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保持安静!”书记员赶反复申明纪律。
那股窸窸窣窣的嘈杂终于停止了。送风口不住地吹着冷气,媒体区的记者捏着纸杯在对应区位站好,小心摆好摄像机的角度。
安静不过两秒钟,人群忽然发疯似地沸腾起来,闪光灯集中地闪烁不停。
年轻人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数人只看见他的侧脸,他身材清癯,衣裳干净。
“请关闭闪光灯,请勿扰乱庭审秩序!”书记员打断了一个试图直播的主持人,亲自下场将她的话筒掰到了一边。
一般的公开庭审很少容忍媒体记者的参与,但此次不同,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反常,法官在嘈杂声中按紧耳麦,里面传来了发言人的最高指令。
“提问时请尽量避免专业术语,简化审程序,我希望您将它当做一场答记者会,尽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
“……好的。”法官冒着汗答应道。他抬起头,看向了黑洞洞的摄像机,无数举起的手机,还有窃窃私语着的人群,一切都意味着这不再是一场严肃的一锤定音的审判,而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全民讨论。
正因如此,每一个问题都有可能引起舆论之争,他紧张地再度翻看材料,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滚落下一颗汗珠。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来却很轻松。
听说他年少时叛逆,可此时看来却不像,他从容站在那里,头发干燥整洁,纽扣整齐地扣着,襟前别着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针,垂着眼,妥帖的宛如一个前来赴约的绅士。
法庭纪律的宣读埋没在窃窃私语中,因为纪律问题,庭审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所有的录像、案情记录被传送到法庭中间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样的屏幕上。
威严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所有物证真实有效。”
各个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播放的视频,有的记者们甚至对于视频上女孩的高仿真度啧啧称奇。
“她可真漂亮。”
“简直像真人一样。”
书记员维持纪律的声音再度气急败坏地响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静静看着监控录像里的内容。
他看得很专注,眼里似乎蕴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直到问询打断了他。
“被告人先前知道视频里的AI是诺尔教授违禁实验的成果吗?”
Y说:“我知道。”
“作为守法公民,知道后后为什么没有选择举报,反而隐瞒她的身份?”
“我恰好需要一个监护人。如果没有监护人,我将会被领养,我很讨厌寄人篱下。”Y平静地陈述,“那个时候我九岁,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我很孤独,希望有人陪陪我。”
这个叛逆天才和盘托出的坦诚,导致了四周一片静默。
“可是——”
Y的律师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女性,金发碧眼,镜头充分给到了她,她的声音也悦耳好听:“一旦举报,苏倾面临的只有被销毁的命运。我的当事人Y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诺尔教授制造苏倾,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思念车祸死亡的养女。即使实验失败了,诺尔对这个机器人依然很好,每天都会花五六个小时陪她说话,把她教导成真正的女孩子。如果你们也做了父亲,一定能理解一个孤独的父亲的心血,是不能被冷漠地毁灭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人们十分惊讶,旁听席逐渐升起切切察察的议论声。法官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律师请不要提及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那位律师微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问Y:“视频里的机器人同你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妻子。”
“是监护人,也是‘妻子’?”法官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涩然,带着本能的质疑。
“是的,前期她照顾了我,”他迟疑了片刻,“可我长大之后,无时无刻不在被她吸引着。”
“可她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是的。”
“那么请注意措辞,她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们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认。”
Y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将那口气慢慢吁了出来。窗外的光照着他发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转过眼睛默然盯着法官,眼神里含着一点挑衅的笑意。
法官低着头,对再度占了上风感到松了口气,接着道:“你们将不会有孩子。”
“我非常喜爱我的妻子,因此新生命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即使是必须的,”他冷淡地一字字道,“他也不该是一道线,一个数字,一条法令。”
就像一滴水溅进油锅里似的,议论声轰然炸响。
面对联合政府无休止的对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们背负着人类一体的责任,谁也不敢先说出口。
而眼前的被审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怨怼。
一个女记高高地举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暂时停止庭审。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来犀利地问,“请问你怎么能确定这种感情是爱情呢?也许您只是陶醉于机器人的绝对服从也说不定,您爱她哪一点?AI的哪一个部分不是由人类创造和美化出的?”
“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爱情。”Y沉默了一会儿,讽刺地说,“不过,我的妻子从来不会绝对服从,如果她是的话……”
“那就好了。他笑了笑,“她会听我的话,待在我身后,她不会亲手毁灭我们的家庭,猝不及防地给我一刀。”
“她离开之后,我保存着她的身体,却不再迷恋它。我没有尝试过再复制一枚芯片,我知道即使造出来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再是她。”
他讥诮地扫视过媒体区,“您说,我究竟爱她哪一点,美丽,还是智慧?”
