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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屿(180)

作者:白羽摘雕弓
第179章 苦修之末(六)

付霜霜的阳奉阴违之法颇为奏效。

其他长老那边果然不再有动作, 也不再胁迫,只是会时常叫徐千屿过去“叙话”,和蔼地赠与她各种丹药、籍册、法器。

从前连师尊都不管的内门弟子, 一下成了穿百家衣的小孩。

徐千屿觉得, 他们是在默默地等待着, 等待她与沈溯微之间走向一个必然的终局。

若她真的拿着冰匙,沈溯微没了,留着冰匙也便没了意义,总会交出来的。这样既全了给她的颜面, 也能落下一桩心事。

十日期越近,徐见素便越焦虑,不知如何与天山掌门交代。徐见素始终怀疑冰匙在她身上, 总是企图从言谈举止中观察她的破绽。

徐千屿没露出什么破绽。

冰匙不在她的身上, 已经让她用符纸裹住, 趁蓬莱钓叟转身时, 藏进他的金莲之下的淤泥中。她经过集英阁的灵气舆图时,着意观察过, 图纸中间的神树盘根错节,莹莹生辉,几乎聚集世间所有的灵气。

至于蓬莱这一点儿,根本看不出来。

想到徐见素整日从荷花池经过, 抓破脑袋也想不出那块冰匙就在身边, 她便勾起嘴角。

徐千屿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只能拖着, 拖着是她唯一能为沈溯微做的事情。她还是愿往好处想:万一中间又有转机了呢?

至于术法, 长老们愿给, 她便学, 连术法宫的阵法都学了不少,丹药也整瓶往下嗑,如今已至元婴第八层。

只有她修为高了,胜算才更大一些。

她提笔致信花凉雨,说明了情况,花凉雨说:“当年你帮了我,如今妖域大门也为你们敞开。”

徐千屿觉得妖域挺好的,只是不知师兄如何作想。

沈溯微没有出秋的任务,却仍在行出秋之事,没有人敢阻拦他。他的修为日进千里,但每当魔气溢涨时,他却不加使用,偏要在滞涩的静脉中强行运转灵气。

灵气运转变得极为艰难,如埋在坚冰下的细泉,时不时便被冻结。

他感受着两种力量的争斗,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剑从手上掉下去。

沈溯微望着插入地下的尺素剑,又静静看向自己的手。

做了百年的剑君,如今竟然连剑都握不住。

他归剑入鞘,什么也没有说。

草长莺飞时节,徐千屿像猫似的反坐在桌上背书,鲜艳的红绫落在肩上,有股鲜艳的生机。一双脚悬在裙下荡来荡去,鞋子啪嗒掉下去,又被人拾起来。

徐千屿掩卷,看着沈溯微蹲下帮她穿鞋子。

说来奇怪,她使唤别的人帮她穿鞋十分自如,也不会有愧疚之心,但看到沈溯微帮她穿鞋,却总有一种难为情,觉得不该叫他低声下气。

于是她将脚向后一缩:“我自己会穿。”

话音未落,沈溯微握住她的脚踝一拉,直令她的背枕在妆台乱七八糟的头饰与木梳上。

徐千屿将剑谱倒扣在脸上,闭上眼睛。

她就知道,好心帮她穿鞋,不会那么简单。

沈溯微专注地吻她的腿侧,他做事极为耐心,如今便是在耐心地……勾引她。等她气息越来越混乱时,沈溯微抬眼,轻道:“想要吗?”

不用她回答,他便毫无保留地送进来,将她完全填满。徐千屿竟然在这瞬间,有一种恍惚之感。

他给的,永远比她想要的偏爱更多。于是她苦厄的执念,便慢慢消解。

但倘若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人,她便觉得心中破开一个口子,一切都在漏风,分外无助,她想将他强留下来。

她慢慢地握住沈溯微的手。

可是师兄太可怜了。她应该是世上最了解他生平的人,也应当是最尊重他的人。

如今,她无比痛楚地意识到,倘若她不理解,那便没有人理解沈溯微了。她还是会令他得偿所愿。

徐千屿以神识触他,不断加固封印。她做此事已经非常娴熟,每当她进来时,沈溯微完全是不抵抗之姿。帘内光影一时混乱。

徐千屿挣扎道:“我还得见花青伞。”

等看到沈溯微手上拿着那枚申崇的药丸,徐千屿吓得脊背发凉,她想解释,她收下这个只是为打消他人疑虑。沈溯微已掰下一半喂到口中,另一半捏碎,双眸倒映潇潇的雨夜,透出近乎偏执的留恋:“不就是要你杀我,晚点再去。”

又将她拖入深渊。

夜里先一步到来的,却是漫天的劫云。黑云遮延绵数里,间或翻滚着劈啪作响的电弧。

蓬莱众人对它并不陌生,这是半步化神升道君的劫云!

上一次太上长老的雷劫,不仅断送他道途看,还险些将蓬莱劈翻。短短一年之内,这样的劫云再次出现,令人心有余悸。

蓬莱只有一个半步化神,那便是目前身份暧昧的沈溯微。

但他已入魇,如何受天道眷顾。这时出现的雷劫,不啻一道催命符。

连徐见素望着隐隐咆哮的雷劫,都有种唏嘘的滋味,叹了口气:“贼老天,比我还着急啊。”

身材丰满有致的女修来前来斟酒。

徐见素咂咂嘴,忽而蹙了蹙眉。

年轻时候他无比希望天降一道雷,把沈溯微劈没,好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小人得志,志得意满。

但今日的酒,喝不出味道来。

大道是一条孤独的路,谁都可能退场,最后的人越来越少。如今他坐在父亲的位置上,方懂得了这种心酸滋味。

*

雷想响第一声时,徐千屿便到了窗前,冷冷地看着劫云。

天梯未成,又要渡劫,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连天地都急于将他绞杀。

花青伞在身后道:“你还要不要画符了?不想重新被天道钟爱了?”

“我得回去。”

花青伞一把拉住她:“这才刚开始,不会现在就劈的。”

飘在窗边的无真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千屿将符纸撕碎:“我不想要天道钟爱了,我看天道不公。”

两人都是一静。

无真道:“我年轻时也是这么想,但力量我还是喜欢的。”

花青伞:“我不也如此。该借的力量也别放过呀,谁放过是傻子。”

她顿了顿,走进屋内,等来时,手里拿着叠起的一幅纸:“这个给你。”

“你以后别再跟我师姐说我不帮你了哈。”花青伞阴阳怪气将东西塞到徐千屿手上,“今日不来,就没了。”

徐千屿将它展开,巨大的纸落下,上面密密匝匝画满了赤红的纹路:“这什么?”

“这是我们万符宗的镇宗之宝,避雷符。”

“……”

“先前易悬拿走的大阵,也被我师姐抢回来了。”花青伞又向徐千屿手上放一颗珠子,“最好是配合使用。”

“你想要我们借大阵之力?”徐千屿道,“谢谢师父。”

无真伸出的手上,亦燃烧着一簇明亮的火光,是他的一缕魂魄。

“你就别再折腾你的魂魄了。”徐千屿道,“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收集到这些的。”

花青伞道:“你拿着吧,他只是拿来补充大阵之力的,未必用得上。而且,也不全是为帮你。大阵每当雷劫之时,可以连通世外,之前我们遍寻他散失的魂魄不得,说不定散在世外。”

“什么意思?”

“鬼修多一缕魂魄、少一缕魂魄,不过是修炼年数不同。若是能以一缕魂魄找回其他的魂魄,岂不是赚大发了。”

这二人思路清奇,徐千屿也无法反驳,只得一一收下。

但同时,她也感到另一股异动,身形一闪便消失。

那枚冰匙被人动过了。

*

泰泽湖水泛着粼粼波光,钓叟坐在岸边,手中托着一盏金莲。金莲的花心处莹莹闪光,赫然是一枚冰匙!

沈溯微伸手接过:“多谢前辈。”

钓叟却将花移道一旁,笑道:“道君,你这般捉弄小友,想好怎么应劫了吗?”

沈溯微平静道:“我身上尚有魔骨之力,可以一抗。若是不幸神形俱灭,还有灵根。我会将灵根留给千屿,我还会回来。”

“清衡道君的灵根,生发出的是谢妄真。你这么有自信,你的灵根不会生出第二个谢妄真?”

沈溯微道:“若真如此,她会杀了。”

他曾经亲眼见过徐千屿对谢妄真如何无情,她是天生的诛魔道种,爱憎分明,手上的剑不会容魔物留在世间。

钓叟不禁笑道:“你这样,有考虑过那位小友的心情吗?她可是在我这里诉说过心事。”

沈溯微闻言不忍,许久才道:“我不是刻意与她为难。但天梯的事,已经不可阻挡,她一人无法螳臂当车。与天道相争,只有只死地而后生。”

“天梯拼成又会如何?”

“世上无魔,凡人长寿,修仙者之间不再残杀。直到下一个苦修时代到来。”

“这便是你当日按照天道旨意行事的目的,难怪他们如此恨你了。”钓叟呵呵笑道,“原本拼不成的天梯,这下却要拼成了。一群下界之物,却敢百般谋划,团结起来抢夺上界的资源,有趣,有趣啊。”

钓叟:“你可知道,为何天道钟爱似人非人之物么?因为上界的人,正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感情,正如冰雕塑成的神明,按照规矩,一板一眼地行事,无畏,却也无趣,还很蠢,一旦出了纰漏,便只知不停地制衡,结果却引来更大的麻烦。”

沈溯微闻言,道:“阁下真身是……”

钓叟的额头凸出,其上如旋涡绽开,生一圆溜溜的独眼,双耳隐现绒毛,背后生出三头六臂,但都是虚影,笑道:“凡人一心想要修道,自有上界之人厌倦上界,想要下地了。”

瞬间,他又恢复平实的相貌,将吊钩甩进水中,悠然道:“还是这幅样貌顺眼。”

徐千屿在坠地的剑影中现身,惊得花叶摇晃,水波徐徐。她看见师兄手中捧着冰匙,心便凉了半截,回头瞪着钓叟,眼中满是冰冷的怒火。

“小友,你又来了?”钓叟摘下一朵金莲,“我给了他一朵,也要送你一朵。”

“方才,我与你师兄论道,很是开怀。他说,我不该把你当成个小女孩子,你已是元君,有自己的道了。”

“你本就不该小看我。”徐千屿攥着莲花,长睫低垂时,竟有一种冷漠、冷艳之色,“他一意如此,我又能如何。我拿着冰匙,心中亦有些迷惑,如今送出去了,倒是成人之美。我徐千屿也希望世上无魔。正如沈师兄所说,世间还有无数个我,亦有无数个他。”

话音落,已有些哽咽,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很惊讶自己能说出这番话,令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一个大人了,变成一个她从前向往,但从未成为的人。

