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冤家就是死对头。这会儿,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初春,鞍山郊外的旷野上,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子弹的呼啸声刺耳,远处的建筑物冒着烟雾。四野“山东英雄连”连长尚铁龙和国民党军的连长杨寿山又碰上了。守方缩在碉堡里,抵抗很猛烈;攻方十分英勇,但部队损失严重。双方并不知道自己又遇上了老对手,只是都已经打红了眼。碉堡吐着机枪的火舌,一时难以攻破。
尚铁龙命令爆破手魏得牛把碉堡炸掉,魏得牛跑过来,哭唧唧的:“连长,炸药包没有了!”尚铁龙吼着:“狗日的,那么多炸药包,都用完了?会不会过日子!啊?”他让战士们把手榴弹集中起来,然后把一捆手榴弹往自己腰上捆,“狗日的,给我掩护。”
指导员忙上前阻拦:“老尚,你留下指挥战斗,我上。”不由分说,夺过手榴弹。尚铁龙只好说:“那就指导员上吧,得牛,你是爆破手,跟着。”
指导员、魏得牛在我军火力的掩护下,冲向碉堡。二人逼进碉堡,绕过火力网,艰难地爬到碉堡顶上。指导员拽着魏得牛的双腿,从上往下探身,魏得牛将一束手榴弹从射击孔投进碉堡内。手榴弹被敌人又抛出来,爆炸了,指导员和魏得牛跑回阵地。
尚铁龙寻思了一会儿问:“魏得牛,炸药包真的没有了吗?”魏得牛丧气地说:“还有一个漏包的,炸药漏得差不多,没用了。”尚铁龙让魏得牛拿出那炸药包看了看喊道:“把炊事员老吴给我叫来。”
老吴喘着粗气跑来,尚铁龙问:“你那里还有没有辣椒面?”老吴脸一怔:“辣椒面?要多少有多少!”尚铁龙乐了:“哈哈,咱给敌人准备一道大菜!来,快把炸药包打开,辣椒面装进去,够他们喝一壶的。”
炸药包里头装好了辣椒面,尚铁龙和魏得牛在火力的掩护下,爬上敌人的碉堡,魏得牛把装有辣椒面的炸药包塞进碉堡,二人滚下碉堡。“轰”的一声,碉堡被炸开一个大洞,腾出红色的烟雾。敌人被呛得受不了,纷纷捂着嘴跑出碉堡,向后方溃逃。敌军连长杨寿山带着残部跑向鞍钢的白楼,固守白楼,拚命抵抗。
尚铁龙杀红了眼,从掩体里直起身来,愤愤地喊道:“兔崽子,这是谁带的队伍?还挺他妈的咬牙!咱们山东英雄连就喜欢啃这样的硬骨头,把刚缴获的那门重炮支起来,给我轰!”指导员忙提醒:“不行,那样会殃及前面的钢铁厂。”尚铁龙一扭头:“打仗哩,顾不得那些坛坛罐罐,攻进去再说!”
他正忙着指挥几个战士架重炮,一个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连长,师部有命令,不许开炮!”尚铁龙吼着:“什么?不许开炮?你听错命令了吧!”
团长带着警卫员走来说:“尚连长,他没说错,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命令!”尚铁龙只好组织部队又投入战斗。
白楼里,敌团长抽着香烟踱着步。杨寿山紧跟着他:“团长,咱别闭着眼光知道打仗,也得为自己的后路想想。”“你的意思是……”杨寿山干脆挑明了:“团长,我看蒋委员长的气数已尽,咱何必为老蒋卖命?”
敌团长点头。杨寿山趁热打铁:“咱们身后就是全国最大的钢铁厂,这么打下去,这个厂子就全完了,钢厂无论落在谁手里都是中国人的,何必相煎太急?顽抗下去,那可是做了中国人自己的赔本买卖,您干脆率领弟兄们起义吧!”
敌团长犹豫了一会儿:“再坚持一个夜晚,如果援军没到,你代表我去和他们谈谈。”
天刚蒙蒙亮,尚铁龙部和敌方僵持着。这时,对面街垒上挂起白旗,对方阵地有人喊:“不要开枪,我们连长要和你们谈判!”双方停了火。
杨寿山举着白旗,慢慢走到敌我街垒之间,站住喊道:“喂,请你们的长官出来,我有话要说。”晨曦中,看不清他的面孔。
尚铁龙跳出掩体,只身来到杨寿山面前,他走近杨寿山才看清对方的面孔,故意凑近来左看右看:“咋这么眼熟呢,你叫杨寿山?”“你是山东连的尚铁龙?咳,怎么又遇见你这个催命鬼了!”
