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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战城南

之六:战城南

【一、】

秋高霜降,月白风寒。

守候在廊下的两名卫士,望见穿过荷池走过来的孟剑卿,一人上前迎接,另一人退后开门,低声通报。

孟剑卿站在门前,直到里面传来沈光礼淡然的回答:“进来”,方才走进去。

那卫士在他身后关上门,又重新回到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

孟剑卿站在沈光礼的书案前,将此行的各项事体一一禀报。

这一次他奉命查办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一案,前后历时三个月,现已查清,最初供奉陈老相公的,的确是逃入山中的陈友定旧部,以“陈老相公”之假名私下供奉陈友定,为避人耳目,谎称这“陈老相公”是一个死后成神、有灵力庇护同伴的陈姓烧炭佬。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以讹传讹,大多数烧炭佬根本不知道陈老相公的真实身份,的的确确是将他当作死后成神的某个同伴在供奉,以期得到来自神灵的庇佑。

孟剑卿的看法是,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已成气候,贸然取缔,会酿成大变,要在闽中深山用兵,只怕有诸多不便;而且大多数烧炭佬也并非陈友定的旧部亲属,不宜一概而论。他以为,堵不如疏,不如顺水推舟,凡是有人敢说陈老相公是陈友定又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化身,就是有意挑拨事端、诱骗朝廷取缔镇压,故此闽中烧炭佬,对于此等匪徒,应当人人得而诛之。这样推行一二十年,自可潜移默化,使得闽中烧炭佬人人都只知道、只相信对陈老相公身份的这个正式说法。

沈光礼摆弄着书案上的墨石镇纸,沉思许久,微一颌首:“这也算得上是釜底抽薪了。好,就这样吧,不过若有什么变故,还是要及时上报。”

孟剑卿又道,陈友定那些冥顽不灵的旧部,当初都被贬为贱民,世世代代为倡为优为蛋民;但以他所知,实际上其中有些人在闽中仍是活跃得很,一心一意要无事生非;而闽中各大族又与他们有着几代人密密缕缕结成的姻亲关系,难以割断,所以闽中地方官处理起这些事情来,总是缚手缚脚。如何彻底解决这些祸乱之源,确是一大难题。

沈光礼看着他,忽而微微笑道:“那么你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孟剑卿答道:“卑职见这种死硬之徒,对海上仙山弟子的态度与对卑职的态度大不一样,所以想到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卑职觉得,与其将这些祸害留在大明国土之上,不如将他们放逐出去。只是如何放逐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危害大明,还需要仔细斟酌。海上仙山虽然对他们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毕竟还是不能包揽全局。”

沈光礼沉思良久,摇一摇头:“这件事关系太大,暂且放一放再说。下一次若要再提起,最好先有一个更详细的可行方案。”

孟剑卿拱手答应。

一应事体禀报完毕,孟剑卿静候着沈光礼的下一个指示。

沈光礼看着孟剑卿,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听说你此次办案时,正遇上云燕娇入山寻找样式陈和他收藏的陈家历代船图,帮了她一点忙,云燕然为此特意来向我道谢|Qī-shu-ωang|。这倒提醒了我,你也该成家了吧。对你来说,云燕娇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孟剑卿迟疑一瞬,答道:“向云家求婚的才俊之士众多。大人或许对剑卿期望过高了。”

沈光礼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不过能够让云家兄妹另眼相看的,似乎寥寥无几。再说了,有我替你保媒,云家怎么说也该给点儿面子吧。”

沈光礼来做这个大媒,云家不能不考虑,这一桩婚事,究竟是沈光礼的意思,还是洪武帝的意思?既然必须要在洪武帝圈定的人选中做出选择,那么,能够让云家另眼相看的孟剑卿,也许还算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吧?云燕然特意登门道谢,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剑卿心中匆匆转过这些念头之际,感觉到沈光礼的注视,迅即定住心神,抬起头道:“大人如此关爱,剑卿愧不敢当。”

对他而言,云燕娇也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不仅仅因为她是海上仙山的弟子,更因为她是一个可以信任、可以在对敌时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托的女子。

但是一眼看见沈光礼自书案下拿出来的那个小小锦盒时,孟剑卿蓦地屏住了呼吸。

沈光礼将锦盒放在案上,慢慢推了过来:“这是一点小小贺礼。打开看看吧。”

孟剑卿跨前一步,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静静躺着那十二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温柔的光泽在灯光下流动闪烁。

沈光礼继续说道:“这样的明珠作为聘礼,才算不辱没了咱们的脸面,也不辱没了云家的姑娘。”

孟剑卿收起锦盒,见沈光礼再无训示,便略一低头,慢慢退了出来。

一出门,夜风便挟着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

孟剑卿的心中,也陡然间扑入一股冰寒。

沈光礼是不是在警告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的眼睛?

再高的山,也高不过太阳。

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可是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

只是他不知道,还有人也没有忘记。

孟剑卿与云燕娇的婚事,在应天府中也算是哄动一时了。男方的大媒是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女方的大媒是应天府前军都督同知章大盛、云燕然的妻兄,太子亲临贺喜,孟剑卿晋职为百户。

沈光礼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满后回来销假时,沈光礼盯着他瞧了一会,微微一笑:“最近水师在东海肃清了两股海盗,南洋航道比起从前来安全许多,上个月从南洋回来十七艘船,船上除了货物,还有七名请求入国子监求学的南洋富家子弟。听说还会有更多的南洋子弟要回来求学。他们的安全,就交给你负责吧。”

听起来是个挺轻松的差事。

但是云燕娇几天前才刚告诉他,海上仙山年轻一代的弟子,陆续都要回来修炼了。

这些人才是沈光礼真正的目标吧。

孟剑卿的确是这桩差事的最佳人选——不过也许沈光礼早已选定了他来办这件事,才会用心促成他与云燕娇的婚事。

孟剑卿告退出来时,正遇上扈卫太子巡视西北边防的高千户前来覆命。高千户拱手道喜,临走时忽而又回过身来,笑眯眯地道:“听说太子府的选秀名单上有令妹的名字。太子对孟百户这般看重,令妹想必也能青云直上了,高某在此预为祝贺。”

孟剑卿一怔。

高千户与他向来互相看不对眼,现在特意对他提起这件事,什么意思?

【二、】

孟剑卿很快便知道了高千户的意思。

三天之后,太子府的选秀进入最后一轮时,孟剑卿的妹妹孟剑虹与待选的另一名秀女发生争执,一怒之下打伤了那名秀女,有失女子柔顺之德,被主持选秀的太子侧妃斥为“悍妇”而被涮了下来;总算孟剑卿的大名还算管用,事情的起因又在于那名秀女出言不逊、辱及孟剑虹的清白声名,便没有问罪,而只将她遣回了孟宅。

孟剑虹被涮下来的消息传过来时,高千户正与孟剑卿在办交接——国子监原本是由高千户负责的,不过因为最近太子府事务繁忙,有扈卫之责的高千户忙不过来,沈光礼便下令暂且移交给最近比较空闲的孟剑卿——听到这个消息,孟剑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高千户叹息道:“孟百户还请节哀顺变。令妹才貌出众,这一点小小瑕疵,无伤大雅。”

虽然“节哀顺变”这个词听起来颇为刺耳,高千户的叹息还是很真诚的,孟剑卿微笑道:“多谢高千户吉言。人有旦夕祸福,当真遇上这种事情,也只能节哀顺变了。”

但是随即传来另一个消息:高千户的女儿,被验身嬷嬷验出腋下有狐臭,也被涮了下来。

高千户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孟剑卿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一招的?狐臭……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孟剑卿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一边翻着文书,一边惋惜地慨叹:“看来咱们两家的姑娘,都与太子殿下无缘啊。”

厅中的气氛很是奇怪,左右随从都低着头不敢做声。

高千户与孟剑卿的这番交接,一办便是十天,不是帐目不对,就是文件有误,要不然就是高千户忙于公事或者是孟剑卿另有要务,不能奉陪对方。等到交接办完,两人的手下都觉得如释重负。

沈光礼听了下属对这场冷战的禀报,只淡然而笑。

此时正值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沈光礼笑完之后,便派人给他们两人下了请客的帖子,地点就在玄武湖畔以做河豚而闻名的临江阁。

一行人都换了便服,雅座中只有他们三人,随行卫士都守在左右包间中。凭窗望去,湖面开阔,春风徐来,的确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高千户与孟剑卿各自敬了沈光礼一杯,之后才互相敬酒,高千户笑容可掬,孟剑卿神情恭敬——毕竟高千户比他的职位更高、资历更老。

待他们敬完一轮,坐下来之后,沈光礼含笑道:“今日是私宴,不谈公事。”

沈光礼果然只谈家常,不过话题正在慢慢地往孟剑虹和高千户的女儿身上引过去。

孟剑卿和高千户心中雪亮,今日这一关是必须得过。

但是雅座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沈光礼不免皱了皱眉。孟剑卿凝神听了一会,说道:“是国子监的学生在抢座位。”

高千户微微一笑:“孟百户到底年轻,记性好,才接了差事,就能认出国子监学生的声音了。”

孟剑卿也微笑以对:“高千户过奖了,我是听出了那几个南洋生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口音还是很特别的。”

他站起身,打开门,隔了回廊,正可将对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楼上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远远跑开,只留下一群混战的国子监生。那七名南洋生很好辨认,都有着闪亮的褐色肌肤,身形瘦劲,衣着光鲜,打斗之际身手很是敏捷;与他们对阵的七八名国子监生很显然已经顶不住了。

孟剑卿三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乖乖坐在角落里的那名国子监生的身上。

那布袍素净、清清爽爽秀秀气气的少年,忽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观战。

沈光礼注视他片刻,转过目光询问地看着身旁两名属下。高千户抱歉地摇摇头,他在办交接之前的几个月,因为扈卫太子巡视西北边防,就已经没有管国子监的事情了。孟剑卿等高千户摇头之后才说道:“那就是楚碧天。”

楚碧天是吕宋华商同业公会会长的小儿子,也是云燕娇的师弟,其生母是吕宋国王之女,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初入国子监求学时,便已在锦衣卫衙门备了案。只是沈光礼和高千户都还没有见过他。

沈光礼“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楚碧天,同时注意到,孟剑卿似乎并不急着在自己面前制止这场混战;而因为他们三人都无表示,其他卫士也不敢擅自行动,毕竟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十之七八都是来自各地的官生,其中不乏各地土司番王子弟,身份微妙,不便贸然处理。

孟剑卿是想仔细看看这些国子监生的真实面目么?

沉吟之际,楼下忽地有人叫道:“老大,就在这儿,咱们快点!”

紧跟着蹿上楼的,也是几名国子监生,一加入混战,七名南洋生便开始手忙脚乱。新来的人中,有一个出手又快又狠,尤其引人注目。高千户道,那人名叫段司明,是从前的大理皇室段氏的子孙,人品出色,文武双全,家世又好,自是有些心高气傲,入国子监以来,向来是各位先生头疼万分的骄傲;国子监中那些云贵土司番王的子弟,向来以段司明为首。当然段司明挑头打架的机会,也因此而成倍增加,由此而成了锦衣卫的重点关注对象。

现在局势已经开始一边倒,楚碧天却还在袖手旁观。沈光礼与高千户都看了看孟剑卿。楚碧天表现得这么文静乖巧,不会是孟剑卿早已警告过他不能在国子监闹事吧?毕竟楚碧天算是孟剑卿的自家人,要是捅出漏子来,孟剑卿也不好收场。

不过,混战之中,楚碧天很快被卷了进来;不但被卷进来,而且出乎诸生意料地与段司明单挑上了。

同来的监生分立两侧,摩拳擦掌地呐喊助威,跺得楼板山响。

一直饶有兴趣地坐在对面观战的沈光礼,心中暗自皱了一下眉;高千户则笑道:“孟百户,两虎相争,只怕必有一伤。”

孟剑卿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缅刀与金链再次交击时,却被孟剑卿的百折刀挑了开去。

楚碧天一见是他,吓了一跳,急忙收起金链,讪笑着退了开去。段司明没想到对方能够一刀挑开自己和楚碧天的兵器,不觉挑起了眉,正想发问,孟剑卿已举起一面腰牌。段司明与锦衣卫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认出这腰牌,只怔得一怔,手中缅刀已不由自主地插回了靴筒。

那群兴高采烈的国子监生,此时都已安静下来,呆呆地望着孟剑卿。

孟剑卿没有多说,只叫他们赔偿了店家的损失便放他们离去了。段司明与楚碧天下楼时互相看看,都感得到对方心中的忐忑不安,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究竟有什么惩罚,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再看对方,不觉便顺眼多了。

沈光礼三人在楼上看着他们离去,都注意了到段司明和楚碧天之间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微妙气氛。沈光礼微笑道:“这段司明,虽然有些傲慢之气,不过倒还算明白爽快,应该不难相处;家世人品,也都不错,听说也还没有订亲。剑卿你可看得入眼?”

孟剑卿一怔。高千户已笑道:“大人最近颇有做媒的兴趣啊。”

只这一打岔间,孟剑卿已迅速定下神来,躬身答道:“段司明的确不错。大人若肯赏脸保媒,剑卿无不乐从。”

沈光礼又道:“高平,你该不会觉得我偏心吧?”

高千户笑着答道:“不敢。卑职的那个女儿,比起孟百户家的小姐来,太过弱不禁风了,委实不太与段司明般配。”

孟剑卿看他一眼。高千户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暗示孟剑虹那个“悍妇”之名。

沈光礼笑一笑:“令爱既然文弱,择婿自然该选个书香子弟才对。段司明有个堂兄,叫段司聪,是云南有名的才子,前两年一直在外游学,不过很快也要入国子监读书了。到时你不妨去看看,若是有意,我还是很愿意再做一次男家的大媒的。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得力助手,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了,免得旁人看笑话是不是?”

