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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等牛鲜花和帅子到了公社人保组已是后半夜了,公社人保组组长还在办公室等着他们。

牛鲜花进门就撂起了脸子,“啪”地一拍桌子,对人保组组长火上了:“你们想干什么?凭什么让我把帅红兵押到公社来?就这么点破猪肝问题也要交到公社来吗?也就是说,就这点问题我们月亮湾大队党支部就管不了了?月亮湾大队党支部是一群窝囊废?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样做,不仅是对我们月亮湾党支部工作能力的怀疑,说严重点,是对我们月亮湾党支部的蔑视。好,你们不是能吗?帅红兵交给你们了,我们月亮湾大队从此不管了,就留在你们公社吧!”

牛鲜花这一火,把公社人保组组长弄愣了,他呆呆地望着牛鲜花有些不知所措。没承想牛鲜花这一开炮,把人保组组长的气焰给压下去了,他连忙解释,紧着道歉。结果是帅子没有被收押,又跟着牛鲜花回到了月亮湾。

这天收工的时候,帅子悄悄走到牛鲜花跟前,小声地说想找她汇报一下思想。牛鲜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汇报思想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怎么说话像蚊子在哼哼?帅子说想到她家去汇报,牛鲜花皱着眉一口回绝:“那可不行,想去就到大队广播室!”说罢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帅子留缝儿。

这天深夜了,牛鲜花广播完革命故事,坐在桌子前摘下脖子上戴了一天的红纱巾,爱不释手地端量了好半天,这才放进抽屉里,小心翼翼地锁上。她回过头来,发现一直没事找事跟她套近乎的石虎子还没有走,蹲在地上给她烧炕,就催促道:“石虎子,炕烧得够热的了,你赶紧回去吧。”

石虎子磨磨叽叽地说,他知道牛鲜花学大寨把腰弄伤了,不能凉着,就给灶炕里放了一块疙瘩头。这东西扛烧,到天亮炕都是热乎的。牛鲜花对他的热情视而不见,正经地跟他谈公事。她对石虎子说,民兵连这两天警惕点,阶级斗争很复杂。四队的场院里丢了一麻袋豆子,这事他怎么没对她汇报?石虎子赶紧说,他向郝支书汇报了,还有帅子的问题也向郝支书汇报了。他准备整个材料,交给公社人保组,把帅子再抓去算了!牛鲜花态度坚定地说,暂时不要抓,她看帅子还是可以教育好的。

石虎子气哼哼说,他看那小子不怎么的,挺傲的,还一肚子坏水。为了证明自己此言不虚,他添油加醋地说:“那天他竟敢抓你的头发,要不是你拦着,我非把他捏出屎来不可。你不知道,知青点以前那头驴就是他给弄断的腿,残废了,没办法,杀了吃了。”

牛鲜花问,他怎么把驴腿给弄断的?石虎子连讲带比画起来,那头驴是给知青点拉粮食的,每天都要走一座石板桥。他把石板桥的两块石板错出一道缝来,这驴的前腿一下子插进这个缝里,瘸了。牛鲜花一听笑了,这个帅子,可够聪明的了!石虎子不屑地说,什么聪明,就是一肚子坏水!

这时,帅子敲了一下门,拘谨地走了进来说:“牛队长,我来了。”

石虎子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走了。牛鲜花随手从炕上拿起她刚打好底边的毛衣,一边织一边说,坐吧。帅子没坐,背着手凑了过去,没话找话说,牛队长,打毛衣啊?

牛鲜花看了帅子一眼,示意他保持距离。她淡淡地说,他这次能主动来汇报思想,她很高兴。帅子只得坐下,两手仍背在身后,他看了一眼牛鲜花打的毛衣说,牛队长,这件毛衣打的样子太老了。现在城里都时兴地瓜垄,很漂亮。牛鲜花不知啥是地瓜垄,她问毛衣能打出地瓜垄来?

帅子来劲儿了,卖弄地说,能啊,就是每隔一寸起一道垄,非常立体,非常有质感。城里小青年结婚,没有不穿地瓜垄毛衣的,她打的这个样子太土了。牛鲜花用教育的口气说,那是城里,城里人有知识,会赶时髦。乡下人就不行了,一种样子几辈人相传,这就是城乡差别。不过她听说城里人都挺虚荣,宁肯饿着肚皮,外表也要穿件好衣服,不是说嘛,高粱面肚子的确良裤子,不实在!

帅子不听这一套,他嘻嘻一笑说,他愿意教牛队长打地瓜垄。牛鲜花一愣,惊讶地望着帅子,问他还会织毛衣?帅子说,他啥都会。小时候他姐姐教的。他学会了八种样式。牛鲜花笑着说,你姐姐可真有两下子,不过男同志会织毛衣光听说过,可真没见过。帅子惋惜地说,可惜他姐姐不在了,要不他还能多学几种样式。

牛鲜花说,哦,不在了,很可惜。帅子伤感地说,十八岁她就死了。牛鲜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对帅子说,不说这些伤心事儿了,还是谈谈心吧。牛鲜花一分神,针就走错了,帅子看见忙提醒她。牛鲜花看着手上的毛衣,不知道哪几针走错了。

帅子从她手里半是夺半是要地接过了毛衣,织了几下给她做示范道:“应该是这样织。走针的时候线要拉紧,挑针的时候线稍微松一点,别拉得太紧,太紧织出的毛衣容易走形。你看这针,这样走,这针钩这边,你看,这就起垄了……”

牛鲜花看着帅子有些直眼了。帅子一边织,一边说:“这活儿需要耐心,你得坐得住,心要静,你的脑海里要浮现出美丽的图案。这两根毛衣针呢,你就想像着是两只蝴蝶,在这一幅美丽的图案上上下翻飞,这时候你的心也巧了,手也巧了……”

“我觉得你的问题,主要是和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问题……”

“对,织毛衣不是抡大锤,挑大粪……”帅子嘴里胡乱应付着。

“思想感情问题不解决,就接受不好贫下中农再教育……”

帅子耳朵根本就没进牛鲜花的话,他的心思在毛衣上:“你看,这就起垄了,这毛衣就有立体感了。”

“解决了思想感情问题,才能解决路线立场问题……”

“对,你看这一针,这一针不是随便乱走的,要挑起来……”

牛鲜花严肃起来了:“帅子,我在跟你谈问题,你不要织了!”

