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满头白发的三疯子面黄肌瘦,已经跑不动了,他穿着破鞋,晃晃悠悠地走在村街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批,屁呀批,贩鸡!贩鸡油轻……”
村头的老槐树抖动着发黄的树叶,不时有黄叶在秋风中飘飘落下。
老驴子杨连地的哮喘病又犯了,他跪在炕上,撅着屁股憋得难受。杨灯儿安慰爹:“您别着急,蜂蜜都卖光了,咱家虽说没钱,可咱有手有脚有力气,还能让钱憋死?我会想办法。”老驴子摇头:“不用管爹,爹活够了,你娘走了两年,在那边太孤单,爹要去找你娘了。”
灯儿给爹抚摸着脊背说:“爹,我记得您养蜜蜂存了点白糖。姑姑家有个做棉花糖的家什,我去拿来进城卖棉花糖。”老驴子叹气:“唉,你别再为爹折腾,爹记着你这片孝心。我孙子不小了,你得攒钱给他娶媳妇。”
杨灯儿不能看着老爹这样遭罪,咬咬牙到县里偷偷卖棉花糖。刚卖了一会儿,就被民兵抓住送到指挥部。民兵队长说:“大嫂,你不好好在家种地,出来投机倒把,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上边不允许,你不是不知道。”杨灯儿诉苦:“这位大兄弟,你没当过农民,不知道当老农民的苦处,我要是在家过得舒舒服服的,还出来受这个苦干啥?”
民兵队长训斥:“人家都能受得了,你怎么就受不了?折腾什么啊?安生点不好吗?”灯儿摇头:“受不了还要受的日子过得窝心啊,一个人来到世上,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着,那活得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我不想死,就得折腾!”
民兵队长问:“你就不怕受处分?”灯儿说:“处分就处分吧,只要我两条腿能动,两只手能抓挠,我就折腾,不把日子过好死也不甘心!”民兵队长只好给麦香岭公社革委会挂电话,让公社派拖拉机来把人领回去教育。
拖拉机来了,杨灯儿坐在拖拉机的拖斗上刚出县城,忽然想起她做棉花糖的机子没有拿回来,就从拖斗上跳下去钻进苞米地。拖拉机跑远了,杨灯儿一头闯进民兵指挥部,身上的衣服破了,脸上也有血绺子。
民兵队长惊讶地问:“杨灯儿,你怎么又回来了?”灯儿说:“你们不让我干,我就不干了,可做棉花糖的机子得还给我。”民办队长摇头:“不行,你屡教不改,我们信不过你,你的机子已经销毁了。”
杨灯儿大喊:“凭啥销毁我的机子?那是我的私有财产!”民兵队长教训道:“同志啊,你的思想怎么还停留在旧社会?私有财产?这个词儿多么扎耳朵!看来你是不读书不看报,现在要消灭资产阶级法权!”
“我不管啥子拳,白白拿走我的东西就是不行!销毁了给我赔偿,不赔偿就不算完,不走了!”杨灯儿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民兵队长大喊:“来人啊,把这个泼妇赶走!”几个民兵硬把杨灯儿架出门去。
杨灯儿坐在道牙子上哭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忽然站起身说:“你们慢慢看吧,我下馆子去!”说着推开众人,唱着小曲儿走了。
杨灯儿从城里带回来肉包子,一家人吃着。赵有田说:“城里的包子就是好吃,看这肉蛋蛋,一咬一口油。要是能天天吃上这个,杀了我都行!”灯儿喝着酒说:“不让卖棉花糖不怕,山楂下来了,明天我进城卖山楂糕。打不断我的腿,捆不住我的手,我就折腾!”
赵有田劝着:“还喝啊?你都醉了,不喝了。”灯儿高声说:“不行,今天非喝够不行。我不管啥道儿,肚子让我往哪儿跑,我就往哪儿跑!等我赚大钱了,买几头猪回来,咱们天天搂着肉吃!”她又喝一口酒,“我还不服了,我就敢拿肉包子上街吆喝一圈,你信不信?”她说着站起身,拿两个肉包子出去了。
杨灯儿一身醉态,拿着包子走着,她时而傻笑,时而高唱,时而手舞足蹈。灯儿遇见瞎老尹:“老尹叔,吃饭了吗?”她举起肉包子,在瞎老尹鼻子前一晃,“鼻子不瞎,吃一个?”瞎老尹问:“哪儿来的肉包子啊?”灯儿笑:“有的是办法,来,吃一个吧。”瞎老尹舔舔嘴唇,接过肉包子飞快跑了。
灯儿往前走遇到马婆子:“婶子,吃了吗?”马婆子说:“没呢,啥东西这么香啊?”灯儿笑:“肉包子!一咬流汤儿啊,吃一个?”马婆子左右望望无人,一把抢过肉包子几口就吃下去,抹一下嘴说:“咽的太快了,没尝出味来。”
喝醉酒的杨灯儿被民兵送到大队革委会,她坐在椅子上迷糊着,酒还没醒。一杯子凉水泼在她脸上,她猛然惊醒,站起来问面前的韩美丽:“你干啥?”
韩美丽冷笑:“杨灯儿,我这两天忙,没时间管你那乌七八糟的事,你可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去城里卖棉花糖,被人家抓了,不知道你使了什么鬼招,人家把你放了。可你不要脸啊,还偷着干,被人家抓了放,放了抓,最后人家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我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好说歹说才把事压下来。你可倒好,还满街显摆上了,怎么,你眼里没人了是不?”
杨灯儿酒醒了:“我眼里谁都有,就没有你!”韩美丽挖苦着:“没有我是你眼有毛病!前些年你死皮赖脸缠牛有草,人家不要你。后来牛有草跟乔月处上了,你想着招儿拆散人家,还跟人家拼酒。怎么样,人家到底还是没要你!”
