母亲说:“上海滩是大地方,这里的人眼皮沉,不比咱那乡间野路。要不咱们还是回老家吧。”高小朴不甘心地说:“娘,咱走了那么远的道,鞋都磨破好几双了,要是说走就走,那不赔了?要走也得把鞋钱赚回来再走。”他说着继续推小车往前走。
且说赵闵堂与吴雪初从饭店分手回到家里,刚一进屋就被老婆骂了一顿,说他只顾自己喝酒作乐乱花钱,不管家里的事,儿子留洋在外要钱,还不赶紧给他寄去。赵闵堂刚开口解释几句,老婆就故技重施,竟然跑到门外撒泼,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手里握着一根咬了一半的大葱。赵闵堂蹲在老婆跟前低声说:“别闹了。你要是再不听话回屋,我可走了!”老婆闭眼不语。赵闵堂站起要走,老婆一把抓住他的裤腿不撒手。赵闵堂环顾周边一群看热闹的人,真是左右为难。
这时,小铃医高小朴推着老母亲边走边高声喊叫:“神仙丸,专治疑难杂症,三丸躲过鬼门关;老君贴,腰酸背疼腿抽筋,贴哪儿哪儿舒坦……”前面不远处,有许多人在围着看什么,没人搭理小铃医。老母亲说:“你赶紧前去看看,是不是有人病了?去搭把手。”
小铃医停住推车,挤进人群。人群内,赵闵堂蹲在老婆身边,佯作掐她的人中,低声道:“夫人,别闹了好吗?一点琐事而已,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干什么,让人家看着多不好啊!”他老婆像是没听见,还是不动。
小铃医走过来问:“先生,我可以给她看看吗?”赵闵堂说:“看吧,一定要看仔细了,要是能把她的病治好,我多给赏钱。”
小铃医走到赵妻近前,蹲下身打量一下,给赵妻切脉。众人都好奇地望着小铃医。过了一会儿,小铃医站起身说:“确实病了。要说这病碰上旁人,那就能难死人,可碰上我,小事一桩。”赵闵堂冷笑:“看来我有福气啊,出门碰上神仙了,小神仙,伸伸手吧。”
小铃医从怀里掏出一个药丸让大家看:“我这药丸,是祖传几百年的宝贝,用七七四十九味中草药制成,专治疑难杂症,对病入膏肓、命悬一线之人尤为有效。先生,请你取一碗尿水当药引子,让病人借着尿水把我这药丸子服下去,必定手到病除!”赵闵堂犹豫地望着他。小铃医大声喊:“先生,您还愣什么呢,赶紧按我说的去做,如再拖延,恐无回天之术啊!”
赵闵堂忽然明白了,大声说:“看来只能试试了,等我去取尿水!”赵妻猛地睁开眼睛,爬起来高声叫着:“敢给老娘灌尿水,你好大的胆子!”她拍拍屁股急忙跑回家去。
小铃医笑了,他大声喊:“娘,来点动静!”老母摇响铜铃,小铃医高声拖腔喊叫:“神仙丸,专治疑难杂症,三丸躲过鬼门关;老君贴,腰酸背疼腿抽筋,贴哪哪舒坦……”
夕阳西下,霞光横飞。
小铃医和老母亲坐在道边啃着干粮。前面不远处的大饭店灯火通明,门外熙熙攘攘,不断有汽车驶来停在门外。门童在门口迎接客人。小铃医擎着酒壶喝着酒,梦呓般说着:“娘,您说那房子亮堂堂的,里面是个什么样呢?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咱娘儿俩要是能进去吃一顿就好了。”老母亲道:“净说胡话,那是富贵地儿,门槛高,咱们穷人腿短,迈不进去。”
小铃医憧憬着说:“那等我的腿长长了,就能背着您进去。咱们弄满桌好吃的,扒肘子、熏猪蹄、烧鸡、酱鸭、红烧大鲤鱼……娘,您想吃什么?说吧!”老母亲说:“弄那么多吃的,咱娘儿俩吃不了啊!”
小铃医眯着眼说:“吃不了就在那摆着,闻着也香啊!吃饱了咱们就不走了,就在那睡,睡醒了接着吃,吃了再睡,睡了再吃。娘,等我赚钱了,我一定请您好好吃顿肉……”
夜深了,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中,小铃医和老母亲依偎在一块,就在大街边睡着了……
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小铃医摆场子诊病卖药,老母亲坐在一旁,摇着铜铃,地上摆着一布兜药丸。
小铃医高声喊:“吃五谷,食杂粮,为嘛呢?活着呗,谁不想地老天荒!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咳嗽一声散了架,为嘛呢?泥巴捏的呗!南来的云,北来的风,神仙急着点油灯,为嘛呢?胆小呗……”不断有行人驻足围观。小铃医继续喊:“中医讲的是‘五行’,肝心脾肺肾,各属木火土金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五味入口,藏于肠胃。五味入五脏,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肾,甘入脾。水谷入口,津液各走其道,化为五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五脏各有所恶,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小铃医讲得唾沫星子横飞……
有行人过来看热闹。有人咳嗽了两声。
小铃医指着那人说:“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黄帝内经》说,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不怕吐痰多,就怕痰带血,白痰轻,黑痰重,痰中带血就要命……各位大爷大叔兄弟姐妹,来往的达官贵人各路神仙,小医我是横跳江河竖跳海,千山万水脚下踩,那为什么来到这大上海呢?因为这里人好水好风景好,既然这么好,那就得好上加好,得了病不叫好,治好病才叫好,我这不送灵丹妙药来了吗!”