帅子停了下来,望着牛鲜花。她命令帅子把毛衣放下,好好听她说话。帅子讪讪地放下毛衣,站起身来。牛鲜花问帅子,今天晚上来找她,到底要跟她谈什么?帅子站在那儿看着牛鲜花没有作声。牛鲜花鼓励说,说吧,不要紧张。

帅子的脸变得通红,还是不说话。牛鲜花奇怪地看着他,问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结结巴巴说不完整话。牛鲜花满腹狐疑地盯着他,帅子紧张得冒汗了,他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转移话题巴结说:“牛队长,你天天穿着军大衣啊?你穿军大衣真好看,真威风。”

“我喜欢穿军大衣,怎么了?”

“军大衣里面再有一套军装就好了,现在这种穿法最时髦了。”

牛鲜花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不过军装很难搞到。我在县武装部的时候,也只搞到了这件军大衣。好了,不要谈这个问题了,谈谈你的问题吧。”

帅子欲言又止,牛鲜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警惕起来,盯着帅子说:“看来今天晚上你是有什么事,什么事?说吧!”

帅子鼓足勇气,从身后掏出了一个包裹。牛鲜花警觉起来,问他要干什么?帅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军装,他讨好地说:“牛队长,我同学在部队当兵,是文艺兵,给我寄来了一套军装,没想到是女同志穿的。我觉得你穿最合适,我真的从来没送过礼,心里慌得不行了。你千万收下,我没别的意思,我服从监管,争取早日脱离监管……”

牛鲜花看着帅子,帅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她拿起军装,先端量了一番,然后在门玻璃前照起来,满意地说:“不错,正合适!”

帅子赶紧在旁边敲边鼓:“太好了,这套军装就像为你量身定做的!”

“不过,你的检查还是不太好。”

帅子使劲儿地点着头说,他一定努力检查自己。牛鲜花意味深长地说,不在灵魂深处动真格的,很难通过她那一关。帅子瞥了她一眼,还想说点什么。牛鲜花心思全在军装上,她望着门玻璃上的自己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帅子慢慢退出屋子。出了门,他的神态马上变了,嘴里轻声地骂着:“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圣人呢,一路货色……”

石虎子没有走,一直蹲在窗根下,偷看着屋里的动静。帅子骂牛鲜花的话,一字不落全让他听着了。

牛鲜花突然想跟帅子说话,她推开门追出来,石虎子猛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有点儿不高兴,问石虎子在这儿干什么?石虎子气呼呼地说,他不放心,他看帅子这小子眼里挺阴的,怕她有什么意外。

“没事了,你回去吧。”

石虎子有些起腻,酸酸地叫了声:“鲜花……”

“咱们都是革命同志,还是叫我牛鲜花或是牛队长好!”

“是!牛队长,刚才我听见帅子骂你,骂得可难听了!”

牛鲜花看着帅子的背影似信非信地随口应道:“是吗?”

帅子踏着积雪气喘吁吁地回知青点。乡村冬夜,万籁俱寂,寒风刺骨。帅子走在半路上看到刘青抄着手,跺着脚,在雪地里来回转悠着。

“刘青!”帅子心里一热,喊了一声,快步跑上前去。刘青听见帅子喊她,也跑过来。两人一见面,刘青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她收了?帅子高兴地说,收了,还当着他的面试了,看样子她挺满意的。

“啊哈,鱼咬钩了,有门儿了。”刘青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能把军装摔到你脸上呢。行,只要她接了,以后就好办了。这说明你在她心里还没死,可我快冻死了!”

帅子感动地说:“刘青,谢谢你,没你这套军装我就完蛋了!”

“说些什么话!你知道我的心思就行了,咱俩的目标就是一块儿回城,一块儿……”

帅子为难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

“不要可我了……”刘青白了他一眼,“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趁热打铁呗,接着来呀,继续给她送。你别怕,我给你做后盾,她想什么咱就送什么,你没发现她还喜欢什么?”

“我真的没发现她喜欢什么。”帅子有些为难。

“好好想想,她没什么爱好?”

帅子琢磨了一会儿,想了起来,说他见过她抽烟。刘青说:“那咱就送烟。对了,我姐姐刚给我送了一样好东西,是她处的对象送的。她对象的舅舅援助坦桑尼亚,回国捎了件好东西,法国货,这东西现在可金贵了,她保证喜欢,先不给她,你先送烟吧。”

帅子好奇地问,什么高级东西?你姐姐怎么不留着用?刘青说,她呀,三结合刚结合进厂革委会,不敢用。帅子这人心重,越是不让知道,他反倒兴趣越浓厚,他纠缠着刘青非要看看。刘青神秘地说,这是秘密武器,不到时候不能使用。

打铁要趁热来,在刘青的指点下,第二天一大早帅子到了牛鲜花的家。就见牛鲜花正用铁铲铲院子外面的沟渠,她正为开始融化了的积雪找条出路,免得流进院子。帅子忙走过去,热络地打招呼:“牛姐,一大早就干活啊?”

牛鲜花放下铁铲,惊讶地问,他刚才叫了句什么?帅子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重复“牛姐……”

牛鲜花严肃地说,还是叫牛队长吧,那个称呼她听了别扭。帅子立马拘谨起来,脸上四溢的笑容慢慢地消失。牛鲜花说有事到大队部去说,怎么找到她家了?这样很不好!帅子马上检讨说以后绝不再犯,说着便想接过牛鲜花手里的铁铲,要帮她干活。牛鲜花戒备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说,用不着,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帅子尴尬地说:“牛队长,我不知道你吸烟。我同学给我寄来一条大生产香烟,我也不抽烟,牛队长,你抽吧。”

帅子从大衣袖筒里掏出一条烟,双手递给牛鲜花。牛鲜花睖眼看着帅子,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帅子急忙解释:“牛队长,我没别的意思……”

牛鲜花眼睛里的内容让帅子慌了神,他有些不自在了:“牛队长,你说得确实很好,我的检查太不深刻了,确实是和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问题没有解决好。不紧紧地抓住这一点,高度就上不来,深度就下不去,你昨晚的话确实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我干枯的心里挂满了露水珠……”

牛鲜花听了冷冷的一笑问,是吗?帅子连声说,是是是,昨晚他一宿没睡。牛鲜花接过帅子手里的烟,轻轻地掂了掂说,所以就想起这个事来了?帅子硬挤出笑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真的没有。

牛鲜花若有所思地说:“你走吧!”