杨灯儿抡起巴掌朝韩美丽打来。韩美丽闪身躲过,继续腌臜着:“我算看明白了,眼下牛有草就一个人,你眼巴巴瞅着,就等你家那口子死了,你好抱着行李卷儿搬过去!”
杨灯儿朝韩美丽扑来,韩美丽转身就跑,两个人绕着桌子跑。韩美丽高喊:“快来人哪!”门开了,牛有草和民兵连长跑进来。牛有草拉住杨灯儿,民兵连长挡在韩美丽面前。
韩美丽喊:“这个人疯了,赶紧把她捆起来!”民兵连长愣愣地望着。牛有草问:“韩主任,你凭啥捆人?”韩美丽一指杨灯儿:“你没看见吗?她要揍我!”
杨灯儿高声说:“韩美丽,我杨灯儿这辈子干干净净,你别用你那张臭嘴脏了我的名声!”韩美丽撇嘴:“谁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儿,还装什么干净人儿!”杨灯儿喊:“今儿个我非撕烂你的臭嘴不可!”说着又要往上冲。
牛有草拉着灯儿,和颜悦色地说:“韩主任,杨灯儿喝醉了,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当领导的担待点。杨灯儿是我小队的人,我代她跟你赔个不是,把她领回去好好教育,要是教育不好,再把她交给你,你看行不?”
韩美丽望着牛有草,好一阵子才说:“牛队长,我头一回听你嘴里冒出软和话。杨灯儿,你真有两下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能一点人情不讲,走吧。”
杨灯儿在前面走,牛有草在后面跟着。灯儿突然转过身,望着牛有草问:“你说我是不是个干净人?”牛有草说:“不光干净,还亮堂!”
“那韩美丽凭啥说我不干净?”灯儿的眼泪流下来,“不行,我还得找她算账去!”杨灯儿朝牛有草走来,她一个趔趄,牛有草赶紧扶住她说:“看你喝的,腿脚都不稳了,还找人算啥账啊!咱农民吃上一顿好的不容易,你要吃要喝偷着来啊,到处显摆个啥!”
杨灯儿深情地说:“大胆哥,哪怕碰上再难的事,有你这把手搀着,我这腿就硬实了,劲儿就来了,心就稳当了。”牛有草劝着:“别出去折腾了,这年头,做事得讲个政策,万一你下次捅了大娄子,我也没招儿了。”
杨灯儿倾心道:“大胆哥,其实我也怕啊,可我一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有事找大胆哥,我这胆子就壮了。”牛有草搀着灯儿:“行了,赶紧回家睡吧,看你都醉成啥样了。”灯儿面若桃花:“我没醉,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马仁礼一家三口该吃饭了,乔月不动筷。她上午找韩美丽问进公社报道组的事,韩美丽告诉她,因为她舅舅的事情没搞清楚,所以还进不了报道组。她为这事闹心。马仁礼好言相劝:“他娘,再闹心也得吃饭,不吃不喝,就没精神头了,没了精神头,那就什么事都干不成。”
马公社嫌饭不好,喊着:“娘,我想吃肉蛋儿饺子。”乔月没好气:“就你嘴馋,没过年呢,吃什么肉蛋儿饺子?”马公社不吃饭,跳下炕跑了出去。
马仁礼望着儿子的背影摇头:“日子太苦了,你看咱儿子,瘦了吧唧的,不长个儿,瞅着心疼,得想办法补点营养!我想偷偷养只下蛋鸡,让儿子隔三差五能吃上鸡蛋。”乔月没兴趣:“养也白养,早晚得被那个疯婆子割了尾巴。”
马仁礼在村外山沟里做好鸡窝,把一只母鸡放进去,用绳子拴住鸡腿,用电胶布缠住母鸡的嘴。他不怕麻烦,每天黄昏悄悄去喂鸡。母鸡终于下蛋了,马仁礼把第一个鸡蛋拿回来让马公社和乔月看,一家三口欢天喜地。
乔月说这就去把鸡蛋煮了。马仁礼提议最好做蛋汤,切点小葱撒上,一家人都能喝上。两口子正在讨论这一个鸡蛋的吃法,马公社已经抢先把鸡蛋生吃了,鸡蛋黄糊满了嘴巴。全家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天,马仁礼又到鸡窝旁伸手掏鸡蛋,没掏出来。他把头伸进鸡窝,又缩回头,沾了满头鸡毛。他纳闷了,算着日子鸡今天该下蛋,怎么没有呢?昨天临走的时候,他摸了鸡屁股,还梆梆硬呢。难道被人偷走了?
乔月说:“看来是暴露了,完了,我这几年是白积极了。”马仁礼摇头:“要是暴露,韩美丽早就带人来兴师问罪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有一只馋猫盯上了。我心里有个谱,可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
乔月担心:“千万别出事儿,要是出了事儿,我进报道组就彻底没戏了。”马仁礼分析着:“你就那么在意进报道组?我看进去未必是好事儿。耍笔杆子不容易,你马屁拍得要恰到好处,拍得痒痒缕缕,舒筋活血,提神解乏,清痰化瘀。这手法很难掌握,一旦拍错地方,小帽子给你一扣,就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只要让我进去,写什么你给我把关不就行了?你这个人公理公道地讲,有水平,就是出身不好,这些年跟你遭老罪了。这我认了,就是因为怕影响儿子以后的前程,我才一个劲儿地往前拱。”乔月说着眼圈红了。
两天以后,马仁礼又到鸡窝里掏鸡蛋,掏了半天不见鸡蛋,倒是有一个纸团。他打开纸团看:“马仁礼你好大的胆子啊,光天化日之下偷着养鸡,如果我检举你,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我不忍下手,鸡你留着,蛋我自有用处。记住,此事不可声张,声张我就揭发!”