小铃医嗓门洪亮,挺能白话,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小铃医从地上布兜里拿起一个药丸说:“这是我家祖传几百年的秘方,用七七四十九味草药配成,里面没有牛黄、狗宝,也没有珍珠、人参,净是不值钱的药。我为什么先把底儿交了呢?因为我实在,为医之人,得诚实,诚实才能治大病。可您千万不要小看我这药,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咱这药不贵,一毛钱两丸,病重的两丸包好,病轻的一丸足够。”
围观者渐渐多了,有的交头接耳,但都不买药。
小铃医拿着药丸转着身子说:“看来大家对我还是不信任,这样吧,我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当着老天爷的面,赌咒发誓,我若昧着良心骗人,叫我抛山在外,屎不回家!”围观者相互窃窃私语,交流着看法。小铃医笑着说,“讲了半天,大家都没走,这是给我面子。为了感谢大家,我这药本来一毛钱两丸,赶上今天心情好,看大家又都是实诚人,我减价一半,一毛钱四丸,等卖过了十人,再卖一毛钱两丸。”
有人贪便宜,开始购买。看到有人买了,不少人也跟着买。有人问:“已经有十个人买了,怎么还不涨价呢?”小铃医满脸笑意:“初来贵地,看大家对我如此信任,非常感动,今天就卖一毛钱四丸,明天涨价!”听他这么一说,买药的更多了。
收了摊,在没人处,老母亲对小铃医说:“你刚才说要抛山在外,死不回家。孩子,你怎么能发毒誓呢?这可是要招报应的!”小铃医一笑:“娘,江湖上管拉屎叫抛山,另外,我说的是‘屎’不回家,是拉屎的屎,不是死。‘屎’‘死’话音近嘛。”
老母亲也笑了:“哦,原来是这样。对了,孩子,你从哪儿弄来几百年的祖传秘方啊?这话讲得太大了,做人不能这样。”小铃医说:“娘,我就怕带您出来,您一出来就教训我。管它几百年,能治好病就行呗。”“那你的药能治好病吗?”“这话怎么讲呢,不能都治好,也不能都治不好。娘,江湖上的事您不懂,就别打听了。”
翌日一大早,小铃医和老母亲就在大街上摆摊卖药。一个青年人走过来冷冷地看着他们,小铃医笑脸问道:“先生,您买药吗?我这药是祖传几百年的秘方,包治百病,价钱便宜。”青年人突然说:“我看你就是骗人的。跟我去警察局吧!”
小铃医随机应变,十分认真地说:“先生你别急,我观你脸色晦暗,印堂发黑,百会阴气缠绕,恐怕命不久矣!”青年人瞪着眼睛说:“你胡说什么?”
小铃医盯着青年人摇摇头叹息说:“我说你活不了多久了,该吃吃,该喝喝,别亏着嘴。”青年人脸色突变,怒道:“你不要吓唬人!”
小铃医一双大眼忽闪着说:“我平白无故吓唬你干什么!请问,你是不是经常睡不着觉啊?”青年人眨巴眨巴眼说:“没有啊,我睡得挺好的。”“不对,你是不是总做梦啊?”“那倒是,经常做梦。”
小铃医郑重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虽然眼睛闭上了,可在梦里,你的眼睛是睁开的,这就是说你根本没睡着。人能不睡觉吗?不睡觉那不就没命了吗?《黄帝内经》讲得清楚,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厥气客于心,则梦见丘山烟火;客于肺,则梦飞扬,见金铁之奇物。你心肺之气衰败明显,才会有如此之梦。长此下去,命不久矣!”