“那我走了,你忙。”帅子像是解脱似的,快步走了。他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响,回过头一看,牛鲜花已经把那条烟扔到水渠里了,转身拎着铁铲进了自家的院子。

帅子看她走了,迈开大步赶紧把水渠里的烟捡了起来。他的脸成了苦瓜,雪水几乎浸湿了整条烟。帅子几下就把湿烟撕开,抽出两支干的点上了。不知是气,还是捞着了,狠命地吸了一大口,使劲儿把烟吐了出来。烟呛得他连连咳嗽,等捯过气来,一大串骂人的话就从嘴里顺了出来:“什么玩意儿,瞧不上是不是?只要军装,这么好的烟都不要,你胃口够大的了,够狠的了!表面上道貌岸然,狗改不了吃屎,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永远脱离不了低级趣味!”帅子一边抽着一边骂着,他心里堵得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帅子蔫头耷脑地回到了知青点。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把事情经过跟刘青一说,刘青就有些急了,问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礼物不对她的心思?帅子苦闷地说,他也不知道,牛鲜花把他也整糊涂了。他不敢再去送礼了,什么也不送了!丢不起那个人,搞不好还起反作用。刘青思索着说,还是把礼物送错了。这样吧,她把那件最宝贵的东西送给牛鲜花,这回她肯定收,不收她刘青这两个字倒过来写!

帅子忙问是啥好东西。刘青故意吊他的胃口,说反正是好东西,她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用。为了他的前途,她豁出去了!帅子有些发憷,犹犹豫豫地问,明天就送,还是隔两天送?刘青老谋深算地说,明晚就去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翌日中午吃饭的时候,帅子没有在食堂露面。大庞忙问李占河,帅子呢?李占河说,他啊,他老人家还在屋里写检查呢。写了多少遍了,牛队长就是不通过。大庞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他这辈子通过不了啦。说来这事也怪,兔子比他的问题还严重,可牛队长也不让兔子写检查,不理不睬,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弄得兔子整天毛愣愣的。刘青不以为然地说,这样更可怕。没看兔子这几天精神有点儿恍惚嘛,现在还一个人在门口堆雪人呢,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大卡车的马达声。知青们对这个声音盼望已久了,是公社给知青点送邮件的车来了。

众人忙丢下饭,一面兴奋地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一面冲出门外。

大卡车刚停下,李占河就一把拽开车门,问开车的马师傅:“大叔,看着我爸了吗?我爸给我捎什么东西了?”

赵春丽急着问:“马师傅,到我家去没?”

马师傅不知道先回答哪个人的提问,说道:“都别问了,东西全在这儿了。刘青,你的!”说着往外抛出一个包裹,“兔子,你也有一个。”他点到谁,谁伸手接过自己的包裹。

马师傅分完包裹,聚在卡车前的人也就散了。唯独帅子没有走,他跳上驾驶室的踏板,往驾驶室里瞅了瞅,里面再没有包裹了。

帅子不甘心地问:“没我的吧?”

马师傅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你爸你妈还没放出来呢。你爸让我捎两句话,东西没有,要你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争取早日回城。”

“连封信都没有?”帅子眼巴巴地望着马师傅。

“这你还不知道?牛棚里不让写信。”

帅子失望地跳下汽车。兔子夹着包裹一声不吭地出了知青点,向村子里走去。

李占河看见了,悄悄对大庞说:“看见没?兔子又给支书送礼去了。”

大庞叹了一口气:“唉,鞠一个躬放三个屁,好事儿没有坏事儿多。他送什么也没用了!”

天黑以后,帅子听刘青的话,揣着她给牛鲜花准备的礼物,到大队广播室去找牛鲜花了。到了门口隔着玻璃往里一瞅,吓了一跳,就见牛鲜花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一边唱着《北风那个吹》,一边学着芭蕾舞的舞姿,在地上跳着,旋转着,如醉如痴。

没想到这人还有另一面,帅子都有些看直眼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传出牛鲜花警觉的声音:“谁啊?”“牛队长,是我。”帅子尽量装出谦恭的语气。

“你稍等一会儿。”看样子牛鲜花听出来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门缝里才传出声音:“进来吧。”

帅子推门走了进去。牛鲜花的模样变了,端坐在桌前看报纸,刚才身上那套军装也脱了。她头也不抬,摆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一边用笔在报纸上划着重点,一边爱答不理地说:“坐吧,那条烟你拿走了吧?”

帅子低着头说:“拿走了,不过都湿了。”牛鲜花抹搭着眼皮,还在看着报纸:“不要搞这一套,我很反感!”帅子赶紧说:“知道了。牛队长,这几天你在广播里搞忆苦思甜教育,对我们教育很大,使我们深深懂得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更使我们懂得了阶级斗争还在继续。确实使我们警钟长鸣,体会到征途上处处有阶级斗争,我们心明眼亮,立场更加坚定了……”

“是吗?”牛鲜花应付着问,她对这样的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确实!”帅子瞪起了眼睛,像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来点儿干的,你对这种社会主义教育的形式有没有好的建议?我想听听。”

“有,我觉得可以搞得更生动更活泼一点儿,学习小靳庄,咱也搞个寓教于乐。”

牛鲜花抬起头望着他,有些兴奋地说,好哇,让他赶紧说说。帅子问,能不能把忆苦思甜搞成一个广播剧?牛鲜花不知啥叫广播剧。帅子解释说,其实很简单,他过去在学校里就搞过,把广播稿写成故事台本。有人物对话,有旁白,有角色,再配上音乐,这样社员就愿意听了。并且他还有个建议,搞一个连播形式……牛鲜花打断说,这个建议好,可是广播剧台本她没搞过。

帅子从兜里掏出一叠稿纸,递给牛鲜花说:“我写了个台本,把你前几天播的王老六在旧社会的血泪史写成了故事。人物就两个,你我扮演两个角色就行了,音乐我也选好了,我们试试?”

牛鲜花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台本,过了一会儿说:“好,非常好,帅子,你有进步。能够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嗯,有对话,还有旁白,很有艺术性嘛!主题又很积极向上……怎么人物就地主婆和王老六?”

帅子说:“对,多了就有点乱了。”牛鲜花翻眼看了一下帅子:“那只能由我演地主婆了?你演王老六?”帅子体贴地说:“那不太合适,有损你的形象,还是我演地主婆吧。”“那不阴阳颠倒了吗?再说我的嗓子粗不下来。我就地主婆了,咱俩试试,开始吧。”牛鲜花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两人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坝子上一片雪白,年关又到了。王老六望着漫天风雪,他绝望了,这个年怎么过啊?思来想去他还是朝地主韩府寿家走去,祈求韩府寿让他过去这个年……”

帅子一边朗诵着,一边不停地忙活,做着效果,又是开门声,又是脚步声、咳嗽声、饮茶声……牛鲜花好奇地看着帅子的表演。

“老东家奶奶,我提前给你拜年来了,祝你老人家高寿,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牛鲜花尖着嗓子,学起了地主婆:“你少来这一套,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啊?”

