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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雨后天晴。汪永革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正好姚玉玲看见,忙上前说:“汪叔,这是要晾衣服啊,我帮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都碰上了,怎么也得伸把手。”姚玉玲说着,就上手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说:“汪叔,这件衣服没洗干净。”“等我再搓搓。”

有这样表现的机会,姚玉玲怎会错过。她说,正好她也有衣服要洗,不如拿去一起洗了。不等汪永革说啥,姚玉玲拿起那件没洗干净的衣服就走。对于姚玉玲这种热情,汪永革颇感诧异。

马燕背着书包来到铁路工人大院,姚玉玲正站在公用水池子旁洗着衣服,她一看到马燕,嗓子拿捏得有点尖:“哎,你是卖咸菜的那个马燕吧?”

马燕没有理会姚玉玲的阴阳怪气,而是大声喊汪新。姚玉玲尖着声说:“他没在家,你找他啥事,我帮着转达吧!”马燕不接姚玉玲那茬,接着喊汪新,汪永革从屋里出来,告诉说:“汪新那小子还没回来,燕儿,进屋唠!”

马燕正准备进屋,就看到了汪新,只是姚玉玲比她更快一步,凑到汪新面前说:“汪新,有人找你。”汪新对姚玉玲点了点头,看向马燕问:“你咋来了?”“找你有事。”“那进屋说。”

汪新招呼马燕进屋,马燕暗暗给了姚玉玲一个眼刀子。进屋后,马燕从书包里掏出数学练习题册,说有几道题要请教汪新。汪永革端着一盘西瓜走了过来,让马燕先吃西瓜再学习。马燕笑着拿起西瓜吃,让汪新也吃瓜。汪永革看了看两人,转身回了自己屋。

房间里有点闷,汪新提议去大院里解题。于是,马燕啃着西瓜,端着西瓜盘,汪新拿着文具夹着练习册,来到院子里,坐在小马扎上看书解题。姚玉玲洗着衣服,不时地望向汪新与马燕,他俩小动作不断,嬉戏玩笑声让她心里酸水直冒。

汪新一看那道数学题,头当时就大了,他根本就不会。马燕鼓励说,上学那会儿汪新数学可比她强,琢磨琢磨说不定就弄明白了。汪新发狠了,今天他非得把这道题解出来不可。汪新皱着眉头,在纸上演算。马燕托着腮在一旁看,还不忘瞥一眼姚玉玲。

姚玉玲突然大声喊:“汪新,你有没有衣服要洗,我一水洗了得了。”汪新摆摆手说:“我今天刚换的衣服,干净着呢!”“别客气,顺手的事。”姚玉玲热情过了头,整得汪新有些不知所措,他尴尬地冲马燕笑了笑,马燕哼了一声:“还有人给你洗衣服,人缘不错!”“那是,走到哪儿都是个亮堂人儿。”

姚玉玲的这一嗓子,把牛大力从家里喊了出来,他走到姚玉玲跟前说:“我正好有件衣服要洗,要不你给我洗了得了。”“拉倒吧!你那衣服要是放进盆里,把水染得跟墨汁一样,别的衣服还不如不洗。”“谁说的,不信你洗洗。”“晚了,洗完了。”姚玉玲说着,端起洗衣盆就走了。牛大力讪讪一笑,望着姚玉玲的背影,半天才回屋。

姚玉玲和牛大力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汪新都看在眼里,以至于他好一会儿都没转过神来,马燕拉扯着他说:“别看热闹了,赶紧解题。”汪新叫苦:“这玩意我是真不会,我就会写个解和答来着。”汪新紧皱眉头,马燕嘴角上扬,拿起笔隔空对着汪新比画。汪新忍不住问:“干啥呢?”“我想试试你眉头的褶子,能不能夹住这根笔。”

两人嘻嘻哈哈,大院里飘荡着一串串笑声。这笑声随风飘荡,潜入有心人的耳中。汪永革透过自家的门帘,望着儿子和马燕若有所思;姚玉玲心情复杂,透过窗子关注着这两人的言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牛大力为情所困,整日郁郁寡欢,虽没影响到工作,却影响到他人。他挥舞着铁锹,埋头给锅炉添煤,一声不吭。老蔡望了他一阵了,说:“大力,你这是吃饭噎着嗓子眼儿了?咋一声不吭?”老吴接话道:“他准是琢磨小姚呢!”被老吴戳中心事,牛大力否认说:“我才没琢磨。”“我早看出来了,你一跟小姚说话,就脸红脖子粗的,嘴都咧成瓢了。”“就我这脸色儿,还能看出红来?”“大力,你就说你是不是稀罕小姚?”

姚玉玲的名字只要在耳边响起,牛大力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沸腾,只是老吴的问话让他陷入了沉默。看牛大力不说话,老吴瞥了他一眼说:“不说算了,本来还想帮你支支招呢。”一听老吴说有招,牛大力激动了:“你有办法?”“你看,让我说准了吧,青瓜蛋子,我一拿一个准儿。”

老蔡一听,笑着说:“大力,当着我俩的面,你还有啥可背人儿的,把心思倒出来,咱们三个一块琢磨,说不定就给你琢磨出来了呢!”牛大力犹豫片刻,还是耐不住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小姚!可看小姚和汪新处得挺热乎,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蔡推心置腹地说:“大力,叔是过来人,跟你说句掏心话,那小姚确实长得漂亮,还年轻,工作也体面,黏在她身上的眼睛保准少不了,咱不说别的,就说你娶了她,能放心吗?”“有啥不放心的,再说也得看人,在一个院里也住了两年了,她是啥人,你们看不出来吗?”