或许是这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蕴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没有形态的灵魂。像千姿百态的云,世上独一无二,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暂而珍贵。
一名青年学者始终无法苟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细胞构成了心脏,人类大脑密布着多少神经?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仪器,机器的条件反射。怎么能与人类相提并论?
“永远不能。”
年轻人眼里含着锋芒:“但是,当她感到怯懦,学会撒谎,开始掩耳盗铃甚至用死来逃避困难时,她就已经产生了完全类似人类的心理机制。你无法否认,她违背指令的自毁就是她觉醒的标志。”
广场屏幕上、公交站牌下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仰头看着屏幕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勾起嘴角,“我们自诩宇宙智慧的顶端,最珍贵的物种,一切其他生物都难以与我们比肩,人类是多么自大啊。”
“可是在我看来……在我看来,这样的自大,也不过是蜉蝣生物的恐惧。我们被几十年前的末日吓破了胆,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我们用‘人类一体’的责任将所有人绑在一起,用触手一样的管控将每个个体矫正得健康向上,为了社会能运转下去,我们抹杀旁逸斜出的一切感情,把压力丢给了未出世的孩子。”
Y的律师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他准备了一份对他有利的辩护词,可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来自那篇讲稿。
“我们不再追求科技发展,也不再探索宇宙奥秘,龟缩在角落里,退化成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我们恐惧而苟且地繁衍着,早就失去了爱的本能。”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话筒音量被切掉了。嘈杂声顿起,设备控制人员出了一头冷汗,法官按了按耳麦,屏息等待指令。
“请递给我一个话筒。”他转向媒体区,声音失去了话筒加持,但依然平静从容,“即使是死刑囚饭,我在今天依然有说话的权利。”
有大胆的记者翻越护栏,伸长手臂,递了个小扬声器。
他接过那小扬声器,在刺刺拉拉中继续:“三万万人类,一亿五千万女性,无数个鲜活个体。”
法官紧张地按着隐形耳麦,那端沉默很久,终于传来了声音:“让他说下去。”
与此同时,话筒骤然打开,被告人的声音即刻清晰地传荡开来,转到了每个角落:“但你们不会明白,宇宙浩瀚无垠,我爱上这样一块顽石。”
“懵懵懂懂,混沌未开,学得比旁人都慢,闹出许多笑话。”
他停顿了片刻:“可我想与她共度每一日,直到过完我卑微的一生。”
没有人打断他,他也未曾停留,仿佛这不是庭审,而是学生时代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答辩演讲。
“我的妻子有一个心愿。她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类,但是直到她死也未曾实现。尽管她的妙思、情感和可爱,已经胜过许多的真正的人类。”
一张男孩女孩的抓拍合影,骤然跳跃在方尖碑上,他们看起来如此协调和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嬉笑着走出来了一样。
他微微笑起来:“我认为作为人类毫无骄傲之处,但这是她毕生的愿望,她仰慕我们身上的骨骼,血管,和跳动的心脏,因此我开始收起怨怼,爱我自己的每一处,爱我的生活,爱我所处的星球。”
“我想要为她挣得这样一个身份,代替她墓碑前的鲜花。”
无数亮汽车停在马路边上,斑马线上空无一人,红绿灯径自变化,由红到黄,再到绿,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场庭审直播。
“我第一次为机器人哭。”女孩红着眼圈,笑着对旁边的路人说。
“我们应该为他们开辟一条绿色通道,不是吗?”
“爱情是自由的,理应是自由的。”头发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地、慢慢地吐出这句话,他的下唇和手指同时颤抖着,“早该如此了,无法阉割的,人类的本能。”
春天到来,洁白的绣球花团簇盛开,浅绿色蝴蝶在花丛中上下飞舞。
墓园里一片苍翠,草坪冒出新芽,鸟儿的脆鸣穿梭于浓荫,一排排小小的墓碑,就像是地上自然长出的晶石,没于青草,头上盛满青苔。
两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从托盘里将一束缎带扎好的小雏菊,俯身放在墓碑前,同时摆放的还有一张金箔制的、雕刻精美的结婚证明。
墓碑上印着的人一对麻花辫子,拥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笑涡甜而天真。金黄小雏菊开得正娇艳,照片下方竖排镌刻了一行花体字。
“人类女孩:苏倾”
薇安打开实验室里的灯。
待看清里面的情形,她一个踉跄扑了进来,“你在做什么?他还在仪器里!”