“老东家奶奶,这个年我又过不去了,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哼,那好哇!你把你闺女香秀儿送来给我当丫鬟吧,前面的账就一笔抹去,我再给你一斗红高粱。”

牛鲜花哼的声音有些轻了,帅子赶忙纠正:“你这个‘哼’处理得不好,应该这样,哼!”牛鲜花学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劲儿使大了。

“还是不对,要把气从鼻孔里轻轻地传出,表现一种狠毒,一种蔑视。这样,哼!”

“哼!”牛鲜花这把学像了。

“这有点儿意思。下一句是王老六的——啊!东家,使不得啊!”

“怎么,不舍得吗?我告诉你王老六,你今天要是不还钱,不把闺女送来,我就扒了你的房子,烧你家的柴火垛!”

“不能啊,老东家……”

“来人哪!把王老六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帅子用手使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响声,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惨叫。牛鲜花看着帅子活灵活现的表演,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她马上忍住了。

帅子演完了这一段,放起了音乐。在音乐的伴奏下,念起了旁白:“一声声皮鞭,一声声惨叫,阶级弟兄王老六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主婆强行拽着他的手按了手印。王老六昏昏沉沉地回了家,闺女香秀儿已经悬梁自尽了。王老六看着那斗红高粱,天在转,地在旋,他悲愤地喊着,斗啊,斗,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虎狼的口,你盛不尽我们穷人的血和泪,装不下我们穷人的血泪仇……”帅子的眼里泛起了泪水。过了半天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牛队长,你看这样行吗?”

牛鲜花看直眼了。帅子提高了嗓门又问:“牛队长,行不行?”牛鲜花醒悟过来,连连点头:“不错,明天你就和我一块儿播这个广播剧吧。”“不太合适吧?我是有问题的人。”帅子故意扭捏作态。

牛鲜花义正词严地说:“革命不分先后,觉悟不在早晚,只要你真心地为贫下中农服务,我们永远欢迎。帅子,你是很有才,我希望你永远脚往正道上迈。你看,你一摆弄,就搞出来一个文艺作品,从这点上说,知识青年到农村来,确实很有必要!”

帅子赶紧掏出小本,一边记着牛鲜花的话,一边不停地点头。“你不用记,你脑子很好使。”牛鲜花看出他是在讨自己喜欢。帅子巴结说:“牛队长,你对文艺挺擅长吧?”牛鲜花摇了摇头:“只是喜欢而已,比你还差得很远,我不懂文艺!”

帅子从兜里掏出一支包装精美的法国口红,递到她面前说:“牛队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牛鲜花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帅子说他的一个亲戚出国,从外国带来的口红,法国货。女人抹嘴唇用的,抹到嘴唇上非常鲜艳漂亮。帅子边说边比画了几下,然后递给牛鲜花。

牛鲜花接了过来,不悦地说,又是封资修的东西!帅子说,牛队长,你抹上去肯定非常好看。牛鲜花突然板起脸说,刚才她还挺高兴,可他一拿这个就走味了!

帅子尴尬在那儿了,他没想到牛鲜花翻脸不认人。牛鲜花让帅子没事儿赶紧走。马屁拍到了蹄子上,他好不懊恼,沮丧地垂着头往外走。牛鲜花叫住说,东西她不会要,不过为抵御毒害,封资修的东西她要研究研究!

帅子走了以后,牛鲜花拿着口红轻轻一旋,口红露了出来。她好奇地看着,摆弄着……

帅子出门时没有看到,石虎子就躲在窗下的暗影地里,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

离开了大队部,帅子高兴地跑向知青点,刘青像上次一样,在半道上等着他,见面就急火火地问:“她收了吗?”“收了。”帅子说着兴奋地一下子把刘青搂住了,“收了,有盼头了……”

又是一个修理地球日开始了,牛鲜花和知青们坐在马拉雪爬犁上上山去抬原木。他们有口无心地唱着:“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刘青瞅人不注意,悄悄地塞给帅子一本书。帅子悄悄地打开一看,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他冲刘青感激地笑了笑。

干活照例还是牛鲜花带头,她和帅子同抬一根杠子。牛鲜花满怀激情地带头喊着号子:“不怕天!不怕地!”

知青们木然地和着:“不怕苏修和美帝!”

“不怕风!不怕雪!”

“不怕苍天大老爷!”

牛鲜花拔尖了嗓门:“战天!”

众人放沉了声音:“斗地!”

“兴无!”

“灭资!”

牛鲜花又唱了起来:“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众人顺着她的路子唱着:“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帅子唱着唱着脚底下一滑,身体一晃,怀里揣的《红与黑》掉到了地上。他想捡,但杠子压在他肩上弯不下腰来。他怕让牛鲜花看着,慌忙用脚划拉着雪把那本书埋上了。

牛鲜花光看他上半身,没有看他脚底下的动作,关切地问:“怎么?抬不动了?”帅子冲她笑了笑。“你上一边去!”牛鲜花说着,把帅子一推,一个人把杠子扛到肩头。

大家见到这个情景都愣了,慢慢放下杠子。牛鲜花急了,大声叫道:“给我抬起来!”大家犹豫了一下。牛鲜花扭过头来看着众人,厉声叫道:“抬起来!”

众人听话地抬起杠子。牛鲜花抿着嘴,猛地直起腰来,朝前走去。帅子站在旁边默默地望着牛鲜花奋力向前的背影。牛鲜花喘息着高声叫道:“来,唱起来!”

歌声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山间显得格外嘹亮。

山上太冷,知青们休息的时候,点起了篝火,他们围火而坐。听牛鲜花在读两报一刊社论:“总之,放眼国际,美帝苏修日薄西山,日子一天天不好过;放眼国内,万里山河一片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切不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阶级敌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正伸腿撩胳膊练猴拳,他们的罪恶可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念到这里牛鲜花停住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看着她。牛鲜花有些发窘,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谁认识这个字?什么竹难书?