沈光礼似笑非笑地将话说得这般明白,孟剑卿与高千户不能不表示一番,推杯换盏,看似推心置腹、前嫌尽弃。但是两人心中都不免想到,沈大人将他们两家的姑娘嫁到同一个地方去,将来只怕还免不了种种摩擦;或许这也正是沈大人所乐见的吧。

不过沈光礼选择的这两桩婚事,在世人的眼光来看,只怕还是他们高攀了男家,若非是沈光礼亲自保媒……

高千户晚上还要到太子府巡视,不敢多饮,提前告退。待他走后,沈光礼看看孟剑卿:“有什么话就说吧。”

孟剑卿一笑:“剑卿原本以为,大人会为高千户选择楚碧天。”

既然要搞平衡,怎么能只让他一个人与海上仙山有密切关系。

沈光礼淡然答道:“高平那个女儿,虽然薄薄有些文名,与段司聪还算相当,但要匹配楚碧天这种文武兼修、前途无量的名门子弟,毕竟还是差了一点。”他转过目光看着孟剑卿:“要笼络这种一等一的人材,就必须得给他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

言外之意,孟剑卿是他手头最出色的人了,所以才会用来笼络云家;或者说孟剑卿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了,才值得沈光礼替他去向云家提亲。

沈光礼很少这样当面赞扬属下,孟剑卿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默然不语。

沈光礼却又说道:“你和高平这一回玩的花样,不要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

孟剑卿心中一凛,本想出言辩解,但随即改变了主意,低声说道:“剑卿知错。”

他深知沈光礼向来讨厌属下的欺瞒。

沈光礼注视他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看来这两年你还是太顺利了,所以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孟剑卿心知沈光礼当面与他谈这些话,便是意味着不会再另行处理此事,绷紧的心弦不觉轻轻松了一下,抬起头道:“大人明察秋毫,剑卿的确还需要磨练。”

沈光礼转动着手中酒杯,又叹了一声:“看来沈某这两年似乎也有些老了,心软了。要是前两年,你和高平,此时都该送到慎刑司去了。”

孟剑卿不敢再说,以免失言。

送走沈光礼,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疑问忘记问了。

段司明算是土番子弟,朝廷对这些土司番王向来优容,若是段司明真要不给沈光礼面子,沈光礼只怕也不便贸贸然以势相压,为何他的语气还如此肯定?

不过他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半个月后与段司聪同时进入国子监的,还有一批西北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他的舅舅是骆河羌王。朝廷为表示恩宠,加封了一批官员的女儿为县主,赐婚于其中几名尚未订婚娶妻的土司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段司明与段司聪。赐婚给江无极的,自然是沈慕尘。

据说洪武帝审阅名单时笑眯眯地说沈和尚这一回总算有点儿人味了,知道公私两便地替女儿打算打算。自然这番话没人敢乱传。

至此,孟剑卿心中那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才算真正落地,料想高千户也是如此。

同时也不免对沈光礼此次的行为暗生疑惑。沈光礼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反常态的安排?

赐婚诏书将段司明打了个措手不及,楚碧天倒是挺高兴,觉得与段司明的交情又深了一层。段司明觉得郁闷又纳闷,郁闷是因为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挑挑拣拣耽搁到现在,居然来了个赐婚;纳闷则是因为,他的消息比较灵通,知道孟剑卿这个容貌出众的妹子早先似乎已在太子府的人选名单上,现在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不会是被人挤下来的吧?以孟剑卿的手段,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妹子被挤下来?无论如何,太子府总是一条青云捷径吧?

赐婚诏书甫下三天,太子病重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四月,太子朱标病逝。

段司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势只怕要大变了。

楚碧天的第一反应却是:幸好孟剑卿将妹子许给了段司明,要不然这下子可要守寡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接下来的消息则震得他们目瞪口呆。

洪武帝居然诏令太子府中无子妾侍,一律殉葬。

殉葬……这样野蛮残酷的风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经废除了吗?孔夫子那时,不就说过,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古怪的是,段司明居然会产生了另一个念头:以孟剑卿的耳目通灵,不会是早知道太子快要出事,才会吃个闷亏让妹子从选秀名单上被划下来吧?

他看看楚碧天,楚碧天很显然也在转着同样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孟剑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若是让洪武帝知道,只怕会以为他早就断定太子会很快病死,所以才想方设法将妹子从太子府的选秀名单上划了下来;以洪武帝此时的伤心,孟剑卿绝没有好下场……

段司明两人不敢再继续猜测下去。

为太子治丧是国家大事,锦衣卫全体动员,其他的各项事体暂时都停了下来。孟剑卿正好与高千户轮到前后班巡视。半夜换班之际,两人视线相接,wωw奇Qìsuu書com网停了一停,高千户说道:“令妹出阁在际,何时请我们喝一杯贺酒啊?”

孟剑卿答道:“高千户这一杯酒,自然是绝不能忘记的。”

高千户眯缝了眼瞧着他:“一杯酒便算谢我?”

孟剑卿声色不动:“我会继续努力,做好高千户的对手。”

高千户愕然,盯着他良久,忽地叹道:“是极,是极,有些事情,还真是非得自己的对手才能办得了的!”

看着他悄然离去。孟剑卿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屋梁出神。灯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

太子这一去,不知要牵动多少明里暗里的人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洪武帝立太子嫡子允炆为皇太孙。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自请出家,远赴乌斯藏雪山修行,为皇太孙祈福。沈光礼这一招悬崖撒手,不知打乱多少人的全盘计划。

洪武二十六年,锦衣卫新任指挥使蒋业告大将蓝玉谋反,连坐被株者一万五千余人。洪武帝随即下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曾经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悄然湮灭。

二十七年,洪武帝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至此,朝中军中,位尊名高、勇武刚强、幼帝将来难以驾驭之士,诛杀殆尽。

三十一年五月,洪武帝病逝,太孙继位,次年改元建文。

孟剑卿早在沈光礼出家、蒋业接任时便被调往秦有名处,协助秦有名掌管库房,实际上闲置起来。对此大家都不感到意外。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沈光礼的得力助手,与蒋业素无来往,孟剑卿被闲置是意料中事;蒋业将孟剑卿调往以前与他关系密切、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秦有名属下任职,说起来还算是给足了沈光礼面子的。

锦衣卫衙门撤销之际,库房移交应天府后军都督府。建文帝继位时,秦有名因老病而请辞,孟剑卿继任,升任千户。与此同时,章大盛也升任后军都督,云燕然正式任福建水师提督。

升职令下之际,燕王于北平起兵,号为“清君侧”,靖难之役开始。

一心训练水师的云燕然,述职之后又匆匆返闽,对前线军务不置一辞。

孟剑卿则依然守在库房中,静观燕师自北而南横扫齐鲁之地,势如破竹。

建文二年春,南军又一次大败之后,焦头烂额的兵部,向建文帝提起了他向来嫌恶的锦衣卫,以为锦衣卫虽然不是堂堂正正之师,但兵者,诡道也,锦衣卫作为偏师应该还是胜任的。

建文帝踌躇良久,指令不可起用锦衣卫之名号。

国人闻风生畏的这个名号,在建文帝心目中,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兵部心领神会地布置下去。

沉寂数年的孟剑卿的名字,第一个被提了出来。

比起锦衣卫其他富有经验但趋于老成保守的高级官员,孟剑卿的履历证明了他更有破阵杀将的勇气和能力;而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新人,很明显又缺乏他的经验。

孟剑卿接到诏令,走出库房时,仰望浩荡长空,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时之间,只觉心怀开阔正如这天空一般。

传诏的兵部左侍郎审视着他镇静自如的面容和眼中熠熠闪耀的光采,心中忽地冒出两名毫不相干的话:“猛虎出于柙,天高任鸟飞。”

【三、】

秋色已深,北方平原的夜风凌厉呼啸,燕军广宁卫大营的“曹”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这便是有名的悍将曹俨的驻地了。

这已是靖难之役的第三年。去年济南一役,南军重占运河上的重镇德州,德州南北交通便利,燕军自河北南下,始终处在德州的监控之下。燕军南攻时,南军或自德州横出断其归路,或袭扰其补给线,或乘虚北攻。燕王谋士为此十分烦恼,不下德州,燕师始终难出山东。

而东昌一役,济南都督盛庸击杀燕军大将张玉,若非朱能拼死相救,燕王几乎也要被生擒。这也是燕王兴师以来的第一次大败。事后燕王曾感叹,东昌之役,接战即退,前功尽弃。今年二月,燕王再次率军出击,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连败南军,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但是燕军虽屡战屡胜,南军却兵多势盛,攻不胜攻,燕军所克城邑旋得旋失,不能巩固;能始终据守者,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

这样的拉锯战,究竟还要打到何时?

夜风之中,后寨的粮草营突然间飘出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守夜的四名士兵来不及报警,已经被人自身后捂住了嘴,短刀随即勒断了咽喉,四具尸体轻轻地放倒在地上。

粮草营起火的喊声传进大帐时,曹俨正靠在榻上打盹,蓦地惊醒,听明白外面的喊声是什么意思后,骂骂咧咧地跳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的粮草第三次出问题了。前两次还是在路上被劫,这一次他总算将粮草平平安安运回了大营,居然还是出了问题!

曹俨暗自庆幸自己最近警惕性够高,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当下套上头盔抓起佩剑大步走出主帐,各位副将也已闻讯起来,一群卫士簇拥着他们向粮草营奔去。

守卫粮草营的副将赵朴正带领手下在救火,熏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嗓子都有些叫哑了。也难怪他这么紧张,上一次他负责押运的粮草才刚被南军劫走,现在他可还是在戴罪立功期间。

赵朴望见主将,急忙撇开手下前来请罪。曹俨弯腰扶起他,一边说道:“救火要紧——”

一语未完,曹俨的身子突然一僵。

一柄短剑自下而上贯穿曹俨的盔甲未曾遮挡住的左肋,径直插入他心脏部位。

左右将士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一呆,赵朴已经拔出曹俨的佩剑,唯恐方才一剑未曾致命,又是一剑勒断了曹俨的咽喉,随即回剑划过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一片混乱之中,几位副将心中不约而同都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火烧粮草营为的其实是暗杀曹俨!”

燕军常年与蒙古作战,又经三年靖难之役,自是训练有素,曹俨虽然被刺,几名副将立刻分头整顿军营、扑救粮草营的大火,最重要的是防备南军的趁火打劫;同时派人向二十里外的前军统帅朱能的大营报信。

朱能派来处理此事的是张玉的一个族侄张范。

张范首先要弄清的是,赵朴跟随曹俨多年,去年还在战场上救过曹俨的性命,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是南军的奸细,为什么突然会刺杀曹俨?如果连赵朴这样的人都会反叛,广宁卫大营中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们的疑问很快有了解答。第二天午后,十几名前次南军劫粮草时俘虏的燕军士兵被放了回来,与他们一道放回来的,还有赵朴。

刺杀曹俨的赵朴,其实是赵朴那位一直在南军任职的同胞兄弟赵相。

赵朴跪在曹俨与赵相的尸体前痛哭。他的一名亲兵禀报说,抓住赵朴后,南军一名将领以赵相的妻小为人质,逼他替换赵朴来刺杀曹将军;赵相临行前要求,如果他此行成功,以后不能再加害他的家人,连赵朴也要放回去。

赵朴哭完之后,便红着一双眼请命出战,见张范沉吟不语,赵朴的脸色立时变了,忿忿地道:“好,张将军不发兵,我哪怕一个人,也要将那贼将斩于阵前!”

与他交好的两名副将拼命按住他,赵朴犹自不肯甘心,全力挣扎。张范瞪他一眼,厉声喝道:“没头脑的东西!有你这么打仗的吗?先给我弄清楚对手是什么人再说!”

曹俨并不是第一个被刺杀的将领。三个月来,燕军中已有六名将领被刺杀,行刺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一人被随军医官毒杀,一人被贴身亲兵刺杀,一人在战后巡视战场时被伪装成尸体的南军死士刺杀,一人被趁夜潜藏在自家营门了望塔上的南军神射手射杀于点将台上,一人在押运粮草时被藏在粮车中一天一夜的刺客击杀,还有一个竟是在重重守卫中被人潜入帐中半夜里割了脑袋。那些刺客,被围困后立即自杀,虽然知道必定是南军派来的,竟是无从追查其详细的来龙去脉。

曹俨是第七个。

而曹俨的粮草营,也是第五个被烧的粮草营。

张范向朱能复命时,不无忧虑地道,种种迹象表明,南军中有一支精于藏匿踪迹、常在夜间行动的精锐小部队,专门负责行刺与烧粮等事项。

这一支潜伏在黑暗中的部队,对他们的威胁委实太大。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早日解决掉,等到哪一日连燕王也被暗杀,那就悔之晚矣。

朱能皱起了眉头。

这样狠辣娴熟的杀人手段,倒很像是锦衣卫的风格。只是锦衣卫在办完蓝玉一案后,鸟尽弓藏,已经解散,前任指挥使沈光礼都跑到乌斯藏的雪山中出家修行去了;建文帝又向来讨厌锦衣卫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办事方式,应该不至于重建一个类似的衙门。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定。毕竟洪武帝当年在太子死后借蓝玉谋反一案发动的大清洗,令得朝廷直接控制的军队里,勇武刚强之士死伤殆尽,以至于靖难之役一起,南军面对燕军时只好节节败退;东昌一役后,形势虽有好转,但南军仍是败多胜少。这种时候,建文帝也许会无可奈何地重新动用锦衣卫的旧部人马来打破僵局。

张范建议应该专门拨一批人马来对付这支部队。

朱能明白此中要害,当即令张范负责,于全军抽调人手,务必尽快解决此事。

【四、】

乱葬岗上,某一个墓碑突然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向一旁移开,露出黑忽忽的洞口,两名卫士小心地将床子弩抬了出来。

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一夜。虽然号称土行孙嫡系传人的莫怀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风通气状况良好,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到底还是气闷,是以一出来都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远望对阵的燕军与南军,旗帜飞扬,人声马嘶,一场大战,立刻便要开始。

两名卫士不免极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们身后钻出来的孟剑卿。莫怀衷能在燕军巡逻队的眼皮底下挖出这样的洞固然不简单;但是孟剑卿能够如此准确地选定挖洞的地点与潜伏的时间,那就更不简单了。

孟剑卿伏在一旁,举起千里镜搜寻自己的目标。

燕军先锋是韩笑天。这个天姿杰出、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当年以第一名从讲武堂毕业,被燕王召至麾下,独领一军,号为“辟易”,每战必为先锋,所当无不辟易。若是能杀了他,燕王想必会心疼得很吧。

两名卫士蹲在地上调整好方位。本应五人踏开的强弩,因为卫欢改装时加上的扳机,现在仅由两名卫士一齐踏开。孟剑卿上满五十枝箭,刚刚涂上药汁的箭头乌蓝乌蓝,在秋阳中湛湛闪亮。

燕军击鼓,韩笑天和他的辟易军开始冲锋。

孟剑卿度量距离,低声下令。五十枝毒箭应弦而发,取的是韩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军中已有人看见这破空而来的箭枝,大叫起来,韩笑天虽然也已看到,然而飞驰之际,一时间根本无法勒住奔马,更无法及时加快速度逃离那蓬弩箭的笼罩范围,紧跟在他身边的数名亲兵,同时从鞍上跳起,扑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主将挡住来箭,但是已经来不及。