眼泪落入莲盏,金色的花瓣向外拼命绽放,逐渐枯萎凋落,内生金藕,塑成藕人身。

很快,她手上只有一个金色的小人偶,花瓣则全部凋落在脚面上成了粉尘。

“你们帮忙解决洛水君,总该得到一样礼物,相信天道也不会责怪吧。”钓叟说罢,化一尾鱼,噗通跃进池中,游曳莲叶中。

天上乌云密布,水中满池的金莲,在夜色中摇曳,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颜色。

*

“十四岁那年,我将匣子里的珠花分给丫鬟,外祖父曾经说过,这不是真正的义事。真正的义事,不是看你多的时候,而是要看少的时候,自己都没有的时候,还愿不愿分。”

“直至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义事的含义。原来我自入仙门以来,就一直在做义事,将我得到的,没得到的,全部分出去。真不可思议,我竟然如此大方。但若让我活成太上长老那个样子,我却不愿意。”

“千屿。”

徐千屿忙合上札记,回头一瞧,虞楚艰难地端着一个炼器炉,向下一倾,内里“哗啦啦”地倒出来一堆法器。

“全都是我这些日子弄出来的,所有和雷沾边的法器。”虞楚手里还有一盒饼:“给你吃。”

徐千屿先喂了她一个,又自己吃了一个。

虞楚道:“千屿,别伤心,大不了就是沈师兄没了,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过,我天天给你做饼。”

“……”徐千屿又喂了她一个,堵上她的嘴。

阮竹清也来了,带来了一箱灵石:“小爷别的没有,灵石管够。”

林殊月道:“我可以结寸光阵,令时间暂停一瞬。”

云初、云岚道:“我们可以看大阵。”

云初垂眼道:“就当是还了虞师妹帮我做拂尘的恩情。”

其他的朋友们,也陆续送来了礼物。东西多得堆满了昭月殿外的平台。

徐千屿仍然不知道钓叟给的小藕人做什么用,但因哪吒三太子以莲藕塑金身的传说,她将涂僵请来,将藕人做成了傀儡。

“真是一个好傀儡啊。”涂僵啧啧称奇,“我都不舍得给你了。”

徐千屿一把将傀儡抱走:“谢了。”

徐抱朴留下了自己的割风刃,伫立在昭月殿外,可以引雷。

他和徐见素已前往神树拼合天梯。徐见素走之前,令蓬莱地下的机关升到地上,而蓬莱弟子和现在的阁子沉入地下。

因为这次的劫云太过凶险,其他修为不足者,只能避开,以免被波及。

大伙送来礼物后,陆续都下去了。

“我许愿日后,还有幸与师兄一起斩妖除魔。”徐千屿在徐芊芊送的祈福册上写下最后一句话,搁下笔。

此时地上只剩下她和沈溯微两个人。

徐千屿将所有东西摆好,便花了三天。两人坐在大阵中,流动的灵气如水中的漩涡。沈溯微执意向下一拽,以纱帘将二人隔开,徐千屿回头,只见他挺拔、朦胧的侧影。

无他,受劫其状可怖,他不想令徐千屿害怕。

两个人牵着手,隔帘而坐。

第一道雷下来时,徐千屿闭目催动“天雷封神”神通,短时间内升阶半步化神境界,抓住雷电为鞭,与第二道雷对击。

天地都在炫光中颤动,天上偶有飞鸟,瞬间湮灭为粉尘。

随后是倾压而下的三、四、五道,将两个人一同笼罩在盛怒之下,沈溯微强调动剑气,令虞楚留下的所有法器成阵,迎上雷击。

雷轰然而下。

漫天都是散乱的灵气碎片,飞沙走石中,原本看阵的云初他们,全部如下饺子一般被掀到下方,蜷缩起来,周身的骨头都碎成粉末。

之后,却仍然是闻所未闻的数道雷一起落。

徐千屿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被狂风一片片剥下鳞片。但在这无法容忍的痛楚中,有一样巨大的东西从她身后站了起来。

那物是金色的虚影,如泰山高大,又有女人的模样,光晕中一晃,数只臂膀如重影伸出,闭目拈指。

徐千屿强行升阶,竟催生出天道法相。沈溯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法相,她果然应该入杂道,法相是“千手千眼观音”,观音神情庄肃,一手拿夺神鞭,一手拿诛魔剑,反手抓起地上所有能用之物。

转瞬,她的每一只手上都拿着法器,朝天幕丢掷。

雷劫停凝了一瞬,随后,碗口粗的雷狂暴而来!

这次是对准徐千屿。

沈溯微拿起剑,他已经无法运转灵力,只能靠劲力引雷,令雷全部应在他的身上。片刻之后,他身前衣襟已被淅淅沥沥的血浸湿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

全神贯注已令他感觉不到痛觉。魂灵被魔气环绕,似一个人走在重重迷雾中,迷雾中传来唏嘘声,像一种引诱,又似天道给他的暗示。

倘若做魔王,应有杀出重围之力吧。

人间需要一个魔王,制衡魔界,正如前世一般。

但是,让他成为自己最讨厌之物,又怎么可能甘心。

也就是这心念一转间,雷又轰然而下。徐千屿的法相如雾消散,剑与鞭全部拍在地下。地面上亦无能用之物,就连花青伞给的避雷符,也都成了破碎的灰烬从地上飘起来,上面红光泄散。

沈溯微知道,他已经错过与天道谈判的绝佳机会,却并不后悔。

他这一生困厄,一直在妥协和忍耐,人人都想将他摆弄成合适的样子,他亦为了苟活,不住地藏匿自己。

他心中不想这样。

此时,他企图以预知的神通去看未来,却只看到漫天的粉彩,像雨点一样倾落。

徐千屿已经快没有意识了。

唯一的感觉,只是两人相互牵着的手,手心有微湿的汗意。她抓得紧了些,她已没有力气回头去看,只能用手触摸对方的脉搏,还在跳动,她便放下心。

并肩作战,哪怕死在此处,她也不是很怕。如果她没有用尽全力抵抗,才会后悔。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朦胧中,似有吹风回大地,仙人抚顶。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像做梦一般的感觉。徐千屿感觉重塑的血脉被迅速拼接,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消去,灵池也蓄满灵力,还扩大了一周。

等她意识到不是梦的时候,便苍白了面色。

眼前全是灵气。

天雷似乎都在这脉脉的雨意中消散了,苍穹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苍蓝,日光把远处的山影照亮。

大阵外周锈迹斑斑的机关,洗去浮尘,变成崭新的模样,无数个失去效力的法阵,焕发金芒,重新旋转起来。

四周变得亮而润泽。

灵气如雨点一般下落,因灵气太过浓郁,水雾中顿时浮现出许多蜃物,又一一惨叫着炸开,化作一团浓郁的灵气。

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天梯拼成了。

灵气散落,但也就意味着……

万魔灭。

灵气无法再从掌中传输,徐千屿还是哭了,她像个孩子一般央求道:“师兄,你不走。”

沈溯微攥紧她的手,道:“别哭,我会忍着的。”

她一哭,他心便抽痛,思绪便混乱。他想起水如山同他交代的话,他说:“你身上有千屿一直想要的东西。这东西旁人给不了她,只有你能给。所以,千万不要抛下她。否则她在这世间,便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人。”

他放不下徐千屿,无法留她孤单一人。

这种念头在心中盘旋不去,如杜鹃啼血,终归成了一句“不甘心”。他不肯走,无法走,即便肉身陨落,这种放不下的执念仍不愿散去,而是像青松一般孤植于此。

他如雨中的泥□□身,皮肉寸寸剥落,见肌理血肉,复现白骨,最后白骨无存,仍然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坐姿,没有放开徐千屿的手。

他想,当年无妄崖峭壁上,清衡道君的尸身,就是这么来的吧。

弟子们自地下跑出来,跑到大阵跟前,便看到徐千屿隔着纱帐,牵着一具呈跪姿的骨骼,不免面面相觑,露出不忍的神色。

徐千屿眼珠黑沉沉的,没有动。

不久,那具骨骼从头到左手,化沙消散。

而它脚下的藕身,连着傀儡丝线,发出光芒,如命运倒转,片刻之后,蓬莱弟子们纷纷惊叫起来!

只见徐千屿牵着的白骨手臂,重新塑出臂膀,身体,复现一个跪着的人,它的骨架为金色,浮现着血色的纹路,显得既怪异,又神圣。

骨骼之上,慢慢重生肌理血肉,再生黑发表皮。

随后天降神雷,白虹贯日,徐千屿回过头。

火焰一般的白虹之中,分明有个长发簪冠的人影,就像师兄从来没离开过,像做梦一般。

在魔气包裹之中,生发出灵气,混杂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随后是数道雷劫,每道雷后,这衣袖飘飞的人,修为便加升一层:炼气、筑基、元婴……直至半步化神!

围观的弟子,都退后一步,让出一片空地。

没人能预料到,沈溯微能渡过这个雷劫。

徐千屿稍稍一动,他便睁开眼,方才殒身又重塑,魂游天地间,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没有松开手,他没有抛下徐千屿一个人。

他心中无限沉静,眉心多了一道殷红的剑印。

*

花青伞曾经说,世上有以人入道,以妖入道,以鬼入道,但从来没有魔有过善终。

魔本来就不是人,只是人的恶念与灵气结合的产物。魔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失去理智,疯狂杀戮,而后横死。

所有人都这样说。

所有入魇的修士都不例外。

但自今日起,世上有了以魔入道这条路。

这世间以魔入道第一人,曾经是一名剑修,世称“灵溯道君”。

以下作者的话与文章内容无关,可屏蔽。

* * *

因为第一次连载这么长篇的文,对自己转变写作方式后的写作速度,没有正确的认知,以至在阅读体验方面做得不好,在此郑重地向大家道歉。

之后我会很认真地思考自己的能力问题和更新模式。也希望大家未来追文顺利,不要因为这篇文影响对连载文的看法。

对于这篇文,仍有一些不满意之处,但是已经给出了这段时间内,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对我来说,妙手偶得需要一些时间。

虽然正文完结了,但并不是结束。等番外完结后,我会开始修改出版稿,从小谢死那里开始修文,顺序是五-六-四-一二三卷。答应大家要替换的部分也会届时替换。(我之前尝试了,没有想到好的方式,而且影响后文,好像只能先顺下来再改。)如果您想要重看一遍前文,我建议等替换出版稿后再看。改了未必更好,只是更满足我自己对文的期待。

谢谢您看到这里,也谢谢自己做出了勇敢的尝试。更详细的文章复盘总结将附在最后一章作话中,番外见——

番外1 蓬莱

春日里,沈溯微踏足昭月殿。

毛还稀疏的小雀儿,忽而改变了飞行的轨迹,像喝醉酒似的兜头滚下来,让他接在手里,看了看,向上一送。

雀儿扑棱着翅膀,重新飞上枝头。

过了一会儿,树上几只知了,也像雹子似的向下砸,剑气自他身上迸出,将它们全部送回原处。

走到了窗户边,隐隐看到徐千屿的脑袋晃动,她正背对窗户。

他便半弯下腰,轻轻敲了敲窗棂。

屋子里,徐千屿正在无真的监督下打坐。

择了杂道后,徐千屿日日练神识,练习的方法便是将神识分成数缕,操控外面的花鸟鱼虫。这个练习,无真从前也叫她做过,却没想到正对应杂道专攻的神通“分神御物”。

无真道:“剑修之杂道,绝非杂而不精。实际上,常人能御一把剑就很不错了,能御万物者屈指可数。但既然做我的徒弟,你怎么好意思不做好?”