青年人紧皱眉头琢磨着,小铃医迅速从怀里掏出一贴膏药说:“睡觉前将此膏药贴脑门上,包你睡得踏踏实实,一觉到天亮,什么梦都不做。”青年人还在犹豫。小铃医再加一把火:“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想活想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青年人不再犹豫,他接过膏药,付了钱急匆匆离去。
小铃医忙了一天,多少也挣了几个钱。黄昏时分,娘儿俩收了摊子,来到一个小巷。小铃医买了半只酱鸭一壶酒,和老母亲找个有台阶的门前坐下。他撕着鸭肉给娘吃,拿起鸭骨,边喝酒边啃起来。
老母亲说:“孩子,刚赚点钱,就花了个分文不剩,还能攒下钱吗?”小铃医津津有味地啃着鸭骨头,喝一口酒:“娘,钱是活的,花出去再赚回来呗。咱都好一阵子不见油水,也得闻闻肉味儿了。”“这酒也不能天天喝啊,喝多了脑袋不好使,还怎么给人家治病呢?”“娘,这酒可是好东西,越喝脑袋越清醒,清醒了才能治好病,才能赚大钱。”
忽然间电闪雷鸣,转眼就下起雨来。小铃医和老母亲赶紧躲到人家房檐下。老母亲望着满天乌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遮雨的棚啊?”小铃医擦着脸上的雨水:“娘,您别着急,等把这一兜儿大药丸子全卖完了,咱就有棚了。”
娘儿俩正说着,豆大的雨滴夹杂着隆隆雷鸣猛地砸下来。母子二人只好在人家房檐下躲了一夜。
正午时分,小秋风慢悠悠地吹来,阳光柔和。
一家大饭店门口车来车往,达官贵人进进出出。小铃医走过来,站在不远处望着。门童接待着来往的客人。小铃医也要进去,门童伸手拦住他。
小铃医扬眉道:“这不是饭店吗?我要进去吃饭!”门童上下打量着小铃医说:“对不起,我们不接待衣帽不整的客人。”
小铃医理直气壮地说:“吃饭跟衣帽有何关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门童冷笑:“说得没错,可我们馆子小,容不下你这种不可貌相的贵客。”
小铃医瞪眼道:“看门的,你这是狗眼看人低,大爷兜里有的是银子,正犯愁花不出去呢!”门童笑着伸出右手:“先生,我们这帮看门的也不容易,你是外来人吧?不懂这大上海的规矩。小费呢?拿来。”“还没进去呢就得先花钱?”“这是规矩。”
小铃医从怀里掏出两个药丸:“拿着。祖传神仙丸,包治百病,一般人我不给,看你人不错,送你了。”门童接过药丸扔在地上:“不掏钱没门!”小铃医捡起药丸说:“行,大爷我还不进去了,换个地儿花银子去!”他使劲搡了门童一把,转身就跑。
小铃医跑到饭店后门外,回头看身后没人,这才站住。正巧饭店后门开了,两个人抬着一桶泔水走出来,他们把泔水桶放在地上,然后走进后门。小铃医走到泔水桶近前朝里面望,见桶里都是剩饭剩菜,还有一个大肘子。他急忙从泔水桶里捞出肘子,正高兴呢,那两个人出来了,抄起棍子朝小铃医走来。小铃医吓得拔腿就跑。
小铃医气喘吁吁地把肘子递给母亲。老母亲问肘子哪儿来的?小铃医说是买的。
老母亲知道儿子编瞎话,没钱了,上哪儿买去!小铃医只好说是捡的。
老母亲说:“你怎么不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呢,说实话!”小铃医这才说:“是那家饭店的。我看这么好的肘子扔了怪可惜的,就拿回来了。娘,我可找到好吃处了,从今往后,咱娘儿俩不愁肉吃了。您尝尝,可香?”
老母亲接过肘子,扬手扔了出去,掷地有声地说:“古人说,有骨气的人,宁可饿死也不吃施舍来的吃喝,更何况是抢来的,偷来的。吃人家的剩饭剩菜,久了就不想办法忙生计了,就不想办法赚钱了,日子久了,还能活出个人样吗?那不得做一辈子的乞丐!孩子,我知道你孝顺,怕娘嘴亏着,可娘既然跟你出来,就什么都能放下,娘要看着你长成个人样,活出个动静来!”