韩笑天舞动长枪,一连挡掉了十几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摇晃一下,终于绝望地跌下马来。

深秋的天空碧蓝如洗,这样澄清透明,仿佛正是他心中那洁净无尘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突然间变轻,向上飞升,一直飞升向那明净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

韩笑天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的不甘与绝望也慢慢消失,平静得就如熟睡。

远处的千里镜一直追踪着他,直至此时,确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剑卿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中忽地生出无名的感慨,甚至于一丝惆怅。

同时中箭的二十余人,也先后落马,只留下无主战马仍是向前飞驰。

南军主将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击鼓进军。

两军混战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来追寻杀人暗箭的来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这正是他们撤退的大好时机。

但是孟剑卿突然仰头望向天空。

蓝天之上,一只苍鹰正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身姿矫健而优美。随着鹰舞,一支燕军迅速插入乱葬岗与南军之间的空地,截断了他们退往南军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军则正从另一面包抄过来。

孟剑卿脸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时一刀斩断了床子弩的扳机。两名卫士会意地将各个组件尽可能毁坏。他们带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给他人可乘之机。

躲在一里开外的小树林中看守马匹的另一名卫士听到哨声,已带着四匹马飞驰而来,四人堪堪赶在燕军合围之前冲了出去。只是最便捷的归路已经被截断,他们只能向东面奔去,东面山丘起伏,时有树丛,正可以阻挡燕军时时射来的乱箭。

他们在狩猎燕军将领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燕军狩猎的目标。

孟剑卿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那一片群山。只要抢在追击的燕军之前进了山,便是他们的天地了。

追击的燕军穿过一片稀疏的榛树林时,两棵大树之间突然拉起一根细绳,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偏将猝不及防,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隐在树后乱草丛的一名卫士斜刺里掠了出来,左手抱住那名偏将的头,右手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紧跟在后面的几名燕骑,被前面绊倒的马一挡,一时间也有些混乱,若非都是精选出来的铁骑,只怕会被绊倒一片。

留下来断后的那名卫士纵身跃上旁边的一棵榛树,燕军弯弓放箭之际,他已扑上另一棵树,几个起伏,到了树林边缘,挥刀挡开迎面射来的箭枝,跃落在树下一名燕骑的身后,一刀劈倒对方,抢了马向东南方逃走。

燕军分出一个十人队去追击那名孤身逃走的卫士,大队混乱了一阵,仍是紧紧追赶另外三人。

早已与一名卫士互换了衣服的孟剑卿,伏在鞍上,回头望一望追来的那个十人队,估计着离大队已经够远了,于是将马速略略放慢了一点,距离一拉近,射来的箭枝一大半都插到了马身上,那匹马再也受不住,跑了几步,便长嘶一声倒了下去,孟剑卿顺势滚下鞍来。

那个十人队来势极快,眨眼间已将他围在当中。队长勒住马,打量着他说道:“张将军有令,你若投降,可以饶你不死!”

孟剑卿想了一想,慢慢松开右手,短刀落地,队长暗自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两名燕军奉命翻身下马,准备前来捆绑孟剑卿时,孟剑卿突然一脚踏在刀柄上,短刀弹起,被他又是一脚踢去,短刀呼啸翻滚着劈中了队长的前胸,队长大叫一声倒栽下马。孟剑卿双手一分,两柄小刀已割断前来捆绑他的两名燕军的咽喉。

燕王军令森严,队长一死,整个小队无人敢后退,呐喊着纵马杀来。孟剑卿就地一滚,滚到那队长身边,抽出嵌入对方胸口的百折刀,反手一刀削断了身后两只马蹄;正俯身挥刀砍下的那名燕军身不由己地飞冲了出去,孟剑卿左手一扬,一柄小刀插入他后心。

冲杀几次之后,这个十人队已无人存活。

孟剑卿取回自己的刀,撕下几片燕军士兵的衣襟,将自己身上的一处刀伤捆缚起来,以免血滴留下痕迹;之后靠在马腹上喝了几口水,吃点儿干粮,休息片刻,仰望天色,日已西斜,不知另外三人是否成功逃入山中。

环视原野,附近并无人迹,只有几匹幸存的无主战马在徘徊嘶鸣;那只猎鹰也已远远地飞向群山方向。

孟剑卿挥起马鞭一顿乱抽,将战马抽得四散乱逃,自己翻身骑上一匹马,低伏在鞍上,向方才藏身的榛树林急奔而去,入林之际,纵身下马,一鞭抽去,将这匹马也抽得乱跑开去了。

孟剑卿在背向群山的方向找了一个紧临一颗半枯老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钻入自己挖出的小洞,将堆在旁边的枯枝乱叶拖了过来掩住洞口,调匀呼吸,闭上眼睛。

燕军追击的另三名卫士,其中两人仿效孟剑卿,弃马潜伏于一处灌木丛中,拦路阻杀,有意造成要保护那名身穿校尉衣服的卫士安全逃亡的假象。燕军果然中计,只分出两个十人队来厮杀,大队人马仍是紧追那名伪装的卫士。

日落时分,在群山之脚,燕军成功追上那名卫士,却只能带回他自杀的尸体。而另两名卫士,一名战死,另一名身负重伤,但是成功逃亡。

燕军大队回营之后,才发现他们带回的尸体有假,尸体外面虽然穿的是校尉的衣服,里面却还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装束。

张范恼怒地一鞭抽在几案上。

【五、】

两天后从北平押运饷银到朱能大营的燕军,拐了一个弯,顺道送来了燕王的心腹谋士道衍大师。

道衍大师微笑着向对面怒气冲冲的张范说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毕竟你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刚交手时吃点儿亏也在所难免。贫僧给将军带来几个人,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道衍身后几人,都穿着普通燕军士兵的盔甲,但在张范看来,很显然并非寻常士兵。

道衍首先指向那位面白微须的中年人:“这一位是原锦衣卫高平千户,锦衣卫衙门撤销后,任职于应天府左军都督府。不过现在已经投效燕王殿下。”

张范暗自点头。既然对方很可能是锦衣卫旧人,熟知锦衣卫内情的高千户无疑会是很好的帮手。不过若不是道衍大师亲自送来,他还真不敢放心任用这位高千户。

第二位是原宁王的部下李漠。李漠早在讲武堂时,便以擅于制作地形图而闻名。燕王破大宁后,宁王旧部及所属朵颜三卫尽归燕王。李漠熟知地形,有他布局设伏,定可确保包围圈滴水不漏。

第三位是燕王爱将孟剑臣。对此张范有些不解,孟剑臣向来在塞外作战,即使是靖难之役十分危急之际,也一直留着他在镇守关外,这一次怎么会调回来呢。

第四位是孟剑臣多年的搭档公孙义。张范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燕军中,公孙义最有名的是他的好运气,那种狠狠摔一跤然后捡个金元宝的好运气。

道衍大师笑眯眯地站起身:“好了,贫僧还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张将军了。”

送走道衍大师,高千户回头来就开始叹息:“真可惜,若不是大师急着赶回去辅助世子,倒真是个最好的诱饵;孟剑卿就算明知有陷阱,也会来咬这个饵的吧。”

张范心里“咯登”一下,看向孟剑臣。

他当然听说过孟剑臣这个哥哥,锦衣卫的红人嘛,想不听说都没办法。原来对手是这个人。能够在锦衣卫里呼风唤雨,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这一回吃个亏,倒也情有可原。

高千户当年必定也吃过不少亏吧,所以对于对付孟剑卿这件事情才这样热心。

难怪得燕王要将孟剑臣调过来。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在燕王看来,也许孟剑臣才是对付孟剑卿的最好人选。

张范召集几名副将,一同来听高千户四人的计划与安排。

高千户很详细地向大家介绍了他所了解的孟剑卿。从孟剑卿在锦衣卫中的逐步升迁,到近年来的投闲散置,巨细靡遗。直到靖难之役兴起,南军节节败退,建文帝这才重新起用孟剑卿这样的锦衣卫旧人,希望能够出奇制胜。孟剑卿领命之后花了一年时间训练人手,其中既有原来锦衣卫的低级官员与卫士,也有他私自网罗的江湖人物;建文帝将这支部队命名为“鱼肠”。

听到这个名字,帐中诸人都觉得啼笑皆非。

用专诸刺杀公子僚的鱼肠短剑来命名这样一支专事刺杀的部队,本来也算是名符其实;但是孟剑卿和他手下的人只怕多半会觉得尴尬。建文帝本来就瞧不惯锦衣卫的作风,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私心作祟,竟然赐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支鱼肠军,由孟剑卿一手创建与训练,控制严密;至于用的是什么控制手段,高千户没有细说,估计多半来自锦衣卫的不传之秘。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确保孟剑卿的命令得到最忠实的执行,譬如派出去的刺客与杀手,不论成败,无一人敢于抗命又或者是泄密;但是最大的弊端也在于此,只要除掉了孟剑卿,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控制鱼肠军了。

张范心中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燕王派孟剑臣来,不会是想要招降孟剑卿吧?想想那支鱼肠军的战绩,若能收为己用,这可比除掉孟剑卿合算多了……

张范的副将知道孟剑臣的身份之后,都不无疑虑地打量着他。虽然燕王的英明决策绝非他们所能理解,但是担忧还是免不了的。孟剑臣嘴角一挑,带着几分讥诮,微笑着说道:“沙场无父子,何况兄弟。再说了,王爷应充我尽量生擒,我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位大哥了。”

门帘一挑,却是道衍大师去而复返。

道衍微笑着向众人合掌一揖,说道:“贫僧本已上路,不知为何心动不安,仔细寻思,才明白原来是佛祖示警,指示贫僧要待危机消除之后才可动身回北平。”

他随身的四名僧人与四名王府侍卫,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意,都觉得道衍对孟剑卿太过看重。高千户却是一笑,说道:“大师留下正好。”

他提出的计划,居然是要用道衍大师为诱饵。

张范皱起了眉;这是万万不行的。

高千户随即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张将军,大师不需亲身涉险。”

那么就是用替身了。而且还不止一个替身。

当下决定由四名僧人假扮道衍大师,分头往北平方向走;为求逼真,每一名僧人身边都要派得力人手护送。不论哪一队遇上刺杀,都要立刻报警,并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计划既定,余下的就是如何安排路线与伏兵的具体问题。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漠。

一直默然坐在沙盘旁调整盘中地形的李漠,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如果是四条路线,那就需要五千人马,才能控制住从本营到朱帅大营之间的每一个节点并及时增援。”

营中一阵沉默。张范手下总共只得三千人马。加上专门护送道衍大师的一百人马……

张范干咳一下,说道:“四路人马没有必要吧?”

孟剑臣似笑非笑地道:“其实有一路人马就行了。这大营中,可得留足人手才行,免得顾此失彼,被人抄了老窝。”

公孙义笑道:“高千户不是说了吗,那支鱼肠军顶多不过一二百人,搞搞刺杀还行,就敢来抄张将军的老窝?”

孟剑臣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离这最近的那支南军主将是谁。”

公孙义“啊”了一声:“是谁?”

这个混吃混喝的家伙果然不知道。孟剑臣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到底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自己的这点感想。

一名副将抢先答道:“胡进勇。”

南军中有名打不死拖不垮的勇将。

公孙义挠挠头皮:“原来是他啊。这就不好说了。除了谋反,这家伙恐怕老孟说太阳是黑的他都会帮腔说果然比墨还黑。”

孟剑卿若是要他帮忙偷袭燕军,那可真是没有二话;至于军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胆大包天的胡进勇有的是法子对付上司的质问——总不能见着战机摆在眼前也不动手,对不对?

张范等人都是一怔。即使是高千户,也只知道胡进勇与孟剑卿关系不错,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不错到这个程度。看来讲武堂出身的将领之间,不论天南塞北,都拥有一张无形的消息网,非外人能够涉足。

这可真是一个大麻烦……

张范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分兵。以本将看来,护送大师安全返回北平,比起诱杀孟剑卿更为重要。”

沉默已久的李漠忽然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他取过一把小旗,一面一面插上沙盘。

插完之后,沙盘上出现一张红蓝相间、疏密有致的网。

李漠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出一条线,慢慢说道:“这条路线,应该可以。”

弯弯曲曲穿越那张网的路线,有如一条慵懒的长蛇,安安静静地躺在沙盘上。

李漠继续说道:“插红旗处,可以伏三到五个十人队;插蓝旗处,只能伏一个十人队。任何两处伏兵之间,都可以在一刻以内互相驰援。有些地方太过险要狭窄,伏兵无法太多;若是太少,一旦遇上孟剑卿,不会有机会报警,反而会惊动对方,所以不设伏兵。这样的地方共有十三处。这一次孟剑卿一定会亲自出动,既然高千户说他向来不喜欢带很多人行动,这十三处,就应该是他埋伏的首选。床子弩的最远射程是一里,这十三处中,有五个地方,如果埋伏床子弩的话,是能够威胁到我选定的这条路线的,所以这五个地方应当重点监视。在他行动之前,我们很难找到他;不过只要他开始行动,我们总有一处伏兵能够发现他并及时报警。”

在这张网之中被发现被缠上,孟剑卿即使长了翅膀,恐怕也难以飞出云天。

公孙义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末了说道:“这张网倒是织得牢靠,问题是怎么瞒天过海地铺上去。”

孟剑臣使劲一敲他的头:“真是笨得可以!不会先清场吗?”

道衍大师何等身份?何况最近刺客又如此嚣张,所到之处,先行清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范此时已经想通,笑道:“无妨,孟剑卿即使发现我们有伏兵,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伏兵。”

他若不来,倒是最好。张范心中,的的确确是不想让道衍在自己地盘上出岔子。

同时不免想到,李漠这个人,看上去沉默寡言,懒懒散散,没想到办起事来如此周到老练。

大家各去准备时,孟剑臣和公孙义一左一右倚着李漠,孟剑臣笑得冷森森的,几乎咬到李漠的耳朵上了,低声说道:“你这个人,我早就听说过,向来对什么事都懒懒的,这一回怎么这么积极来着?是不是我老哥以前整过你?”