听牛大力对老蔡这么说,老吴哼一声:“那姑娘整天描眉画眼的,换着样地穿漂亮衣服,我看她不像过日子的人。”老蔡附和说:“跟我看一块儿去了。”牛大力望着他俩,极度不认同:“女的哪有不喜欢打扮的,更不用说长得好看的,这个我理解。何况,她就是一枝花,我就要铆足了劲儿攀花枝。”老吴和老蔡一听,都忍不住感叹:“这小子完了,这是被迷住了,自古好汉难过美人关。”

等了一会儿,见两个人都不说话,牛大力觍着脸问:“你们不是说要帮我想办法吗?”老蔡抬了抬眼说:“老吴,这可是大力的人生大事,咱们得使使劲儿。”“嗯,正经得费费脑子了。”老吴话音一落,和老蔡再也无话,只剩下牛大力,愣头愣脑地呆在那儿。

火车往前开,开过田园与屋舍,开过路途与风景。

硬卧车厢里,四个乘客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突然,一个姓陈的乘客高声讲:“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吃片药。”说着,就穿上了拖鞋。“输得小心肝受不了了?”旁边的乘客得意地笑道。“你别得意,一会儿我把你裤衩都给赢来,让你光着腚下车!”“光腚好,风凉!”

两个乘客斗嘴,正好被巡查车厢的马魁和汪新听见,马魁提醒说:“同志,你们小点声,别打扰其他乘客休息。”“我这紧压着嗓门呢。”瞧着姓陈的乘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汪新插话说:“叫你小点声就小点声,要不你们就换个地方玩儿!”“有话好好说,凶啥呀!再说我这嗓门是爹娘给的,就这么大动静,受不了你找我爹娘说去!”说完姓陈的乘客就走了。

汪新哼了一声:“怎么还有理了!”马魁看了他一眼,抬步向前走去,汪新紧跟了上去。

姓陈的乘客回到自己铺位旁,伸手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猛然一回神,他赶紧俯身在铺位下寻找,叫喊道:“我的鞋没了!”姓陈的乘客嗓门儿大,惊动了马魁和汪新,他们停住脚步,回身过来。汪新问:“什么鞋?”“一双新皮鞋,黑色的,我媳妇刚给我买的,花了不少钱呢!”

在汪新与姓陈的乘客对话时,马魁扫视四周,周围的乘客有的坐、有的躺,其中一个老头靠着被子看报纸,他扫了马魁和汪新一眼,收回眼神,继续看报纸。“你看这事怎么办?”马魁问汪新。汪新琢磨片刻,问姓陈的乘客:“同志,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的铺位的?”“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吧。”

听姓陈的乘客这么说,汪新问:“各位同志,你们在这一小时内,有谁一直没离开这?”汪新话音一落,一个乘客说:“我刚上了趟厕所。”“谁能作证?”“我能给他作证。”另一位乘客毫不犹豫地替那人出头,汪新转过头问他:“那你呢?”“他去上厕所,我去抽了根烟。”这时,为自证清白,一位乘客打开自己的包,说:“我一直睡觉呢,没离开过。我就这一个包,你们可以检查。”

汪新看了看乘客的包,又看向老头。老头依旧若无其事地看报纸,汪新走上前,碰了碰报纸问:“大爷,您呢?”老头抬起头说:“你说啥?我耳朵不好使。”汪新抬高声音:“这位同志的鞋丢了,您看见是谁偷的吗?”老头大声说,他没瞅见。汪新要检查老头床铺下的包,被马魁制止了,他朝老头笑了笑:“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对了,谁要是发现了那双鞋,去餐车找我。”

汪新虽然有点不解,但马魁很强势,汪新只好跟着他走。走到了车厢连接处,他们身后姓陈的乘客憋不住了,问道:“警察同志,我的鞋怎么办呀?”马魁站住,回过身说:“可能是你动静太大,烦着人家了,让人拿走了。”“烦着了可以说呀,怎么能偷我的鞋呢,这是犯法呀!”“这样吧,你去玩你的,我争取尽快把鞋找回来。”“行,我信你,要是找不到鞋,我可就下不了车了。”“去吧,记住了,要小点声,要不衣服都得让人家给拿走了!”“好,我一定注意!”

等到姓陈的乘客远远离开,汪新终于忍不住了,问:“马叔,您怎么不让我查那个老头的包呢?”“要是那样的话,这车上每个人的包,你都得查。”“我看那个老头有点问题。”“说来听听。”“那老头不是说他耳朵不好使吗,可咱们刚过去的时候,他扫了我一眼。”

汪新说着,脑海里不断闪现那一刻的情景,继续说:“他要是真耳背的话,怎么会发现咱们过去了呢?所以说,他是装的!”“行啊,你小子长进了。”“原来您也看出来了呀,怎么不抓他?”“不急。”“办案还不急,这是啥道理?”

汪新不断追问,马魁没再答言,抬腿就走。到了餐车,马魁和汪新坐在桌前,马魁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汪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起身就走,被打盹的马魁叫住。汪新说,他想来想去,那双鞋一定是老头偷的,得把他逮住,等他下车就晚了。马魁让汪新稳坐钓鱼台,票都查过了,都是到宁阳的旅客,没人为了一双鞋提前下车。汪新实在想不明白,马魁让他慢慢琢磨着,要是实在坐不住,就翻几个跟头。

就在汪新还想说啥时,看到那老头提着一个布包走了过来,马魁客气道:“老人家,请坐。”老头站在马魁面前说:“警察同志,实在不好意思,这双鞋是我拿的。”老头说着,从布兜里掏出一双鞋,放在桌上,继续说:“我看地上放着一双鞋,半天没人来穿,还以为那人下车了,就把鞋收了起来。警察同志,我错了!”