秋原的手正放在总电源的闸门上,用力一按,“嘟——”的一声警报的巨响,实验舱发出一声断电的嘶哑的咆哮,颤动了一下,旋即陷入寂静中。
“你疯了吗?备用电源呢?”她扑到了实验舱前,慌乱不能自抑地上下地寻觅着开口,越是着急越是不得其法,最后她透过顶部一小块玻璃,模糊地看见了他的影子。
他闭着眼睛,太阳穴连接了数根电线,表明脑电波正在接入。
这台离子对撞机能量巨大,意外断电无论在任何级别的实验室,都算得上是重大事故,薇安一阵阵地发抖:“喂,快帮帮我。”
半晌没得到回应,她回过头去,秋原立在一边一动未动地看着她,脸色平静,表情晦暗不明。
她被诡异的不详的预感击倒,这实验舱是金属制的,沉重得仿佛棺材的盖板。她不住地拍打呼喊着,手心汗湿,在上面留下了几个仓促的带着薄雾的掌印,最后她找到了开关,拿肩膀强行顶开了实验舱的盖板。
“学长,学长——”她松了口气,冰凉的手捧住了Y的脸,“没事了——学长?”
巨大的惊恐之下,她的调子都有些变了。
Y的紧闭双眼躺着,眉目锋利,睫毛浓密,几乎像是沉沉地睡着了,唇边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一动不动,没有心跳,亦没有呼吸,连他的脸都是冰冷的,像是被雨水浸泡了千百年之久的雕塑。
这具躯壳失去了一切温度,那反叛的灵魂早已不翼而飞。
薇安的牙齿颤动着,搭着实验舱慢慢滑坐下去,长发遮住了侧脸,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回头仇恨地瞪着秋原时,嘴唇苍白,眼珠已满是血丝。
“薇安小姐,”秋原慢慢地说,“请尊重Y的意思。”
在那顷刻而来的混沌里,宇宙巨大的漩涡像漆黑的眼睛朝他张开。
在光怪陆离的时空的隧道里,有两道影子被拉到了一线,他们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朝中央走来,最终面对着面。
这短暂的相遇,不过一个错肩。
这里光不似光,所有的星星都黯淡为光秃秃的陨石,他只能勉强看清她脸侧的轮廓。
他的喉结动了动:“……‘现实梦境’好玩吗?”
苏倾笑着:“兵人游戏,打到最后一关了吗?”
“还留着最后一关。”
统共只一百关而已,通关了,也就再没有了。
他的小小妻子慢慢地说:“我很想你。”
Y在黑暗里肆意注视着她,哼了一声,没有应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星河母亲缓慢地眨了眨巨大的眼,一瞬间,黑暗倒灌而来。
“你这是……你这是故意杀人。”薇安扶着实验舱勉强站起来,“我要去告你——我会去告你的……”
她怔怔地看着Y,又仿佛世界倾塌了,她满脸都是泪痕,浑身颤抖着,喃喃道,“你杀了他,你把他杀了。”
“我可没有杀他——”秋原无奈道。
他叹了口气,凑到她耳尖上方,声音压得极低:“还记得那个突然出现在实验舱里的笔记本吗?我和Y最新的研究课题。”
薇安怔怔地看着他。
“新粒子在对撞机内相撞,只要速度足够快,就可以激发了稳定的虫洞。你知道,虫洞是平行宇宙和婴儿宇宙的纽带,可以链接两个遥远的时空。”
“十六年前,Y的父母在探索多重宇宙时,也是像这样,因实验舱的突然停电而意外——”
薇安等待着这句话末尾那个既定的“死亡”或者“牺牲”。
而他没有。
秋原弯起那双丹凤眼,神秘而轻飘飘道:“意外叛逃”。
“砰——”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小型的爆炸,火花四溅,可怖的噼啪声不住地从废墟里传出。
丘山路路口的交通环岛乱成一锅粥,小汽车的双闪一明一暗,缕缕黑烟从连环追尾事故现场的一团废墟中升起。
四处弥漫着焚烧橡胶的刺鼻味道,黄白的警戒线已被拉起。
“快让让,担架来了!”
哒哒的混乱脚步声靠近,医护人员迅速分布开来,搜救用机械臂移动着,不知疲倦地用激光锯开车辆金属残骸、拉出受害者。
一名护士蹲下身去,仔细地盯着废墟的一处,忽而惊叫起来:“快来,这里有两个孩子!”