尚铁龙故做惊奇:“你还没死?”杨寿山也不示弱:“我死了谁和你作对头?”尚铁龙一笑:“咱们是第几次当面锣对面鼓干仗了?”杨寿山回应一笑:“第三次了吧?”
尚铁龙很是得意:“不管是第几次,你都是我手下败将。尝过我的山东辣椒面吧?”杨寿山颇为不屑:“不是我瞧不起你,拿辣椒面打仗,也太不讲究了。”
尚铁龙指点着对手说:“输了就是输了,别他妈的肚子疼怨大腿抽筋。要是早听我的,弃暗投明,何必脱裤子放屁!”杨寿山不服气:“我们这是起义,要不是怕钢厂变成废墟,硬顶也能顶三天。”
尚铁龙哈哈大笑:“你那玩意儿还挺硬的……哎,带着香烟吗?来一根,燎燎嘴。”杨寿山扔过来一盒香烟。
尚铁龙看了看:“哈哈,骆驼牌。”抽出几支香烟,在左耳朵上夹几支,又在右耳朵上夹几支,寻思了一会儿,把香烟揣进自己兜里,小心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杨寿山伸手:“拿来呀。”“抠门儿,就不能说不要了?”尚铁龙把香烟扔还。杨寿山接过香烟,抽出一支点燃:“还说我抠门儿,一包烟没抽几根,快光了。”
尚铁龙笑:“哎,姓杨的,那年打四平的时候,我在帽儿山像撵兔子一样追你,你的鞋都跑掉了,裤子也掉了半截,当时你从兜里掉出来的香烟就是这骆驼牌的,我抽了两口,神仙一样,要不是你那包香烟,我抬手就把你半个脑袋削掉了。”杨寿山也笑:“那一仗,要不是我们的支援部队临阵脱逃,还不知谁掉脑袋呢。”
尚铁龙大嘴一咧:“你们打算怎么投降?”杨寿山眉头一皱:“我们是起义。我们团长说了,天一大亮就把队伍带过来,就在这儿缴械,你们不许打骂,我了解你们的政策。”
“那就说定了!”尚铁龙摘下水壶,“要是爷们儿就不许使诈,你敢和我饮酒为誓吗?”“有什么不敢的?”杨寿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酒,“我要是违约,烂掉裆里的家伙!”
“我要是不守信,下一仗就吃枪子儿。好了,回去准备吧。”尚铁龙把杨寿山的军帽拽斜了,“明天投降的时候……”“我们是起义!”“对,起义,帽子都要这样戴!我们好认!”尚铁龙哼着军歌转身走去。
突然,枪声响了,尚铁龙一个趔趄站住,他慢慢回过头,望着杨寿山,紧接着他胸部头部又挨了两颗子弹。他高声叫骂:“狗娘养的杨寿山,我这辈子和你没完!”骂着顺手朝杨寿山打了一枪,然后慢慢倒下去。杨寿山裤裆冒烟了,他捂着裤裆,也慢慢地倒下去。山东连发疯一样向敌人扑去,敌人举着白旗走出白楼。
战斗结束,战士们含泪把尚铁龙从担架上抬下来,准备埋到郊外的土坑里。
魏得牛哭着:“指导员,连长不能就这么埋了,好赖也得有口棺材呀!”指导员叹口气:“是该有口棺材,可到哪儿找去啊!”