马魁告诉老头,把鞋送过来,就没事了。老头诚惶诚恐地一再道谢,转身刚要走,却被汪新叫住。汪新把手铐掏了出来,老头一看这架势,顿时吓坏了,哆嗦着,裤裆湿了一片。马魁喝道:“汪新,你要干什么?收起来!”“偷了东西,就是小偷,怎么能放走呢?”马魁霸道地说,他说放就放。

马魁拦着汪新,放任老头离开。汪新盯着马魁,眼光冒火,重重地把手铐摔在桌上。马魁指着汪新说:“都把老人家吓尿裤子了,这要是留下病根,你就是作孽呀!”“有贼不抓,等到手又放了,我不明白!”“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知错立马改正了,就还是个好人,能放一马得放一马!”“那我也改正了,您为啥还抓着我的小辫子不放呢?”“谁让你是我徒弟了。”“马叔,我知道您看我不顺眼,要不干脆把我赶走算了。”“那不便宜你了?小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马魁言辞坚定,汪新心里叫苦,他们师徒之间,彼此都在承受着对方的敲打。

终于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是舒服。想到家,想到妻女,马魁心头暖暖的。当他夹着包,风尘仆仆进屋时,王素芳正在择菜,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王素芳帮马魁把包放好,说:“晚饭一会儿就好,你先洗把脸去。”

马魁问:“燕子呢?”“在屋看书。”

马魁正和妻子唠着,就听到了汪新的声音,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等汪新进了屋,王素芳笑着问:“你们爷俩还一脚前一脚后的,咋不一块呢?”汪新说:“我去了趟宁阳一中,找我从前的班主任去了。他现在教高三,我跟他要了几套数学卷子,这不赶紧给燕子送过来。”

马燕一听汪新来了,梳了梳小辫子,快步走出了房间。汪新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说:“燕子,这几套题给你。”“我看见卷子头就大。”“你不是数学不好吗?得多做题,老师给划了重点,我给你说说。”

在马燕的带领下,汪新去了她的房间。马魁阴沉着脸,王素芳捅了捅他:“脸拉得跟驴似的,也不谢谢你徒弟。”“谢不着。”“人家好心好意帮燕子提高成绩,你还甩脸子给人看,哪有你这么当师傅的。”“他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

马魁痛心的是,他把汪新那点小心眼子看透了,偏偏闺女不甩他的好意,让他的心犹如钝刀子割肉。女大不由爹,软的不听,硬的不行,马魁拿女儿一点儿辙都没有。

汪新坐在桌前,让马燕好好把卷子做完,他拿着找班主任批改一下。马燕哭丧着脸问,能不做吗?汪新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现在就做!他掐着表,一个半钟头做完,就当是高考。在汪新的一再催促之下,马燕一脸不情愿地拿过试卷,耷拉着脑袋,咬着笔,脑子里像是长满了荒草,无从下笔。

就在马燕苦思冥想时,王素芳在厨房忙碌着,马魁走了进来,问:“你这炒仨弄俩的干啥?”“快到饭点了,不得留小汪吃顿饭?”“还真把咱家当食堂了。”马魁话音刚落,就听到汪新喊了一嗓子:“马叔,婶儿,我走了。”王素芳急忙留人:“小汪别走,吃了再走。”“今天就不蹭饭了,马叔,我回头再来。对了,我把燕子的试卷拿给老师看一下,批改完了再给送过来,我先走了。”

马魁没搭话也没抬眼看汪新,王素芳不停地向汪新道谢,汪新笑着说:“婶儿,您太客气了,燕子就跟我妹妹一样。她要真能考上大学,我也有功,脸上也有光。”

“小汪这孩子,真不错。”听着妻子对汪新的赞扬,马魁气哼哼地甩手回了屋。姓汪的就没好东西,汪新这小子跟他爹一样,鬼点子、坏心思多得很,真怕女儿吃亏上当。

汪新漫不经心地向家走去,走进大院时,他顺手收起自家晾晒好的衣服,却发现少了自己的那一件。正纳闷呢,只见姚玉玲拿着自己的衣服递了过来。汪新好奇地问:“怎么跑你那去了?”姚玉玲笑着说:“看你衣服掉了个扣子,给你钉上了。”汪新接过衣服,查看着说:“这扣子色儿不对呀,怎么是红的?”“红红火火,多好!”“就这一个扣子是红的,顶数它显眼。”“不喜欢算了,我给你拆了去。”“谁说不喜欢,这针线活儿不错,跟你妈学的?”“爸妈离得远,一个人在外面,什么都得会点。”“那倒是!玉玲姐,谢谢你。”“我们这是互相帮助。”“对,革命同志要互相帮助。”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笑了。姚玉玲眼波荡漾,那一刻,差点淹没了汪新。汪新望着姚玉玲窈窕的背影,沉思片刻,转身欲走,却又站住身,他瞅见了牛大力。牛大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和汪新无话可说。

汪新抱着衣服进了家门,汪永革立马跟过来问,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汪新说,去马燕家了。汪永革沉默片刻,提醒儿子,别总去打扰马燕,人家要考大学。汪新说,他是去送数学卷子,帮着马燕复习高考。马燕要是考上大学,第一个感谢的人就得是他。汪永革劝道:“听老爸的话,没事别总往你师傅家跑了。”汪新说:“放心吧,我有数。”

汪新心里有数,马魁心里却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定数。他坐在餐桌旁发狠说:“燕子要是被姓汪的耽误了学习,明年再考不上大学,我要了那小子的命!”王素芳边摆碗筷边说:“人家一个劲地给燕子找复习题,这本来应该是你这当爹的干的事儿。你要真瞧着小汪不顺眼,就别带他了,省得你俩都难受。”“那不是遂了他的心思?那小子,就是不想当我徒弟,所以才总来没事找事,惹我心烦。”

王素芳劝马魁别这么小心眼儿,整得家里鸡飞狗跳。马魁拿起筷子闷声吃饭,心里酸酸的,这家里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宁阳站到了,深秋的色彩更浓了一层。北方的深秋,满目萧然,更显得伤感。

马魁在车厢里遇见了正准备下车的卢学林,他胳膊上戴着黑纱。马魁关切地问:“这是家里老人过世了?”“我老父亲走了,回来奔丧。”“媳妇没跟你一块回来呀?”“她提前回来了。”