李漠呆了一呆,慢慢说道:“燕王既然调我来,我当然要尽力而为。否则……”

孟剑臣一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去你的,你是怕这一回整不倒我老哥,让他知道这事儿有你一份,回头就要整死你吧。”

李漠牵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他有点弄不懂孟剑臣的想法。既然看不惯他如此积极,为什么自己又从塞北跑了来,他若不想来,燕王也不会勉强,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但来了,还表现得很是热心。不过燕王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燕王的道理。

【六、】

孟剑卿坐在那株不过半人高的小松树下,审视着两名卫士正在装配的床子弩。这张笨重的床子弩,平地发射,一里之外尚可穿透重甲;现在搬到这高达十丈的峭崖之上,射程应该可达一里半。

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够带着如此笨重的武器爬上如此陡峭的山崖,然后在崖上等待着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战机。孟剑卿选择这个地方埋伏,仅仅是因为,这是从张范驻地通往朱能大营的必经之路,他认为很有守株待兔的价值。

经过卫欢改装之后的床子弩,可以拆卸拼装;孟剑卿带着手下两名卫士,趁着夜色往返三次,终于将所有组件包括五十枝箭搬上了这仅有两张桌面大小的崖顶。崖顶两棵孤松,遮住了燕军巡逻队的视线;不过即使没有这两株孤松,孟剑卿也打算插上几枝掩人耳目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守候了一夜之后,竟然远远望见道衍这位大和尚由押运饷银的燕军护送进了张范的军营。大军随即转向了朱能的大营,没有留下来等候大和尚。

孟剑卿立刻觉得有机可乘,下令准备。

虽然早已从各种高度试验过这张床子弩的射程,两名卫士仍是反复校正方位、调整望山,务求一击而中。孟剑卿则缓慢而仔细地在每枝箭的箭头上轻轻抹上药汁。

半个时辰后,道衍出营来了,身边只跟着四名僧人四名王府侍卫以及一个百人队的护军,前进方向正是朱能大营。

天赐良机。

但是道衍居然在快要走到射程范围之前,毫无预兆地转身回去了。

孟剑卿脸色一沉。两名卫士已经忍不住贼和尚贼秃驴地低声骂了起来。

这也太过分了吧。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一直等到午后,才见到张范的部下一队队地策马出营。只是这一次出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每队人马各有目标,在高据崖顶的孟剑卿看来,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片刻之间,从张范驻地到朱能大营,沿途几乎所有要害之地,都被陆续控制起来。

号角声自远而近地传来,各队人马都已到位,准备就绪。

营门打开,道衍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之下终于出来了。

孟剑卿握着千里镜的手忽然微微一晃。

虽然孟剑臣等人还是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不过这一回同行的人数少了许多,孟剑卿很容易就在一大堆盔甲之中认出了那个虽然数年不见仍然十分熟悉的人影。

熟悉的人影还不止一个。

他放下千里镜,感到少有的犹豫。

在这样一张大网之中,一旦被对方发现,几乎是无法逃脱的。

他早应该将那个该死的李漠解决掉的。

如果他不动手……但是,张范送走道衍之后,仍然有可能回过头来收网。

日光下,早先涂上的药汁已干涸。孟剑卿再一次将箭头涂上药汁。幸亏他带的药份量足够,要不然只怕会功亏一篑。

道衍一行越来越近,已经接近床子弩的射程范围了。

道衍突然抬头向峭崖方向望来。

孟剑卿在他抬头的瞬间闭上眼睛伏了下去,同时伸手将两名卫士的头也拍得低了下去。他宁可相信道衍这位名声在外的高僧有某种奇妙的直觉,能够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很多东西。

道衍之所以要抬头望向那远在床子弩一里射程之外的峭崖,是因为心中又生出了那种被人窥伺的不安。

崖上的孟剑卿,心中念头飞转。面对道衍这种触感如此灵敏的人,要暗杀他似乎难度太高。而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浪费。

他的目光掠过孟剑臣以及与孟剑臣形影不离的公孙义,转向高千户,停了一停,又转向李漠,最后转向张范。选谁才不至于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呢?

道衍心中有如搬开了一块石头,忽然一轻。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也许自己是过于多疑了吧。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自己绝不是毫无原因地心生警觉。午后的秋阳中,一蓬乱箭遮天蔽地呼啸而来,箭枝尖利的破空声令得所有人都本能地有了反应。四名僧人飞快地将道衍扑下鞍来围在当中,与此同时四名王府侍卫张开盾牌护住了头顶。

孟剑臣一带马头,迎向乱箭,手中长枪抡起,使一个八方风云式,舞起的枪花将自己护得牢牢实实;公孙义一勒缰绳,很好命地停在他的正后方;紧跟在后的高千户则飞速滚下鞍来藏在了马背后。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乱箭的目标是他们身后的队伍。

经过卫欢改良之后的床子弩,射出的箭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非同寻常。即使是对于张范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应付起来也极是勉强;身边四位副将,两人躲了过去,一人右臂中箭,一人被箭枝擦破了面颊;不过首当其冲的十几名士兵都应箭而倒。

最倒霉的是李漠。他的反应本来就有点慢,又是弩箭取中的标心;虽然身边两名亲兵拼死格挡,仍是中了三箭。

张范在躲过弩箭的同时,吹响了号角。

离孟剑卿最近的那个燕军十人队,也在此时放出了信号火箭。

孟剑卿一刀斩断扳机,来不及拆毁床子弩,三人便沿着长绳迅速缒下,绕过峭崖时,堪堪迎上就近赶来截杀的那个十人队。一打照面,那个十人队见到对方穿的也是燕军服装,略略怔了一下,孟剑卿却扬手便是三柄小刀,十人队还来不及张弓搭箭,便有三人中刀落马。孟剑卿身后的两名卫士紧跟着他纵身冲上前去,手弩射程虽短,这样近距离内,却是箭无虚发。结果是一个照面之下,十人队只余下了两人,不过仍是被孟剑卿的第二次攻击劈落下马。

一刻之后赶来增援的三个十人队,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匹马上各驮着一个燕军士兵四散奔逃,峭崖下躺着三具尸体。呆了一呆,赶紧分头去追。

包围网按计划在慢慢收紧,只是一时间无法收缩到预期的紧密程度。而用缰绳草草绑在十匹马上的燕军士兵尸体,在穿越原野与树林的奔驰中一具具掉落。

原野上只能够看到六具尸体。燕军只能在马儿经过的树林中仔细搜索,一边派人将这边的情形飞报张范。

张范的原计划是,先用这张网困住孟剑卿,抓紧这个时间护送道衍大师到朱能的大营,回过头来再集中兵力解决此事。

但是很显然这个计划现在出了点问题。若非高千户及时拿出了四枚回春丹,让两名副将各服下一枚,李漠中毒最重,服了两枚,暂时吊住他们的命,他这一回可真是亏大了。

只能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未曾负伤的两名副将,已指挥队伍围成一个圆阵,将道衍等人护在当中。

道衍席地而坐,侧耳静听那边的动静,过了一会,向孟剑臣和公孙义两人招招手,说道:“你们去崖下看看。”

两人只一怔,便领着一队亲兵策马而去。

片刻之后,崖后升起信号火箭。

孟剑卿和他的人不是已经伪装成驮在马背上的燕军士兵的尸体四散逃走、很可能藏进哪个树林了吗?孟剑臣两人这又是报的什么警?

张范霍然明白,原来崖下的三具尸体才是孟剑卿三人假扮的;想必合围的燕军根本没有仔细检查就急忙去追那些马了。

道衍微笑道:“这边的动静这么大,只怕会惊动胡进勇吧。”

朱能的大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南军主力牵制着,不能指望。他们一定得抢在胡进勇出现之前集中兵力,收网回营。

日落时分,张范营中远远传来号角声,南军的鼓声同时响起,胡进勇果然开始趁火打劫了。

不过他们这边也看见了成功围住孟剑卿的信号火箭。

张范命令吹响号角。四散在原野中的队伍迅速向他集拢。

孟剑卿的两名卫士都已战死,自己也负伤数处,不过虽然他独自立马于重围之中,燕军士兵仍然不敢靠近。孟剑卿环视着四面的弓箭,再看看对面的孟剑臣和公孙义,想了一想,说道:“走吧,带我去见张范和道衍。”

在路上孟剑卿撕下衣襟将伤口缚了起来,以免失血过多。孟剑臣不远不近地策马走在一边,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道:“大哥倒真是沉得住气。”

孟剑卿不以为意地道:“燕王既然派你来,自然是别有用意,我又何必心急?”

孟剑臣上下打量着他:“你不让我们搜身,又要去见张将军和道衍大师。我很怀疑你是想趁这个机会再搞一次刺杀呢。”

孟剑卿笑一笑:“我还不想死。”

【七、】

道衍示意众人不必太过紧张,含笑看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孟剑卿,说道:“好久不见了,孟大人。”

孟剑卿也微笑答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呼。”

道衍轻叹道:“贫僧有些奇怪的是,方才的暗箭,为什么对准的不是贫僧而是李漠?”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不答反问:“在下也想请教大师,为什么第一次出营之后又要返回?”

道衍注视他良久,呵呵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孟千户还是老习惯,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啊。孟千户如此良材,燕王渴慕已久,不知孟千户意下如何呢?”

孟剑卿一笑:“皇上让我训练并统率鱼肠军,总得留点儿后手吧,万一我弄错刺杀对象可怎么办?”

扣押人质,这可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后手。

靖难之役一起,南北交通不便,孟剑臣又镇守边塞,竟是一直不知家中消息。听得孟剑卿这话,孟剑臣一怔,张口欲问,孟剑卿看他一眼,说道:“我还未接手组建鱼肠军,父亲就调到水师去了,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漂着,一年才只一封信回来。”

孟剑臣的母亲四年前便已去世,孟剑卿的母亲则早在孟剑卿与云燕娇成婚之后便已远赴普陀山,落发为尼,奉伺观音大士。普陀乃观音道场,建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将侍奉观音大士的女尼扣起来作人质。

这样说起来,孟知远竟是早有预谋似地脱身在海上了。

这只老狐狸。

孟剑臣暗自感慨,目光随即转了一转:“嫂子和侄儿如今是在宫里么?”

孟剑卿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沉默之中,远处的厮杀声分外刺耳。

道衍叹了口气:“这样说起来,孟千户岂不是只能效忠于控制你的人了?”

不能收为己用,就只有除掉,以免后患。

真可惜啊,燕王也好,他自己也好,都会觉得可惜。

但是孟剑卿这种人又怎么会束手就擒?难道他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后着不成?道衍从他身上并未感受到杀机,未免更是觉得奇怪。

孟剑卿抬起眼来看着他:“大师还有何训示?”

道衍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才道:“鱼肠军能够训练出来,十分不易,你们那边绝不会就此放弃。接替你的人是谁?”

孟剑卿眯着眼微笑。

公孙义看着他那样子,心中忽地蹦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不会是嫂子吧?”

他向来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的叫,此时自是脱口而出。

道衍等人神情都是一变。

孟剑卿哑然失笑:“这你也猜得出来?看来你的好运气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转向道衍:“我知道大师心中有所疑惑,皇上身边那些理学大家们,怎么会同意将鱼肠军交给一个女子是吧?”

道衍此时已镇定如初,说道:“那些个理学大家,未必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况且,除了孟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吧。”

的确是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既能够让孟剑卿信任,也能够让建文帝接受。或者换过来说,既能够让建文帝信任,也能够让孟剑卿接受。

他继续问道:“只不知孟夫人的态度,是代表海上仙山,还是仅仅代表她自己?”

孟剑卿道:“内子私下里曾经说过,海上仙山也好,她也好,对于皇上的家务事,都不想插手。但是夫妻一体,对于我的事,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又是一阵沉默。

云燕娇虽然表示她的态度并不代表海上仙山的态度,但是谁都有自己一心要保护的家人亲友,海上仙山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也不例外。今天是云燕娇卷进来,明天就可能是她那位一心训练水师随时准备驶向南洋的哥哥,想想那支水师训练成功之后,不往南驶却往北行的后果与麻烦,道衍觉得真是头疼;那么后天又会是谁呢……

道衍脸上的神情有如暮天中的云彩一般变幻不定。

此时高千户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道:“纵虎容易缚虎难呐,大师还需三思。”

道衍有些不悦地皱了一下眉。

孟剑卿笑一笑:“高千户的顾虑的确有道理,就算大师高抬贵手放我回去,我也不能撤回鱼肠军,那得有皇上的命令才行。”

道衍的眼里亮了一下:“只是不能撤军?”

孟剑卿直视着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军情瞬息万变,远在京城的皇上,自然不会直接命令鱼肠军怎么作战。”

长在深宫之中的建文,只怕也没有能力指挥这些前线的将领如何作战吧,道衍暗自想。

他毫不迟疑地开始与孟剑卿讨价还价,谈判鱼肠军暂时不刺杀燕军将领的时间。

第一次见到这位高僧真面目的张范的副将,难免有眼花错乱之感。

最后谈定的时间是三个月。因为离道衍最初的要求有点远,所以孟剑卿附送了一瓶箭头毒汁的解药,张范那两名副将的脸色立刻好看多了。

三个月,足以做很多事情了,道衍想。

除了刺杀之外,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孟剑卿想。

高千户有些悻悻地看着孟剑卿道:“恭喜孟老弟又一次化险为夷。”

孟剑卿略一颌首:“也恭喜高兄到底还是明白人,没有坚持纵虎容易缚虎难的意见,否则道衍大师难免要怀疑,高兄是有意借此机会将海上仙山拖进来为皇上效力了。”

他们对视一眼。

孟剑卿笑着策马而去。

道衍也在笑。

沉默了许久的孟剑臣此时懒洋洋地道:“我记得归教习曾经叫我们背过唐太宗以一百骑退突厥十八万人马的一个战例。”

公孙义很配合地接了上来:“我也记得。太宗皇帝只是单独与突利说了一会话,颉利就因为怀疑他们有密约而退兵了。”

孟剑臣的眼珠转来转去,嘴角的笑意忍也忍不住:“现在我们和我老哥单独谈了这么久,放他回去后又要休战三个月,你们说南边会怎么看怎么想?”

要是再放点儿别的话出去,孟剑卿只怕是怎么也洗不清自己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杀既不便下手,用又不敢放心,建文帝和他的谋臣们恐怕要头疼万分了吧?