马仁礼看笔迹是孩子写的,冷笑一下自语:“混蛋!我知道这是谁干的,这鸡不能养了,我这回让他蛋鸡两空!”马仁礼把鸡揣回家就要杀。夜晚,乔月把门窗都关好,马仁礼把鸡嘴缠上电胶布,把刀递给乔月。两口子都不敢杀鸡。
乔月埋怨:“你是个爷们儿,连只鸡都不会杀,要你有什么用?没杀过鸡,还没看过?”马仁礼一咬牙,手握着刀,颤抖着把刀按在鸡脖子上闭眼使劲抹过去,然后一松手,鸡在屋里无声地扑棱。马仁礼握着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鸡。马公社站在院门口,警惕地看着大街。
炕桌上放着一盆炖好的鸡,马仁礼、乔月、马公社围坐在桌前刚要吃鸡,忽然门外有人喊:“这是炖鸡的味道啊,好香!”乔月很害怕:“这风要是漏出去,官司就摊身上了!马仁礼,鸡是你养的,也是你杀的,添柴烧火炖鸡肉,都是你干的,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账!我的意思就是你别连累了我跟儿子!”
马仁礼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甩手把装鸡的盆子打翻了,鸡汤溅了乔月一身。他低声说:“烫死你这个没人味儿的东西!”
乔月扑拉着身上的鸡汤跳下炕,她收拾了一个包裹,背起包裹就朝外走。马仁礼说:“乔月啊,我送你一句话,你是一辈子算计,早晚得把自己算计进去!”
乔月头也不回:“我把自己算计进去活该倒霉,可也比被你算计进去强!”
老驴子的哮喘病又犯了,他靠在被垛旁,剧烈地咳嗽着。杨灯儿拍打着老驴子的后背,抚摸着他的胸口。老驴子喘着:“闺女啊,爹不行了,爹这辈子对不住你啊!”灯儿说:“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不提了。”
老驴子喘着说着:“我知道,你嫁给赵有田,虽说有儿有女,可你心里委屈,爹一想起这些,心里堵得慌。爹也没啥留给你的,咱家这盆铁树是你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你爷爷说,咱家的运势不好,那年来了个大仙,说等这盆铁树开花,咱家就转运了,你可要看好这盆铁树!闺女,爹给你留下最后一句话,你这辈子要想过得不憋屈,就得把牛有草从你心头剜出去。爹知道这难,可不这么做不行,要不然,你的心一辈子安稳不了啊!爹要走了,到那边去找牛三鞭拉呱去,不了,和他拉拉手,一起……”老驴子咽气了。杨灯儿眼泪流下来。
野地里新添一座坟。
杨灯儿、赵有田、狗儿、小娥子在坟前烧过纸,灯儿说:“你们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陪陪我爹。”她坐在坟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牛有草拎着酒走来说:“老爷子走了,没赶上他咽气,来念叨念叨。”杨灯儿抹着泪:“牛有草,你要是想说不好听的,别在这儿说,咱回去说。”
牛有草把酒洒在地上:“叔儿,您走好啊,您活着的时候,咱爷俩不能坐在一个炕头上喝两盅,您走了,做晚辈的敬您一口。别的话不多说了,就一句,您放心,有我在,灯儿这辈子吃不了亏!”
牛有草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田野。灯儿望着牛有草,眼泪又淌下来。
麦香岭公社革委会召开干部会,王万春传达文件:“县革委会通知,要求各公社都要学习哈尔套经验,赶社会主义大集。最近辽宁出现一个批资本主义、干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叫‘哈尔套大集’,就是在指定的时间、地点,由国家的商业部门与生产队集体和农民个体按国家定价交换商品。生产队集体的农副产品按派购数量交售,社员每户都有交售任务,不论集体个人,多交有奖,可以按比例购买需凭票证的商品。”
韩美丽布置具体任务:“赶这个社会主义大集的目的,就是要展示社会主义条件下,市场是多么的繁荣,人民是多么的富裕。这是政治任务,要宣传到各家各户,人人皆知,党员、团员、社队干部要发挥模范作用,带头超额交售。每个生产队准备几大马车统购统销物资,统一赶到大集。这是上边领导的指示,咱们得照办。规定一下,每个农户出五斤蔬菜,一斤鸡蛋,小队出一头猪或者一只羊。另外,那一天都要穿戴得漂漂亮亮的,这是给文化大革命脸上搽粉,不得马虎!”
散了会,牛有草发愁了,生产队穷得叮当响,哪有那么多东西赶大集?他找马仁礼想办法。马仁礼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牛有草立刻眉开眼笑。
赶哈尔套大集这天,数十辆马车在奔跑,车上装着猪、羊、鸡、蔬菜等。黄河滩大集上,红旗飘飘,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到处挂着大标语:“大干社会主义,大批资本主义!”“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多交售农副产品支援国家建设!”喧天的锣鼓声中,秧歌队、高跷队拥进集市,许多马车停在那里,等候入场式,每辆车上都有蔬菜、鸡蛋、猪、鱼等货物。社员们穿着整洁的服装,三三两两挑着、背着、提着各式各样的农副产品来到集市。
张德福、王万春等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韩美丽对着话筒高声喊:“社员同志们,我宣布,麦香岭公社哈尔套大集现在开市了!集贤村大队三小队的社员们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们走来!他们带来蔬菜三百五十斤,鸡蛋四十五斤,生猪八头,羊十只,鸡三十只,土篮子八十个,笤帚一百把。大伙儿热烈欢迎!下面,请麦香村大队出场。”牛有草赶着马车进场。
韩美丽对着话筒念:“现在,麦香村大队一小队入场了,他们带来了蔬菜五百斤,鸡蛋一百斤,生猪十五头,鸡五十只,从数字看来,麦香村大队一小队超过了集贤村大队三小队,我们为麦香村大队一小队鼓掌!”