卢学林说完,转身欲走,又站住身说:“那回在车上喝大了,让你见笑了。”“我都忘了。”“我和媳妇和好了,现在她也不催我回来,日子很平静。她对我更加关心和体贴了。我就说嘛,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互相理解,不管多大的坎,都能迈过去。对了,我还欠你一杯茶呢,等下回见面,我还给你。”

马魁笑了笑,催卢学林快走。卢学林提着旅行包朝车厢门走去,马魁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秋去冬来,雪花飘在空中,飘飘荡荡。火车行驶着,车窗上结着薄薄一层冰花。车厢连接处,老瞎子坐在破棉垫上打盹。马魁走了过来,把一件棉衣盖在他的腿上。老瞎子摸着棉衣说:“碰上好心人了。”马魁会心一笑,朝前走去。

车厢里四处坐满了人,刘桂英用围脖挡着半张脸,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刘桂英路过老瞎子时,他嗅了嗅鼻子,他的手里握着好心乘客给的吃食。刘桂英朝前走,老瞎子却穿过拥挤的人群追了上去,步伐意想不到地快。

老瞎子追到车厢连接处,刘桂英停下脚步靠在车门旁。老瞎子站定,在人群中嗅着鼻子,他仿佛嗅出丢失女儿的气味儿,那份记忆仿佛很远,又像是在眼前。刘桂英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老瞎子。

火车到站,站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雪。准备下车的乘客挤在老瞎子身边,刘桂英从老瞎子身边走过去,老瞎子拎起破袋子,拿着破棉垫嗅着鼻子跟着她。

车厢门打开了,老瞎子随着人流下了车,他嗅着鼻子,在人来人往中被乘客挤撞得失去判断的方向。刘桂英回头看了一眼老瞎子,迅速离开,在记忆里的那种味道消散了,老瞎子茫然失措地站在站台上。

马魁和汪新在车厢里巡视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他们闻声而来,在一个座位前驻足,俯身查看,片刻后,马魁拽出一个箩筐。

箩筐里啼哭的孩子瞧着一岁左右,是个男孩。汪新一看,立即朝车门奔去,大声喊:“车上有个孩子!谁的孩子丢了!”马魁望着箩筐里的孩子,把他抱了出来,轻轻地摇晃着臂弯,孩子止住了哭泣,委屈的小模样让马魁的心柔软起来。

见孩子没人认领,马魁只好连筐子带人一起带到了乘警队。在胡队长的办公室里,马魁一直抱着孩子没松手。胡队长望着马魁说:“老马,你这孩子抱得不专业。”“那该怎么抱?”

胡队长刚想接过孩子示范一番,谁知一靠近,他就皱起眉头问:“味挺大呀。”

马魁说:“刚拉完。”胡队长一听,赶紧缩回了手:“老马呀,你看这孩子怎么办?”“先养着呗,等他爸妈来领。”“谁养啊?”“要不放你家?”“你知道我离了,一个人过呢,哪有时间伺候他,实在不行就送福利院去吧。”“这么小的孩子,送去多遭罪。”“那怎么办,你领回家?”

马魁没搭话,胡队长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犹豫,又说:“这样吧,我放你几天假。你在家全心全意照看这孩子,等孩子父母来了,你再上班。”马魁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马魁就把孩子抱回了家。马燕看到小男孩,好奇地问:“爸,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孩子?你不会是想把他领回家吧?”“先在咱家放两天,等找到孩子爹妈,就给人送回去。”

孩子像是能听懂话似的,一听要送走,大哭起来。马魁从炕上把孩子抱在怀里,晃晃悠悠半天也没哄好。王素芳也过来哄孩子,孩子的哭声更大了。马燕被孩子哭得心烦意乱,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你就背过气去了。”“别胡说八道。”马魁看了她一眼。“这咋哭起来没完了,他是不是尿了?这么臭!”

王素芳一看,还真是尿了,多年没有带过这么小的孩子,她都有点忘记了。王素芳忙找块尿布换上,发现孩子身上有些红斑,忙问马魁:“你看看这孩子身上,一块一块的这啥呀?”“看着可怪瘆人的,尿给捂的吧?”

王素芳越看越觉得孩子身上的红斑有问题,实在是不放心,就和马魁一起,带着孩子去铁路医院找沈大夫。

经过沈大夫的检查,确定是湿疹。沈大夫给开了药膏,嘱咐着该怎么涂抹。听了沈大夫的细致交代,王素芳真心实意地感谢,在她眼中,沈大夫一直是个温和柔软的人。

临走时,沈大夫望着这对夫妻,笑着说:“这孩子也是福大命大,得亏碰上马哥这个大善人,要是落别人手里头,还不定怎么着。”

从铁路医院一回家,马魁就忙着给孩子上药,孩子不舒服,哭闹不停。王素芳拿着一瓶奶走到孩子旁边,哄着孩子喝奶。孩子哭声不断,她一时无从下手。

在房间温习功课的马燕,本来对学习就了无兴致,再加上这孩子的“魔音”绕耳,更无心思学习。她从房间出来,走到王素芳身边。王素芳歉意地问:“是不是吵着你了?”“妈,他这么一天到晚地哭也不是个事儿。”“这孩子不是生病了吗,你多担待点。”“妈,你歇会儿去吧,我来喂。”“你连孩子都不会抱,怎么喂呀。万一呛着了,就麻烦了。”

突然,马魁来了一句:“你会喂?”问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傻,连忙找补说:“这话问的,你当然会了。”“就是,要不我怎么长大的。”马燕接话说。王素芳给孩子喂奶,不小心呛着了,她赶紧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惹来孩子的一阵哭泣。

一看这架势,马燕止不住问:“妈,您也不行,给我喂过奶没呀?”“尽说废话,我这是年月久了,手生了。”“爸,要不您喂?”“我还不如你妈。”瞧着父亲心虚的样子,马燕笑了:“那我小时候,你俩谁喂的?”“你吃的是妈的奶,不用这么喂。”孩子哭号不止,马燕被他哭得脑仁儿痛,从母亲怀里接了过来。