但是同时操控数缕神识,令徐千屿十分折磨,就好像是让十根手指头同时绣花,需全神贯注,不出一个时辰,颈上的汗便下雨一样向下流淌。

一旦力有不逮,外面操控的花鸟鱼虫便都走歪了。

徐千屿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弄出天道法相?那日都是旁人看见了,我甚至没看见自己的天道法相长什么样。”

无真将盖在脑袋上的衣袍扯了扯,冷不丁便是一书筒:“当日你本来就强行升阶,又念力过强,所以让你预见了天道法相的影子。你才入道几年,就妄想修出天道法相,你当那些老家伙是吃白饭的。”

徐千屿闭了闭眼,忍气吞声继续打坐。

听到身后的敲窗声,徐千屿一下子便跳下桌:“师兄来了,我可以去练剑了!”

无真:“……”

徐千屿已跑到了院落中,沈溯微帮她揭开油纸包,酥香窜入鼻中,她迅速拿了一只塞进嘴里。

他们说着什么,衣衫被风吹得飘荡,叠在一起。

无真挪动到窗边看着他们,见沈溯微冲他点头,徐千屿回头看,便摆摆手,让他们“速去”,意为“赶快滚”。

徐千屿擦擦手,准备去大阵替无真搜寻魂魄。

那日师兄渡完劫后,无真的一缕神魂遍寻不见,花青伞说,可能劫雷下来时,它便被传送到了世外。那缕神魂,本就负责“引路”,也许时候到了,便会携着其他失散的魂魄一起回来。

花青伞建议她不要管。但徐千屿觉得,万一没有找到,那缕神魂白白逸散,岂不太过可惜。

何况她也担心,那是他们骗她的借口。她虽救无真的性命,却并不想欠他的人情,让他以如此宝贵的东西偿还。

因此,她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来大阵寻觅一次。

世间灵气充盈,术法宫在新任长老的操持下,将沉在水下的部分升上来,与现有的阁子拼合完整。完整的术法宫是蓬莱山体的一部分,正如镶嵌在嶙峋山石中的水晶宫殿,仰头方觉巍峨无比。要拾阶而上,走入山中,才能正式进入术法宫。

一路上,提着灯笼的术法宫小弟子路过,纷纷与二人行礼。

徐千屿新奇道:“术法宫来了好多人。”

沈溯微道:“新入门的弟子中,法修是最多的。”

术法本就靠灵气蕴养。因近百年,世间灵气不足,法修一脉几乎断绝,如今却又恢复了繁荣。

术法宫底层,大阵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先前的灵气旋涡,如碟底盛了浅浅的水。如今灵气漫灌上来,形成如烟海般的漩涡,气浪吹拂着徐千屿的衣角,真有伫立海边的感觉。大阵灵气满溢,也是一种危险,寻常修士无法承受潜入其中的压力,很可能爆体而亡。

今日徐千屿刚练完神识,神识强大坚韧,却非常合适。

她以一缕神识出窍,潜入灵气旋涡中。

咕嘟嘟的气泡自耳边滚过,眼前全是流动的水雾,神识似乎自树杈的夹缝中挤过,能看到两侧一闪而过的画影,但都不真切。

这是她潜得最深的一次,但只片刻,已是精疲力尽,只好上来,一无所获。

徐千屿同沈溯微说了见闻。他想了想道:“你看到的,也许是‘八千世界’。”

传说中,加上他们这个世界,共有八千世界。人们尚不知自己的世界与其他世界之间如何关联。只知天梯成后,有一段的混乱:凡间常见异象,海市蜃楼中偶尔看到异世之景,也有人偶能与异世之人通信。

双方都啧啧称奇,一时间,民间志怪作品无数,都以玄、幻、奇著称。

也不知道无真的神魂到底去了哪个世界。

徐千屿摁了摁眉心,又沿着眉毛顺了顺,仍觉得头晕,抱怨道:“整日这样练神识,我的神识就像用呲了毛的毛笔一般,拿手拢都拢不回来。”

沈溯微道:“分神?”

“是啊,我更喜欢练剑。但练这个封神总是挨骂,我练剑也高兴不起来。”

沈溯微道:“找一个地方帮你练。”

他将她带入剑冢中。这处剑冢至今无人涉足,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之处。

徐千屿心中极为喜悦。凡沈溯微说要帮她练,便总能想出法子,能让她快速进益。

正想着,眼前一凉,倏尔暗下来,沈溯微拿一条缎带,蒙住她的眼睛。

徐千屿摸到了他的手,“还要蒙住吗?”

“不要用眼睛看。”他在她身后检查结是否打好,随后拉住她的手,望向她。

徐千屿立在甬道空阔处,双肩挺直,缎带有些宽大,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因不知道要做什么,少女下巴微微低着,显得有些犹疑和势弱。

沈溯微便看了她一会儿。他的魔性已褪得很淡,只是这种时候,血脉中仍有微妙的沸滚之意,令心跳有些重。

徐千屿觉察空气中的静默,手指一动,他道:“你现在只悟了第一剑,谓之斩。以后还有第二剑,第三剑,你记得我帮你写的剑谱吗?”

“用那个招式,同时神识也尽量不要被我切中。”

说罢,徐千屿感觉他的气息似乎凭空消失了,又好像就停留在身边,在身后,在头顶,变幻得很快。

徐千屿的剑气就像绽开的莲花瓣铺开,向四周延绵,一无所获,反倒是背心一寒。

徐千屿反手一剑,堪堪架住尺素。

此时她身体和神识同时控剑,不免顾此失彼,还未反应过来,一缕神识便感到无尽凉意,被霜花“标记”,代表“被斩出局”。徐千屿抵开尺素,以另一道神识追着他的神魂满剑冢跑。

而沈溯微的尺素还在朝她进攻。

一连被斩了三缕神识。徐千屿恼了,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尽力以每一缕神识感知,慢慢在脑中拼出了剑冢的模样。

当下卖个破绽,趁沈溯微思索,她却以一缕神识控住剑,腾开手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在他手腕上,震下他的剑。同时神识围拢在观察到的地方,四面包抄,也将他的神识“斩”了。

沈溯微一把攥住剑,道一声“好”。

打这一场,二人都是精疲力尽,歇了片刻,呼吸交缠在一起。

徐千屿拿剑在眼前试探地挥了挥,准确地勾住他的尺素,向自己这边一拉。沈溯微岿然不动,僵持了一会儿,徐千屿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破了功,反教他拉到身前。

沈溯微没说话,抚了抚她的脸,忽而压下剑,咬在她唇上。

徐千屿眼前还覆着缎带,他的气息倾覆而下,忽而被抱起来亲吻,令人有种心跳的滋味。他吻了好一会儿,徐千屿抖落蒙在眼上的缎带,目不转睛望着他,伸出手。

沈溯微似明白她的想法,低下头,徐千屿的手便摸了一下他眉心的剑印,神情颇有遗憾。

沈溯微顿了顿,也摸着它,有些紧张地垂眼:“不好看么?”

他还记得,徐千屿喜欢漂亮的东西。

徐千屿将他抱紧,道:“倒是很好看的。就是觉得很可惜,它像剑痕,不想叫你身上又多一道伤痕。”

……

徐千屿晚上回去,便从抽屉里找那本札记。

百废待兴,她许久没有时间记录自己的生活。札记上最后一句,还停留在师兄渡劫前那句,希望日后还能与师兄一起斩妖除魔。

愿望都实现了,可见徐芊芊的祝福真诚,也很灵验。

徐千屿兴之所至,提笔便在灯下写:“诸事顺遂。”

落笔没一会儿,她写下的字,竟然自下而上,一字字地消去墨迹。不免令徐千屿凝神,提起心盯着札记,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随后,纸上凭空出现了两个非常板正,但看起来有些缺胳膊少腿的字:

“番外:”

徐千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字看了许久:“不懂。”

更令人惊讶的是,片刻之后,那两字之下,更多的字很快便铺满了半页纸。所有的字都很古怪,一些认识,一些不认识,一个一个蹦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十足诡异。

书中亦有妖魔。徐千屿想到此话,立刻用笔尖截住了从左向右蔓延的字,随后以神识入札记,在字间轻轻一抖。

那些墨迹支撑了片刻,便如烟尘,纷然消散了,还她一个干净本子。

徐千屿吹口气,还在最后一行的空白处画了个小符咒,做个记号。以免书中妖魔又趁无人作祟乱写字,把她前面写的日记给覆盖了。那都是她真情实感写下的,她日后可是要常常温习的。

合下札记,徐千屿便跳出窗外,踩着荷叶去沈溯微那边了。

殊不知,遥远的另一世界,电脑前,传来女声哀嚎:

“啊。我的稿子呢?怎么一眨眼突然没了!”

番外2 第二剑

那张挂在墙上的灵气舆图,曾展示过世间灵气的聚集之处。如今再看它,上面的内容全部颠倒过来:九州四海,皆成银白世界,弥漫灵气,反倒是缺乏灵气的缝隙灰暗得分外显眼。

这些地方,可能是地形奇诡,无法蓄储灵气,也可能是天象异常,正在历经灾难。

徐千屿在舆图前闭目,有一瞬的幻觉,感觉自己被漫灌的水淹没口鼻,偏了偏头:“水。”

徐抱朴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在北缪,溯微是水灵根,他比较擅长这个。你们一起去吧。”

徐千屿于是与沈溯微一并动身。

天梯成后,万魔在灵气中纷纷爆体身亡,不复存在,凡间得来安乐祥和,据说至少再十年,才可能有魔物诞生。

是以弟子们的出秋也搁置下来,有了新的内容。

凡间常有异象,暴雨,亦或霜冻,或是有动物生长成灾,这些也在仙门弟子的主理范围内。

徐千屿坐在沈溯微身边,背上背着剑,辫梢在风中簌簌地颤,发髻上蝴蝶挣脱出去,让沈溯微一把抓住。想着再戴上还是要掉,他便暂时替她握在手里。

徐千屿正给沈溯微讲拼天梯时的事,他听着,没有打断她。

这一段是阮竹清给她讲的。

据说那些被精心集齐的冰匙,全部凑齐时,一块一块自发向上垒砌。它们虽然因为年久有所损耗,但仍然化作略有破损的玄冰之梯,通向天上不可到达之处。

天幕之上,不知祸福,众人商量许久,尊潜龙仙宗的掌门第一个上去。他年纪最长,德高望重,修为也最高,敏于应变。

万一凿破天幕,迎来的是飞升,他先飞升,大家心服口服;但若是大难临头,他自己也愿意为后辈牺牲。

于是潜龙掌门便持剑跃上天梯,其余大能在下面护法。

潜龙掌门已是半步化神修为,一步千里,但在那看似不算长的天梯上,足足向上攀了三日三夜。下面的人仰望着他化成一个小黑点,进入云层里,渺无消息,不免焦急忐忑。

直到第三日末,只听“咄”的一声轻响,天门大开,灵气下散,有人从头顶一坠而下,坠得极快极重,众人一哄而上,祭出法器布阵,将坠下来的潜龙掌门接了个正着,但他也免不了重伤。

还未等反应,那座宏伟的天梯又轰然破碎,重归三千块闪亮的冰匙,散入江河湖海。

这老头下来,周身骨头几乎都粉碎了,昏迷许久才醒来。

等他醒来,讲起开天门的经过。说他顶着威压,口含气血,一剑劈裂了天门,缝隙中出现一个足三人高、青面獠牙的“人”,龇牙咧嘴地看着他,迎面给了他一锤,他便被砸下来,不省人事。

再醒来,便是如此了。

未料想上界真的有“人”存在,所有的修仙大能,神情都变得格外热忱,还想多听些细节。

老头道,那人身上红的,紫的,绿的,鳞片铠甲,像人间的舞狮。众人都“哦”一声,向后一仰,一时难以接受,但也不得不信。

消息不胫而走,自此凡间连环画上所有腾云驾雾、美貌动人的神女,全都换成了一只舞狮。

徐千屿说至此处,笑倒在灵鹤背上,吓得灵鹤左右歪斜,叫她顺了顺脖子上的羽毛:“师兄你说,倘若他们知道上界都是些非人的怪物,还会那么狂热地想要修仙么?”