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高兴,道衍也忍不住微笑。

燕王殿下识人用人的方式果然英明啊。

【八、】

孟剑卿回到自己的营地时,已是半夜。

胡进勇见到他从重围中出来,便下令收兵,很默契地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互相拍拍肩,便各自回营。

接下来的半个月,燕军主动出击,首当其冲的胡进勇很倒霉地被烧了粮草又被劫了营,败退三十里后重新扎营,之后气冲冲地从孟剑卿这里拿了一份情报,一夜行军五十里,劫了燕军的一批饷银,顺带杀掉了押运官。然后燕军报复,偷袭南军,中了埋伏,不过打先锋的是韩笑天一手训练的辟易军,韩笑天虽然已被刺杀,那支军队刀尖虽钝,却仍是悍勇过人,居然硬生生撕开包围圈冲了出去,又配合援军来了一个反包围。

混乱不堪的局势中,休养了十天的孟剑卿,一口气烧掉了朱能三个粮草营,朱能不便骂道衍纵虎为患,只好大骂张范无能,将他打发去征粮。

经此一战,南军主帅李景隆自是对孟剑卿大加褒奖,南军各将领在李景隆的大帐中见到孟剑卿时,给他的脸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过鱼肠军的存在,南军向来秘而不宣,燕军也不愿渲染其事以免影响军心,是以褒奖归褒奖,出了大帐,鱼肠军仍是悄无声息。

孟剑卿回到营中时,两名卫士迎上来,神情很古怪,低声说道:“大人,河北广平府学政李克己李大人在帐中等你。”

孟剑卿不觉一怔。

李克己是云燕娇师叔铁笛秋的弟子。铁笛秋位列海上仙山七大弟子之首,文韬武略,固然是独步一时;性情古怪,同样也天下闻名。不过他却没有像其他弟子那样选择襄助洪武帝,而是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人过从密切,吟啸风月。张士诚败亡之后,铁笛秋浪游各地,踪迹不定,始终是洪武帝的一块心病。是以李克己当年考中进士后,便被洪武帝远远打发到云贵蛮荒之地,历任各县教谕与各州学政,一直那么不上不下地挂着;建文帝继位后,又将他调往战事频仍的河北,升任河北广平府学政。

李克己这样的人,自然是锦衣卫的重点关注对象;即使锦衣卫衙门被撤销,孟剑卿也从没有忽视过他的动向。洪武帝和建文帝总是将李克己安排到兵凶战危的地方去做学政,倒也算是善加利用。这两年河北一带燕军与南军打来打去,广平府也已经两度易手,不过无论哪一方攻入广平,对李克己的学政衙门倒都是很有默契地客客气气,毕竟哪个将领也不想得罪铁笛秋这魔王;虽说铁笛秋隐居已久,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可都还在。

再说了,云贵民风骠悍,动辄拔刀相向,又不通中原事务不知铁笛秋威名事迹,李克己能在那样地方呆上好几年,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传道授业解惑,令得当地土人对他顶礼膜拜,视若神明,只怕李克己本人也绝不简单,还是小心为好。

鱼肠军中收罗的不是锦衣卫旧人就是江湖人物,对于李克己的大名,耳熟能详;如今这等人物突然找上门来,哪有不紧张的。

至于李克己如何能找到这个地方——这样的人物,理所当然神通广大了,不奇怪不奇怪。

孟剑卿却不这么想。李克己一直是文官,又历来不与江湖人物搅合;现在居然找到这个地方来,这其中大有蹊跷。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克己是从谁那儿知道鱼肠军的事情的。

帐中灯光昏暗,李克己身着便服,裹着一领暗青色斗蓬,低头注视着案上的沙盘出神。

这沙盘出自卫欢之手,虽然不如李漠制作的精良,但在南军之中,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沙盘上插着各色小旗。

若是换一个人这样探究军事机密,孟剑卿早已变脸。但是正如守帐卫士毫无异议地将李克己放进大帐一样,对眼前的情形孟剑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谁都觉得李克己这样孤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燕军的奸细。

听到身后的动静,李克己回过身来,拱手一揖:“孟兄,打扰了。”

孟剑卿一笑:“李兄客气了,请坐。”

他们已经好些年不曾见面,此时对面而坐,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卫士奉上茶之后便悄然退出,临走时不免很好奇很敬畏地打量一下除去斗蓬的李克己。

李克己低声说道:“冒昧来访,还请孟兄见谅。”

孟剑卿答道不必客气,李兄有何事情还请指教;同时想,李克己这个学政看来当得不轻松,神情之间颇有几分疲惫。

他不知道李克己眼中的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李克己踌躇着看向沙盘:“赤色小旗,是否代表孟兄所烧的燕军粮草营?”

若是如此,战果真是相当可观。

孟剑卿笑而不答。

李克己凝神看了一会,轻轻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剑卿仍是微笑:“李兄专程来访,不会只是为了感叹这一句话吧?”

李克己抬起头来,眼中熠熠闪亮:“如果我希望孟兄能够放弃烧粮草营的做法,孟兄能否答应?”

孟剑卿一怔,心中蓦地腾起一股寒气。如果李克己决定要插手……他监视李克己好几年,很清楚李克己潜藏的实力以及对海上仙山其他弟子的影响力。靖难之役已持续三年,海上仙山实际上一直在袖手旁观,李克己这番话,是不是一个明确的干涉信号?

李克己慢慢说道:“我原本觉得,这不过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何况双方对他都还算客气。

但是面对有些事情,他无法闭上眼睛。

李克己转过目光望着那点昏黄的灯焰:“广平府今年已经被征了五次粮,燕军两次,南军三次;现在即便是富室,也已无过冬之粮。学宫生员,十之八九只能靠每日一粥勉强度日。离城稍远之地,路人不敢独行,否则就有可能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我来此地的路上,已经见过二十几具被残割的尸体。这还只是乡民互相袭击,如果军队缺粮严重,掠人为食,那就更可怕了。你也知道,在史书上读到‘人相食’这三个字,和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很不相同的。这样下去,不需多少时间,就能看到曹孟德当年所赋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孟剑卿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但是他没有看到;不同的是,李克己看到了。

李克己的声音在灯光摇曳的帐篷中有些飘忽不定,但是随着他的话语,帐中慢慢生出一种隐约的悲悯哀伤,有如深秋的寒意一般,缓缓渗入身体,渗入心脏……

孟剑卿霍然一惊。

好,又来这一套,动不动就想控制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即使是李克己这样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弄些手段。

他重新摄定心神,不怒反笑:“李兄若想兼济天下,应该去同皇上和燕王说这番话才是。”

李克己叹口气:“天下太大,天意难问,所以我只能尽力去救眼前看到的人。”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孟剑卿不想去理会海上仙山那些人常爱神神秘秘捣弄的种种天意,径直说道:“李兄,你现在毕竟还是朝廷任命的学政。”

他的这种行为大有通敌之嫌。

李克己苦笑:“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去见另一个人,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这样对孟兄才公平。”

另一个人,想必是燕军中某个人了,说不定便是朱能,甚至可能地位更高。

孟剑卿有些啼笑皆非:“李兄认为已经说服了我?”

他的左手已经被道衍捆住了,难道还能让右手再被李克己捆住?

李克己默然良久,说道:“孟兄心志坚定,的确不是能够轻易被说服的人。而我只有一双手,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有一些明知道不喜欢的事情恐怕也不得不去做了。”

他站起身:“三天之内,会有人取走孟兄一件贴身之物。”

孟剑卿一笑:“红线盗盒?李兄身边何时收藏了此等人物了?”

李克己自己应该不会来做这等事情。他曾在云贵呆过几年,深得当地土人敬畏,应该是他收服的某个甚至某些土人?那些土人,生长于高山密林之中,其中不乏善于隐迹潜形、精通制毒放蛊之徒,若是听从李克己的召唤来做刺客或者是盗取某样东西,只怕绝不会亚于鱼肠军……但是此去云贵,千里迢迢,李克己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地将人带过来……

仿佛能看到孟剑卿心中飞转的种种念头,李克己轻叹一声:“好叫孟兄得知,来取孟兄贴身之物的,会是在下的师弟石敢峰。”

原来是他。

这可比云贵土人更让孟剑卿头疼。石敢峰的一身轻功,十年前就已惊世骇俗,当年他与沈光礼打赌,居然从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之中盗走了沈光礼的大印;听说他出师之后还只在李克己手里栽过一次,必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乖乖听从李克己的差遣吧。

如果是石敢峰出手……孟剑卿沉吟着,忽而笑了起来:“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如果李兄三天之内能够取得孟某一件贴身之物,鱼肠军三个月之内不会去烧燕军的粮草,也不会将相关情报提供给别的将领。”

道衍与他的约定也是三个月。虽说这是讨价还价的结果,但是很明显三个月之内形势必有变化,否则道衍说什么也要将时限定得更长。他就赌这三个月好了。

他主动加上后一个条件,倒让李克己略略吃了一惊,过一会才明白过来,暗自喟叹。无怪乎云燕然兄妹当初会选中孟剑卿。无论如何,与孟剑卿这样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打交道,还算是一件比较轻松愉快的事情。

送李克己离开时,孟剑卿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李兄如何知道到这儿来找在下商谈此事?”

鱼肠军的存在,对李克己这样的文官来说,是无从得知的秘密;更不要说知道统军的将领是谁并找上门来。

李克己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云师妹还没有同孟兄说明?”

孟剑卿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

竟然是云燕娇!

李克己不会说这种谎;那么的确是云燕娇告诉他的。

孟剑卿觉得自己的思绪僵滞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云燕娇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如果自己连她也不能信任了……

心思转过来,孟剑卿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听李克己的口气,似乎云燕娇早应该到了这儿;姑且不论建文帝为什么会放她来这里,关键是,早应该到的云燕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李克己也已发觉情形不对,担忧地看着他:“我是昨天中午在广平府东门外遇到云师妹的,她听我说起我原本的打算,便建议我到这儿来找孟兄。她的马快,我因为在路上督促地保收葬残尸耽搁了一阵,所以落在后面。原以为……”

孟剑卿定一定神:“我尽快派人去找。李兄请自便,孟某不送了。”

【九、】

雷钟率领的十人小队策马转过一个山坳时,探子回报,前方官道上有大队人马正往广平府方向行去,看旗号似是镖局在送货,但是敢在这兵荒马乱之地押送大笔货物的镖局,规模必定很大,名气也必定很大,然而这一队人马打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威海镖局”的旗号,这其中必有问题,需要特别注意。

雷钟赏识地打发那探子再探,下令全队戒备,同时想,这一批探子到底都是孟大人亲自训练了半年的,闻一知十,见微知著,用起来真叫得心应手。

半个时辰后探子再次回报,那一队镖师押运的货物应是粮食,估计可能有三千余石。

粮食!三千石粮食!从哪儿冒出来的?鱼肠军怎么没听到半点消息?

雷钟心中警铃大作,一挥刀,全队加快马速,在广平府的界碑前拦住了这一队镖师。

雷钟他们穿的是普通南军的盔甲,那队镖师停下来之后,其中一名管事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说道,已经向驻守广平三府的廖都督请得通关文令。雷钟则呲牙一笑道,可惜咱们不归廖都督管。那管事听他口气不善,脸色略略一变,正待再说,后方大队中已有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地便拱手笑道:“雷校尉,久违了!”

却是楚碧天。

雷钟一怔之下,楚碧天已经拍马过来,管事识趣地退了下去。

楚碧天这几年一直在各地游学,号称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几年下来,气质神情,大有变化,不复当年青涩,大有风流倜傥之意。

雷钟清楚他的真正身份,不敢怠慢,拱手还礼,说道:“楚公子客气了。”

楚碧天微微压低了声音道:“还请雷校尉回复孟大人,这三千石粮食和两百斤药材,是我托人就近从鲁南收购的,准备运到广平府,送给李师兄去赈济灾荒。”

雷钟“哦”了一声之后,目光在那些明显并非善类的镖师身上慢慢睃巡,一动不动地等着楚碧天的下文。

楚碧天瞧着他,忽地失笑,声音放得更低:“雷兄,你现在的神情,真的很像你们那位孟大人。只可惜你的样子实在太……”

雷钟知道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很像张飞,与锦衣卫诸人所熟悉的谨慎个性太不吻合,所以老早就得了个“张飞绣花”的绰号。但似乎也用不着楚碧天这么当面提点吧?

楚碧天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扬起下颌指一指那些镖师,很是得意地说道:“这些人一看就身手不错吧?我跑了十七个山寨,才找齐这些人手,可惜这一路上没人劫镖,没机会让他们一展身手。”

雷钟觉得自己的嘴角开始抽搐。楚碧天外表像个富家公子,谁想得到其实是个强盗头子?有了这些被他打得心惊胆寒、强逼着来做镖师的悍匪巨寇押送,还有哪路山贼胆敢来劫镖?

临走之时,雷钟提起云燕娇失去踪迹的事情,楚碧天的神情立时变得古怪,迟迟艾艾,良久才道:“我知道云师姐可能干什么去了,不过我不能说。如果可以告诉孟大人,云师姐自然会通知他的。”

雷钟心念一动:“楚公子的意思是,夫人并不是遇到什么意外?”

楚碧天“哈”地一笑:“意外?云家的十八队家仆都赶来广平府了,就在我后面不到半天路程,现在只有他们给别人意外的,哪里还有什么人能让他们有意外?”

雷钟心中一跳。云家这一回居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云家还是海上仙山要有大变了?

楚碧天领着镖队扬长而去,雷钟急忙率队回营复命。

当晚回营复命的五个小队,都没有找到云燕娇的踪迹,但是探得的消息令孟剑卿大费踌躇。楚碧天就近在鲁南收购粮食与药材,鲁南一带粮价与药价飞涨;浙东巨商范福似乎有先见之明一般,早早便走海路运来大量粮食与药材,囤积在鲁东,正好接上鲁南的亏空;范福又应广平府江浙同业公会之邀,聘请一批因战争而失业的运河船夫,走水路将三千石粮食和两百斤药材运往广平府赈济灾荒,那队船夫途经微水湖时,顺便挑了拦路抢劫的水寇刘七,鉴于此前连驻守此地的两千水师都没能剿灭刘七,孟剑卿怀疑那队如此勇悍的船夫必有问题;兵部左侍郎奉命劳军,途遇乱兵,行李尽失,数名属下失踪,而那队乱兵也不知所终;近日来在广平府附近出现不少游方僧人,行迹颇为可疑……

孟剑卿本能地感到了风暴的酝酿。

第二天他将手上的探子都撒了出去,当晚,终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十、】

晨光曦微,孟剑卿在一个山坡上勒住马,举起千里镜搜索四面的原野与山林。

镜头停在东北方连绵山谷入口处的一片枫林上。

晨曦中的枫林,红叶鲜亮如洗,隐隐泛着霜白。

孟剑卿放下千里镜,没有按照惯例先派一名卫士去探看,而是直接率领手下策马奔了过去。

枫林中隐约有兵器碰撞声飘出,但是白雾浓重得异样,看不清半个人影,甚至连树影也极其模糊。

孟剑卿吹响铜哨,枫林中略略一静,也响起了铜哨声。片刻之后,便有一名云家老仆出来迎接,不过禀报说小姐只能让姑爷一个人进去。

枫林中雾霭重重,孟剑卿令十二名手下就在林外等候,便随着那老仆踏入枫林。

一踏入枫林,景象立刻大变,枫林消失,只见到一片茫茫白雾。老仆示意孟剑卿紧跟在他身后,左弯右拐,前进后退,似乎走了许久,才见到独立在白雾之中的云燕娇。老仆躬身退下,消失在雾气中。

云燕娇神情肃穆,见到他时只轻轻一笑,便又转过头注视着前方的白雾,凝神谛听雾中的博击声,但是她紧绷的肩头仍是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

孟剑卿在她身后站定,觉得心中也突然间安定下来。

白雾中一个冰冷平滑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娇,你怎么将外人扯进来了?”