王素芳还有些担心,谁知孩子被马燕抱着,立刻不哭了。王素芳不敢相信地说:“老马,你瞅瞅,这孩子往燕子怀里一放,立马不哭了。”

马魁瞪大了眼睛看着,难以置信,闺女竟然拿着奶瓶子,顺利地给孩子喂奶,忍不住问:“燕子,你这是跟谁学的?”“咱家周围邻居,生孩子的多了,看都看会了。”马燕说完,又冲着小孩说:“小不点,慢点吃,都是你的,吃饱了长大个儿。”

王素芳一看,闺女喂起孩子来,还真有模有样,感叹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跟咱可不是一家人。”马魁纠正着。“这要是咱家的孩子多好。”王素芳看着闺女哄孩子的温馨一幕,真心感觉到了幸福。

这时,马燕问:“要是一直找不到孩子爸妈,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王素芳说:“那咱就养着,正好给你添个弟弟。”“拉倒吧!妈,咱养不了他。我白天上班晚上还得复习,我爸三天两头地跑车,就剩您一人在家。您身子骨这么弱,可经不起折腾。”闺女的话,得到了马魁的赞同:“燕子说得对,养个孩子,可不是养猫养狗。”“再说了,我可不想要什么弟弟,您有我这个大闺女伺候着,您还嫌不够啊?”

瞧着父女俩难得一个鼻孔出气,王素芳想到了那个自己不幸流产的孩子,不无伤感地说:“老马,当年咱那个孩子要是生下来,这会儿都能打酱油了。”“让你受罪了。”“现在我就是想受那份儿罪,肚子又不争气了。”“可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我被送去劳改,你怀的那孩子也不会掉,你也不会落下这一身的病。”“过去的事儿不提了。”王素芳说着,又望着闺女,“燕子,把孩子给我,你去学习。”

王素芳从马燕手里接过孩子,不承想孩子刚一离开马燕,就又哭了起来,马燕莫名有种当姐姐的成就感。她从母亲怀里要回孩子,哄着说:“哦,好好好,抱着抱着,这小东西真黏人。”哄了好久,终于把孩子哄睡了,马燕这才回自己房间。

夜已深,王素芳还坐在炕上絮褥子,孩子睡在一旁。马魁躺在炕上说:“别点灯熬油了,睡觉。”“我不困,躺下也睡不着,你赶紧睡。再说,孩子不能将就,小被子、小褥子、小枕头、小棉袄、小棉鞋、小棉袜,哪个都不能少。”“忙活半天,等人家爸妈来了,不是白做了。”“怎么是白做?到时候给他们拿走不就行了。”“我帮他们养孩子,管吃管喝,还得供着全套家当,这买卖亏本。”“这不像你说的话。”“我是怕你累着,万一把老病根给折腾犯了,我……”“你怎么着?”“我心疼。”“就看你这句话,不干了,睡觉。”“早知道这话好使,我还用费那么多唾沫星子。”

谁知,两个人刚关了灯,要躺下,孩子的哭声就在耳边响了起来。这孩子嗓门特大,有一嗓子要掀翻屋顶的感觉。王素芳赶紧打开灯,抱起孩子说:“呀,尿了,赶紧给他换个尿褯子。”马魁爬起身问:“尿褯子在哪儿呢?”“在你枕头底下。”“我说怎么总有股骚烘烘的味,原来枕着尿褯子睡呢!”

马魁从枕头下拿出尿褯子,王素芳正给孩子换着,屋门突然开了,马燕探进头来问:“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睡觉去!”马魁喝止她说。“我怕你们不会弄。”“就你会弄!不会弄怎么把你养大的?”“您小点声,别吓着他,我回屋了。”马燕说着,就关上门离开了。她的身后又是小孩哇哇的哭叫声,她捂起耳朵,心里却想着那个小家伙:“怎么这样黏人。”

人与人之间,常说缘分,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让这个家庭陷入兵荒马乱,各自又产生了各自的期待。

窗外落雪了,白茫茫一片,火车驶过白雪皑皑的原野。

车厢里人满为患,蔡小年很是忙碌着,他嚷道:“查票了!查票了!宁阳的宁岗的,甭管您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把票都拿出来啦。”蔡小年的声音,飘荡在耳边,马魁和汪新也没闲着,认真地在巡查车厢。

汪新看到前方不远的卡座处,两根竹竿搭在前后两排卡座上方,竹竿上穿了帆布变成一个简易的“担架”,上面躺着个孩子。汪新眉头一皱,问道:“这是谁的孩子?”一个乘客说:“我儿子。”“这太危险了,赶紧把孩子放下来。”“孩子一上车就犯迷瞪,实在没地方待着。”“那也不能放这儿啊,万一摔了咋整?”

听了汪新的顾虑,孩子的家长无奈,只好把孩子抱下来了。汪新问“担架”底下的一位乘客:“同志,您哪站下?”那乘客说:“二道沟子。”汪新想着还有四站地,随即对孩子家长说:“你就在这等着吧,一会儿他下车,你坐这儿。”

汪新话音一落,旁边的乘客不愿意了,嚷嚷道:“同志,这可不行,这座儿我可等八站了。”汪新劝道:“人家带着孩子呢,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话说到这份上,旁边的乘客纵然不情愿,也勉强同意了。马魁看在眼里,微微点了点头,对汪新这一举动表示赞许。

解决了这件事,马魁和汪新继续朝前方车厢走去。来到车厢连接处,汪新站住身,好奇地问马魁:“马叔,上回捡到那孩子,还在您家呢?”马魁嗯了一声。“您不会打算给马燕领个弟弟吧?马叔,您别怪我多嘴啊。燕子又得上班又得复习考试,婶儿呢身体也不大好,您工作又忙,要不……”没等汪新说完,马魁就打断了他:“你啥意思?让我再把孩子给扔了?”“瞧您说的,都不容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要不搁我家几天,我们大院人多,吴婶、陆婶、蔡婶她们平时在家,没事能帮着看一看。等过一阵,没准就找到孩子父母了,到时候再给人送回去。”“这还像句人话,那孩子身体有点毛病,先在我那儿养着吧!过一阵儿再说。”马魁说完,转身就走,他不想和汪新讨论过多工作之外的话题。

一回到家,马魁就和王素芳一起带着孩子,去铁路医院检查身体。沈大夫检查了一番,说:“好得差不多了,再接着用两天药应该就没事了。孩子爹妈还没联系上?”见夫妻俩摇头,沈大夫又说:“那您和嫂子咋打算的?放家里养着?”