沈溯微笑了笑,以剑尖拨开云雾。从灵鹤背上向下俯瞰,下面的图景,简直是灵气舆图的放大版。

蓬莱之外,前来拜师的人早已在山间蜿蜒地排出长龙。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夫妇,抱着怀里有灵根的婴儿。

徐千屿若有所思:“看来这世上,还是想要修仙的人多些。”

*

北缪南边是玄武河,河分九州南北。

河边的百姓早已拖家带口向内撤出十里,眼睁睁看着河水越过栏杆,卷起千丈怒涛,将无数屋宇、圈栏掀到了天上,然后停住了。

水花成了凝固的淞花。

人群中,郡守瞪起眼,看着落下来的白衣青年。

此人黑发飘起,远看姿容神秀,身上负剑,手中拈诀。人群沸腾起来,更有无数胆大的孩童向前围观:

“仙门弟子来了!”

“仙门弟子来了!”

那边凶险却未停止,被冻结的涛水退回碎裂,再次咆哮,将那青年围在中央。片刻后,他又显露身形,无数细小的水汽将他的面目模糊得洁净而虚幻,如同镜中花月。

水下成箭,水箭如一条条银白的梭鱼出水,绕成圆形,以尖嘴冲击浪花。

怒涛渐弱。人们发现空中还有一名仙君。

那少女盘腿坐在低飞的灵鹤身上,如宣纸上一抹丹朱晕开。发髻极黑,裙又红得炽烈。她在细雨中打坐。不多时,一朵乌云靠近她的身后。

乌云豁然四散,那不是乌云,而是成群结队的鸥鸟,拍打翅膀衔来石块、木枝,堆在被冲垮的栏坝上。

孩子们只在画本中看到这等神通,不由得看呆了。

河面渐渐落下,露出一只透明的、水凝成的怪鱼头,不甘地大张嘴巴,口生倒刺般的利齿,从旋涡中跃起,似要扑来咬断人的喉管。

少女动作利落,拔剑刺进它的喉咙。

她与比那条鱼小得多,手中剑在鱼嘴的映衬下,更如一根纤细的竹签,不禁令人捏把汗。然而她身边那位青年只是看着她,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图。

水珠儿不住弹在眉心,徐千屿手上用力,能感觉那条鱼在奋力挣扎。这是水怪,非魔非妖,乃是水中生出的精怪,水怪生发时常有水灾。

她已经一剑贯穿鱼嘴,还没有完,这等带着怨气的精怪,要打散了才好。但她的剑最大的灵力,只在一劈之间倾泻。现下似乎无处着力,于是她左手抖出夺神鞭,缠住鱼头,抽出剑来,又斜着刺进鱼鳃。

这一刺并不深,水怪凶悍跃出,直将灵鹤顶起来,将她翻下去。徐千屿坠进水中,又骑鱼冒出来,脑中想着沈溯微给她写的剑谱,剑随着鳞片滑动,倏忽滑进血脉,又翻转大搅。

境内离火顺着经脉燃入剑中,水面开始冒出泡泡,顷刻之间,冒出白烟,煮沸了一般。徐千屿忽觉手上变得很轻松,用力一搅,水怪便被切成数段,各自沉入水中。

徐千屿将木剑抽出,剑上仍燃着离火,这是以往没有过的感觉,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兴奋起来。刚刚找到点手感,正愁没过瘾,水中又有数只鱼怪冒头。

远处的人便看着她一剑扑入水中,舀起的无数水珠在空中便烧成了白烟。她踩在一只只鱼头上,如履平地,剑身掠水又出来,初始时似在嬉戏,没什么章法,后来便越来越快,剑光越来越美艳,翩若游龙。不多时,水面往下沉了沉。

空中灰蒙蒙的水雾,不知何时全被蒸干了,露出雨过天青的色泽。孩子们们不禁“哇”地一声,兴奋地向干涸的地面跑去。两人已经不见影子,只有灵鹤乖巧地蹲在岸边,为难地被摸来摸去。

走在街上,人群之中,徐千屿抖干衣裳,难掩兴奋:“我第二剑悟出来了,没错吧?”

沈溯微道:“这一剑,本来想等你生辰再送你,提前练出来了,便提前看吧。”

徐千屿怔住,顺着他的目光向上一看。方才她剑光交织处,显出橘红的剑痕,散开后成了天边的晚霞,积沉在地平线处,瑰丽得惊人。有不少摊贩,停下生意,冲那处啧啧称奇。

沈溯微转头看她,仿佛在问,好看吗?

徐千屿一把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浸了水,还是凉的,眼神晶亮亮的。

*

郡守相邀,在北缪停住一段。

自然要留一日逛集市。

本地盛产黄铜铃铛,尺寸从大到小,音色各有不同。沈溯微买了一对最小的,在徐千屿的蝴蝶发饰下面,仔细地坠上两个铃铛,如此便不容易被风吹走。

一把糖串在眼前晃了晃,令他抬头。

徐千屿早已在各处买了一把糖人,正要分一半给他,却又想到什么,抬起漆黑漂亮的眼,质问道:“上一次在花境中,你为什么偏要雌孔雀?”

沈溯微回想当时,眼中掠过一丝流光似的笑意,不卑不亢道:“我当时想,我这假凤虚凰很有意思,自然要雌的。”

徐千屿心想,他还挺会玩笑。

“那给你雌的。”徐千屿垂眸,挑出雌孔雀塞在他手上,自己将雄孔雀叼在嘴里,“上次你一口都没吃,太过浪费了,现在吃罢。”

她催促得盛情难却,沈溯微咬了一口。

那糖人极甜,丝丝缕缕化在口中。

“你知道么,”徐千屿目视前方,自然地说道,“凡间交换定情信物,都是要这般反着交换的。女子留着男娃娃,男子留着女娃娃。女子留着雄孔雀,男子留着雌孔雀。”

沈溯微拿着糖人,一时怔住。

*

得知仙君喜欢北缪的糖人,郡守专程请能工巧匠过来,做一个极大的糖人,送她作纪念。

徐千屿被叫醒的时候,小厮是这样说的:“绝无仅有,精雕细琢,上界神女的糖人,外面买都买不到。”

徐千屿掀开盖头一看,下面赫然是一头五颜六色的喜庆的舞狮。

徐千屿忍无可忍,道:“拿笔来。”

凡间百姓没有见过上界之人的真身,她却是见过的。虽说衣着奇特,雌雄莫辨,但绝对不是这般样子。

她铺纸蘸墨,仔细回想水中洛神的模样,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着护心镜铠甲,手持画卷与蝴蝶、面无表情的美人。

徐千屿自小练书画,丹青极为传神,旁人看得一愣一愣:“神女长这个样子?”

徐千屿将笔一搁:“自然了,日后给我照着这个做糖人。”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吃上自己画的糖人。

蓬莱事务繁多,又有大批新入门的弟子需要指导,不便在北缪停留太久。

徐千屿只是听说,她“设计”的糖人后来风靡全城,满城的小儿都拿着“神女”的糖人走街串巷,以此为荣。

徐千屿忍俊不禁,被无数个凡人咬掉脑袋,拆吃入腹,也不知死了的洛神作何感想。不过她反骨甚重,并不怕惹恼上界之人。

她从北缪郡守那里要了一锭金做纪念。金子下面,有九州各国的铸纹,各有不同,她喜欢收集这个,眼下已经快集齐了。

还买了许多衣裙、首饰之类。

徐千屿喜滋滋地打开札记,又想记录下当日的心情。翻开一瞧,头都大了。

那书中妖魔,在她去凡间出秋这几日,又兢兢业业、密密麻麻地后面写满了好几页。

徐千屿翻来翻去,正想把文字消掉,却注意到其中有几个字颇为眼熟。

这几个名字缺胳膊少腿,却她却能靠字形认出来,一个是“阮竹清”,一个是“谢妄真”,竟都是她认识的人。

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

徐千屿停了停,反复辨识了几遍,竟猜出了文字的含义,一字字读了下去。

番外3—阮竹清的悔意

"阮竹清听到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睁开眼睛。

潮气令身上的隐痛向骨缝蔓延,他试着运转灵力,好不容易聚起的灵气,在伤口处豁然泄散,再也无法在体内流转。他反复尝试几次,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他的经脉真的断了。

被他一力护着的小师妹陆呦的伏龙剑气割断了。被怀中人反手一剑的疼痛和冷意,令他反复噩梦惊醒。

也许她不是故意的——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当时情形太危急了。众人合力诛杀谢妄真,她为救谢妄真,根本没有留意护住她的人是他。若是看到了,出手一定不会这么狠。

小师妹是一个善良软糯的人,她不会对同门出手。

阮竹清颓然躺在床上。

但无论他怎么为陆呦找借口,都无法改变事实,他的经脉确实断了。

他的道途完了。

脚步声、说话声从廊上掠过:“真是不敢相信,白裳仙子居然会做这种事。”

“谁能想到她会倒戈呢?受伤那批弟子全没防备,哎,可惜了阮师兄的经脉,当时阮师兄可是用身体护着她。听说掌门气得摔东西,好些天没有见人。”

“难道白裳仙子真如传言所说,与谢妄真早就相识。这些年来只是伪装得很深?根本看不出来呀!”

“其实我早就觉得……”

“对了,你们记得多年前那一次吗?白裳仙子偷盗魔骨被捉回来,哭得梨花带雨,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尾随内门的徐师姐出去看看情况,当时证人也说,是徐师姐偷盗了魔骨,造成大祸,白裳仙子只是去阻拦,但人已死了,只得不了了之。”

“这便骇人了。你们说,内门的徐师姐不会做了替死鬼吧?毕竟死无对证,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众人一阵无言,青天白日,仿佛有阴风拂过心头。

阮竹清无力地歪着脑袋,眼珠在眼皮下快速地滚动。他醒醒睡睡,困在梦魇中,时而没命地奔逃,时而大叫着一脚踩空,跌下悬崖,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

那只手从手心摸索到手腕,吃力地把他拖拽上来。

山岩之上,他看见了一张许多年没见过的脸。阳光照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她面颊上还有三道血痕。

梦中风雨如晦全部散去,少女将他拽上来,便搁下剑瘫倒在篝火前,累坏了的样子。

阮竹清抓起被捆好的野兔,褪毛,放血,熟练地串起来烤。

那少女立刻捏住鼻子,拿脚尖嫌弃地蹬了两下他的腿:“拿远一点,溅在我裙子上了!”