牛鲜花把报纸递给大伙儿,众人传看着,都摇着头,表示不认识。报纸传到帅子那儿,帅子没有接报纸顺口说,不用看,罄竹难书,这个字念罄。“罄”是什么意思?牛鲜花问。帅子说,罄是用尽的意思,书是书写,这句话就是说,阶级敌人的罪恶就是用尽了竹子也写不完。

“哎,干吗用竹子写呀?”牛鲜花还是不解其意。帅子耐心地刚要解释,牛鲜花猛地一拍脑袋:“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古代人在没发明纸张之前是把竹子当纸用的,你说对不对?”

帅子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牛队长英明,你说得完全正确!”

牛鲜花把报纸仔细地收了起来说:“今天的政治学习先到这里,下面按照大队支委的决定,要对帅红兵同志在监管期间的表现向大伙征求一下意见。大家要背靠背,在每张票上的优良差选一项,大家一定要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认真填好这张票。谁发一下?”

兔子赶紧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我来,我来。”他殷勤地从牛鲜花手里接过票。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竭力讨好牛鲜花。

画票的时候,帅子不能在场,他正急着离开去找那本埋在雪里的《红与黑》。找到以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着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鲜花走了过来叫:“帅子,帅红兵,你在哪儿呢?”帅子一惊,慌忙把书埋到屁股下的雪堆里。牛鲜花发现了帅子,走到他面前,帅子慌忙站起来。牛鲜花不解地问,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帅子故作诚恳地说,这儿静,他正在琢磨检查该怎么写。

牛鲜花向帅子通报考评结果,大家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希望他再接再厉,争取早一天解除监管。帅子把胸脯挺得老高,发誓说他一定不辜负牛队长和大家的期望!

牛鲜花看了看他,抿嘴笑了:“时候不早了,收工了,咱们下山吧!”

走不多远帅子突然站住了,两手在大衣兜里掏来掏去,像是在找什么。牛鲜花问他找什么,他说手套丢了。他让牛鲜花先走,他到山上去找找。

四周静谧无声,牛鲜花看着帅子高大强壮的背影发愣。

帅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刚才坐的地方,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见牛鲜花没有跟来,猛地把雪扒开,找到了那本《红与黑》。他坐在雪地上,背靠着大树,翻书看了起来。

牛鲜花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帅子下山。突然醒悟到这是帅子在耍她,牛鲜花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就这么容易上这个小子的当,抬手重重打了一下脑门,然后顺着帅子的脚印追上山去。

牛鲜花进了树林,远远地就听见帅子在大声朗读着:“教堂的钟声即将敲响,德瑞拉和德瑞拉夫人还在说着话。于连紧张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他的手在发抖,心在发抖……”她轻手轻脚地凑到近前,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伸头望去,就见帅子躺在雪地上忘情地读着:“而德瑞拉夫人似乎感觉到了晚风的寒意,裹了裹披肩,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于连的心又是一抖,他发了赌咒对自己说,我一定在钟声敲响的一刹那,握住德瑞拉夫人的手。如果,如果她一声尖叫,那么他这个乡下的土小子就彻底捂着刚刚被扇过的脸,滚出这个城市,如果……”读到这里帅子情绪激动起来,他忽地坐了起来,“钟声响了!于连迅速地握住了德瑞拉夫人的手,而这时德瑞拉先生正望着天上的月亮。上帝啊,德瑞拉夫人没有尖叫,似乎也没有反应。德瑞拉夫人的手那么绵软,好像没有骨头,没有温度,凉凉的,让于连感到了心颤心疼。德瑞拉夫人对丈夫说,你先回客厅吧,我再稍坐一会儿。于连热血沸腾,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牛鲜花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沉浸在小说情节中的帅子像是听到了动静,心里一惊,慌忙把书藏起来,胆虚虚地轻声问道:“谁?”

树林中静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谁?”帅子斗胆大声喝道。

树林中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帅子认为自己听错了,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忘情地读了起来,“我的上帝啊……”

直到天黑下来,帅子才下山回了知青点。一会儿李占河就出现在帅子住的屋门外,他是来把门的。兔子最先来了,刚要进屋,李占河伸手拦住了他,两眼一翻:“票。”兔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塞到李占河手里。李占河开开门,把兔子放了进去。大庞也想进屋。

“票。”李占河板着脸谁也不开面。大庞翻了翻兜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不信你翻翻。”李占河一摇头:“那不行,我告诉你,今晚讲的是《红与黑》,全是炕头上的东西,保证你听了受不了,晚上肯定跑马。帅子说了,没东西的一律不放。他这是冒着生命危险,要是传出去让牛队长知道了,肯定是二进宫!”

大庞无奈地从里兜里掏出两条烤熟的小黄鱼。李占河收走鱼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揣进兜里,这才放大庞进去了。刘青和赵春丽结伴走了过来,李占河同样也是一声“票”拦住了她俩,在收了买路钱以后才放她俩进去。

刘青她们一进屋,就赶紧上炕抢地方。屋子里太冷,大家都打通腿聚在热炕头上,上面再盖着床大被子,暖暖和和,舒舒服服。来晚的没地方,只能垂腿坐在炕沿上。

等了一会儿,又进来了几个。帅子看了看,也就这些人了。他咳嗽了一声,说道:“咱们开始吧?”

李占河进了屋,当众把收到的香烟、小鱼、点心等物,摆到帅子跟前说:“票都在这儿了,验货吧。”

帅子扫了一眼,说道:“是个意思就行了。哥们儿,夜太长了,为了你们,我这叫重操旧业。要是再为了这犯了事,我这辈子就回不了城了,可我他妈发贱,看了你们的可怜样,心里又不落忍。唉,我就这德性,好书不能一个人看,好饭不能一个人吃。看着你们那一个个倒霉样,嗓子眼儿就痒痒,谁要是给我说出去……”

大庞抢着说:“打他个鸭子不吃食!”“对,捏出他的屎来!”李占河赶紧帮腔。随后成了每一个人的表态,刘青说:“扒下他的皮来!”兔子接过嘴:“取出他的肝来!”

帅子一听直摆手:“得了得了,别提肝的事儿,这事刚完。”他不放心地看了李占河一眼,“门口放哨了没有?”李占河说:“放了,一个暗哨,一个流动哨,十分钟一轮换!”

帅子放心了:“行,这就好,那咱就开讲!”

帅子一直讲到嗓子发哑,众人听得眼睛发直。“……于连躺在床上,他在憧憬着和德瑞拉夫人翻云覆雨的情景……”

大庞好奇地问道:“什么叫翻云覆雨?”“这个都不知道?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了!”帅子正讲得起兴,让他打断有些不耐烦。

“真的不知道,”大庞说,“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讲讲!”

“就是男女之间整的那件事儿!”