马魁说:“走一步看一步。”“马哥、嫂子,你们得有个思想准备,这孩子可能是弃婴。八成是爹妈以为孩子得了啥大病,没救了,一狠心就给扔了。我当大夫这么多年,这种事见过不少。”

听了沈大夫的话,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把妻子和孩子送回家之后,马魁就赶到了乘警队去找胡队长。巧了,听人说胡队长也在找他,马魁着急忙慌地来到胡队长办公室,一进门就问:“孩子爸妈找到了?”胡队长说:“先坐,慢慢说,还没找到。”“都半个多月了,还没人来找,这孩子不会是弃婴吧?”

胡队长分析说,目前来看,这孩子可能是弃婴。如果没人收养,只能送福利院。一听要把孩子送到福利院,马魁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夜深人静,马魁和王素芳怎么都睡不着。王素芳抱着熟睡的孩子,一会儿摸摸,一会儿亲亲。马魁给王素芳讲了胡队长的交代后,她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马魁轻声劝慰:“素芳,咱家养不了他,还是送走吧。”“他爸妈怎么这么狠心啊!自己的孩子,都能扔了吗?就算孩子有点儿毛病,那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虎毒不食子,他爸妈可能也是没招了。”“没招还生,生了就得养!”“你小点声,别吓着孩子!现在孩子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送走了。”“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要是一辈子没妈疼没爸爱的,多可怜。”“你去福利院看看,可怜的孩子多了,你能都领回家养吗?算了,我明天就把他送走。”

王素芳抱紧孩子,眼含热泪,望着马魁,马魁轻叹一口气:“你身体不好,这孩子早晚能把你熬趴下。那天一说要把孩子留下,你看燕子的反应,那叫一个大,那是吃醋呢!想他了,咱们就去福利院看他;有好吃的,咱们就给他送过去。这样还不行吗?”“那我得好好给孩子收拾收拾,把奶瓶、小被子、小褥子什么的,都给他带上。”王素芳说着,就把熟睡的孩子放下,动手收拾起来。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亮了,是一个好天气。马魁骑着自行车,背着孩子,驮着一个大布包。王素芳的目光依依不舍,一直追随着丈夫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马魁的身影,王素芳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望着母亲神色落寞、眼神呆滞的样子,马燕忙安慰说:“妈,您别难过了。那孩子福大命大,没准能碰上更好的人家。”“那年我怀着你弟,六个多月的时候,你爸被带走了,我一着急动了胎气,孩子掉了。你知道吗?燕子,那孩子都有人形了。”

王素芳说完,失声痛哭,沉浸在过往里难以自拔。马燕搂着母亲说:“那会儿我小,不过我记得,三天两头地跑医务室给您拿药。”“打那以后,我就再也生不了了。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跟让小刀子挖了一块肉似的。你爸把那小家伙抱回来那天,我就觉得,他是咱家的人了。算了,不说了,送都送走了,还说这些干啥。”

王素芳试着控制情绪,不想让悲伤影响到闺女。她擦了擦眼泪,起身去了自己屋里。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哭得头发都乱了,马燕好心疼。她眼睛骨碌一转,旋风般出了家门。

马魁将孩子送到福利院,院长带着工作人员热情接待。院长瞅着孩子说:“这孩子的眉眼挺俊,长大保准精神。”马魁笑了笑,把大布包放在桌上说:“这些都是为这孩子准备的过冬家当,该穿就穿,宁可热点也别脱早了,千万别冻着。”“同志,孩子放在我们这儿,你就放心吧。”“我放心,孩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这孩子能碰上你们家,有福了。”“我会经常来看他的。”“这是要监督我们的工作吗?”

马魁一听,哈哈笑了起来,院长说:“开个玩笑,行了,去忙吧!”

告别院长,马魁转身就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小狼崽子似的号叫。马魁立刻回身走到孩子身边,把他抱了起来,院长看着说:“你这样下去,就走不了啦。”院长说着,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来,接过去。”

工作人员就上前接孩子,马魁刚要递出,谁知孩子的手抓着他的衣领,铆足了劲儿哭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哄都不行,工作人员疑惑地问:“这孩子没啥毛病吧?咋哭起来没个完?”马魁说:“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能有啥毛病?”他话音一落,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来吧!”