这个梦中没有陆呦。

眼前的师姐长得漂亮,也很可爱,就是脾气大了点。

阮竹清对长得好看的女孩子自留三分情面。

何况她方才生死相救,他心内感激不已。香气飘出来,枕在手臂上的师姐嗅了嗅,道:“我要吃兔腿,七分焦。”

“好嘞。”他面上不知不觉露出轻松喜悦的笑意。

他笑了吗?阮竹清一顿,抚摸自己的脸。

这些年,他明知陆呦师妹心中有人,还追着她跑,又不能说服自己,郁结于心,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

现实与梦境交错,他抬眼,陡然认出了篝火后的少女。

是他年少时的好友,徐千屿。

他张了张口,复杂的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徐千屿似乎明白他的意图,以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冲他露出一个冷笑。他伸手去抓她,便从梦中惊醒,只抓住窗边的帐幔。

檐下鸟雀呼晴。

这些年来,徐千屿从未入梦。他不敢梦到她,是因为徐千屿同他绝交后不久便陨落了。她带着没解开的心结陨落,令他心中有愧。

初始时,他亦很难过。但他总觉得自己不会难过太久,因为他的朋友很多。

他也的确慢慢“遗忘”了她,将她掩埋在回忆深处,活着的人总是想尽办法过得好些,避免自己被负罪感折磨。

可是徐千屿做错什么了吗?他忽然想起,他们有过很多诸如此这梦的出秋时刻,哪一次她不是抓住他的手,舍命相救。

从未有哪一次,徐千屿把他推向危险,或者是如陆师妹一般,“不小心”“忽略”了他。

有些事情,年少时未曾留意,要等岁月流淌过之后再回头看,方知珍贵。可当时未曾珍惜的,早已如旧梦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此处,阮竹清翻身而下,从箱子中翻找出一只泛黄的草编小人儿。

这是徐千屿的遗物。说是遗物,其实是他当初送给她解闷,又被她退回来的玩意儿。

徐千屿因陆呦与他置气,不认他做师弟,说到做到,将所有东西打个包退还他,还不了的,便折成灵石,铺在箱子底部。

阮竹清神色黯淡地抓一把灵石,再看草人儿,喉结滚动……而今,他的年少岁月,也已如枯草褪色。

但即便他这般自私,遗忘了她,她在梦中出现,却是以温暖的手,将他拉出苦海,给了他片刻安宁。

*

昭月殿门大敞,里面充满喧嚣。

白裳仙子已投了魔界,她的住所被人严加搜查,为找到证明她与魔王暗通款曲的证据。

但白裳仙子修为如此之高,又与魔王联合,就算定了她的罪,又能怎么样,还是难以制裁。

弟子们议论纷纷,面上懊丧,充满被背叛和愚弄的怒火:“晦气,难道我们门派上下都被她蛊惑了心神,怎么会被骗了这么久?”

“我们蓬莱上下对她多好呀。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

“别痴心妄想了。听说魔王已经定好婚期,要与白裳仙子大婚。白裳仙子,可是深爱谢妄真,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妄真心里惦念的人当真是她!那当年的徐师姐……”

对徐千屿还有印象的人,回忆起百年前事,才意识到,当时徐千屿与陆呦种种“过不去”的行为,不若说是一种孤立无援的敏锐。

可是谁都没有看出来陆呦的不对,谁都没有站在她那边,反倒令她白白陨落。

“当年的徐师姐,也算天赋异禀,若是能活到今日,恐怕也是仙子了,唉……”

看到阮竹清的身影,弟子们说话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阮竹清站在树下,没什么表情。

人们大都知道他暗恋陆呦,所以不想刺激他。尽管阮竹清从未表白心迹,只是对陆呦鞍前马后地照顾着。

他不表白,也是因为当年徐千屿死时还生着他的气的缘故,他张不开这个口,更没脸和陆呦在一起,可又放不下,便想着,陪在陆呦师妹身边,也算是实现了心愿。

可是现在呢?

阮竹清听到魔王要迎娶陆呦,想到自己对抗谢妄真,将陆呦护在怀中的行为,不免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当真是天真啊。

但奇怪的,他并未有喷薄而出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和空洞的情绪。

自梦到徐千屿后,他便变得沉静,被遗忘的年岁忽然回到脑海,他开始迫不及待地反刍那些被他遗忘和忽略的事情。陆师妹的到来就像一场大梦,而他正在从这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

眼下他专注地看这棵树。它枝繁叶茂,夏天很凉快,徐千屿喜欢站在树荫下等他,手里无趣地掂着一根草,看着来往的人。

他抚摸树干,忽然留意到低处的树皮上尚留着浅浅的划痕。那是她背上背的剑鞘上宝石,身子一转,便在树干上蹭下一道痕迹,久而久之,被磨秃的地方不再生长树皮。

阮竹清将手放在痕迹之上,向上一移,自剑鞘比到了脑袋的高度,不禁笑了笑,心中忽而一阵抽痛。

原来当时,徐千屿只有这么一点高。而当时还是个十几岁少年的自己,如今已是比师姐高出两头的仙君了。

人常说,少年比少女要晚熟一些。待他真的开了窍,懂得这世间人情世故、辛酸悲苦,方觉当年的自己有多过分,多薄情。

他让徐千屿在这里等过他多少次,她看到他越过自己,欢欢喜喜地去找陆呦,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含着眼泪说,不要告密的人做师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绝望,大概就像他被陆呦的剑所伤一样。当时他怎么会以为,她只是又闹脾气了,过两天就会好起来?

师姐拿他做朋友,付上真心,他却不配为友,不配当她的朋友!

听到身后众弟子欲将昭月殿清空,阮竹清喝道:“慢着。”

他越过众人走进去。这昭月殿原本是徐千屿的居所,他从前也常来做客。但眼下,浅樱色的帐幔被拆卸一半垂在地下,属于另一人的痕迹,早已无处可寻。

弟子们从床下拿出许多书信,都不是陆呦的。陆呦不知该如何处理,便一股脑塞在了床下。

见阮竹清闯进来,弟子们很紧张,毕竟这是白裳仙子的住所,他们生怕阮竹清旧情未了,发疯阻挠。

然而阮竹清略带忧郁的眼睛冷淡地越过他们,抱起书信道:“这是以前另一个师姐的,我带走了。其他的,你们随意吧。”

“啊?”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有人小声道:“快去,向道君那里传个信蝶。”

见小弟子还愣着,他又补充:“道君说过,徐师姐的任何东西,都要交给他。”

阮竹清在自己的阁子里,一封封看信。

这些信大多是他写给徐千屿,也有其他弟子的出秋时寄的,一些是岛外凡间被救下的人的来信。他看着看着便笑了,从信中回忆起许多事,但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

陆呦到来之前,明明一切都在变好。

徐千屿死后,因有违戒律,掌门连衣冠冢都不许人立,只在自己阁子立有一个小牌位。

他还听说沈溯微带回了她的尸骨,但尸骨没有一日展露于人前。

这些信件,若是能烧给她就好了。

如今他真的悟了,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知该对谁说。

*

阮竹清在昭月殿给徐千屿立下衣冠冢,弟子们陆陆续续前来上香。

消息传进后山,沈溯微仍然没有出现。

他所住之处,内外封锁。云层之下,是重重铁链和法阵。有人说道君日夜修道,已然疯魔;也有人说,他做弟子时就淡泊,不喜见人,不过是个性如此而已。

那日阮竹清与十余内门弟子,在昭月殿前祭酒。

有人道:“当年师姐枉死,有我们的错,希望为时不晚。”

阮竹清道:“我愿重去魔界,以我之命换谢妄真之命。”

“不行啊,阮师兄,你的经脉……”

“即便不能使用灵力,我还有大把的宝剑和法器,我最不缺的可就是灵石。”

“可是道君已经下令划出魔国了。”

阮竹清笑笑,微微下垂的眼中似枯井燃着火:“那是道君的想法,我们却也有我们的打算,不然事事忍着,枉来人世一遭。”

“就是,那两人暗通款曲,背叛师门,如此欺辱同门。我们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就算是死也要杀了魔王和魔后!”

只听“当当”几声脆响,杯子掀翻,烈酒泼出。几人心惊肉跳,皆被这种威压所摄:“道君……”

沈溯微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下。

头顶如云的树冠向四面铺开,每一片树叶窸窣作响。

他身着绣金纱袍,黑发一丝不乱,有凛冽华贵之美,但剑上、发冠之上,皆挂着未散冰霜,如雪中珠玉。

丝缕剑气,混杂着杀意。

他的瞳仁圆而漆黑,目视前方,分明没朝他们看,却让人觉得威压惊人。

还未反应,沈溯微冷不丁转了剑尖,牌匾上挂着的那些白绸,白花,还有阮竹清立的徐千屿的衣冠冢,全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挂下来,砸到地上,瞬间燃成灰烬。

众人在腾起的火海中心惊不已。

沈溯微的表情很冷淡:“这些东西撤了,不要再立。”

但那碰撞的响声分明泄露极端浓烈的情绪。

传言沈溯微讨厌背叛,这么多年,仍然没有谅解她么?就连私下的祭奠都不许。

然而阮竹清却在他神情中,看出一丝轻蔑和嘲讽。他不禁起身道:“沈师兄,请你让我为千屿……”

沈溯微直接自他身边走了过去,化为一缕剑光消失。

扬起的剑气如刮骨一般,重重把他推得跌倒在地。

阮竹清捂着脸,好似被人用力抽了巴掌,他神情低落,觉得沈溯微答得不错:人死百年,化作尘土,方等来祭奠。做给谁看?