这时,大道上一队送葬的人抬着一口棺材走来,一些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跟在后边。
指导员看到送葬的是清一色的男人,觉得有问题,就带着战士们走过去看。指导员围着棺材察看,发现棺材大得出奇,就让战士把棺材打开看看。战士们打开棺材一看,里没有死人,装满了枪。
丧主“扑通”一下跪倒:“长官饶命!”指导员冷笑道:“给我玩这一套!把这些人带到俘虏营!”战士们把丧主一伙人押走。
战士们把尚铁龙装进棺材。魏得牛流着眼泪:“指导员,连长生前最喜欢这支冲锋枪,让他带着去吧。”指导员点头应允。战士们把尚铁龙和他那支心爱的冲锋枪一起埋了,立了块木牌:山东英雄连连长尚铁龙之墓。尚铁龙牺牲了,团里向他的家属发了阵亡通知书。
荒野上,红日高照。一些支前人员和战士在掩埋阵亡的战士。突然,尚铁龙的坟丘上响起沉闷的枪声,紧接着就是一梭子,坟丘上冒出烟雾,黄土哗啦啦滚落下来。正在掩埋阵亡战士的人们急切地跑到有动静的新坟前,挖开坟丘,掀开棺材盖,尚铁龙正睁眼看着大伙!他一阵剧咳之后,又昏厥过去。大伙七手八脚把尚铁龙从棺材里抬出来,送往野战医院。
在医院的病床上,尚铁龙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大喊:“杨寿山你个王八蛋,我抓到你,要剁了你,吃了你!”说着说着又昏过去。医生对卫生员说:“你们连长这是暂时休克,不要紧。他中了三枪,身上的两枪问题不大,头上那一枪,子弹现在不敢取出来,将来可能会留下头痛后遗症。幸亏打他的是冲锋枪,距离又远,不然就没命了。”
山东蓬莱尚家庄海边,尚铁龙的妻子韩麦草领着儿子金虎正在海边赶海。麦草长得瘦弱,但很干练,一张嘴不小。
村干部曹大叔气喘吁吁地跑来,送来尚铁龙的阵亡通知书。麦草颤抖着双手接过通知书,泪水哗哗地流下脸颊。她轻声说:“铁龙,你这个王八蛋,你说过,你不能死,打完仗你要回家,你要搂着老婆儿子过日子,你不够意思啊……”她带着儿子面对大海,朝东北方向跪下,“铁龙,你死了也不能当流浪鬼,俺要带着孩子把你搬回家!”
麦草带着金虎坐火车到鞍山,要把尚铁龙搬回家。金虎问:“娘,咱们能找到爹吗?”麦草轻声而又肯定地说:“咱一定要找到你爹,俺和你爹成亲才三年,那时候他在青岛德国人开的钢厂干活,有一回,他惹了事儿,把德国人打了,他跑回家,收拾了两件衣裳,撂下咱娘儿俩跟着共产党的队伍走了,一走就是十多年,你都忘了你爹的模样了吧?”
金虎点点头:“我影影糊糊记得爹是大高个,方脸,大嘴叉子。”麦草一笑:“我和你爹都是大嘴叉子。咱说什么也要把你爹的尸骨找回来,埋到你爷爷奶奶的身边。”
街上到处都是部队过往,麦草拦住一位军官问:“同志,咱解放军有个山东连在哪儿?”军官告诉她山东英雄连已经跟着大部队南下了,还说:“大嫂,我在山东连呆过,差不多的人我都认识,你找谁?”
麦草说:“找俺男人,他叫尚铁龙。”军官惊讶道:“啊呀,尚连长他牺牲了,你还不知道吗?”麦草颤声说:“知道,俺是要把他的尸骨带回家,可他埋在哪儿啊?”
军官忙安慰麦草不要着急,他让通讯员小赵带麦草到军管会去查找。通讯员领着麦草来到一片空地前,两人一下子全愣住了,这儿根本就没有坟。原来鞍钢解放后,老蒋派飞机对鞍钢一顿狂轰滥炸,这一片坟地也被炸平了。
麦草蹲下身子,忍不住嚎啕大哭。通讯员抹着眼泪劝:“大嫂,哭也没有用,别哭坏了身子。我看你还是回老家吧!”麦草哪里肯回家?她领着儿子在鞍山街头徘徊。金虎扯着麦草的衣襟:“娘,咱回山东老家吧。”麦草朗声道:“不见你爹的尸骨咱坚决不回去!”
金虎又说:“娘,俺爹躺在棺材里也不老实,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麦草铁了心:“眼下咱们得先落下脚来,怎么也得有口饭吃,有个遮挡风雨的地方住下,豁上功夫找,我就不信找不回来!”