牛金花朝主席台挥舞着手里的绣花鞋高声喊:“我这儿还有一双绣花鞋!”牛有草的队伍在喝彩声中走过主席台,他赶车来到广场外刚把车停住,麦香村大队三小队的队长赶着牛车带着社员跑过来。三小队的社员们把牛有草他们车上的货搬到自己车上,三小队队长说:“都是阶级兄弟,互相帮忙呗,要谢我们得谢谢你想出来的好法子。”整个会场的货就像走马灯一样,来回倒换着……
韩美丽激情洋溢地喊着:“社员同志们,刚才的一双绣花鞋,勾起了我们怎样沉重的回忆呢?请听吧。”乔月走上主席台唱起来:“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入场式完毕,韩美丽宣布下一项是诉苦和吃忆苦饭。一位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人上台说:“社员同志们,想当年,我给地主家做牛做马,吃的是牛食,住的是牛圈,白天干活吃的是野草根凉拌野草叶,那滋味,苦了吧唧不说,还拉肚子。地主老财说要拉也得拉在他家的地里。社员同志们,地主老财没人味,从吃到拉他都掐着指头算啊!夏天蚊虫叮了我满身包,冬天我抱着老牛睡。记得有一次我正睡着,脸上凉飕飕的,我寻思下雨了,一睁眼睛,原来是老牛尿尿了,溅了我一脸。”下面的人都笑开了。
赵有田悄悄对瞎老尹说:“这人遇到的地主一定是傻子,要不,他就是傻子。给长工吃野草根凉拌野草叶,长工能给他好好干活吗?牛吃不好还不拉套呢!我给马大头当过长工,不能瞪着眼说瞎话。”瞎老尹笑着:“小点声,演戏就得像才行。我演过王连举,知道咋回事。”
韩美丽在台上高声喊:“大家不要笑!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剥削,是万恶旧社会留给我们的苦难!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唱《不忘阶级苦》。”韩美丽指挥,会场上的人开始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唱完歌,民兵连长提着一个大桶,几个民兵捧着碗,挨个舀忆苦饭。牛有草端着黄绿相间的忆苦饭,咂了一口。旁边的马仁礼端着忆苦饭吃。
牛有草说:“仁礼呀,没有你那招儿,我还真交不了差。”马仁礼笑:“招儿都是逼出来的,不逼着我也琢磨不出来。”
牛有草问:“你这忆苦饭也是逼着吃进去的吧?”“这饭旁人不吃我也得吃,吃了就稳当了。”马仁礼说着,把忆苦饭全吃了。
牛有草诡笑:“老马,我看你好像没吃饱,我这碗你吃了吧。”马仁礼摆手:“我是黑五类,哪能抢贫下中农的饭碗!万一你检举,我就不用活了。”
牛有草看着台上突然大喊:“吃了忆苦饭,不忘阶级仇!请领导同志们也尝尝,大家说好吗?”一个民兵刚要给韩美丽盛饭,饭勺被牛有草抢过来换个大碗,给韩美丽盛了满满一碗。韩美丽端起忆苦饭,刚要吃就呕了一下,但还是咬牙硬把一碗忆苦饭吞下去。
大集结束了,韩美丽和王万春走着,路边不断有蹲在地上呕吐的人。韩美丽说:“没吃过旧社会的苦,怎么能体会新社会的甜?看来这忆苦饭没白吃。以后我们要经常吃忆苦饭。”王万春皱眉:“韩副主任,我还有事,先走了。”韩美丽看王万春走远了,四处望望没人,跑到一棵树旁边呕吐……
起风了,老槐树哗哗作响。滔滔黄河水奔涌着。大喇叭里传来常香玉的歌声:“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韩美丽站在张德福面前喊:“张主任……”
张德福说:“我现在是县委书记!”韩美丽改口:“张书记,我一直把您作为我的榜样,您说的话就是我的指路明灯,我可是一片红心为革命啊!”张德福训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做的事都是我让你干的?韩美丽,‘四人帮’已经粉碎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做了什么事,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抵赖不了!”
韩美丽委屈着说:“张书记,我确实按您的指示做的,我一心拥护您,绝没有二心!”张德福义正辞严:“什么一心二心的,我问你,那个叫老干棒的,怎么死的?我让你割尾巴,让你割死人了吗?那个叫吃不饱的是不是差点也被你逼死?!韩美丽,人是你杀的,你的问题很严重,你就等着群众监督改造吧!”
韩美丽辩解着说:“我……我都是按您的指示做的。”张德福怒指韩美丽:“放屁!韩美丽,我告诉你,人就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韩美丽愣愣地望着张德福,她突然转身跑出去高声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韩美丽走在街头上,神情有些恍惚,不停地念叨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韩美丽回到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麦花一头扎进韩美丽怀里哭喊着:“娘,你别走!”韩美丽搂着麦花,眼泪流下来,她亲了亲麦花,抚摸着麦花的头。麦花喊:“娘,爹也不想让你走!”
韩美丽抬起头,看见牛有草就站在不远处。她抹着眼泪说:“孩子,找你爹去,娘不在家,你要听你爹的话。”麦花扑进牛有草怀里哭着:“爹,你别让娘走!”韩美丽朝牛有草笑笑,招了招手。牛有草也朝韩美丽招招手。
韩美丽走了……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炕上,饭桌上摆了两只空碗。马仁礼从衣服里掏出一瓶酒。牛有草一笑,从裤腰里拽出一瓶酒。
马仁礼举碗:“牛大队长,恭喜你春风擦地皮儿,老苗节节高。”说着一口把酒喝了。牛有草一拍脑门:“对,得恭喜你不用到我这儿早请示晚汇报了。”
马仁礼一拍炕桌:“你这嘴到什么时候都戗毛戗刺儿的,怎么就冒不出一句舒坦话来?”牛有草举碗:“好,今儿个就让你舒坦舒坦,恭喜马大队长推开屋门见日头,尥着蹄子满精神头。”他一口把酒喝了。
马仁礼神清气爽:“大胆啊,如今村西村东又分开了,你是麦香东村大队的大队长,我是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咱俩可是扁担两头一样沉,今后老哥俩得搂着膀子一块儿干。”牛有草笑着:“你那小细胳膊跟面条似的,能搂得住我?我看你还是自个儿小心点,别甩了膀子。”
马仁礼扬眉:“面条怎么了?软和,能屈能伸;镢头把子硬实,可弯了就直不了!”牛有草点头:“说句老实话,仁礼啊,你算熬出头了。”
马仁礼满面春风:“乔月也这么说。公社刚把消息放出来,她就听到信儿了,一阵风就搬了回来,这两天那小曲儿唱的,一个接一个,家里终于有动静了。怎么说都在一个炕头睡了那么多年,就算感情没了还有热乎气儿呢。再说了,不能让公社没妈呀。”他叹了口气,“说老实话,我这段日子思来想去,心里就是不落底!大胆啊,你说这风向还能变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吹回头风啊!”