他不配,他们不配。

*

魔宫。

谢妄真睁开眼,披衣而起,唇角勾起,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他觉得自己多半有病。

陆呦抛下她的师门投入他的怀抱,他亦成为魔王,多年夙愿全部实现,大婚在即,可他却感到空虚和无趣。

他不知这种感觉为何而来。正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无趣,才令他困顿,暴戾,想要杀人。

谢妄真走向寝殿。

真的无趣到这个地步,好不容易入梦,还会梦见多年前……那个蠢物。

王座之上斜放着一把白色的剑。

是他杀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拿走的,他惯于从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拿一点战利品作为纪念。本来想找个地方抛掉,但不知为何,还是留了下来。这一留便是百年。

谢妄真打开那把剑,发现它仍旧很亮。都百年了,剑身的亮光仍然在出鞘的一瞬刺痛人眼。

阴魂不散。

他张开手掌,用魔气腐蚀它,毁坏它,遮蔽它的亮光。败雪本就是妖王的剑,亦正亦邪,它无惧魔气,反在过程中慢慢地吸收丝缕魔气。

看到败雪上渐渐缠绕魔气,他竟然感受到了快意。

谢妄真抱着剑,痛快地仰坐在王座上。将脸贴着剑鞘,蹭了蹭。

与其说是毁坏的快意,倒不如说是玷污的快感。

看到她的剑上沾了他的魔气,甚至主动吞吃他的魔气,他有一种极其兴奋的感觉。

抱着剑,谢妄真在半梦半醒中再度酣然入睡。

硕大的琉璃宫殿,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烛火,除他与败雪之外,别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和魔。

身为天生魔种,谢妄真不信任所有人,哪怕是陆呦,也不能让他完全托付真心。

眼下这把剑,却能让他安心地抱在怀里,与他贴合紧密,令他感到无比放心,亦能令他安睡,当真是意外之喜。

风吹烛摇,帐幔掀动。恍惚之间,谢妄真睁开眼,跪坐在他怀里的不知何时不再是剑,而是一个柔软的身躯。

她低头看着他,手绕过他的脖颈,搭在他肩上,蓬莱的弟子服散发着冰冷的雪气,宝珠般的眼睛,倒映着烛光,与他的脸贴得极近。

谢妄真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极度的兴奋掠过头顶,激起战栗。

原来如此。

当时她恪守礼数,从来不敢亲近,没想到他渴望的,想要的,遗憾的,是这件事。

趴在他身上的徐千屿,却突然杀意迸现,出鞘宝剑。杀气逼近一瞬间,谢妄真堪堪捏住剑刃。

杀意割破手指的刺痛,令他汗毛竖起。

眼前幻象全然消散了。

没有人,只有孤零零的败雪浮在空中,散发着红光,凶意盎然地逼在他的脖颈。

死都死了,剑还残存着杀念。

谢妄真意兴阑珊,将败雪“哗啦”一声推在地上,又一脚踹开很远:“养不熟的东西!”

谢妄真看看手指上的血痕,人常说十指连心,他忽而感受到心痛的滋味,他捂住胸口,从未体验过如此难受的痛楚。

这瞬间,他感到恐惧。

是知道幻象很有意思,但再也不能成真的恐惧。

“王上。”正在此时,魔界的侍女快步走来,面有忧色,“蓬莱的灵溯道君来了。说他妹妹有一物,落在我们这里,今天要讨还。”

谢妄真神色一变,冷笑一声:“知道了。”

他将败雪放回王座上,想了想,脱下他的外袍小心盖好。走出门时,心还一下一下的抽痛,真是见了鬼。

那种恐惧,亦是感受到自己被牵制的恐惧,是怕死的恐惧。

魔王是不会被病痛折磨的。一旦感知到痛,便意味有天人五衰,便很有可能不再能做魔王。

大门重重关上。空荡荡的宫殿中,灯烛荧煌,狭长的败雪,被静静地被遮蔽在衣袍下。

此时谢妄真尚不知道,徐千屿早已埋下长达百年的杀招,她的爱魄静静地生根发芽,只等有人来牵引线。

早在当年,无妄崖边,谢妄真被少女的鲜血与眼神震撼的那个瞬间。

她就已经杀死了他。"

……

敲下最后一字,浮舟长出一口气。点击“上传”,随后才抽出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夜已深了,唯有电脑的荧光屏亮着。

这一章番外,浮舟写得还算满意。但是她“断更”太久了,不敢看章节下的评论,闭着眼睛将内容复制到文档上,检查错别字。

看到最后一行,浮舟的眼睛慢慢睁大,又慢慢落向键盘。

她支着手没动,但键盘自己下陷,在文档的末尾,慢慢地敲出几个不知所云的字。

浮舟尖叫着弹起来,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救命啊!

闹鬼啦!

喊了半天,她才在那像乱码一样繁复的字中,读出了熟悉的字形。

“可云,是你吗?”

浮舟“砰”地坐回椅子上。能叫她可云的,只有一个人。

“是我。”她在新的一行敲道。

另一边,徐千屿点点头,又蘸蘸墨,在新出现的字下面写:“你写的话本很好看,但你为何要写我和谢妄真?”

“哈哈哈……”浮舟尴尬欲死,“他毕竟是《诛魔》的男主啊。”

两人就这么恢复了联络。

浮舟跟徐千屿简要说了她的情况,徐千屿也给她讲了她走后的事,顺便交给她一个任务:在她的世界帮无真搜寻魂魄。

浮舟忙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啊?”

徐千屿捻了捻笔尖,残忍地写道:“你已经修炼有成,我相信你可以感应到。”

浮舟仰倒在椅上。

她在修仙界学会唯一的,就是分神附身术,可以同时操控一千只蚊虫。但这在她的世界,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夏天可以驱赶蚊虫,不会被咬之外,她还是一个可怜巴巴的过气作者,生活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还因拖欠三个月房租,被房东追着痛骂三天。

只有倒垃圾时,遇到小区里一个练八段锦的老头,对她刮目相看,说她根骨奇佳,仿佛不是寻常中人。吓得她撒腿便跑,生怕老头要拉她进邪-教组织。

浮舟为难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可是我,我……”

徐千屿的回信却输入的飞快,将她刚打进去的两个字撞飞:“你慢慢找罢,我得去筹备道侣大典了。下次再联络。”

“哎……”

*

可云说,假如她将文字消掉,她那边的文字便没有了。

徐千屿便没有把“番外”消掉,而是看了又看。

两世已过,她的心念已然很淡,既无怨憎,也无欣喜。若非要说的话,她觉得很好,昔日之事,总算有个了结,能告慰曾经那个肝肠寸断的自己。

徐千屿将本子合上,但又觉得谢妄真留在她的本子里,玷污她的剑就算了,还抱她,颇为晦气,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再次翻开。

沈溯微的脚步声传来时,徐千屿正将谢妄真的部分整齐地撕下来,她心一慌,顺手点在烛火上烧了。

沈溯微立在她身后,目光自然地看向被火舌吞噬的半张纸。

徐千屿原本堂堂正正,偏叫他看见这出,竟也有口难辩,打了磕绊:“没什么,瞎写了一些东西……我烧了。”

番外4 昭告世界

沈溯微知道这本札记。徐干屿拿它当日记写,他同她说过,这是给神佛祈福所用,她还是照写不误。她不惧神佛。

不知写了什么,不能为他所见。眼下她这举动,就差将欲盖弥彰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沈溯微想了想,只是道:“你若是紧张,或是没准备好,可以将道侣大典推后。”

徐干屿怔住:“啊?推到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你不用管,明日我去给大师兄说一声就行。”他平静说着与内心想法相反的话。

徐干屿心内苦不堪言,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腰:“不用不用,真的不是这件事。”

两人静默地听着烛焰爆开一朵灯花。

沈溯微刚一动,徐干屿便撒娇:"师兄,我害怕。

“……”沈溯微伸手将她抱紧了些。

这般缠了一会儿,徐干屿感觉他像烤在火边的糖人,慢慢软化了,方感到放心,只听他道:“我在这陪你睡?”

徐干屿忙点点头。

沈溯微往床边走,徐干屿还像八爪鱼一般环在他身上。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轻轻扯开,她另一只手又攀附上来。沈溯微对这样的烦缠并不感到生气,像耐心地拆一个九连环。

徐干屿的戒备都在手上,没想到他出其不意,伸手去拆她的发带,一边长发霎时散落下来。

不一会儿,两边发髻都给他拆掉了。他反手将帐幔拉下,他们二人便笼在狭小的昏暗中,玩闹才停止。

“你刚才害怕什么?”

徐干屿眼珠一转,虚弱道:“鬼。”

徐千屿自小就怕鬼,如今已是纵横天下的元君,还是怕鬼,哪怕她师父就是鬼身。怕鬼,偏爱看些胡说八道的志怪本子,自己将自己吓得半死。

沈溯微无言地朝她伸手,徐干屿扑进他怀里,他闭了闭眼。他须得承认,他就是对她的依恋感到受用,什么时候她不再需要,才是他的灾难。

徐干屿枕在床上还道:“你有没有给我们的道侣大典准备点新鲜花样?”

沈溯微眼睫一颤,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既然她问起,只好透露一点:“我帮你裁了新衣。到时候就能看到了。”

“除了这个还有呢?”

不等他回答,徐干屿便自顾自道:“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一起摸一盏金色的球,然后球裂开,里面飞出好多信碟。在场每个人都被迫拿到一封信,不看也得看,上面就写:我们两个日后是道侣啦。”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笑了笑。

徐干屿喜欢谁,果然高调,迫不及待要昭告世界。

沈溯微心内撼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她睡熟了,他轻手轻脚走到桌前。烛下残余的纸灰捻在指尖,亮光一闪,在“复苏”的神通下,重新生长成完好无损的纸张。

沈溯微扫一眼,便知道不是她写的。但见其中有谢妄真,便一目十行将内容读完,付之一笑,把文字抽出,招来纸鹤送回大阵,又将纸重新烧了。

徐千屿先前神识进入大阵,路过三千世界,很有可能因此能与其他世界建立联系。这些文字来源于其他世界。

但这些文字勾起早已模糊的回忆。他看向床帐内的轮廓,徐千屿伏在那里,睡得很安稳。即便知道这一切早已改变,心仍然在胸腔内沉闷地跳动,无法止息,他攥住笔。

窗向两边开,近百只信蝶一窝蜂涌入,化作信笺,落成一沓。沈溯微拿起一张,悬笔勾勒,静静地写了很多张,才慢慢平息。

“啊,稿子没丢!”浮舟的鼠标向下一滚,惊喜地发现先前变成乱码的番外3恢复了正常。

但这一查看,不免让让一些评论映入眼帘。

“打分:-2 都断更半年了,呵呵,现在更一章,你还记得自己有篇文啊?”

“打分:-2 快来人啊,浮舟诈尸了!”

“打分:-2 作者是不是被夺舍了,大姐,你还记得自己前面写的什么东西吗?你自己看看番外写了些什么?”

“打分:0 这是发错稿了?”

“打分:-2 我坚持看到最后就是想看看作者怎么圆回来,结果匆匆完结,然后番外发疯?”

"打分:-2 笑死我,前四分之一就把唯一正常的女配弄死了,白莲花智障儿从头跳到尾,现在突

然写个番外给女配哭丧。看来作者也知道自己在恰烂钱,良心发现了。"

“打分:2 弱弱地说,只有我觉得这章文笔还挺好吗?感觉回到了《捉妖》的状态,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浮舟坚持要写小白文?”

“打分:-2 我cao,番外告诉我小谢的真爱不是陆呦,是千屿!第一次看到作者手拆官配的,服,渣男贱女,我看了个寂寞。”

“打分:-2 番外喂毒,你真行!”

浮舟的心重重一跳,关掉网页,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拎起垃圾迅速出门。

夏夜的海暑和蝉鸣迅速将她包裹,巨大的梧桐木落下阴影,令人觉得自己格外渺小。

她决定还是先帮徐干屿找无真。

正这样想着,脚下差点踩到什么东西,看清那是什么,浮舟大叫一声。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横亘地上,老式的灰色的棉布旧衬衫与夜色融为一体。通过这件衣裳,她认出这正是小区里那位每天在楼下练八段锦的老头。

“大爷,大爷您没事儿吧?”浮舟慌张地摸出手机叫救护车,便见老人眼睛眯缝成一条,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

他说:“我与天借寿,已经太久了。”

浮舟觉得自己想象过于丰富,他说的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救护车的蓝光很快亮起,保安带着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匆匆赶来,众人合力将老人抬上救护车。

浮舟听见他们议论道:“……哎呀,挺可怜的。不是有老年痴呆吗?一直是老伴照顾着,前两天老伴也走了,刚办好丧事。”

“会不会是想出来找老伴,然后摔倒了?”