道边有个鞍钢招工处,麦草挤进队伍报名。轮到麦草了,招工人员很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招女的。”麦草说:“要男的?我有个儿子。金虎,过来。”招工的看着金虎笑了:“大嫂,孩子太小,我们招的是炼钢工。”
当不上工人,麦草领着儿子流落到营口海边。这天,他们正拣海菜,忽然发现一群工人和解放军战士喊着号子从海里往岸上拉机器,杨寿山指挥着。
麦草走来,向一位军代表模样的人打听,那人说:“国民党从鞍山撤退的时候,把重要的机器拖到海里了,我们捞机器。”
杨寿山拿着小本子指点着,说捞上来的机器哪台基本上没问题,哪台经过维修可以使用,他还说,这里有一台精密机床,还是没找到。那是从德国进口的,相当重要。他还说,要想找到这台机床,只有派人潜水下去察看,要是找到了,拴上钢丝绳才能打捞上来。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会潜水的。
麦草忙走上去说:“同志,俺会潜水。俺在胶东海边长大,六岁就会浮水,八岁的时候,俺爹往海里扔个磨石蛋子,俺一口气扎进海底就能摸上来,让俺试试吧。”杨寿山说:“不行,天太冷,别冻坏了。”
麦草有她的主意:“俺要是能找到,你们工厂能收下俺当工人不?”军代表老廖说:“成!”麦草有了希望:“那好,你们就准备绳子吧。”说罢,纵身跳进海里。
经过反复潜水,麦草终于找到那台机床。大伙把钢丝绳扔了过去,麦草又潜到深水里,把钢丝绳拴到机床上,精密机床被拖拉机拖上了岸,麦草却被冰冷的海水冻僵了,一沉一浮。她拼命地往岸边游着,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沉到海里。
杨寿山急忙脱掉衣服,跳进海里,他扑腾了几下也沉到水里,不过,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麦草的头发。老廖指挥大伙救人。一个战士拿起大木杆子送到水里。杨寿山抓住木杆子,拖着麦草上了岸,他拿起岸上的大衣,包住昏迷过去的麦草,抱着她急忙往车上跑。
麦草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她见杨寿山坐在面前,又不放心地说:“你们答应我能找到那台机器,就让我到工厂上班,你们说话要算数!”杨寿山笑了:“军代表说话肯定算数,你要是身体没事,明天就到鞍钢上班吧。你在鞍山有住的地方吗?”“没有。”“有亲戚吗?”“也没有。”“那你们这些天住哪儿?”金虎说:“走哪儿住哪儿,火车站,柴火垛,桥洞子,都住过。”杨寿山说:“真难为你们娘儿俩,这样吧,我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
杨寿山领着麦草住进一个小偏厦子里,他让这娘俩暂时住着,等工作稳定下来,再向厂里申请住房。临走他说:“我就在不远处的幸福大院住,有事就到那里找我。”
第二天一早,杨寿山来叫麦草去上班。杨寿山向领导介绍了麦草的情况,领导安排她到一分厂当吊车工。麦草不会开吊车,杨寿山宽慰她:“不会就学嘛,有师傅教你,再说吊车我也开过,抽空可以指点指点你。”
麦草艰难地爬上天吊,她长得瘦小,坐在天吊的椅子上直哭。杨寿山爬到天吊上问:“小麦,怎么啦?”麦草抹了一把泪水说:“我个子太矮,够不着开关。”
杨寿山没说话,又爬了下来,他对麦草的师傅朱大姐说:“她个子矮,够不着开关,椅子太低,你教她时抱着她开行不行?”朱大姐是个既宽厚又爽快的人,她笑着打趣:“你怎么不抱?”杨寿山挺不好意思:“可别胡说,人家是烈属!”