牛有草喝下一口酒:“仁礼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稳稳当当戴上你的大队长帽子,要是把乡亲们都忙活乐和了,你就是想摘这帽子都摘不掉。”马仁礼也闷下一口酒:“大胆啊,你说你这些年要是不上上下下折腾,说不定现在都当上公社书记了呢!”
牛有草摇头:“镢头翻地皮,镰刀割苞米,我是哪块料自己清楚。只要咱乡亲们能吃上鱼肉,啃上白面大馒头,过上好日子,我就是当个镢头把子天天被人家摸索都没话说。”
杨灯儿、赵有田和众社员在给苞米地除草。赵有田直起腰,拍着腰杆叹气:“你说咱狗儿,挺大个小伙子,没事就猫屋里捧书本,地里冒出的苗,不搭理地里的活儿,这是啥理儿?”杨灯儿擦一把汗:“大枣长树上,地瓜窝土里,种儿不一样,讲啥理儿不理儿的。”
已经十九岁的狗儿在家里读书。十四岁的麦花跑进来说:“狗儿哥,我有几道数学题不会做,寻思来问问你。”她看着狗儿身边的书问:“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书哪儿弄的?内容咋样?”狗儿说:“仁礼叔借给我的。内容可好了,讲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他在绝望的命运中坚强不屈,向命运不断地发起挑战。他有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
麦花痴迷地望着狗儿。狗儿说:“妹子,这一说就扯远了,来,哥给你讲讲这道题。这道题是个公式套公式的题……”麦花说:“哥,我知道,你念书就是为了能走出咱们麦香岭。”
狗儿有些向往,又有些迷茫:“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农民,不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做梦都想走出去。我也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
乔月在家里唱吕剧《王小赶脚》:“我槽头喂上了小黑驴儿,小黑驴儿,它可真爱人儿,黑眼圈儿,粉鼻子儿,滚圆的脊梁白肚皮儿,它跷跷伶俐那四条腿儿,它紧衬着四条雪里站的粉白蹄儿……”
马仁礼坐在炕头翻书。十四岁的马公社靠在马仁礼身边说:“爹,您都是大队长了,还看书啊?”马仁礼说:“活到老学到老,官长了,学问得跟着长。”
乔月笑着:“儿子,要说念书这事,你得多跟你爹学学。”
马公社讨好着:“爹,自从您当上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人家看咱家的眼神都变了,说话都顺声顺气的。”马仁礼得意着:“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子,你就借光吧!”
马公社说:“爹,您就不想趁着机会找点赚钱的道儿?弄点东西卖了,赚点钱呗。”马仁礼看着儿子:“小子,你这是想往死里整你爹啊,现在什么形势还看不清楚。想当年,你大胆叔就折腾,被整得想上吊都找不到绳,你可千万别动歪歪心思。你多学学你狗儿哥,人家一门心思啃书本,那才是正道。”
马公社摇晃着爹的肩膀:“狗儿哥是念书的料,我这脑袋不行,肯定念不过他,可在赚钱上,那可说不定了。您就放手让我干吧,总不能看着儿子给您丢脸吧?”马仁礼拍着儿子的脸:“孩子,有志气是好事,可这志气得长对地方,露头挨枪子儿的事咱不能干!”
马公社还是不死心,他靠在黄河岸边小树林的树干上,看着脚下坐着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都活动活动脑袋,看看什么来钱快。”几个年轻人都说马公社是头儿,大家全听他的。马公社笑道:“要不咱们去县里遛遛?”
县城街头拐角处,有一个鱼贩子在四处张望着。马公社几个人走过来。鱼贩子低声问:“小兄弟,你们要鱼吗?”马公社说:“你是卖鱼的?我要是有鱼,你收不?”
鱼贩子打量着马公社等人:“只要你们能弄来鱼,我就收。”马公社问:“万一被抓怎么办?”鱼贩子说:“你摸鱼被抓是你的事,我卖鱼被抓是我的事,俩事分清楚,出了事,谁也怨不着谁。”
从县城回来,马公社几个年轻人又来到黄河边的小树林里。几个人议论着,都觉得这卖鱼是好买卖,不用掏本钱,黄河里的鱼多了,随便捞点就能卖钱,可就是怕被抓。
马公社一拍胸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胆大吃肉,胆小喝粥,谁怕被抓就别干。这样吧,我回去跟我爹说说,他老人家要是同意了,咱们就放手干,就算出了事,有他老人家顶着,咱们怕什么?快,给我摸条鱼,先让老人家尝尝鲜。”
马公社做了一大碗鱼汤端上来。马仁礼问:“哪儿来的鱼?”马公社老实说:“河里摸的。爹,我想捕鱼到县里卖。我都打听好了,只要咱们有鱼,就有人收。”
马仁礼认真地说:“孩子,国家现在以粮为纲,不准随便搞副业,尤其严禁捕鱼。咱爷们儿不能顶着风上。你赶紧把心收了,出了事我兜不住你!”