那声音仿佛长蛇滑过草丛一般,令得孟剑卿露在雾气中的面颊与手背都感到丝丝寒意。

云燕娇的声音仍是一惯的低柔温婉:“明师叔说笑了,这里几时有外人了?”

孟剑卿微笑道:“在下也保证只看不动手,除非是为了自卫。”

那位明师叔“哼”了一声之后,再无下文,估计是知道说也无用,不如省点力气尽快冲出云燕娇布下的迷阵。

透过迷雾隐约可以看到越来越高的秋阳。陆续有人进入枫林,不过这一回云家老仆每引进一人都要大声宣告,巨门星君天璇、禄存星君天玑、文曲星君天权、廉贞星君玉衡,最后是贪狼星君天枢与武曲星君开阳,北斗七星已有其六。云燕娇似乎知道孟剑卿心中的疑问,轻声说道:“破军星君摇光就是明远师叔。云家只负责七星长老会的安全并执行长老会的命令。”

她没有过多解释,许是顾虑到暗中诸人,不便多谈海上仙山的内情。

但是“明远”这个名字仍是让孟剑卿吃了一惊。茅山天师道的这一代传人,法号正是“明远”,只是这位道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他门下弟子,也少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锦衣卫的档案之中,有关他的资料极少。孟剑卿一直记得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沈光礼的告诫:不要去招惹茅山那个妖道。

不会再有第二个明远,能够让沈光礼如此忌惮。

在很多事情背后,都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明远的影子。但即使是锦衣卫,也查不到明远究竟做了些什么。

也许正因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才会让沈光礼那样郑重地告诫他们不要招惹明远?

首先对明远发难的是天璇,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枫林中震动,有如卷过大地的隆隆雷声:“明师弟,这么大的事体,尚未召开长老会做出决议,你就擅自行动,是不是太过分了?”

孟剑卿一听到这个声音就震动了一下。这是东海七十二岛的总盟主雷公辅,他随沈光礼与雷公辅谈判一件案子时,曾经见过这位外貌威武恍若天神的老人。雷公辅从东海远道而来,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负有监视河北战场重任的鱼肠军,竟然未曾发现!

明远答道:“这仗打了三年,长老会也吵了三年,能做出什么决议来?再说了,长老会以前一直没有凑齐七星,就算做出了决议,也算不得数。”

那游蛇一般的声音听得孟剑卿不由得又皱起了眉,海上仙山怎么会有明远这样阴冷诡异的弟子?

雷公辅呵呵地笑起来:“好,今天总算是凑齐人数了,明师弟料来再无推托了吧。”

枫林中一阵沉默,过得片刻,云燕娇举起手,摇响一串银铃。

铃声静下来时,首先开口的七星之首天枢居然是李克己!不过想想铁笛秋的威名,也不奇怪。

李克己的声音仍是有些疲倦:“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这仗快点打完,还有,尽可能减少伤亡。”

这两年他一直呆在河北,见多了鲜血与死亡,但仍是不能习惯。

太过敏感聪明的人,总要比世人承受更多的痛苦与失望。

雷公辅紧接着说道:“朱家叔侄打生打死,关我们鸟事?他爱打到几时就打到几时!至于说伤亡,李师侄,这世间生生死死,都有它的道理,救死未必是仁,杀生也未必是不仁。你且听说我一个故事。南洋有一种巨龟,每年产卵于一个海岛,小龟孵化、爬出沙堆之时,会引来大批海鸟的攻击,小龟必须要在海鸟大量到来之前爬过那片沙滩进入海中。我曾经因为不忍目睹如此惨剧而连续十年都去赶走海鸟、将更多的小龟放入海中。接下来的三年,因为忙于别的事务,我未曾再去那个海岛。但是当我第四年赶到那儿时,发现小龟的数量比起我未曾插手之前竟然还少了许多!我觉得十分困惑,想了许久,才明白一个道理:我的插手,让越来越多的孱弱小龟得以生存下来,也让越来越多的小龟失去了对海鸟的防卫能力;所以一旦我不再插手,它们的处境只会比以前更悲惨、面对海鸟的攻击时更软弱无力。李师侄,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天道运行,自有其生生不息的道理,我们自以为是地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这一套长篇大论说下来,在场诸人,耳中都难免隆隆作响。

李克己不语。这番道理在他而言并不陌生;然而,知易行难。他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更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天玑接下来的发言颇有和稀泥之嫌:“李师侄说的很有道理,早点打完仗好,最近的生意都不太好做了,好几条商路都已断绝,损失惨重啊……”仿佛看见雾中那人在摇头叹息,不过接下来的话又是另一番意思:“不过雷师兄的话也不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天地之大德又曰生,这仁与不仁,的确不太好界定。所以这个嘛……我还是弃权好了。”

孟剑卿记得这声音,是浙东巨商范福,他以前见过这据称富可敌国的老头好几次,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老头的真实身份。转头看看云燕娇。这样的墙头草也是海上仙山的弟子?

云燕娇抿着嘴笑。

无商不奸。老滑头若不做墙头草,那才奇怪呢。

孟剑卿至此已经明白雷公辅为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广平府,范福聘请的那队船夫,为什么又能除掉微水湖的水寇刘七——遇上雷公辅这样一个纵横东海三十年的水战枭雄,刘七这种水寇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文曲星君天权是楚碧天。对此孟剑卿倒不感到奇怪。当年那个青涩少年,从南洋回到中土,在国子监一呆就是五年,这几年又一直在各地拜师求学,好学不倦,文名日盛,倒也名符其实。

楚碧天的声音在迷雾中清朗如晨钟:“雷师伯的话虽有道理,但是人之为人,便在于他有恻隐之心仁善之性,不能忘情,不能无情。所以我以为,眼前的苦难,若是不救,天地之大德,也就无从谈起。我赞成李师兄的意见。”

孟剑卿微微一笑。正如他所料,自从见识过李克己那撼动人心的画作之后,楚碧天就成了李克己众多崇拜者中极其热情的一个;现在楚碧天坚决支持李克己速战速决、减少伤亡的意见,也毫不奇怪。

廉贞星君玉衡是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人,孟剑卿对他的声音毫无印象;他也主张介入,理由是,能力越大者责任越大,所以海上仙山对这样的大事绝不能袖手旁观。

随李克己进入枫林的武曲星君开阳,是石敢峰,他的态度可想而知,自是毫不犹豫地追随李克己。

最后是明远。他兼程赶往此地,为的就是插手此事,理由与玉衡大同小异,不过换了一个说法,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浪费他们的能力与才华,以免暴殄天物有违天意。

孟剑卿不得不佩服这些人,能够将“天意”二字解释得面面俱到,谁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五对二,海上仙山的介入已成定局。

孟剑卿不知怎的,暗自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由得一怔。

难道自己也同样希望海上仙山插手进来、好让这场战事快点结束?

【十一、】

既然决定介入,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介入;或者说,站在哪一边?

首先表态的李克己,径直说他对朱家叔侄谁输谁赢都没有意见,只要尽快打完就行。联想到铁笛秋当年对群雄争霸的鄙视态度,孟剑卿暗自感叹,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师徒啊。

明远则道:“李师侄若真地希望这场战争尽快结束,就不可保持中立。眼前的局势,各位都看得很清楚,南军与燕师,各有长短,势均力敌,若任何一方无出奇制胜之术,无意料之外的援兵,必成久战。所以,李师侄,你最好还是好仔细考虑清楚,要选择哪一方。”

李克己默然不答,很显然是难以抉择。

孟剑卿的心中大是震动。李克己似乎根本没想到他还算是朝廷命官,如果要做出选择,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建文帝的这一边。

也许在他们这些人的心目中,所谓帝王,无非是遥远故乡的一幅画面;即使是生长在蜀中的李克己,对宝座上的人,也没有寻常士人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在他们看来,这枫林之中,别无外人,是以他们平日里的面纱都已揭下,袒露出心中那浩瀚恣肆的一片汪洋。

他们在孟剑卿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如此奇特的世界。

出乎孟剑卿意料,打破这一片沉寂的,是廉贞星君玉衡。

玉衡仍是那般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家自有制度,燕王与今上孰优孰劣,无须反复权衡。但今日若让燕王成功,他日必会出现无数个燕王。因人而坏制,日后沿以为习,只怕国无宁日。”

这是枫林中诸人都明白的道理。

明远呵呵一笑:“洪武帝定下的这个制度,有无数漏洞,既拥有重兵又有靖难之权的藩王,就是其中最大的漏洞。有能力问鼎宝座的藩王,不可能抵挡得住那个位置的诱惑|Qī-shu-ωang|。既然这个制度本非善制,又何必抱残守缺?”

玉衡道:“今上正在做的,不就是在弥补明师兄所说的这个最大的漏洞吗?”

明远反问:“宁师弟以为,今上有这个弥补漏洞的能力吗?若今上真有这个从容削藩的能力,也不至于有靖难之役。”

原来玉衡姓宁。

孟剑卿已猜到他是谁。兵部左侍郎遇袭失踪的三名下属中,就有一名属官姓宁名衡,字守廉。宁衡是绍兴人,入仕已久,历任六部,升迁虽慢,至今不过正六品,却以熟知六部条律法令而闻名,各部堂官,虽然不会将独来独往、颇有清高之嫌的宁衡视为心腹,但是每有事关律令案例的疑难,总不忘问一问宁衡,是以宁衡之名,在六部之中,颇为传颂。也正因为此,孟剑卿才会记住这么一个人。

大隐隐于朝。宁衡倒真是会找地方藏。

也难怪得当日袭击宁衡一行的乱兵不知所踪。那根本就是宁衡玩的金蝉脱壳的障眼法。

宁衡道:“所以今上才需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明远尚未驳斥宁衡的话,雷公辅已经不无鄙视地大笑起来:“需要我们助他一臂之力!真是笑话!洪武帝已经给了他天下至大的权柄,还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就算我们再借他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刀,一个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刀的黄毛小儿,拿着这柄刀又有什么用处?”

雷公辅长年征战海上,自然不大看得起建文帝这种深宫里长大的君王,对镇守边塞能征善战的燕王倒颇有几分好感。

明远颇感兴趣地道:“这么说雷师兄是要选燕王了?”

雷公辅却道:“我看得起燕王,不等于要选他。老实说我手下的儿郎们宁可跟建文玩官兵抓贼的把戏,可不希望对手是燕王。”

楚碧天笑了起来:“雷师伯,看来小侄倒与你老人家所见略同。我不喜欢燕王,但是南洋华商同业公会的意思是,我们更需要的是燕王而非今上。”

立意要偃武修文的建文帝,与他那些书生气甚重的肱股大臣们,只怕绝不会赞同组建一支规模空前的水师、远航南洋与西洋那样一个耗资巨大、收益难期、有穷兵黩武之嫌的宏伟计划。

宁衡道:“今上不会做的事情,燕王不一定就会去做。”

明远嗬嗬笑道:“道衍和尚对燕王的评价是,内多欲而外饰以仁义。道衍这贼和尚看人向来又准又狠,这句话可绝不是无中生有。各位想一想,这样一位君主,对那个能让他名利双收的计划,会不动心?更何况楚师侄一定不会空手去见燕王的吧?南洋华商同业公会今日投之以桃,燕王将来无论如何也会报之以李。”

孟剑卿即使没有侧过头去看,也可以想象得到云燕娇此刻的神态与心情。

不管南军与燕师的在北方的战事何等激烈,云燕然始终岿然不动地守在福建、专心训练那支预定要扬帆南下的水师。

云家是否也与楚碧天抱着同样的心思,将希望寄托在满怀雄心壮志的燕王身上?

明远转向另外两人:“范师兄,石师侄,你们两位的意见如何?”

范福长叹:“我的产业,都在江南,明师弟你说我还能怎么选?无论如何,至少在礼节上,我还是得对应天府的那位效忠。”

范福如此明确地表态,倒令大家都有些诧异;及至他说出后一句话,个中乾坤才显露无遗,其中奥妙,大有推敲回旋的余地。

石敢峰相形之下就痛快得多:“我不喜欢应天府里的那一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登基至今,一直被一帮酸腐文臣包围,以为天下事都可以在纸面上解决,这样的君主,能有什么作为?所以我宁可选燕王。哪怕有朝一日成为对手,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也足以高歌痛饮一番。”

他话中锋芒,直指避强就弱的雷公辅。

雷公辅大笑:“石师侄你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哪里像我这样,要为手下几万儿郎讨生活?自然是不能有你这等痛快淋漓的决心了。李师侄,现在你的选择可是至关重要了,你想好了没有?”

宁衡道:“不但李师侄要想清楚,我看大家也都应该考虑清楚。在我看来,虽然还有不少漏洞,但是国家制度已经非常完备,一应事务皆有各级官员处理,只需要按部就班,不需要君王心血来潮、精力过人的非常之举;所以,在上位者,循规蹈矩是最重要的。一个勇武善战的君王,与一个文雅仁厚的君王,哪一个更合适?我想这自是不言而喻。”

明远反唇相讥:“循规蹈矩?对六部来说,恐怕一个木偶摆在那个宝座上,才是你们最理想的选择吧?”

宁衡答道:“明师兄有些夸大了。很多时候,六部还是需要在上位者来仲裁各种争议的。况且,六部官员若不能尊敬在上位者,庶民又怎么会尊敬各级官吏?孔子言,冠虽敝而必戴于顶,履虽新而必着于足,其道理便在于此。”

明远道:“宁师弟以为,建文比燕王更适合成为这样一个足够明智的仲裁者?建文‘仁’则‘仁’矣,只可惜流于妇人之仁,能赏不能罚,你确定你们需要这样一个仲裁者?”

宁衡道:“建文固然有种种弱点,但燕王若是逆取而得宝座,谁又能保证他会遵守国家制度?”