朱大姐忙爬到天吊上笑嘻嘻地说:“起来,你坐到我腿上,我教你开。”麦草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痕:“师傅,真不好意思。”朱大姐一本正经地说:“没啥,这是杨技术员安排的。”
中午,麦草走进车间,看到天吊焊花飞溅,愣住了,她急忙爬上天吊。只见一个人拿着焊枪,戴着护镜,刚把一个新椅子焊好。那人摘下护镜,原来是杨寿山。麦草感动地说:“杨师傅,真难为你,谢谢了。”“谢什么?上去坐坐,这回你不用让人抱着开吊车了。”说着,杨寿山走下天吊。麦草目送着他,杨寿山回过头,挥了挥手。
麦草望着那把新铁椅子,椅子上还放着一个新棉垫子,旁边放了一个新茶缸,茶缸里是刚冲的一缸子茶水。麦草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开起天吊,她的眼里闪出泪花。
尚铁龙躺在野战医院病床上打吊针。他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医生还不让他出院。他听说自己的连队已经南下,再也呆不下去,拔下针头,走出医院去找部队,医生拦也拦不住。
尚铁龙来到军营,向首长要求回部队。首长说:“我们基本的意见是把你留在鞍山,至于干什么工作还没研究。给你十天假,你回老家把老婆孩子接来,把家安置下来。”
尚铁龙走进自己家的院子里,家门挂着锁。他到村干部曹大叔家,曹大叔一见尚铁龙,惊奇得不得了,瞪大眼说:“铁龙?你不是阵亡了吗?阵亡通知书还是我送给麦草的。”
尚铁龙笑道:“他们搞错了,我是被装进棺材里埋了,可没死,被人救了。”
曹大叔也笑:“好啊,我也不信你能死。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麦草带上金虎到鞍山找你的尸骨去了。”
尚铁龙听了,转身就走,急匆匆赶回鞍山。鞍山这么大,老婆孩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只能找首长先安排工作。首长说:“决定让你转业到鞍钢去工作。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当年你在青岛德国的钢铁公司当过炼钢工吧?钢炼的还不错。”尚铁龙乐了:“当年我的炼钢技术正经不错,德国鬼子还奖励过我面包,不过那是侵略者的面包!”
首长微笑着:“所以,到鞍钢去正是发挥你的特长嘛。”尚铁龙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立正:“报告首长,我是当兵的,我坚决要求上战场打仗!”
首长严肃地对他讲道理,明确告诉他,毛主席刚刚发来电令,要鞍山的工人阶级迅速恢复生产。现在,中央正准备从全国调集上万名钢铁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地方干部和大学生支援鞍钢。除了建设鞍钢,中央已经派了一个整编山东师,三个团开进东北,二八九团,二九零团,二九一团,已经在那里开发北大荒了。眼下,老红军伤残军人组成的荣军团,国民党起义部队的解放团,全国青年志愿者组成的先锋团,正在往北大荒开进。现在是全国各地十万人马再闯关东!
尚铁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他充满豪情地站起对首长敬了个军礼:“建设大东北,这是光荣任务,我去!”
尚铁龙到厂人事科报到。科长告诉他,目前鞍钢是一片废墟,恢复生产需要时日,厂里让他先到二分场,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真是鬼使神差,尚铁龙刚走出总厂办公楼的大门,杨寿山就走进了这个大门,二人都是匆匆走过,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谁也没有发现对方,没理会对方。
杨寿山也是到人事科办事的。科长对杨寿山很客气,他对杨寿山讲,厂部决定让他到第一分厂去。领导知道他在国外学的是冶金专业,又当过工程师,是稀有人才。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杨寿山挑明了,现在鞍钢刚解放,工人们对有些事不一定马上理解,鉴于杨寿山的具体情况,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暂时先让他当技术员。希望他能正确理解,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
杨寿山很快走马上任了。他来到锻轧车间,这里正在恢复建设中,大家在调试设备,修复机器。杨寿山虚心向张明山讨教:“都说您是钢厂的诸葛亮,在锻轧方面是绝对权威,这方面我不行,教教我绝活吧。”张明山放出笑容:“你挺好学的,行,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尚铁龙到二分厂上班了,他背着手在车间里走着。工人们都在紧张地维修机器。他突然发现一个班组里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可一句也没听懂。他问正走过来的姜德久这是些什么人?姜德久用手一指:“你说他们?都是日本人。鞍钢现在有不少日伪时期留下来的日本工程技术人员,总共有三百六十多人。”尚铁龙火了:“小鬼子都战败了,怎么他们还赖着不走,赶紧买车票让他们走!”姜德久笑道:“厂长说了,他们都是技术骨干。”
尚铁龙走进日本班组,冷眼看着他们:“喂,说你们呢,唧唧喳喳地干什么?”日本女工程师铃木加代操着中国话说:“我们,讨论技术问题,争论很厉害!”