马公社还是不死心,他和几个年轻人商量,决定摸几条鱼卖卖试试,先尝点甜头再说。
马公社和几个年轻人来到县城,坐在道边抱着胳膊四处张望。鱼贩子出现了,马公社带着人走到鱼贩子面前,鱼贩子装作不认识他们,转身就走。马公社带人跟着。鱼贩子走到街头僻静处站住,望望四周说:“小崽子,想找死啊?这事能在大街上说吗?有事快说!”马公社有点紧张地说:“大哥,我们弄了几条鱼。”他一使眼色,众人敞开衣服,每人的胸前都挂着两条鱼。鱼贩子立刻付钱收了。
手里有了钱,几个年轻人立刻买了冰棍吃,高兴地走在街上。马公社嘱咐:“想吃好的,回家就都把嘴堵严实了,要是漏了风,就全凉快了!”
乔月端着饭菜进屋,把饭菜放到饭桌上。马公社走进来,抓起一个饼子就吃。
乔月喊:“哪儿来的腥味?”马仁礼伸手把马公社抓进怀里闻着。马公社挣扎着喊:“娘,快救我!”马仁礼抄起鸡毛掸子,照着马公社的屁股就打。
乔月拽着马仁礼:“他爹,你打他干什么?”马仁礼边打边吼:“我让他不听话!我让他嘴馋!我让他耍心眼子!我让他不走正道!”
马公社又把几个小青年召集到河边树林里,他告诉大家,既然各家都知道了这事,再捂着也没用,干脆,都回家跟各自的爹娘说,就说马大队长要打鱼卖鱼。
晚上,好多社员来到马仁礼家里,吵嚷着要求去打鱼卖钱。马仁礼高声说:“你们这是逼我犯错误吗?”有社员喊,“你当队长的不能只忙活自己家,大伙儿的眼睛可都看着呢!”另有社员说:“你儿子去打鱼卖了,你不答应,他敢做这事吗?”还有社员说:“马大队长,咱西村大队的乡亲可都指望你呢,你要能领着大伙儿吃饱穿暖,我们年年去你家祖坟上香磕头都行!”
马仁礼掏心窝子说:“我马仁礼能当上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得多谢各位成全,我何尝不想让大伙儿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啊,可见不得天的事,咱不能干哪,你们真忍心再把我推下去吗?”
一个社员高喊:“完了,看来谁当队长都是一个味儿!看人家东村大队的队长牛有草,捅破天了都不怕!再看看咱们大队,倒霉透了!唉,散了吧。”众社员刚要离去,马仁礼忽然大喊:“都站住!谁说牛有草胆子大?我马仁礼比他的胆子更大!他能捅破天,我就能压塌地!众位乡亲,准备渔船,黄河滩上见!我把丑话说前头,谁漏了风,我找谁算账!”
大伙儿走了,马仁礼呆呆地坐在炕上。乔月提醒:“你脑瓜一热说出大话,这不是小事,你可得小心点儿!”马仁礼一拍脑门:“唉,这就叫踩着门槛碰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话又说回来,我这辈子夹着尾巴做人,净窝火憋气,这回我要是能带着乡亲们过两天好日子,乡亲们能给我叫几声好,那我马仁礼的名声不但能翻过来,还得盖过牛有草,弄不好乡亲们还能给我送个响亮的名头,马太大胆!”
月光笼罩着黄河滩。马仁礼和马公社来到黄河边。马公社一声呼哨,从树林里陆陆续续走出不少社员,大伙儿围住马仁礼。马仁礼又嘱咐着:“我再说一遍,咱爷们儿今儿个干的可是见不得天的买卖,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大家千万别一个方向跑,就是打鱼的时候,也要东南西北分散开,千万不能让人家一窝端了。还有,打鱼的时候船桨下水深点,撒网轻点,尽量别搞出动静。就是打了满网的鱼,也别声张,想说眯着,想笑憋着,等回家关上门,爱说爱笑,我管不着。”
大伙儿早等不及了,各自从树林里拽出小船,推进黄河里。马仁礼让马公社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在树林里放哨,有事就喊,喊完赶紧跑,千万别被逮住!
第二天上午,马公社领着鱼贩子来到河边树林里。马公社和几个年轻人掀开地上铺着的杂草,一地坑的鱼露了出来。
鱼贩子点头:“个头真不小,能卖上好价钱。”马仁礼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鱼贩子说钱不是事儿,但是要求帮他把鱼运到县里去。
马公社不干了:“咱们不是提前都讲好了,我们负责打鱼,你负责收吗?也没说还得运鱼啊!”鱼贩子说:“给你们加俩钱,帮忙运一趟。”
马仁礼问:“要是半道被查了怎么办?”鱼贩子坚持:“我说过,你摸鱼被抓是你的事,我卖鱼被抓是我的事。运鱼咱们一起走,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马仁礼琢磨一会儿,决定不能白忙活,先干一回再说。
虽然担心害怕,但是马仁礼他们总算安全地把鱼送到地方,第一次顺利地拿到了卖鱼的钱。马仁礼沾着唾沫当着众人的面数着钱,然后说,都别着急,钱他先保管,等过几天没动静了再分。
麦花正在家做作业,蛐蛐声传来,她朝窗户外张望着。窗台下,马公社露出头低声说:“麦花,去捉蛐蛐啊?”麦花朝身后望了一眼,摇摇头。马公社说:“那我去捉回来送给你。”
马公社走着遇到小娥子。小娥子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捉蛐蛐。小娥子在后面跟着。马公社问:“你跟着我干什么?”小娥子笑:“你来捉蛐蛐,我也来捉蛐蛐,怎么说我跟着你呢?”马公社说:“那你捉你的,我捉我的。”
夏夜的草丛中,蛐蛐的叫声不断传来。马公社蹑手蹑脚地走着,小娥子在后面跟着。马公社刚要捉蛐蛐,小娥子就高声喊蛐蛐快跑!马公社继续捉蛐蛐,小娥子不断高声喊着捣乱。马公社生气地抓住小娥子,抡起拳头要打。小娥子不怕:“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告诉你爹,你给麦花姐捉蛐蛐,我都看见你找麦花姐了。”
马公社只好哄着:“妹子,哥对你好吧?哥去找麦花的事,你不准乱说,你要不说,哥给你捉蛐蛐。”小娥子点头:“行,你给我捉蛐蛐,我就不说。”
马公社听着蛐蛐叫声,走到一处草丛前,他轻轻翻开草丛,一只田鼠蹿出来跑了。马公社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站起身说:“吓死人了,我还以为蛐蛐成精了呢!”