只见马燕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伸手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触碰到马燕,立刻就消停了,一副很委屈的小模样,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爸,咱回家。”听到闺女这么说,马魁跟着说了一句:“咱们回家了。”

冬日的阳光,洒满了回家的路。

当王素芳看到马魁背着孩子与马燕一起回家,激动得热泪盈眶:“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赶紧让我抱抱。”“妈,先说好,往后看孩子的活儿,就交给我了。您要是为了看孩子把身体熬垮了,还得给他送走。”“我听你的,让我抱抱这小东西。”

王素芳抢先一步把孩子抱在怀里,她刚逗弄一下,孩子就嘎嘎地笑了起来。马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说:“哟,这一路上都没动静,转眼笑开花了,这是高兴了呗?”“你别看这孩子小,他认人儿了。”马魁仔细瞅着孩子说:“小子,你是真认人儿吗?”王素芳高兴地说:“老马,你去割二两肉。”“还没到开荤的日子呢。”“今天高兴,炒俩肉菜。”

孩子回来了,原本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屋子里喜气洋洋……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忙。路边商店喇叭里播放着新闻:“邓小平同志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他指出,现在的中心任务是三年调整,这是个大方针、大政策,过去是以粮为纲、以钢为纲,是到该总结的时候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情舒畅,寒冬已过,春天近了。

铁路工人大院里,姚玉玲收着晾衣绳上的衣服,她发现汪家有件衣服破了个洞,没有动手收,特意单独留了下来。

姚玉玲抱着收好的衣服,去了汪新家,殷勤地对汪永革说:“汪叔,我帮你们把衣服收了。”“麻烦你了,你这孩子,真是热心肠。”“别夸了,我会骄傲的。”说完,姚玉玲喜滋滋地走了。她把那件有破洞的衣服带回家,一针一线细细地缝补起来。

汪新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就看到姚玉玲在等他。姚玉玲羞答答地望着汪新,把藏在身后的那件衣服递过来,指着衣服缝补处:“都给你补好了。”汪新接过衣服一看,摇摇头说:“这不是我的衣服。”汪新的否认,让姚玉玲一下子蒙了,急声问:“那就是你爸的?”“我爸哪能穿这么大的衣服,你弄错了吧?看这衣服大小,应该是牛大力的吧?”

汪新这么一说,姚玉玲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还没等她回过神,就听到牛大力在晾衣绳下嚷嚷着找衣服。汪新拿着衣服朝牛大力走去,到了牛大力面前,把衣服递给他说:“大力哥,这是你的衣服吧?”“是我的,咋跑你手里去了?还帮我缝补好了,谢谢。”不用看,牛大力闭着眼睛就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别谢我,是玉玲姐给缝的。”一听是姚玉玲缝的,抱着衣服的牛大力胸口一热。

姚玉玲狐疑地看着牛大力问道:“你的衣服,怎么跟汪新家的衣服晾在一起了?”“都是男人的衣服,我就找个空晾上了。”姚玉玲一听,就怀疑牛大力是故意的,她心里气恼,一声不吭地回家了。牛大力抚摸着衣服缝补处,一遍一遍自我猜想。

蒸汽机车驾驶室内,牛大力埋头干活,他干起活来,憨得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似的。老吴状态也不对,闷闷不乐的,老蔡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眉头都拧成疙瘩了,又咋了?”老蔡话音一落,老吴马上接了话茬:“出门前跟媳妇拌了两句嘴。”“为了啥呀?”“这段日子忙,回家倒头就睡,她不乐意了呗。说我在外面有人儿了,都跟她不热乎了。”“那你就热乎热乎呗。”“回去累得跟死狗一样,哪还有劲儿,总不能赶鸭子上架吧。”

老蔡郑重其事地告诉老吴,夫妻之间的这种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得认真对待。老吴问老蔡,他回家就没事儿。老蔡避而不答,只说老吴身在福中不知福。两人瞎聊了半天,把话题扯到牛大力身上。这小子上车就瘪茄子一样,打不起精神头,一定遇见啥事了。老吴笑着说,把他家的炕头话儿给套出来了,大力占了便宜,他听得挺过瘾的。

老蔡和老吴唠得热乎,牛大力依旧闷声不响,老蔡指名道姓地问:“大力,你到底咋了?”牛大力气哼哼地说:“那个汪新,跟小姚处得挺热乎,又跟马魁的闺女嬉皮笑脸的,他脚踩两家门,不是个好玩意!”老蔡忙说:“大力,这话可不能乱说。”“我都看到了,没跑。”老蔡分析说:“汪新是马魁的徒弟,跟马魁闺女热乎点,能理解;他跟小姚在一趟车上,走得近点也能理解。”牛大力愤愤地说:“他这是端着盆盯着碗,就是不对!”

望着牛大力越说越激动,不像有假,老吴插嘴说:“真要像大力说的,汪新可不厚道,汪永革是啥人,咋能教育出这么一个孩子呢!”想了想,老吴又说:“真是高估老汪了,他就是一个惯孩子的,汪新怕是被他爹惯得没形了。”老蔡琢磨着劝道:“大力,你要收着点火气,事没弄清楚前,千万不要捅娄子。”

越往下唠,牛大力越难过,对汪新的误会越深。

车厢里,老瞎子边走边闻着身边乘客的味道。路遇一名女乘客,老瞎子嗅了嗅,笑着说:“粉扑得有点厚,多大了?”女乘客摸摸脸,嫌弃道:“碍你啥事!”“四十好几了吧?真就不碍我事。”“脑子有毛病!”

老瞎子像没事儿人一样,径直朝前走着。在车厢连接处,老瞎子碰到了迎面而来的马魁,他从马魁身边走过时站住,伸出手说:“查票!”马魁迟愣片刻说:“你的眼不瞎呀。”老瞎子嘿嘿一笑:“眼瞎,可鼻子好使。”“你能闻出我的味儿来?”“不光是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好人坏人,就算猫猫狗狗,都能闻个八九不离十。”

马魁瞪大了眼睛,觉得老瞎子在吹牛。老瞎子像说快板一样说道:“男的老了身上有股老头味儿;女的老了身上有股箱子底的味儿;小男孩身上有股奶味儿;小女孩身上有股粉味儿;俊的女人身上有股清凉味儿;丑的女人身上有股老苞米味儿;好人身上有股正味儿;坏人身上有股邪味儿;你呢,身上有酒味儿。”马魁一听,赶紧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只听老瞎子接着说:“高粱烧,五十度往上走的,味儿挺正。”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老瞎子和马魁身边走过,老瞎子的鼻子又灵动起来,问马魁:“闻到啥没有?”“没闻着。”“老天爷白赏了你一副鼻子。刚才那个老娘儿们,身上有股酱缸子味,在家是个勤快人。日子过得还不错,估计是家里头蹲着几缸子酸菜,不过这酸菜有点腌过头了。”“老哥,收我做个徒弟吧!真是佩服您啊。”“开啥玩笑,我哪敢呀。”“你比我强,就能做我师傅。”“看你表现吧。”