尚铁龙朝车间的工人们一指:“你们看,我们的工人在争分夺秒地干活,你们在这儿讨论……什么问题,我看你们是在发牢骚,对你们战败投降不满,老子告诉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日本人不知尚铁龙是干什么的,看他那盛气凌人的派头,只能不停地说着:“哈依!”
尚铁龙继续严肃着训斥:“哈依个屁!你们这些小日本儿,就会偷懒耍滑,大米干饭白吃了?老子告诉你们,现在我们是工厂的东家,你们是我们雇的伙计,有你们这么当伙计的吗?还长不长点眼色了?一个个眼皮耷拉着,就知道坐着,屁股灌铅了啊?我看你们别的不缺,就是缺抽!”
铃木加代实在听不下去:“对不起,我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你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保卫部的,专门管你们。”
铃木加代说:“你的任务是保卫工厂,我们没做破坏工厂的事,你管不着!”
尚铁龙更凶了:“谁说管不着?当年老子打小日本管过俘虏,我要他们立正他们不敢稍息。不听我的,老大的耳刮子抽去,左抽一个立正,右抽一个稍息,谁敢不老实?还反了你!”
铃木加代讲着道理:“你打俘虏不对,更何况我们不是俘虏,是你们留用的技术人员,我们的任务不是干杂活,是解决技术问题。”
尚铁龙一翻白眼:“哟嗬!还教训起我来了,你是干什么的?”“我是这个车间的工程师。”
尚铁龙似乎不相信:“一个臭老娘们儿是炼钢的工程师?不是混饭吃的吧?”铃木加代一举右手:“不许侮辱我的人格!我抗议!”“抗议无效,都给我整理车间去,车间没投产之前,所有的人都是勤杂工!”尚铁龙说罢,背着手走了。
铃木加代嘴唇哆嗦着,说日语:“这个人,太蛮横了,一点道理也不讲!”尚铁龙回过身来:“你说什么?是不是骂我了?”
铃木加代并不示弱:“我没有骂你,我是说你不讲理,态度蛮横,不像共产党的干部。”尚铁龙笑了:“哈哈,看来共产党的干部你见得少了,告诉你吧,你就是女人,要是老子的兵,敢和老子顶嘴,早就把你的牙拔了!”
姜德久小声道:“老尚,上边有话,这些人都是技术骨干,你对人家要客气一点。”尚铁龙问:“小姜,那个娘们儿叫什么名字?嘴挺嘎咕的。”“叫铃木加代,炼钢专家,是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尚铁龙拧着脖子:“小娘们儿,老子非打打她的傲气不可,还反了她了!”
尚铁龙又到车间的日本班组去溜达,日本技术人员闻风而遁,屋里只剩下铃木加代。尚铁龙走进日本班组,铃木加代用大胆的目光迎接着尚铁龙。
尚铁龙问:“你叫铃木加代是吧?”铃木加代盯着尚铁龙:“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呢?”“老子问问不行吗?你们日本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要好好反省战争的罪恶,夹着尾巴做人。”铃木加代白了他一眼,没吱声。
尚铁龙数落着:“看样儿你还不服老子是不?想想你们当年是怎么对待中国人的?再看看我们中国人是怎么对待你们的?你们要感恩戴德!”
尚铁龙见铃木加代不吭气,接茬问:“听说你是大学毕业,不在你们日本国呆着,到中国来干什么?”“我是学钢铁专业的,在国内不好找工作,就跟着父亲来到了中国。”“你爹是干什么的?”“他起先是搞钢铁的,后来被征了兵。”
尚铁龙一拧眉头:“啊?你爹也是当兵的?到过南京吗?”“他们的部队到过南京。”
尚铁龙断言:“好啊,那你爹肯定参加过南京的大屠杀!”铃木加代不高兴了:“我父亲到过南京就参加过大屠杀吗?你太武断了!”
尚铁龙坚持己见:“老子武断?你不要替你爹隐瞒罪恶!”铃木加代争辩着:“南京大屠杀是哪一年?1937年,我父亲是战败前一年到的南京。”
尚铁龙说;“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手上一定有中国人的鲜血!”铃木加代火了:“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父亲是反战主义者,他没杀过中国人!你把日本法西斯和日本人混为一谈,对日本人充满仇恨,这是不对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对侮辱我人格的行为要道歉,否则我要到厂部控告你!”
尚铁龙脖梗一硬:“你告啊,再怎么告你们也是侵略者,老子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