小娥子走过来说:“公社哥,你身上咋这么臭呢?”马公社一摸屁股,摸了一手牛粪,叫苦道:“完了,蛐蛐没捉成,回家还得挨顿板子。”小娥子笑道:“有牛粪垫底,板子打不疼。”她抓起一把草,给马公社的屁股擦牛粪。
俩人往回走着。小娥子说:“公社哥,总不能带着这身臭味儿回家吧?你脱下裤子,我给你洗洗。”马公社问:“就在这儿脱?脱了就光了。”小娥子羞臊地说:“那你去树林脱,脱完挂树杈上。”
马公社走进小树林,一眨眼,裤子已经挂在树杈上,随风摆动。小娥子摘下裤子,走到黄河边洗着。树林中,马公社望着小娥子……
又一天晚上,马公社跳进麦花家院里,走到窗下学蛐蛐叫。麦花探出头说:“一听就知道是你。”马公社轻声问:“你爹在家吗?”麦花高声说:“在家!”马公社转身就跑。麦花喊:“看给你吓的,没在家。”
“吓死我了,你爹那牛眼一瞪,我腿就哆嗦。”马公社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块纸包糖递给麦花。麦花接过糖说:“呀,真好看!”马公社讨好着:“你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买。”
麦花问:“你说,到底哪儿来的钱?不说我不理你了。”马公社只好说:“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爹。我跟我爹领着社员们打鱼赚的钱。”
院门响了,牛有草走进来。马公社赶紧溜了。麦花把糖藏起来。
牛有草板着脸:“拿出来吧,你还能瞒过你爹这双老眼?哪儿来的?”麦花说:“马公社说他赚钱了,送我几块糖,这有啥?”
牛有草奇怪:“马公社赚钱了?他能赚啥钱?闺女啊,长大了是不?有背着爹的事儿了是不?”麦花不敢隐瞒:“我说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马公社说他和他爹领着社员们打鱼赚的钱。”
夏夜,小风掠着黄河的河面,暑气尽消。马仁礼又带领众社员打鱼,他站在船上拽着网绳,注视着水面。该收网了,他使劲拽着网绳,没拽动。一个社员帮着他拽,渔网出水,牛有草露出头高声喊:“真风凉啊!”马仁礼大叫:“快撤!”众社员纷纷摇船散去。牛有草使劲一拽网,把马仁礼拽进水里。马仁礼急忙游到岸边,上岸就跑。牛有草紧紧追赶。
马仁礼边跑边回头喊:“牛有草,你追我干什么?算了吧,牛能追上马吗?”
他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牛有草跑过来,倒在马仁礼旁边也喘着。他推着马仁礼:“来,接着跑,我看你能不能跑到天上去!”马仁礼说:“我顶着风跑,你跟着我屁股后,没风没挡的,当然不累了。要不你在前面,我追你,不把你追拉稀我今晚不回去。”
牛有草一个骨碌爬起来:“再来跑,我看你咋把我追拉稀了!”马仁礼系了系裤腰带。牛有草喊:“三,二,一,跑!”他拔腿就跑。马仁礼追牛有草,他没追几步,转身朝反方向跑去。牛有草加油跑一阵子转头一看,也转身追上来。
马仁礼跑到自家院门口,扶着门框喘气。接着,牛有草跑过来,他也扶着另一边门框喘气。马仁礼走进院子,牛有草也要进院。
马仁礼做鬼脸:“大半夜的还想进屋吗?进屋还想上炕吗?用不用我跟乔月说一声,我搬出来给你让地儿啊?”牛有草站住:“让地儿好啊,三十年前,我牛家和你马家换了房子住,今儿个你再把我的房子还给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
马仁礼不理牛有草,径直朝屋门口走。牛有草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马仁礼,跑也跑了,闹也闹了,我一句话搁这儿,你要是一心想让乡亲们赚俩钱,过两天好日子,那你掉井里我都不拦着,还竖起大拇指擎着你。可你要是想着法子从乡亲们嘴里赚吆喝,要彩头,想翻俩筋斗赚个脸面,我劝你赶紧收手,要不然等你掉进井里,我还要扔石头砸你。”说完转身走了。
马仁礼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马公社端来一杯水:“爹,您喝口水。”马仁礼质问:“小兔崽子,我让你放哨,你哪儿去了?”马公社叫屈:“爹,我眼睛瞪得比鸡蛋都大,没看见有人啊!眼下大胆叔都看见了,万一他把这事儿抖了出去,那咱家就完了。”
马仁礼摇头:“你大胆叔不是那样的人。小子,知道害怕了?你当初要是不折腾,现在能有这糟心事吗?算了,睡觉!”乔月笑着:“他爹,我倒有个主意,你去找灯儿说说,要是能把她拉过来跟你干,牛有草肯定不会把事儿捅出去。”
第二天上午,马仁礼来到杨灯儿家,趁赵有田不在,他对杨灯儿说:“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话也就直说了。我想打鱼卖鱼,你干不?”杨灯儿寻思了一下,笑着说:“这可是干副业,上面不让干。马大队长,按往常,你哪有这个胆,咋突然胆子变大了?”
马仁礼大气地说:“我现在是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得做出个大队长的样来,领着乡亲们过好日子。灯儿啊,以前我没权,想干也干不了。眼下咱有权了,就得为乡亲们多想想,你说是不?”杨灯儿点头:“倒也是个理儿,可我一个女人,上船打鱼不在行啊!”