“哪事儿?”大庞一脸的天真无邪。

“去你妈的!你不知道个屁!”

大家笑了起来。帅子清了一下嗓子,神秘地说:“这个时候,于连突然听到了一阵轻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上帝啊,德瑞拉夫人来了……”

帅子这边讲得热乎,那边有人跑到大队部告帅子去了。这个人知道牛鲜花在大队部值班,他去敲值班室的窗,把刚要睡的牛鲜花吓了一大跳,她对着窗户警惕地问:“谁?”敲窗人隔着窗户假着嗓子说:“帅子又开始在点里讲黄色小说了!”“你是谁?”牛鲜花听了将信将疑。“一个有正义感的青年!”说完这话,那人走了。

牛鲜花坐在炕上想了想,她穿衣下炕,出了大队部,直奔知青点。

听书这帮人轮班派出的暗哨和流动哨,都是撞钟的和尚,哪有心思干正事儿,他俩全站在前窗外,竖着耳朵听从窗缝飘出来的帅子说书声。

牛鲜花很有经验地绕开知青点的大门,直奔帅子住的屋子后窗,悄悄探出头,听着屋里的动静。

屋里的帅子讲得正热火朝天:“一阵香风飘到了于连的身边,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一下子使于连浑身战栗起来,一个温唇,一个湿漉漉、香喷喷的温唇贴到了于连的嘴上。于连突然感觉到胸前有一个柔软而发烫的起伏而蓬勃的山峰在鼓动着。啊,激情在燃烧着,两个人燃烧到了一起,分不清你我。于连只看到德瑞拉夫人一片白光,满头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在晚风中,在雪白的枕头上飘飞。德瑞拉夫人喘着……”

大家正听得渐入佳境,大庞突然叫道:“兔子跑马了!”众人一听,故事也不听了,七手八脚把兔子按在炕上。兔子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解释:“我没跑马,我没跑马……”大庞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去,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前一闻,煞有介事地说道:“妈呀,真臊!”

女知青们不干了:“别不要脸,赶紧听故事!快讲啊。”她们央求帅子。

帅子把手伸到嘴前,做了一个吸烟状。李占河赶紧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他两指之间。帅子把那支烟夹在耳朵上:“这时候,德瑞拉夫人……”说着他又摆出刚才的手形,要烟抽。李占河急着想听下面的故事,又抽出一支烟放在他两指之间。帅子把烟又夹在另一只耳朵上。

“这时候,德瑞拉夫人……”说着他再一次伸手做要烟状,“这时候,德瑞拉夫人已经不行了……”

李占河索性自己点上一支烟,再夹在帅子手上,央求道:“我的活祖宗,你就别再敲诈勒索吧,快讲吧!”帅子有滋有味地抽了一口,卖足了关子:“就在这时候,突然……”他不说突然这两个字还好,一说突然,外面突然就响起了激烈的狗叫声。帅子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声叫道:“灭灯!”

不知是谁一下子吹灭了灯,屋里一片漆黑。大庞小声说:“赶紧打呼噜啊!”顿时呼噜声此起彼伏。“”有人在敲窗,屋子里的人顿时紧张得打不出呼噜来。

“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是他们派出的放哨人,大家这才捯过一口气来。狗叫声是牛鲜花走路的时候引起的,但谁也没有发现她。

受到这场无端惊吓,帅子没了情绪,当晚的书场就此结束。

女知青回自己的屋里睡觉。赵春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刘青让她搅得也跟着睡不着,抱怨说:“你怎么了?怎么像烙火烧似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烦!”

“怎么了?烦什么烦?”

“炕太热了!”

“是听故事听热了吧?心里热吧,德瑞拉夫人!”刘青哧哧地笑着。赵春丽两眼呆呆地望着天棚喃喃地说:“这个故事真好听,太感动人了,后来于连和德瑞拉夫人怎么样了?”

“急什么?明天接着听呗。”

“你说也怪了,德瑞拉夫人那么高贵有钱,怎么能看上于连这个穷小子?你说这于连胆儿多大!他趁着夜色,竟敢当着德瑞拉的面拉他夫人的手。”

刘青撇了撇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没胆,女人没脸。”

“怪不得你看好了帅子!”

“你看好谁了,兔子怎么样?”

赵春丽生气地说:“你别作践我了,你看他那张兔子嘴!”

那边赵春丽睡不着觉,无独有偶,这边兔子也睡不着了,靠墙上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外。睡在他旁边的帅子也让他闹腾得睡不着觉。

“兔子,睡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工呢。”

兔子把嘴凑到了帅子耳朵边,气哈得帅子耳朵眼直痒痒:“我给你洗一个月的衣服,你再给我讲一段吧。要不我睡不着,给你洗一个月的脚也行。”

“这些都没用,现在没有德瑞拉,更没有德瑞拉夫人,还是想想咱们怎么表现,怎么才能早点儿回城吧。”

兔子叹了一口气,又抬脸望着窗外昏暗的夜空说:“我是没有希望了,我认了!”

“你没有希望,那我就绝望了。咱不能这样认命,咱得咬住牙,受屈受辱都不怕。只要把身上这张脏皮扒下来,能早点儿回城和父母团圆,你让我吃屎我都干。听我的,别泄气,别绝望……”帅子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兔子望着窗外的两眼,还是光彩熠熠,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刘青是让广播喇叭吵醒的,迷迷糊糊就听喇叭里传来帅子和牛鲜花齐诵的声音:“社员同志们,下面请听广播连续剧《过年》。”

刘青的大脑像通电一样,一下子醒了,她躺在炕上静静地听着。

在广播中,帅子演王老六,他苦苦地哀求着:“大奶奶,我们家确实一粒粮食也没有啊,这个年实在过不去了,你老人家就高抬贵手吧,再借我一斗红高粱吧。”

牛鲜花演的是地主婆,那个严厉的劲儿真像那么一回事儿:“放屁!”

“大奶奶,我没放屁。”

“你放了!”

“大奶奶,我饿得连放屁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明察……”

“怎么没放?你一粒粮食也没有怎么还站在我面前喘气呢?你这个刁民,你要是不把债还了,今天我就打死你!”

广播里传出打人的“啪”、“啪”声,夹杂着帅子的痛叫:“哎呀,哎呀,大奶奶……”

“来人哪。”牛鲜花叫道,“把王老六给我吊起来。不,把他给我绑到扁担上,横在大锅上烤,把他烤熟了,烤出油来了,看看他肚子里有没有粮食!”