老瞎子说着,直起腰板,快步离开了。望着他的身影,马魁笑得意味深长。

汪新和姚玉玲的关系一直让牛大力耿耿于怀,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这天,他和汪新在院子里碰上,牛大力试探着问:“汪新,最近我看你老跟马燕在一块儿,你俩不会那啥吧?”汪新解释说:“你想哪儿去了,马燕是我师傅的闺女,她这不是要高考,我帮她整点复习资料啥的。”“哦,是这样。我还寻思着,你俩要是真能成了,那也挺好,亲上加亲嘛!”“你别胡说八道。”

听汪新全盘否认了马燕,牛大力刚想张口问姚玉玲的事儿,就听到耳边娇滴滴的一声:“汪新。”姚玉玲这一声,听得牛大力都酥了,可惜不是在叫他。姚玉玲径直走到汪新面前,亲昵地拍了拍他肩膀,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脸得意地看着汪新说:“瞧见没,《福尔摩斯探案集》第五册。”“哪儿弄的?”“单位图书馆借的。”“我说呢,头两天去借书,说被人借走了,原来在你这儿。”

姚玉玲说,她刚看完,怕一还了,让别人借走,就给汪新留着。汪新连声道谢,和姚玉玲交流起读书心得,越说越来了兴致,竟然忘了旁边还站着牛大力。牛大力的心被伤得千疮百孔,四面透风。

聊到最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去了姚玉玲家。牛大力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马燕站在大院里喊汪新,才把他的魂儿唤回来。

汪新和姚玉玲一起走了出来,马燕的小脸顿时扭成了一团,气呼呼地问:“你咋从人家屋里出来了?”汪新晃了晃手里的书,说:“跟她借本书看。”马燕一把夺过书,瞥了一眼说:“你不是看过了吗?”“这本没看,找我啥事?”

马燕心里有气,质问汪新,没事就不能找他?汪新还想解释,马燕让他少啰嗦,陪她买本书去。汪新这会儿没空,家里还有洗洗涮涮的活儿等他干。马燕要帮汪新做,汪新忙找理由推托。马燕动了气,说不去拉倒。

马燕快步往外走,汪新忙追了出去。到了大门外,马燕停了下来问:“不是不去吗?”汪新说:“送送你。”马燕气呼呼地说:“用不着!”

马燕近乎小跑着离开,汪新喊:“道上注意安全,买完书,早点回家。”马燕没再回答,她是真的生气了。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汪新的敷衍与逃避,这打击了她那颗爱幻想的心。

直至马燕的身影彻底消失,汪新才回转身,却看到牛大力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里有火光,冲着汪新说:“你还挺忙。”汪新惊讶地问:“哪儿忙了?”“一会儿小姚,一会儿马魁闺女,你都招待不过来了吧?”“牛大力,你这话啥意思?”“啥意思你自己清楚!”“我就算都招待了,跟你有关系吗?”“跟我没关系,可你这样做不正派!”“牛大力,你说话可得负责任!”“一身肉在这摆着,顶得住!”

汪新不想让误会加深,矛盾升级,解释说,一个是他同学,一个是他同事,都有来往,不很正常吗?牛大力豁出去了,威胁说:“汪新,你心里装的是啥,我清楚着呢!告诉你,你要是敢耍流氓,害了别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你这话就过分了,谁耍流氓了!牛大力,你别以为仗着一身腱子肉,我就不敢动你,本人亮堂着呢!”“那你动我试试?”

眼看着两个人的火都拱了起来,就差要动手了,姚玉玲冲了过来,问:“你俩在干什么呢?”汪新和牛大力阴沉着脸,都没说话,姚玉玲接着问:“怎么都不说话?”牛大力指着汪新说:“你问他!”“问得着我吗?是你找茬的!”“那也是你心怀鬼胎,有茬可找!”

话越说越僵,火越拱越旺,牛大力存心要汪新好看,发出了挑战。汪新也不甘示弱,让牛大力头前带路,找个地方比画比画。

一看两人要干架,姚玉玲忙拽住汪新,让他跟她回去。汪新气哼哼说,是牛大力想打架。姚玉玲跑到牛大力跟前,问他是怎么回事。牛大力嘴笨,骂汪新不是人。汪新很恼火,索性放开了,说道:“玉玲姐,他因为咱俩关系好,不高兴了。”姚玉玲沉默片刻,盯着牛大力问:“牛大力,我跟谁好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牛大力气鼓鼓地说:“我是管不着,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还拔刀呢!赶紧抡你的铁锹去吧!”姚玉玲不无讽刺地说,她拉着汪新离开。

这院里院外的热闹被蔡小年看在眼里,他暗想,都是一院子住着的哥们儿,得找机会化解一下。

再说马魁家,自从领养了孩子,他们两口子的生活就更忙碌了。王素芳心疼孩子,做饭的时候,也把他背在背上。马魁回家看到这一幕,摇摇头说:“他都睡着了,你还背他干什么,多累。”“放炕上,万一掉地上怎么办。”

马魁把孩子接过来,望着王素芳一脸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看把你累的,你跟他回屋歇着,我做饭。”“你做饭燕子不爱吃,还是我来。”“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上人儿了!”

还是母亲心细,王素芳告诉马魁,马燕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她心里有事。马魁立刻想到了汪新:“是那臭小子惹的?”“你没看出来吗,小汪一来,燕子那脸上就开了花;小汪不来,燕子就不声不响,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完了,这是中病了!”“还不是怪你,实在不行,就换个徒弟。”“还没到时候。”马魁说完,抱着孩子走了,身后的王素芳轻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