马仁礼说:“不用你打鱼,你跑市场有经验,给我跑市场。”他看灯儿还在犹豫,就烧底火,“你别怕跑市场难,我是见识了,老黄河的鱼可好卖了,上回我们就倒腾过一次,试试水深水浅,那几筐鱼,一眨眼的工夫就卖没了。”
杨灯儿问:“那你咋不早跟我说?”马仁礼忙解释:“咱爷们儿做事得有准头,哪能轻易把你拉下水啊!干吧,高抬腿,轻落脚,长点精神头,出不了事。”
杨灯儿说:“马大队长,我就一句话,牛有草干,我就干,我这辈子就信牛有草的。”马仁礼愣愣地望着灯儿,摇头叹气起身要走。灯儿说:“马大队长,还有一句话,你要是有个马高镫短,我肯定不能抄着袖看。”马仁礼有些感动:“有你这句话,我有底了!”
武装部长拿着一封从美国寄给乔月的信递给王万春。王万春拿着信走到窗前,举起信透着阳光看,信还挺厚实。他觉得这可是牵扯着国际关系的事,也是牵扯着阶级斗争的事,他不敢做主,就立刻打电话向县里请示。县里也不敢决定,让他再等一会儿。不久,电话铃声响起,王万春接着电话点着头。
通话结束,王万春把信给武装部长说:“这事都惊动地区革委会了,说自打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咱们中国,中美在上海签订了《联合公报》后,这几年咱们国家和美国的关系热乎了,地区革委会建议还是把信交给本人。信可以给她,不过,和美国热乎不热乎咱芝麻官儿管不着,只是阶级斗争的弦儿还不能放松。你找个空跟马仁礼说一声,就说乔月是他的人,他得看住了,要是看不住,那是他的事儿!”
武装部长办事利索,很快就把乔月的美国来信交给了马仁礼,还把王万春的警告原原本本地转告马仁礼。
晚上,马仁礼看马公社睡着了,才把美国来信交给乔月。乔月看着信,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看过信,把信递给马仁礼说:“仁礼,你看看吧……”说罢,抚摸着马公社的头,擦着眼泪……
马仁礼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半天无语,他拉过一件衣服缝补着。乔月一把抢过马仁礼手里的衣服。马仁礼又把衣服抢过来说:“我自己缝吧,正好练练,省得往后没人给缝了。”他缝着衣服说,“你舅舅被国民党拉去当兵,后来到了台湾,又去了美国,这顿折腾,不容易啊!现在人家在美国有了农场,洋房大院,牛马成群,好日子过上,比咱家强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舅舅不是说有机会就过来探亲吗?我不能给你丢脸,你说吧,酒啊菜啊怎么个备法,八荤六素都上什么,冷热拼盘怎么摆放,这房子用不用重新盖,这院子用不用好好收拾收拾,我用不用到乡亲们家借点牛,借点猪,再弄一大窝老母鸡撑场面……”
乔月听着眼泪又哗哗流淌下来……
社员们聚集在大队仓库里,围着马仁礼等着分卖鱼的钱。马仁礼让儿子东西南北都安排人放哨,然后他清了清嗓子说:“这段日子,咱们为了打鱼,三更半夜的忙活,没睡多少觉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过日子,不容易。眼下,钱到手了……”
马公社忽然跑进来说:“有车来了!”马仁礼赶紧让大家撤!
马仁礼往家里走,一辆车停在他身边。武装部长下车说:“马大队长,公社王书记叫你去一趟。”马仁礼说:“哦,那我换身衣服就去。”武装部长拽住马仁礼:“书记等着呢,去晚了菜该凉了。”
马仁礼蹑手蹑脚地走进书记办公室,王万春没抬头,看着报纸说:“这胆子是真大呀,什么事都敢干,这号人,非抓起来砍头不可!”马仁礼吓坏了:“王……王书记,乔月的信我看了,是她舅舅给她写的,没别的,就说了点思乡心切的话。您放心,这事包我身上,她要敢有个风吹草动,我打折她的腿!”
王万春一把推开报纸,抬起头,望着马仁礼,指着面前的椅子:“坐。”马仁礼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王书记,您还是先说吧,您不说,我坐不稳当。”
王万春板着脸:“坐不稳当就是心里有鬼。”马仁礼赶紧坐在椅子上:“这话让您说的,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是坐吧。”
王万春故意绕弯子敲打:“现在有些人哪,就是看不清形势,给点春风就冒出头来,给点雨点就急着翻跟头,给点阳光就灿烂!你看这报纸上写的,投机倒把,占国家的便宜,多气人哪!”马仁礼松了一口气:“原来您说报纸上的事啊,我还以为说咱麦香岭的事呢。”
王万春目光直视马仁礼:“咱麦香岭有这样的事吗?有敢干这样事的人吗?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能当上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不容易,可千万得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把社员看好了,像乱搞副业、投机倒把、违反政策的事,可千万不能发生!我现在是书记主任一肩挑,担子重啊,你们可别给我添乱子,这要是被逮到了,别说是你,就是我这位子也不稳当啊!”
马仁礼知道王万春是在敲打他,忙表示决心:“王书记,您就放心吧,谁要是敢动这心思,我马仁礼肯定第一个站出来挡着!”王万春点头:“这我就放心了,仁礼啊,时候不早了,在社里吃点饭?”马仁礼急忙起身告辞。
武装部长走进来,建议再去调查马仁礼他们打鱼卖鱼的事。王万春摇头:“这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弄得鸡飞狗跳,都不好过。不如来个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难而退,悄悄收手,大家相安无事。”
马仁礼回到家里对儿子说:“小子,你听着,这事不能再干了!”马公社不甘心:“爹,甜头刚到舌尖上,口水都流出来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马仁礼认真地说:“说不干就不干,小子,你别坑你爹了,真出了事我可担不起!”乔月劝着:“儿子,娘知道你心高,总想做出点带动静的事来,可这事咱家担不起,你爹担不起,娘也担不起,你把心收回来,好好念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