他俩演得太像了,刘青都听入神了。躺在她旁边的赵春丽一捅刘青:“别瞎陶醉了,帅子这么快就被牛队长重用,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哪一天帅子就被牛队长……啊,是不是?”

刘青撇了撇嘴说道:“那好哇,要是帅子想一辈子呆在月亮湾不回城,那我支持,我肯定让道。”

“这可不好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刘青自信地说:“帅子不会那么傻!”

帅子就像是知道刘青在听,在大队广播室里卖力地演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知是演得投入还是缘于真心的发泄,帅子简直演绝了。

“小样儿你,你还敢反抗!”牛鲜花是步步紧逼,句句压帅子的碴儿。

“我不想活了,跟你拼了!”

“你吃了豹子胆了?”

“对,一样是个死,我先整死你!”

“来人哪,王老六要造反了!”

“我造反造晚了!招家伙吧你!”帅子一边狠狠地拍着大腿做效果声,一边喊着:“你一手遮天,你欺人太甚,你毒如蛇蝎,你狠如豺狼,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我告诉你,压迫越深反抗越重,我王老六今天代表月亮湾的劳苦大众,结果了你!”最后这句话,帅子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吐出来的,充满了快意恩仇。

牛鲜花惨叫起来:“哎呀,哎呀,你打死我了!王老六,我给你一斗红高粱。不,给你两斗,五斗,你饶了我吧……”

帅子猛地从后裤兜里掏出快板,“咔咔咔”打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道:“只恨那人间路不平,老天爷刮完了东风刮北风,谁见那穷人泪成河,却见那财主把穷人命来夺……”

帅子突然露出这手绝活,把牛鲜花震呆了。

“王老六条条路绝没法活,熊熊那个怒火出心窝,两眼怒睁赛李逵,丁丁当当抄家伙。啪,一扁担打死地主的看家狗;啪啪,两扁担打死地主的小老婆;啪啪啪,三扁担打得地主老财跪下叫哥哥。王老六杀红了眼,哗哗哗,直打得地主家成了个烂狗窝。王老六仰天大笑笑不停,好哇,这个年过得好快活!”

帅子说完最后一个“活”字,牛鲜花恰到好处地关上了话筒开关。

帅子动作麻利地收好了竹板,往裤子后兜一揣,对看直眼的牛鲜花说:“牛队长,我该回去上工了,这两天是不是再研究一下张学文的广播剧怎么搞?”

牛鲜花所答非所问地说:“帅子,你怎么突然插进一段快板书呢?”帅子问:“不好吗?”“不,很好,你的快板书说得很好。”牛鲜花眼里全是羡慕的神情。

“啊,我在中学的时候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可以这么说,小舞台上的那点玩意儿基本没有不会的。”帅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好好表现吧,你的这些特长将来会派上用场的。还是毛主席那句话,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需要你们这些青年,希望你们在农村生根开花。”

帅子点头哈腰言不由衷地说道:“那是,那是,生根开花。”

牛鲜花拉开抽屉,取出那管口红,递给帅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帅子连忙摆手:“牛队长,这东西你用得着啊。”

“我用不着!”

“牛队长,等你结婚的时候会用得着的。”

牛鲜花看着帅子淡淡一笑:“拿回去吧,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没用,我这个人不吃那一套!”接还是不接,帅子有些不知所措。牛鲜花把口红硬塞进帅子的手中说:“你是不是还想问,你给我的那套军装哪去了?那我告诉你好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另外,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故技重演!”

帅子闻言一愣,赶紧问道:“牛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清楚,你要是悬崖勒马,还为时不晚!”

帅子装出无辜状,说他怎么越听越糊涂呀?牛鲜花平静地看着帅子:“你非得进了棺材才落泪吗?”

帅子回到知青点,单独找到刘青把事情经过一说,刘青就傻眼了:“完了,完了!”帅子还有些侥幸的想法:“真的完了?不能吧?”

“不真的完了还能是假完了?人家把东西都退回来了,这说明她和你的关系没‘解’了!”

“不过,”帅子不解地问,“她把军装留下了这怎么解释呢?”

“你怎么这么单纯?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早晚会退给你,也许会是另一种方式,你准备挨这当头一棒吧!”

“她能怎么样?”帅子开始担心了。“怎么样?也许抓你一个行贿的典型,开个大会,当着众人的面退给你。”刘青皱着眉头,思索着说。“那我可就惨了。”帅子的嘴咧得老大。

刘青摆弄着那管口红说:“先不说这事了。知道吗,自从你讲了《红与黑》的故事,赵春丽和大庞勾搭上了。今天早上我上厕所,看见他俩从猪圈后墙冒出头来。你没看那两张脸,兴奋得像猴腚一样,肯定刚刚那个!”

“不能吧?”帅子不相信会发生这事儿。刘青神态严肃起来,警告说:“我告诉你帅子,以后再不要讲《红与黑》了,要是他们闹出什么事来,怀孕生孩子什么的,肯定都说是因为中了你的毒。我真的替你担心,因为你有前科。为了回城,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什么脏水都能往你身上泼。”

“不至于吧。”帅子还是不相信。

“你太善良了!”

“你想得太多了!”

刘青旋着口红看着,突然“咦”了一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帅子赶紧凑上前伸头去看。

“你看,这口红的根部怎么被人割去了一块?”

帅子接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口红的根部确实被刀子齐刷刷地切去一块。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

“对了。”帅子突然想了起来,“牛队长还和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叫我悬崖勒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昨晚讲故事的事漏出去了?怎么可能呢?”

“我看她是在诈你,不过你得注意点儿!”