“不会,上个月他突然清醒了,子女还来感谢过居委照顾,没想到是回光返照。”

等救护车远去,浮舟叹了口气,见证人世辛酸,总觉得心里也跟着酸涩。

老人躺过的地上,却遗落下一样东西,亮亮的,她以为是随身听之类的东西,蹲下却发现,那是一团如水中波光一样的光,看上去不像平常之物。

但侧眼窥探其他人时,他们聊得投入,似乎全然没有看见。

这,这不会是她要找的东西吧?

不管了,先发过去看看。

她伸出双手,诚惶诚恐地将这团光“捧”起来,然后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快步捧回家去。

夜里,札记无风自翻页,一缕蜷缩的神魂陡然出现在沈溯微眼前。

沈溯微抬眼,在金芒的映照下,向前翻了两页信息,方猜出怎么回事。他将无真的魂魄收好,一笔一划地写一句多谢,又拈一只信蝶平整地夹进札记中,才妥帖合上。

另一世界的人,看来是徐千屿的朋友。

茫茫灵海下,忽而开始飘出气泡,数个混沌的漩涡涤荡起来,平静的海面波翻浪涌,似风暴来临。

又有一阵风拂过。这风极轻,却很有力,似一只大手将波涛抚平。

空荡海面上,没有清衡道君的身影,山河湖海却传来他的旨意:“昔日你的大婚惊动他人,如今别人的婚事惊动你,一来一往岂不公平?你在闹什么?”

“如今已有人以魔入道,你若想出来,不如潜心修炼,早日入道。”

水面在掌下波动不息,亦传递着一种气急败坏的讯息:“你以为我愿为人吗?人算个什么东西?”

清衡失笑:“竖子!那就别当。”

风之掌继续向下摁,竟将风浪全部拢在手下,令表面重回平静,只有数朵桃花,从树枝飘零而下,落在水上,幽幽地飘向远方。

番外5 道侣

虞楚像云雀似的忙碌起来,先从第一只炼器炉将法器取出来,又从第二只炉中盛出饼糕,随后浣

手打扮,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裙。

她今日的弟子服和往日不同,乃是徐千屿参照古籍,帮她精心裁制的“吉服”,裙上坠有宝石璎

珞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虞楚还将自己初入门时从凡间带来的一对玉镯也戴在了腕上,深深吸口

气,系紧了裙带。

分明是干屿结道侣,她却提着一口气,比自己结道侣还要紧张。仙宗的道侣大典简单庄重,不如凡间嫁娶有许多规矩。但干屿说,按凡间习俗,要她做伴嫁,她紧张得一宿没睡,天不亮便起来筹备了。

一手提法器,一手提饼糕,虞楚御气而行,落在阮竹清阁子窗外,催促着他。

苏鸣玉含笑颔首,阮竹清对镜系着腰带,轻拧眉头,还有些不高兴。

“你说千屿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想不开,急着结道侣呀?”

“我们还没结道侣,她倒先结了道侣。”

苏鸣玉笑骂道:“你是妒忌吧。”

“哎,你便当我是妒忌吧。”

几人携礼而行,至术法宫。

云岚看了看请束:“不是说道侣大典,只有长老才能观礼吗,当真邀请我们?”

虞楚摸着石狮子道:“千屿说了,叫我们都一起去凑热闹,还有不少小弟子也去了。”

叶灵道:“平日忙得脱不开身,想去凑个热闹。”

云岚乐道:“好好好,那我带一对玉如意,希望沈师兄不嫌礼薄。”

近些日子,最忙碌的当属术法宫。新入门的弟子足三千人,原本的内门弟子皆负责给外门传道。

术法宫内,云初身着道袍,肩披绶带,眉带寒霜,将一排弟子训得噤若寒蝉,举手投足有了稳重的气势。

却有一个有些跛足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拂尘毛摇摇晃晃,场面有些滑稽。

云岚:“这是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云睨,你看她虽有灵根,但路都走不稳当,平素也多有些滑稽师兄差点把她赶出去。也是看她身世凄苦,跟我们两个相仿,又勤奋刻苦,才被打动,多加照拂。”

虞楚和阮竹清对视一眼,都觉好笑。

云初见几人来,神色立刻缓和,将拂尘给了云睨道:“等一下。”

他自内间取来一个匣子,顿了顿道:“这是我送干屿的……贺礼。”

他本想推脱不去观礼,架不住虞楚他们热热闹闹一起拉着他,只好一起去了。

*

道侣大典前,长老们非要给徐干屿选个封号,徐干屿想了半天,择定“明棠”,称“明棠元君”。按蓬莱规矩,当日会将所有长老请来观礼,见证这个仪式。

在此前三日,两人是不能见面的,而要将日后共同修炼的种种规则、禁忌熟读背诵。

但是两个阁子挨得实在太近,徐干屿夜半敲窗,沈溯微怕人发现,只得放她进来,又以剑气将两人气息封住。

“我想看看你帮我裁的衣裙。”徐干屿大言不惭地说。

她双目亮晶晶的,如玉珠生光,沈溯微便将衣裙从芥子金珠中取出来。徐干屿抖开,像绽开绸缎月季。果然是南陵的襦裙制式,上襦是织金云锦,艳红的裙摆上还有一层轻盈的鲛纱,这样走路时有流转的华光。

徐干屿在身上比了比,很是满意。

沈溯微又将首饰匣拿过来:“还有这些。”

凤冠金钗熠熠生辉,徐干屿拿起一瞧便道:“这是我们家铺子的,是不是我外祖父给你的?”

“是家里早就准备好的,原本是给你娘的,可是你娘没用上,若能留给你用也很好。”

徐干屿:“我们不是只能穿白色礼服吗,这个仿佛不合规矩。”

沈溯微默了一下:“没关系。”

见他又敛目从芥子金珠中取出一件白色的,徐干屿不禁道:“居然还有备选。”

拿出来的却是一件带璎珞和羽毛的白裙,正是在水月花境中,沈溯微穿过那件白羽留仙裙。

“怎么是这个。”徐干屿还记得上次吃瘪,将裙子丢下,语气有些微妙,“我穿的又不如你穿的好看。”

沈溯微好似被冒犯,却没有生气:"这本来就是芳华楼主送你的。我一直给你留着,等你穿。

徐千屿望着裙子不说话,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好似有些意动。

沈溯微侧头看着她,道:“你试一下么?”

徐干屿早已搂着两件裙子矮身钻出窗外,一溜烟没影了。

沈溯微推开窗,只见被踩过的荷叶摇晃,笑了笑,只是传了个信蝶:"今日早点休息,明日再见。

信蝶飞回来,沈溯微携住,她写:“我改主意了,明日偏穿留仙裙。”

“道侣大典规矩太多,咱们日后自己在人间偷偷地再办一场,带盖头的那种,我再穿你裁的。怎么样?”

沈溯微将信笺叠好,闭目抚摸着首饰匣子,没有做声。

徐千屿站在镜前转来转去。她如今长高不少,双肩挺直舒展,身姿亦变得柔软丰满,当日穿得像水鸟一般的留仙裙,如今却衬出柔美姿态,与身上英气相得益彰,似是天鹅展翅,碰撞出一种奇异的美丽,令人挪不开眼。

镜中人笑了笑,她就喜欢这般美丽多变的自己。

这幅打扮确实惊异众人。

自做元君后,徐干屿就我行我素,再没穿过弟子服,人都说明棠元君年少叛逆,今日却一反常态穿回白色,一落下便吸引了数道目光。

裙摆飘逸,背上背着木剑,如琼枝玉树,偏额心带一朱砂,甚为明艳,真有种仙气。

徐抱朴在心内轻叹了一声,感慨小师妹真是长大了,与入门时全不相同。也不知道徐冰来若在当场,会作何感想。

两人打扮都是简朴,沈溯微亦清净得多,只有尺素剑上挂着红绳,成水墨之中惊心动魄的一道艳色。

其实沈溯微也准备了衣裳供她挑选,但徐干屿偏指定他穿白,还是旧日弟子服的样式。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的样子。

除了奔赴妖域的花青伞,其余长老全都聚齐,来观礼的弟子也齐了。虞楚在人群最前面,冲徐干屿笑笑,好让她安心。徐抱朴道:“结道侣不如人间嫁娶,只是商议好的一个契约,全然依照你们自己心意。我们也只是见证而已。”

沈溯微道:“是。”

“师弟,小师妹,你们既结道侣,日后应该相互扶持。溯微,你身为师兄,更应多照顾师妹。”付霜霜插话道:“净说些废话,三师弟哪一日没有照顾小师妹了。”

“小师妹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免话多。”徐抱朴被驳了面子,也不生气,而是随哄笑的众人一起笑笑:“好了,代掌门,你给他们发契书吧。”

徐见素手持典册,便是所谓的“契书”。在他从前的岁月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给沈溯微证婚。他的目光扫过颇有几分颜色的小师妹,又复杂地落在沈溯微脸上,看样子有些不想给:“沈溯微,你可真是……”芊芊虽然已放下,但今日仍然没有到场。他不免心中憋闷。他的妹妹,一个两个都喜欢这人,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再说沈溯微,身为师兄,一早惦记着亲手带教的师妹,怎么想怎么觉得城府深。

沈溯微平静道:“请掌门赐契书罢。”

徐干屿却是不客气,眼皮一撩,直接将契书拿了过来。

徐见素“哎”了一声,气急败坏:“没规矩啊。”

却也架不住其他人轰然笑起来,鼓掌的鼓掌,贺喜的贺喜,都是满面喜色,将他的怒斥淹没在其中。

契书上,两人签上各自姓名,便算在宗门内有了名目。

长老和弟子们纷纷送来贺礼,其中以阮竹清送的贺礼最大,送了十万灵石;无真送的贺礼最小,一个新的梦影筒。

无真一双黑眸和望过来的徐千屿对视:“看我干什么?结个道侣而已,不影响修炼吧?”

徐千屿吐了口气。

徐抱朴道:“好了,签完这契书便是成了你们再结契吧。”

徐干屿从未听过这出:“什么意思?”

林近解释道:“契书只是宗门的契约,日后我们便都晓得你二人是道侣了。但你们两人之间,有何承诺、有何条目,还要再结一道契约,自己商量便好了,用你们自己的方式约束彼此,我们来见证,日后若有什么事,也好为你们主持公道。”

说着,他向沈溯微使个眼色,仿佛在说:你从前不是主理过这些么,快同你师妹解释一下。

但徐干屿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沈溯微伸出右手小指,做了个“拉钩”的动作。

笑声轰然而起,顿时将她淹没,徐干屿的脸上迅速发热,眸光转了转,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两人私契,一般的道侣都是结神魂之契,只有这样重的承诺方能约束彼此,谁见过拉钩的,岂不儿戏?