小铃医牢记娘亲教诲,努力挣钱,总算在棚户区租了一间小黑屋。这天入夜,老母亲躺在床上,小铃医坐在门口,翻看一本破旧的《黄帝内经》和一沓药方。
老母亲问:“那几张药方天天翻,翻出名堂了?”小铃医道:“您不是说我爹讲过嘛,看不懂不怕,先背下来,等背熟了,自然就懂了。”
小黑屋没有窗户,闷热难耐。小铃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秋老虎真够劲儿啊,娘,我给您扇扇风。”老母亲说:“孩子,等咱娘儿俩有个带窗的房子就好了,南北通风,透亮。”
小铃医跪在老母亲近前说:“娘,您放心,我一定会让您住上带窗的房子。”
老母亲说:“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小铃医站起身给老母亲扇风。
老母亲看着儿子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山东老家吧。”小铃医摇头说:“我不回去,既然来了,不管深浅都得踩出脚印来,要不我得憋屈一辈子。我不能像我爹那样做一辈子铃医,一辈子受人欺辱!娘,等我赚了大钱,我一定买个三进的大院子,您住正房,我住东厢房,再雇几个老妈子照看您,咱们天天吃肉包子,一天三顿,就吃全是肉蛋蛋的包子,那种一咬一嘴油的。”老母亲点着头,笑得很开心。
小铃医继续做着发财梦:“我再把您的腿病治好了,然后好好给您调理,让您活到九十九岁,不行,是活到一百九十九岁。”老母笑着说:“那不成老妖精了!孩子,娘啥也不求,只求你能安安稳稳的,到时候娶个好媳妇,生一群大胖小子大胖闺女,娘和你爹就知足了……”小铃医点头说:“事还真不少,等我琢磨琢磨。”
入夜,月光笼罩着庭院。两女孩子已经睡下了。翁父和儿子坐在院中聊天。
翁父看着正在收拾厨房的葆秀问:“你和她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不用跟我打马虎眼,到底成不成?”翁泉海仰头望天,好一阵子才说:“爸,孩子她妈虽然走了七年了,但我心里还是记挂着她,忘不了,放不下,所以……还是算了吧。”
翁父心平气和地劝说:“泉海,我都答应人家了,把话也说满了抡圆了,人家听完我的话,眼睛都闭上了!眼下你一句话就给我撅回来,让你爸我怎么办?怎么跟葆秀他爸交代?再说葆秀确实是好姑娘,你这个家也需要个女人啊!”翁泉海以商量的口吻道:“爸呀,婚姻是大事,不能强求啊!葆秀年轻,找什么样的人不行,您说是不?”
翁父语中带硬道:“是的,她要是能看上旁人,我还跟你费哪门子劲!一句话,她就看好你了,人也来了,不走了!”他说完站起身走进厨房,对正忙着收拾碗筷的葆秀说:“孩子,我都跟泉海说清楚了,他乐意。只是他刚来上海不久,腿脚还没踢蹬开,所以你俩的事得先等等,待日子安稳下来就赶紧完婚。”
第二天一早,翁父对葆秀说:“孩子,我出来的时日也不短了,该回去了。现在就走。你帮我照看好泉海,照看好两个孩子……”葆秀说:“伯父,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您尽管放心吧。”
老父亲不管不顾,固执地对翁泉海和葆秀的婚事要一锤定音。他一个人回老家,也不和翁泉海打招呼,这明明是对儿子有气。翁泉海觉得,为自己的事惹老人家生气,很是内疚。心中一直闷闷不乐。
而这几天葆秀真正当起了女主人。她到翁泉海的卧室,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包括短内裤,都收起来要去洗。
翁泉海望着葆秀说:“我的衣服自己洗就行。这几年我都习惯了,会洗,不用麻烦你。”葆秀笑着说:“一家人怎么说这话?你会洗是你的事,这不有我了吗?从今往后,你主外,我主内,你忙你的诊所,家里的事全归我管,用不着你伸手,这是规矩。”
翁泉海真是烦恼极了。由于受秦仲山死亡案子的影响,翁泉海诊所冷清了,很少有人光顾,即使有人来了,知道看病的大夫是翁泉海,也转身就走。翁泉海整天枯坐在诊室里,冷冷清清,无事可干,难免心烦意乱。因此,他想暂时出去清静清静,散散心。这天早饭后,翁泉海简单收拾了行装告诉葆秀,他要出去走走,可能需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葆秀说:“好吧,不用着急回来,家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翁泉海知道,宁波妙高台是一个游览散心的好去处。妙高台又名妙高峰、天柱峰,它背靠大山,中间凸起,东西南三面均是峭壁,云雾四合,周边古树茂密,翠竹蔽日,松涛盈耳,近峦远岗,仪态万千,美如仙境。宋代楼钥《妙高峰》诗云:“一峰高出白云端,俯瞰东南千万山。试向岗头转圆石,不知何日到人间。”据说苏东坡曾在妙高台赏月。传说“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也发生在妙高台。
翁泉海独自一人来到妙高台,正在欣赏美景,领略大自然的瑰丽,突然,雷声隆隆,瞬间倾盆大雨落下来。翁泉海在丛林中小跑着,实在跑不动了,就喘息着站住,朝周围张望,辨别着方向。然而,大雨下个不停,丛林中云遮雾罩,翁泉海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干脆站在一棵大树下不动。他浑身都湿透了,阴风吹过,禁不住瑟瑟发抖。
忽然,一个斗笠遮在翁泉海头上,他回头看,一个身披蓑衣的人正为他擎着斗笠。那人笑着:“迷路了?我姓沙,叫我老沙头吧。走,跟着我。”老沙头把翁泉海领出丛林,又热情地陪他来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