明远道:“玄武门之变,也并不妨碍太宗皇帝成为一代明君。或许正因为问心有愧,才会让太宗皇帝面对朝臣和天下时,时时警惕,如履薄冰,务必要证明自己才是上天的真正选择。”

宁衡道:“这只是明师兄的推测罢了。何况,就算太宗皇帝会如此想如此做,并不等于燕王将来也会如此想如此做。我不以为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明远与宁衡,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一时间争执不下。

范福在一旁低声提醒李克己快做选择。他若做出选择,明远与宁衡,自然是争无可争。

李克己仍是踌躇不决,良久方才说道:“我无法在他们之中选择任何一个。”

范福点头附和:“那倒也是。各有短长,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谁都会觉得遗憾。”

李克己却道:“我只是觉得,选择哪一个,会有区别吗?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世事无非如此罢了。”

枫林中诸人都是一怔。

铁笛秋对于在上位者那种根深蒂固的警惕与反感,似乎已经深深浸入到李克己的骨髓之中,以至于他虽然已入仕这么些年,仍是将这么一句话脱口而出。

范福苦笑道:“李师侄,不管怎么说,就算闭着眼睛选,你也总该选一个吧?咱们好不容易凑齐人数,再不做出决定,只怕拖到后来天都要变了。”

李克己踌躇之际,忽生一念,说道:“既然无可选择,那就不做选择,听凭天意。”

明远哧笑:“李师侄不会是要掷铜钱定去向吧?”

李克己道:“如此大事,这么做未免近于儿戏。而且,我也没有权利去决定他人的命运。所以我要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他们自己。”他的声音由沉寂而开始清扬,仿佛突然间理清了自己混乱的思绪而带着几分欣喜与快慰,“现在广平府中,有六千石粮食,而驻扎在这附近的两方军队,因为前段时间的互相偷袭,都已严重缺粮。广平府中的这六千石粮食,对他们来说,虽然不算多,却可以解这燃眉之急。所以,我的选择是,哪一方先来动这些粮食,哪一方便是我的敌人。”

平和的语气却暗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明远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决心,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么说,饿兵与饥民,李师侄是选择只救饥民了?”

李克己冷然答道:“那些士卒,不过是不能吃饱罢了;广平府的饥民,却已经无以为生。我既有这个能力,就不能眼看着他们去死。”

范福道:“那六千石粮食,能够穿越战场平安运进广平府,想来是因为李师侄事先警告过双方将领了。既然如此,谁又会再来打这些粮食的主意?李师侄这个法子,只怕行不通。”

宁衡却道:“现在广平府并不在燕王手中。如果由河北巡抚下文调粮,广平府没有权力拒绝。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方法得到粮食,廖都督和他手下的将领是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的。”

廖都督给运粮队发出路引时,是否已经想到这一点?

这么说来,李克己的这个办法,看似公平,实则已经判定了输方。

寂静之中,孟剑卿忽然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有一件事情,各位可能还不知道。燕军昨日换防,新调来的凌峰,讲武堂第一期第二名毕业,因为性情暴烈,所以绰号‘凌疯子’,他的副手是前前后后与他搭档了七年的同窗肖让,这两人当年在云南沐王爷帐下时,曾经在三个月内连拔十七处城寨。肖让必定会看出这六千石粮食变为军粮的可能,凌峰不可能坐视不理。虽然他不能违约烧毁这些粮食,但是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即使不攻下广平府,也至少不让粮食落到敌军手中。”

七人之中,除了行踪飘忽的明远,其他几人其实都见过孟剑卿甚至打过不少交道。对于孟剑卿,明远算是久闻其名了,一直以为,这样一个年少得志、青云直上的新贵,大有暴发户之嫌,云燕娇得婿如此,连他的颜面都要丢尽了。及至孟剑卿这番话说出来,对他的观感才略有改善,心想锦衣卫出身的人,搜罗各种消息,分析得头头是道,的确还是有他一套。道衍和尚也曾经说过自己明见大局而昧于细节,看来的确如此,自己还真就忽视了燕军换防这样一些小问题。

只是如此说来,岂不是又成僵持之局?

雷公辅和沈光礼作了多年对手,连带也对孟剑卿另眼相看,当下说道:“沈和尚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眼光见地,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孟千户,你且说说,李师侄该如何选择?”

孟剑卿一怔。

以他的身份,怎能作这样的建议?

不想明远竟然率先赞成:“也好。咱们都是身在局中,是该听听局外人的意见。”

云燕娇侧过头来,目光闪闪,探询地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陡然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是这巨大的压力也让他的精神陡然间紧张而且振奋,脱口答道:“当然应该选择更有可能取胜的一方。”

话音甫落,他已意识到自己竟然脱口说出了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原来在心底深处,他和李克己这些人一样,不以为朱家叔侄打生打死的家务事,与他们这些外人有何相干。既然如此,选谁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道衍的条件,答应李克己的要求。

这句话若是别的什么人听到,自是会生出无穷的麻烦。但是在这恍若迷离梦境的枫林之中,孟剑卿心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悔意,转眼间便消失在浓雾之中了,吐了一口气之后,反而觉得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他很久没有这样坦然地说出心中隐藏的、连他自己也不愿去正视的想法了。

明远略略一怔,便仰头大笑起来:“好,好,果然是旁观者清!”

对李克己来说,选择更有可能取胜的一方,锦上添花,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宁衡淡然说道:“问题是,现在燕师与南军,势均力敌,怎能判定谁胜谁负?再说了,若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又何必要我们插手?”

明远道:“谁说势均力敌?现在燕王与建文相持不下,不过是因为燕王向来习惯与蒙古作战,将那一套也搬来对付建文罢了。若是让他看清楚这二者的不同,天下大势,自是一清二楚,胜负分明!”

不待众人质疑,明远已继续说道:“对蒙古作战,草原上到处是敌人,所以要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燕王如今的战略,正是如此,先取山东、河北,断其两翼,巩固后方,再挥师南下,步步推进。但是燕王兴师,是以奉洪武帝遗诏‘清君侧之恶’为名,即使是建文,也不能凭借自己的正统地位,指责燕王谋逆,济南之战,更因为不敢负弑叔之名而纵虎归山。建文尚且如此态度,那么,燕王面对的南军,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敌人又有多少是旁观者?”

孟剑卿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本应坚定不移地效忠于建文帝的孟剑卿,竟然将那样一句话脱口而出。

明远又道:“只要让燕王认清这一点,全盘战略,不难改变;胜负成败,不难预期。”

他没有作更详细的说明,但是枫林中诸人,都已明白他所说的天下大势。

看似强大的南军,其实有着致命的弱点。

明远紧接着又加了一段:“更何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洪武年间,南军之中的老成宿将,诛杀殆尽,被视为嫡系的讲武堂将领,又太过年轻、位望不足,以至于建文居然只能派出李景隆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绣花枕头来做统帅,南军再怎么兵众粮足,又有何用?”

这一番话,终于令得李克己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选燕王吧。”

大局已定。枫林中的气氛刹那间似乎变得更沉重,又或是更轻松。

范福皱起了眉头:“不过,我的家当可都在江南,无论如何也不能公开支持燕王。”

明远显是心情大好,湿冷的笑声中也似多了几分温暖:“燕王自然明白范师兄的难处,只要范师兄将来诚心归附,又何必计较眼前这一点小问题?那么雷师兄与宁师弟又有什么要说的?”

雷公辅道:“燕王雄才大略,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六月烈日,尚且不能照耀每一个角落;龙为四灵之首,却管不到飞禽走兽;三皇五帝,也有他们不能降服的化外之民、凶顽之徒。所以,燕王将来得偿心愿时,还需明白,不是所有人事,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中。留一分余地与他人,也是留一分余地与自己。”

明远一笑:“雷师兄的意思,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最圣明的君主,也不能让天下一清如水。在黑暗之中,又或者在黑白之间,始终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有无数人群以此为生。那是清水之下的淤泥,腐臭却不可或缺。雷师兄是希望燕王不要轻易去搅动这水下的淤泥、以免坏了这一池清水吧?不过我想雷师兄大可放心,燕王又不是建文那种书呆子,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该明白,什么时候又该糊涂。”

雷公辅号令东海数十年,长江水道上各帮各派也都要敬他七分。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水道盟主,如果愿意臣服,燕王又何必多事去搅浑那还算平静的水面?

宁衡则平静而冷淡地说道:“我还是认为,太过强硬刚烈的君主,除非是太宗皇帝,否则对国家总是有害无益。我不会阻拦各位选择燕王,若是燕王成功,我也不会不识时务。不过,我希望能够留下建文来约束燕王。只有让燕王知道建文尚在人世,他才会有所忌惮、有所收敛,以免给建文东山再起的借口。”

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即使是明远,对燕王的强悍,也还是深具戒心的。

宁衡说到此处,话锋忽地一转:“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孟千户适逢此会,又作何打算?”

对于燕王来说,孟剑卿和他那支鱼肠军,是绝不能忽视的对手。

孟剑卿答道:“我与道衍大师以及李兄均有三月之约,三个月内,鱼肠军不会行刺燕军将领,也不会去动燕军的粮草。至于三个月以后的事情,明远道长一入北平,局势必有大变,我们就三个月之后再说如何?”

云燕娇补充道:“保儿尚在宫中做人质。所以鱼肠军只能做到这一步。”

明远道:“云师侄不必拐弯抹角。是不是救出令郎,孟千户就会保持中立?”

鱼肠军各级将士的家眷,都在南方;所以无论如何,孟剑卿也不可能公开站在燕王这一边。明远知道自己能要求的,也只能是孟剑卿和鱼肠军的中立。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孟剑卿道:“这是自然。”

明远笑了起来:“孟千户果然是敢做敢为、名不虚传。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十二、】

离开枫林时,已是午后。

回望那慢慢消散的浓雾,正在西斜的冬阳,孟剑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高度紧张后陡然放松、似乎有些失去平衡的心情重新镇静下来。

然而那种登临绝顶、俯瞰众山的奇特感受,令他直到此刻,心情仍然久久难以平静。

天下大势……大势一成,即便贵为帝王,也无力回天。而海上仙山这样的弄潮儿,也必得要追随着这大势才能推波助澜、建功立业。

云燕娇在一旁策马缓缓而行,孟剑卿的手下与云家家仆都远远地跟在后面。

孟剑卿此时定下心来,自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云燕娇不待他问,已开口解释道:“皇上知道你和道衍的三月之约后,担心其他将领有所不满,这边会出问题,就将我派出来稳定军心。”

他们互相看看,只觉得啼笑皆非。他们这位皇上,说他心慈手软吧,还知道扣住保儿作人质;说他精明能干吧,又糊里糊涂地将云燕娇给放了出来。飞鸟投林,岂能再入罗网?

但是这样一来,孟剑卿心中不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知道远在普陀山的母亲,也没有受到打扰。换了燕王,即使不能公开扣押奉侍观音的普陀山女尼,也会想方设法控制住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质。

也许建文帝放出云燕娇,不去打扰他的母亲,只是简单地希望,自己如此厚待臣下,臣下也当知恩图报。

孟剑卿认为,在枫林中,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说到底,朱家叔侄都打着洪武帝的旗号,谁输谁赢,又关他们什么事呢?

但是心中却难免会觉得隐约的愧疚。

云燕娇显然也觉得心中不安,转过话题说道:“我在广平城外遇到李师兄,他说要来阻止南军烧粮,我便告诉了他——”

孟剑卿截住她的话:“我明白。”

与其让李克己不明就里地派出石敢峰又或者云贵土人来刺杀主持烧粮的将领,不如告诉他真相,先谈判比较好。

云燕娇定睛看着他,直到确认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先一步到你营中的,路上却接到大哥的传信,说明师叔应道衍之邀北上,要我截住明师叔,准备召开长老会。事态紧急,我手下的人都派了出去,所以来不及通知你了。”

其实也不方便通知孟剑卿。就像明远说的,在他们眼中,孟剑卿毕竟还是外人。

但当孟剑卿找到枫林之外时,云燕娇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引了进去。

孟剑卿“哦”了一声,笑一笑,没有说话。

云燕娇也微微一笑:“不过我后来也想到,夫妻本为一体,你我所做的事情,很难分清界线的,就譬如这鱼肠军,不论在圣上眼中还是在你的部属眼中,我都是可以接替你发号施令的人。所以呢,海上仙山这一头,你也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孟剑卿又是一笑,过一会说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云燕娇道:“我不便住在军营中,不过会留在广平府。那六千石粮食,李师兄一个人可能照管不过来。既然要救人,就救彻底。而且,我留在这儿,也能让应天那边安心一些。”

孟剑卿回头看看远处的李克己。李克己的骑术并不好,马也普通,因此落在后面。

他转过头来说道:“胡进勇的营中也快断粮了。我想向李克己借个三百石粮食,帮胡进勇渡过眼前这一关,你以为如何?”

云燕娇想一想,说道:“李师兄应该不会拒绝。只是,广平府周围有三支南军,你只帮胡进勇,其他人会怎么想?”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就像李克己说的,他只能救眼前看得见的人。三支军队?我眼里可只看见这一支。”

就像他被燕军围困之际,也只有胡进勇看见一样。

云燕娇默然不语。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能救的,也只有眼前看得见的人了。

除了继续搜集情报,鱼肠军将近两个月没有其他实质性的动作,出人意料地沉寂下来,而不仅仅是停止了对燕军将领的刺杀,由此招来一连串的抱怨与责问。

卫欢将沙盘上的小旗一面面取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沙盘,探询地看着对面的孟剑卿:“大人——”

孟剑卿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于是卫欢不再说什么,满心以为鱼肠军暂时停战休整必是皇上另有密旨,否则夫人怎么会离开应天来到广平府;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只需要听从孟剑卿的指挥便行。

帐外卫士禀报道京中有信使来,孟剑卿略一沉吟,示意卫欢带着另两名卫士悄然退下。

孟剑卿望着大步走入帐中的两名信使。两名信使都很年轻,穿的是普通军士的衣服,气质却都十分沉稳,一人呈上腰牌,一人呈上火漆封口的薄薄锦盒。

孟剑卿没有伸手接,示意两人放到面前的几案上,不忙着拆看锦盒,先打量着两名信使,直看得他们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这才说道:“皇上与我曾共同选定十二名信使,约定只有这十二名信使所携带的信件才能相信。你们究竟是哪一方面派来的?为什么会有皇上给的腰牌?”