这其中唯有一人没笑,便是沈溯微,他望着徐干屿的手势,学她伸出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

笑声渐小,徐干屿只盯着二人的手,只能感受到手上些微湿意。她将拇指伸过去,沈溯微亦模仿她的样子,慢慢地同她拇指相抵,两人的手有些颤,仿佛深深地盖上一个印章。

徐干屿方才莞尔,看向他:“拉钩上吊了,一百年不许变。”

无须神魂之契,他们之间早就有更多牵绊。这个拉钩,反倒是她自童年开始,从未得到过的承诺,今日终于得到了。

身边爆发出喝彩,阮竹清却是使坏,捏住嗓子混在其中起哄:“都是道侣了,就不表示一下?”

他此话一出,其他弟子也纷纷怪叫起来。长老们纷纷蹙起眉头,伸手制止,往日不让弟子观礼,就是因为他们聒噪,将严肃的场合都破坏了。

眼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空中飘飘摇摇落下一个金色的、以剑气裹成的球。起哄声霎时停了,因为这东西太像金灵根者剑气外化形成的球了。

虞楚可是见识过战船上那个蓝头发的家伙如何拿金球炸船的,所有人不禁提起战意,向后退了几步:“千屿离远点,这什么东西啊……”

徐干屿却有些疑惑,因为正是沈溯微的剑气,她心思一转,看向沈溯微。

沈溯微冲她点点头,将手虚放在光球上,徐千屿陡然想起,这正是她给师兄描述过的那个梦。

她将手放在光球上,两人一起用力,将其戳破。

那光球裂开,困在其中数百信蝶的霎时四散。

信蝶像洒出的金雾一般冲着脸来,徐干屿闭了闭眼,只有两人被金雾遮住的瞬间,沈溯微抬起她下颌,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等金蝶散开,两人已经站回原位,假作什么也没发生。沈溯微垂眸立定,如风拂玉树,只有睫毛颤着,一只蝴蝶从他身上擦过,掀起一缕漆黑的发丝。

徐干屿转身,看所有人手上都接住了信笺,转念一想,便知这些信蝶都是一封一封提前写好的。

它们只是困在剑气做成的球中,等她一碰,才被放出来。

她忙伸手挟住一封,展开一看,只见纸笺上只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其余什么字也没有。两个名字并排贴在一起。只是下方以墨线勾勒了一朵莲花,莲花之上,又以丹砂画就一只小小的蝴蝶。

沈溯微问:“如何?你喜欢吗?”

徐干屿也不管是谁的,直接揣在袖中:“我拿走了。”

沈溯微无奈笑笑,只牵住她的手。

信蝶翩翩飞越千里。

水府牌匾上,早已挂了红,众人早早等在门口。从上至下,都穿了新衣裳,在远方为徐干屿庆贺。观娘合不拢嘴,因为她与水如山各有一封。

“老爷,您看。”她将信笺给水如山看,“那边一定是礼成了。人道是‘千里共婵娟’,我们也跟他们一起过了。”

水如山笑道:“好,今日布个大宴,给干屿庆贺。”

水府的鞭炮,一直响到了中午。

水微微独自坐在阁子内。

自她回来后,便深居简出。府中事情,她一应不参与,也没有兴趣。此时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不免愈发孤寂。

一封信蝶撞开窗户,递到了她的手上。

她有些意外,展开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她在塌上坐了片刻,又不知怎么想的,去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些旧物。那里面全是些拨浪鼓,玩偶之类的,全是她怀孕之时,神志不清去街上买的。

她也曾经万分期待着这个孩子,糊涂时还有几分母性,清醒后因屈辱只剩憎恨。

如今更因没有感情,如过路人。

她自知对不起徐干屿,也不想再与她攀扯关系,因此这些旧物,她全部收在自己的房间,留到发黄也没有给徐干屿展示出半分,两人此后大路朝天,不会再有联系,修补关系没有意义。

水微微想了想,又看了看信笺。她将信笺和这些旧物放在一起,推回床下。

但在这世间,知道徐干屿有所归宿,她终归放下了一桩心事。

妖域,花凉雨伸手挟住信蝶,不禁道:“小伞,你为人师父的,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去?”

花青伞懒洋洋躺在巨石之间,嫌弃道:“不就是和男人成亲,有什么好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礼我不都送到了吗?”

天梯成后,天下妖物为避免灵气所伤,归顺妖域,妖域自成妖界,花凉雨身为龙女,又是妖域主人孚绍的发妻,为妖物之主,引万妖入道。

但也有不肯入道的妖物混迹人群,花青伞便负责将画符,它们捉出来。这是蓬莱外派的活计,也很难说她没有私心。

花凉雨毕竟是她的师姐,一人拖着一双儿女,难免忙碌。她不来帮忙管理妖域,谁来帮呢?

“娘亲,姨娘。”小少年着一身新衣,乖乖行礼,头上龙角已生得茁壮晶莹。

“说来凑巧,干屿结亲这日,正好是小龙生日。她的礼物还比我的先到,你瞧,便是这个可以凝聚剑气的剑穗。”花凉雨拿过伏龙剑,将剑穗挂上,“该把伏龙剑传给小龙了。”

小龙好奇接过伏龙剑,尤其喜欢上面珠子串成的剑穗,极为漂亮,他的眼睛亮了,心中更喜欢徐千屿。

“伏龙和败雪剑,是当年妖王与妖后的定情之剑,妖王夫妇已死很久,剑便流传于集市。这把剑是你爹重金买来送给我的。”

用的还是他出卖自己眼珠的钱,说到此处,花凉雨停顿一下,浅浅一笑,“但我不擅用剑,只好搁置。你擅剑道,此剑曾为你栖身之处,与你相合,以后就拿它练吧。日后碰到干屿,可以让她指导你。”

小龙却追问:“另外一把败雪呢?”

花青伞和花凉雨对视一眼,没有告诉他败雪的去处,花凉雨道:“被人取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怎么,你要那把剑做什么?”

“我还想着,日后我有了心爱的女子,就送给她做定情之物呢。”

花青伞的脸瞬间黑了:“你有没有出息啊?这么小脑壳里面就装这些事情?”

花凉雨笑道:“你倒是个情种。”她摆摆手让委屈的小龙下去。

“哎呦,真不愧是孚绍的儿子。”花青伞阴阳怪气道,“真是跟他爹一样,没点出息。”

花凉雨含笑不语。山间飘洒细雨,令山雾朦胧,如水墨氤氲,在此雾间,花凉雨背后,慢慢生出高大的蜃物。

孚绍的蜃物如以往一般,蒙着一只眼。拿过椅后的衣裳,轻轻给花凉雨披在肩上。

湿润的风吹动花凉雨的裙摆,她装作无知无觉。

花青伞仍然躺在石块上,亦当没觉察出蜃物种孚绍的气息。她极为憎恨孚绍,但无奈花凉雨跟他感情深重,因此她默许师姐以蜃物的形式,保留一份念想。

三人静静待在一起,就像师父未死时一样。

浮舟惊愕地看着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蝴蝶轮廓。

这是什么新型病毒吗?

鼠标一点,那上面还有字显现。是并排的两个名字,浮舟看了好几眼,脸上慢慢有了笑意。

这个应该是像喜帖一样的东西吧。

那个世界,徐干屿和沈溯微已结道侣,若不出差错,随着天梯拼成带来的异象慢慢消失,两个世界的联系也会慢慢地淡去。

浮舟有些酸楚,又有些怅然。

离开了那个世界,她还是如此平凡,她该怎么办呢?

她合上笔记本。双手插兜,闷闷不乐地在外面散步,用意念挥走眼前的嗡嗡蚊子:“走开啦!”

然后便看见身边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惊愕地离她远了些,手机内视频的声音变得遥远。

"先前豪门梦碎的影视小花陆优,自杀未遂昏迷150天,今日已经脱离危险,面容可怖瘦成竹

“陆优宣布退圈,回老家工作,拒绝一切采访,面对镜头忠告观众面对现实、珍惜生命。”

“陆优……怎么感觉谁都那么惨。”浮舟喃喃,一拍手,眼睛亮起来,“陆优!原来是她啊。”

原来陆优才是那个“魂穿”她的锦鲤女主陆呦的穿越者,而她穿越到异世界,其实是……以生命的损耗为代价的。

若是她没有回去,而是留在某个世界,或是留恋着穿越世界的过程,后果不堪设想。

浮舟瞬间放弃了穿越的念头。

还是好好地在自己的世界待着吧。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呢?她已经没有任何勇气面对文档了。

直至看到社区的长椅上,坐着那位八段锦老陈头,浮舟才被拉回现实:“大爷,您没事啊?上次给救护车拉走了,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吃冰淇淋了。”

老陈头笑呵呵地坐在树荫下,左右手分别举一个冰淇淋,含混道:“我没吃,我在等我老伴呢。”

浮舟的笑容一敛,心生怜悯。

上次居委会的人说,他老伴不久前患病去世。老陈头患有老年痴呆。

幸而先前他抓住了无真散落的魂魄,以清醒的姿态陪着老伴最后一程,也算无真的一桩功德。

老陈头却反问:“你是干嘛的?”

“我是写小说的。”

“写小说,厉害啊。”老人道,“你写书,就像是打开一扇门,你就是门的主人。”

浮舟话匣子大开,很想告诉他,她是真的越过一扇门,到达过另一个世界。不过另一个世界留下的多彩烙印正在慢慢褪去,她太平凡、懦弱,甚至没有勇气把没写完的那本书写完。

“我已经好久没有开门的感觉了。我年轻时也辉煌过,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我想我可能快被淘汰了。我知道我需要破釜沉舟,可我对我想写的东西没有信心……主要是对穷没信心。我需要钱,我以为读者喜欢这种书,网上最流行的不是这种书吗?我梦想像别人一样挣大钱,可是读者却骂我。当然,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因为我写的不好。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倒底能做什么。我好像是个废物。”浮舟惭愧地说。

她瞥见融化的冰淇淋汤汁已经流到了老人手背上。

“额,我说得太多了。大爷您早点回家吧!”她匆匆折返。

“你不喜欢的事情,就不要干哦。”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

浮舟猛然回头,老陈头坐在树荫下,将一只冰淇淋含在嘴里,另一只仍然举着,他显得很快乐。

"大爷……她终究没有忍心揭破,他已经等不来他的老伴了。

“我看你呀,根骨奇佳。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老人举着冰淇淋远远地笑道,“你相信有就有哦。”

浮舟快步跑上楼,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以前常因共情别人而泪流满面。但社会是残酷的,也是现实的,忘记何时,她就成了一只得过且过、不喜冒险的滑泥鳅,开始唾弃最初诚恳的自己。

这些日子,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撼动。她想抓住这种感觉,再奋力一搏,也许这就是她修炼的所得,正如从一只蚊子到最终化形一般,这次靠不了别人了,只能靠自己。

她打开文档,将干辛万苦才模仿别人取出来的书名“诛魔:锦鲤小师妹第一团宠”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抿了抿唇,重新键入书名:“千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