“行。”帅子言听计从道。

这天知青们的活儿还是到山上抬原木。刚干了一会儿,帅子就向牛鲜花请假:“牛队长,我上趟厕所。”牛鲜花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去吧。”

帅子扭头就走,急匆匆直奔树林而去。

牛鲜花看了一眼大伙说,休息一下吧。众人放下杠子坐了下去,牛鲜花看了看大家,突然问道:“哎?谁没来上工?”大庞赶紧点了下人数,汇报说:“兔子没来,兔子呢?谁看见兔子了?”“对了,今天早晨吃饭的时候就没看见他,哪去了呢?”李占河插嘴道。

“赶紧找找他!”牛鲜花动作坚决地一挥手。

众人刚要起身,赵春丽突然说:“咦,那不是兔子吗?”大家按赵春丽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兔子蹚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正朝这儿跑来。

“兔子,兔子!快过来!”众人喊了起来。

兔子一头大汗,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了,眼瞅着跑到近前,身体一晃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大家吓坏了,急忙围上去,有的喊有的叫,有的七手八脚要把兔子扶起来,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牛鲜花高声喝了一嗓子:“都闪开!”众人马上听话地闪在了一旁。牛鲜花蹲下身开始为兔子做人工呼吸,做了好长一段时间,把牛鲜花累得满头大汗,眼看着做不动了,兔子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兔子,没事吧?”李占河都要哭出来了。“没事,我没事。”兔子有气无力地说。“你上哪去了?”牛鲜花问道。“报告牛队长,我昨晚到东方红公社看电影去了。”兔子越说声音越小。

“你走了六十里的山路?看什么电影?”大家听了这事儿都很惊奇。

“《卖花姑娘》……太感人了。”

“快看。”赵春丽说,“兔子的眼睛都哭肿了。”牛鲜花站了起来,看着兔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牛队长,《卖花姑娘》什么时候能轮到咱月亮湾啊?”

牛鲜花看了看大家说:“快了。”

那边快闹出人命了,这边帅子仍浑然不觉地藏在雪窝里,有滋有味儿地看着《红与黑》,沉浸在故事情节中。看着看着他冲动起来,把书往雪里一插,忘情地展开双臂大声喊着:“德瑞拉夫人!德瑞拉夫人!”喊着喊着,像是德瑞拉夫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猛地向前一扑,滚下了雪坡,嘴里仍不停地喊着,等他身体停住不动了,也吓傻了。一双女人的脚,就站在他面前。

帅子抬起头朝上一看,果然是牛鲜花。帅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慢慢地站了起来,尴尬地冲牛鲜花笑了笑。牛鲜花问他怎么在这儿?帅子尴尬地说,他刚方便完。牛鲜花冷冷一笑说,你方便的时间够长的了!

帅子窘住了,慢慢弯下腰坐在了雪地上,两手捂着肚子,几乎在放赖:“我肚子疼,绞劲地疼,哎呀,哎呀……”

牛鲜花关心地问,要不上卫生所看看?帅子可怜巴巴地说,很有必要。牛鲜花说,那走吧!帅子说他疼得厉害,真的走不了。牛鲜花盯着他说,她背他下山。帅子犹豫着问,这行吗?

牛鲜花蹲在了帅子面前说:“你不是走不了吗?来,我背你走。”帅子扭捏地说:“我这么大一个男人,哪能让你背啊,没有别的办法吗?”牛鲜花站直身子问:“还能有什么办法?”

帅子起身弯着腰捡着一根树棍,把树棍的一端递向了牛鲜花说:“正好是下坡,你拖着我走吧。”说完往雪地里一蹲,握住棍子另一头。

牛鲜花握着棍子另一头,拖着帅子朝坡下滑去。“牛队长,让你受累了。”帅子没话找话。牛鲜花急急忙忙走着,没答帅子的碴儿。帅子说:“牛队长,你这样我心里真不好受。”牛鲜花还是不说话。

“牛队长……”帅子几乎是在哀求牛鲜花跟他讲话。

“谁是德瑞拉夫人?”牛鲜花冷冷地问。

帅子心里一惊,握棍子的手松开了,把牛鲜花晃了一个趔趄,他装作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夫人?”

“德瑞拉夫人!”牛鲜花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认识什么德什么夫人。”

“不认识你喊她干什么?”

“我怎么能喊她呢?你听错了吧?”

“我听错了,还是你喊错了?”

帅子无言以对地低下了头,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来,叫道:“哎呀,牛队长,我的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了,我就地上个厕所。”说着就要脱裤子。

牛鲜花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走了。

帅子在后面大声喊道:“牛队长,你走远点儿。再远点,我可要……”

下午休息的时候,牛鲜花给大家读报纸,她把《人民日报》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读完了以后一边把报纸收起来,一边意犹未尽地说道:“咱们政治学习暂时就到这里,下面我说点儿事。最近在咱们公社,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的动向,据公社知青办掌握的情况,前一段时间被压下去的知青们看黄色书籍,讲黄色故事的现象又有所抬头。有时候黄色故事一讲就讲到天亮,有些知青精神委靡不振,不出工,就是出工了也不出力。谈恋爱成风,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又沉渣泛起,一政治学习就打瞌睡,把精力都用到晚上听黄色故事上去了,公社知青办最近要严查这种现象的根源。”

牛鲜花抬起头时愣住了,一会儿的工夫知青们竟然睡着了。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帅子的书场继续营业。收门票的活儿,还是由坚持原则铁面无私的李占河负责。次一点儿的东西李占河一概不要。有人交了块月饼,有人交了罐头肉炸酱。

兔子看了感慨不已:“这门票也越来越贵了!”李占河白了他一眼说:“这还贵?你不知道故事越来越精彩了!肯定让你花得值。”

开讲前,帅子先看了一眼李占河收上来的“门票”,感到满意。这才神情严肃地说道:“哥们儿,我听到一些意见,有人反映门票越来越贵了。不错,是贵了点儿,我也想调调价。不过,故事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精彩了,这本书讲完我还得准备新故事。再一个呢,形势越来越紧张,我的危险越来越大,所以,我多吃点儿吃好点儿,大家都要理解。”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理解,理解。”

帅子拿捏着说:“要不你们讲,你们吃,我听?”

众人忙说:“别别,你讲,你讲,就别摆架子了!”

帅子不放心地问:“外面的暗哨和流动哨都安排了?”“都安排好了,口令也换新的了。”李占河说道。

帅子说:“那我先吃两口再说。”他慢慢地吃着,众人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大庞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朝赵春丽点了一下头。

赵春丽会意地微微一笑。大庞动作夸张地摸了摸兜说:“我的烟没带,拿烟去。”说着走出屋子。

帅子吃饱了喝足了,这才开讲:“天色蒙蒙亮,大地还在沉睡,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于连睁开眼睛,德瑞拉夫人不在身边,她到哪去了呢?难道她趁着这个时候回到了楼上的卧室?回到了德瑞拉的床上?一阵紧张掠过于连心头……”

赵春丽表情不自然地冲旁边人笑了笑,低声说:“我去趟厕所。”大家听得入迷,谁也没有在意她离去。

赵春丽出了门,直奔大庞住的屋子。悄悄推开门,屋子里只有大庞一个人坐在炕上抽烟。赵春丽走到大庞面前,盯着他,呼吸开始沉重起来。大庞默默地看着她。

赵春丽猛地扑上前一把搂住大庞,把他压在了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