两人抬起头,怔了一怔,互相看看,年长一点的那名信使说道:“属下不知孟大人与皇上的这个约定,只是奉皇上之命前来送信。也许皇上在信中对此会有说明。”

孟剑卿注视着他们,过一会,慢慢伸手取过锦盒,端详一会,又将信件放到了几案上,眼角余光扫过两名信使,略停一停,右手微垂,袖中小刀滑出,轻轻剔去锦盒上的火漆。

帐中安静之极,似乎连呼吸声也静止了。

锦盒终于要打开之际,孟剑卿忽地一翻右腕,小刀反转,将锦盒拍了出去。

两名信使同时后翻,跃到帐中,本能地拔刀,记起这是何处,又略一犹豫;这一犹豫之间,落在地上的锦盒已被孟剑卿刀上的暗力拍得散了架,一股浓烟夹杂着无数细针激射出来,“哧哧”之声不绝。

孟剑卿屏住呼吸的同时提起长案挡在了身前,数十枚细针射在几案上,犹自夺夺作响;两名信使却没有这样幸运,只不过犹豫一瞬,已被细针射中。

孟剑卿反手抓起身后的虎皮坐垫掷了出去,将地上的锦盒盖住,以免还有什么机关。门外卫士听到了信使跌倒的声音,但是没有孟剑卿的命令,仍是守在帐外,不敢贸然进来。

孟剑卿将用茶水打湿的布巾蒙住半个脸,等待浓烟慢慢消散。

两名信使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剑卿,只苦于针上剧毒见血即入,迅速向全身蔓延,已经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微微冷笑:“在我面前弄这些手段!教你们的人是卞白河吧。卞白河只怕也不知道,这种杀人锦盒,还是我叫卫欢做出来的。卞白河非要自作主张加什么毒烟进去,鼻子灵一点的,早就闻出了气味;卫欢若知道有人这样改他的设计,还不得气个半死。”

两名信使的身体开始僵硬,意识却无比清明,似乎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活死人;这种可怕的感觉令得他们心中慷慨赴死的血气一冷,望着孟剑卿的眼神里,身不由己地带上了祈求的色彩。

孟剑卿叹口气:“杀我的任务也敢接,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也不想想,不管你们成不成功,皇上不杀你们,卞白河也得杀了你们,免得传出去折损了皇上的威望。我只奇怪,为什么不派那些约定的信使来行刺,至少不会让我一见是你们来送信就觉得不对头。”

他后来才知道,卞白河的确曾经下令叫那些信使来行刺,但是在两名信使因为不敢领命而被处死之后,其他十人都闻风而逃。

孟剑卿不再看这两人的临死情状,召来卫士,宣称这两名信使是假冒的刺客,拖下去立刻处斩;锦盒与腰牌烧毁深埋。

他在受命组建鱼肠军的时候,便与建文帝有过约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他不过是暂时停战休整而已,建文帝就这样忍耐不住了?还是别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将这支他花了一年时间精心训练的军队拿到手,成就自己的功业?

要接管鱼肠军,只杀了他还不行,还得杀了云燕娇。

云燕娇现在住在广平府李克己的学政衙门,帮着李克己的夫人用范福运来的粮食施粥赈灾。

如果云燕娇也遇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保儿已经被石敢峰救出,建文帝感到控制不住他们两人了,才会做出阵前换将的决定。

鱼肠军是对外的利剑,卞白河是对内的利剑——只可惜他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真想不到,无论什么样的帝王,到头来都少不了锦衣卫,即使不叫锦衣卫这个名字。

孟剑卿忽地一怔。

还有一种可能让建文帝想要收回鱼肠军:石敢峰营救保儿失败,保儿现在已经死了,建文帝手中没有了人质。

他霍地站了起来。

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孟剑卿重新镇定下来。

石敢峰的消息会首先送到云燕娇那儿,他还是在这儿等候为好,以免在路上错过。

他对石敢峰应该有这个信心的;毕竟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

云燕娇在掌灯时分悄然来到,孟剑卿正在巡视军营,通报的卫士将云燕娇领过来之后便躬身退下。

四下无人,他们站在后营的一片小土坡上,云燕娇轻声说道:“保儿这会儿已经送到我哥哥那里了。”

他们对视一眼。现在孟剑卿可以毫无牵挂地执掌这支鱼肠军了。

仰望夜空,月寒风冷,斗转星移,明白无误地宣告又一个冬季到来。

与道衍的三月之约将到之时,局势突然大变。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破东阿、汶上、邹县,直至沛县、徐州,向南直进。而燕军已过徐州,山东之军才反应过来,南下追截。

很显然,燕王是要放弃在山东、河北一带的争城逐地,孤军深入,直取应天。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剑卿觉得很不可理解。

燕王置山东于不顾,孤军南下,建文帝只需坚守金陵,坐待四方勤王之师会合,山东方面则截断燕军的补给线和退路,那样的话,燕王必定腹背受敌、处境极其危险。

以燕王的能征善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孟剑臣和公孙义本来已经被调回塞北镇守,此时又随燕王南下,经过广平府时两人笑嘻嘻地跑去给云燕娇拜年,还将与他们已经混熟的李漠也带了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后路被切断的可能。广平知府明明知道这三个人是燕王爱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来来去去;也是,谁没有三亲六戚来着?他自己的两个兄弟,一个在南军,另一个就在燕军,私下里也不是不往来的。

孟剑卿握着送上来的这份情报,望着夜空出神。

孟剑臣将李漠带去见云燕娇,想必是别有用意吧。李漠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地叫,孟剑卿再想对付他的时候,心里多少会犹豫一下。朱家叔侄这一仗迟早会打完,亲友之间,总得留点情面,日后才好相见。

究竟有多少人,也抱着这样的心思,觉得这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自己无关?建文帝发出的勤王诏书,又有多少将领是真心奉诏、全力迎战?

说到底,谁来坐那个位置,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不也慢慢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吗?燕王孤军南下,赌的不就是这一份人心?

一旦燕王兵临城下,究竟会有多少人倒戈相向?

他想起枫林浓雾中明远那蛇一般阴冷诡异的声音。是那个人所制定的方略吗?道衍与他订下三月之约,是因为对明远的运筹帷幄深具信心吗?

他们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也许惟有明远那样冷眼看世道的人,才会清醒地看到这一盘争霸天下的棋局的关键在哪一处。

那深远不可测的夜空,深远不可测的天意,一度离他似乎只隔着一层浓雾,伸手可及。

然而至此,孟剑卿清楚地知道,天意高难问。

功业与荣耀,才智与运道,总输它,翻云覆雨手。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它如何翻云覆雨,他总要牢牢握住手中的刀,握住这柄鱼肠剑,才能在这种种风云变幻中,握住自己的命运。

【十三、】

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城,燕王率军直趋金陵,发诏称“愿与天下共治之”,六部官员闻之默然。十三日燕师进抵金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为朱棣开门迎降。燕王进入京城,文武百官纷纷跪迎道旁,在群臣的拥戴下即皇帝位,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而燕师入京之际,宫中起火,据传建文帝在大火中不知去向,但对外只能定称建文帝葬身于火中。

建文帝这样的结局,难免让孟剑卿对宁衡生出种种怀疑。

永乐帝担心建文旧臣心怀叵测,重立锦衣卫以侦查镇抚,任命燕王府旧属纪纲为指挥使,前任锦衣卫千户高平与孟剑卿为同知。

高平早在靖难之役初起之时便已效忠于燕王,功劳卓著,对他的任命,燕王旧臣并无异议,然而孟剑卿坐观成败之后又坐收渔利,难免让燕王旧臣与建文遗民都极其不满。

印信是由永乐帝亲自交给他们三人的。纪纲与高平退出去之后,孟剑卿被单独留了下来。

永乐帝打量着垂手肃立在面前的孟剑卿:“沈光礼原来交给你负责的是哪些事情?”

孟剑卿答道:“卑职原来所办的案子,主要是与各地魔教余孽和地方叛逆有关;沈大人后来又将讲武堂与海上仙山的事情交待给了卑职的,除了这三件事情之外,并无专管。此后因为锦衣卫衙门裁撤,卑职无处交割,所以相关档案都还收在卑职前几年所管的库房中,暂时封存。”

他交割库房时,给那批档案加了封条,接管库房的古百户还一直没敢去碰这些档案。

永乐帝沉吟着,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三件事,你还是接着管下去。”

沈光礼的安排,必有道理,还是不要轻易变动为好;而且,在他看来,孟剑卿也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追查建文帝真正下落的事情,并没有交给他。孟剑卿的心中,不由觉得略略一松。

永乐帝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交给你办。”

他招一招手,一直低头守在阴暗处的两名小内监,快步走了上来。

永乐帝道:“这两个小内监,人还算机灵,就交给你调教。”

孟剑卿转眼看那两名内监,约略猜到,这两人只怕正是当初从建文帝身边逃往北平、告知燕王应天城中虚实的那两名内监。

洪武帝鉴于前代宦官专权之祸,曾在宫中立下铁牌,不许内监识字参政;建文帝禀承祖训,对宫中内监,也极是苛刻。不过这两名从未读书识字、外貌柔弱的小内监居然有胆色出逃北平、并用应天城防虚实作为投靠燕王的晋身之阶,倒真让孟剑卿暗自吃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在这样一个世人鄙视的阴暗角落里,竟然也会生长出如此强悍的心灵。

永乐帝登基以来,论功行赏,连这两个胆色过人的小内监都没有落空。

但是孟剑卿心中忽地一怔。

永乐帝要奖赏这两名小内监,本是情理中事;但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要知道孟剑卿所走的道路,并非一条康庄大道,很多时候都有性命之险。

他略略侧过头看一看永乐帝,永乐帝在微笑,看不出特别的表情。

然而那微笑是对着那两名小内监的。

于永乐帝而言,相对于带着太多洪武朝的印迹、不能自由出入禁宫的锦衣卫,这些效忠于他的、聪明能干的小内监是更熟悉更亲近也更值得信任和重用的人。

孟剑卿已经嗅到了权力更替之际的微妙气息。

他本应患得患失、忧虑不安。

然而当他从那个浓雾弥漫的枫林中出来之际,在心底深处,已经有一些东西缓慢而不可挽回地片片剥落下去,也有一些东西隐秘而坚决地生长起来。

孟剑卿微一低头:“卑职领命。”

永乐帝注视着他:“你当如何调教?”

孟剑卿答道:“最首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读书识字。”

永乐帝自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这也是他心中早已拿定的主意。但是孟剑卿如此自然而然地将违背洪武帝训令的这句话说了出来,倒让他有些诧异。若要处置孟剑卿,这可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然而若是以这个理由处置了孟剑卿,又有谁敢再提起他心中的这件大事呢?

永乐帝注视他良久,忽而微微笑了起来:“好,给你三年时间,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孟剑卿能够用一年时间训练出鱼肠军,现在给他三年时间,应当是绰绰有余了吧。

孟剑卿躬身答道:“卑职当尽力教导。”

但是永乐帝是否知道,像他们这样走在刀尖上的人,三年下来,十不存一;十年之后,百不存一?

永乐帝看着他,仿佛能看到他心中隐藏的迟疑,了然一笑:“这两个人是朕选的,你再在宫中选二十个十五岁以下的内监。三年之内,这些人都是你的属下。”

如他所料,孟剑卿的目光闪亮了一下。

两名小内监的脸色则隐隐变得苍白。锦衣卫训练方式的残酷,即使是深宫之中,也早有传闻。

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孟剑卿接手训练内监,让已经升任大理寺卿、近来与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宁衡很不满意,借了个查询档案的机会,与正在库房中监督手下整理旧档的孟剑卿偶遇了一次。

宁衡打量着孟剑卿手下那些小内监。内监很清楚六部官员对他们这些人的鄙夷与轻视,又在孟剑卿眼底下干事,竟是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小步紧走,悄无声息地穿行在两人高的书架之间。

宁衡翻着手上的一份旧档,低声说道:“这种人你也用?”

孟剑卿坐在一旁,似是在监视他读档,也同样低声答道:“没有人是圣贤,肯守规矩、能办事就行。”

内监固然有自私无知、贪婪阴狠之名,但是,即便是海上仙山,也不是清白无瑕、无欲无求的圣贤。端的看如何用这些人。

宁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轻轻“哼”了一声:“这些人会一直守规矩?养虎为患!”

孟剑卿不以为意:“既然皇爷心意已定,这头猛虎,与其由他人来养,还不如由我来养。”

永乐帝在下诏“愿与天下共治之”,隐晦地表明愿将洪武帝当年收走的相权交还给六部官员之时,势必已经想好了用内廷来约束外朝这样的制衡之策;就如当初沈光礼、现在永乐帝一定会同时重用孟剑卿和高平这两个对手一样。

既然大势已成,无可挽回,那么就让他来引领这大势吧。

宁衡微微冷笑:“这些内监现在还是很敬畏你的。只不知这种不牢靠的敬畏还能够维持多长时间?”

人心易变,所以宁衡向来不信任人心,而宁可选择那些冷冰冰的律令条文。

孟剑卿也报以微笑:“真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自然会识时务。更何况,江山代有才人出,在我之后,未必就没有能够约束他们的人。”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现在自己说的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他想他可以体会沈光礼当初撒手而去的心情了。

宁衡默然良久,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我真后悔让你和我们搅到一起,这两年你可是变得更难对付了呢,不知道皇爷如今看到你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更头痛,很想找个理由将你拖下去痛打一顿。”

他“啪”一声合起文档,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飘然离去。

孟剑卿背着手站在幽暗的库房中,含笑目送他远去。

【后记】

一、《战城南》之名,取自汉乐府: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靖难之役,南军与燕军都损失惨重,史称“淮以北鞠为茂草”,故本篇以此为名。

二、历代君权与相权,向来有此消彼长的复杂关系。洪武帝废宰相而亲自处理日常政务,代行相权,以免大权旁落,但后世子孙难以坚持如此高难度的工作,于是实际上的宰相——大学士应运而生。燕王那个暗示要向文官们交还相权的“愿与天下共治之”的诏书,是从《故宫》的解说词中看来的,特此声明一下。附带说一句,明代的文官们相对于清代而言还是很彪悍的,所以设置宁衡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代表。

三、长老会:

海上仙山长老会的运转程序,颇有几分现代议会的风格,在那个年代,属于超前甚至空想了。不过鉴于后世的兰芳共和国的存在,那个时代的南洋华人于百年漂泊之中产生一个类似的组织,不是不可能的。

兰芳共和国,亦有说是南方共和国,于1777年由广东梅县客家人罗芳伯在东南亚西婆罗洲(今加里曼丹西部)建立,参照西方国家的一些法制,设置了一套完整的行政、立法、司法机构,国家元首称“大总制”,以类似于民主选举和禅让的形式传承,最强盛时曾据有整个加里曼丹;1885年为荷兰所灭,立国时间长达1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