担架很快抬了过来。
这个十一二岁的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子坐在废墟里,她生得很俊俏,好像一点儿也不怕,一双乌葡萄似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讶异地瞧着护士的脸,半天都没有眨,似乎还在发懵。
“你的腿受伤了,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护士弯腰垮了一步,搂着她的腰,轻轻地将她抱到了担架上,“就这么躺着,别动。”
她怔怔地、慢慢地低下头去,剧烈而鲜明的痛感从小腿肚中传了出来,她看见腿上殷红的血迹,几乎浸透了天蓝色棉质连衣裙。
她骤然回过头去,心跳在胸腔里飞速碰撞,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战栗地感受着鲜活的血液在每一个毛细血管内奔流。
“你们俩放开手——得躺在两个担架上!”护士束手无策,插着腰蹙眉喊。
女孩紧紧抓着男孩的手,她的手心渗出了汗水,九岁的小男孩也紧紧抓着她的手,他的额头已经被冷汗濡湿,脸色因为失学而略显苍白。
他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同她对视的瞬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担架抬了起来,他们慢慢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仰头看着云朵在湛蓝的天空倒退着,一群候鸟拍翅飞过,宛如绘本里水彩晕染的温和颜色。
在那故事的最后,匹诺曹变成了真正的男孩。
我也有一个愿望,那就是……
桌面上摆了一束含露的百合花,幽幽的香气漂浮在病房的冷气中。
男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一只脚被高高吊在了床尾的的架子上,他闭着眼睛昏睡,好像累垮了一样。
女孩趴在他的床头睡着,右腿上密匝匝地缠着粽子样的绷带,可她嘴角弯着,仿佛在笑。
嘘。
它现在已经实现了。
番外:流年(一)
夏天到来时, 秋原在检查实验舱时忽然发现一张拍立得照片。
如同从前那个突然出现的笔记本一样。相片倒扣着, 翻过来时,画面一片白, 穿越虫洞的瞬间,所有要传达的信息都被巨大的能量消去了。
他拿着空白相片对着光看了看, 隐约看见一点儿轮廓, 在脑门上拍了拍, 笑着嘟囔道:“什么嘛。”
他将这张相片顺手揣进上衣口袋里。
“可以回来一趟吗?”小优的电话急促地打过来, “宝宝生病了。”
他瞥了一眼做到一半的实验, 伸手停掉了进程, 柔声道:“好的。”
秋原驱车归家,远远听见两岁的大孩子哭闹着, 企鹅一样哒哒在地板上蹒跚,他年轻的妻子正在孕育第二个孩子,腰腹笨重,同时还在上班, 黑色小西装已经让她穿得不伦不类。
她正试图抱起大孩子,艰难弯腰的样子被他看见,僵在原地, 窘迫得眼眶发红。
他将孩子一把抱进臂弯, 颠了两下,一手熟练地按上他发烫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热乎乎的鼻涕眼泪。
“我带他去房间休息,你坐一下。”
小优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失魂落魄的样子,半晌,她低下头去,她有一张精致的很卡哇伊的脸,睫毛像两丛小扇子:“老板今天说,让我以后都在家休息。”
“这不是很好吗?”秋原在沙发上给大孩子换纸尿裤,不断拨去他乱挥的小手,热乎乎的腥臊和哭闹声中,他感到太阳穴有点发涨,“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好半天,他没有听见回声,抬头一看,小优满脸都是泪水,含着眼泪的眼睛显得那样亮:“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啊。”
她垂下眼,那些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掉落下去,她像小女孩一样抽噎着:“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再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成为副主编,做好下一个项目,我就可能成为主编,我连题目和素材都想好了,每天都整理一边……这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她将手无措地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极度委屈地重复着,“小时候的愿望……”
秋原怔了片刻,起身拥抱了她,这具母亲的骨架子依然很瘦弱,让人感觉到她没准备好做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你做得很好。”
他拨了拨小优汗湿的头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对吗?”
小优泪眼朦胧地点头:“嗯。”
“那么明天我去找你们的老板交涉,拜托他能让你在家里工作。”
小优有些不安地看他一眼,又惭愧地低下头去。
秋原把温度计从孩子嘴里取出来,笑了:“别再哭啦,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总有办法实现。”
小优将头贴在他颈窝里,安心地蹭了蹭:“谢谢秋原君。”
今年是秋原的二十七岁,他像所有的其余联合政府职员一样,循规蹈矩地遵循着结婚、生育的两条年龄线。得知小优如期怀孕时,他曾经松了口气,因为这总算不会再影响他的工作绩效,可是他忘记了小优除了妻子之外,也是女孩,也有工作,也有自己的梦想。
他蓦然想起在那张著名的庭审直播里,他的好友站在被告席上,对着几千万观众说道:“新生命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他这样直白的、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必须的,他也不该是一道线,一个数字,一条法令。”
这个向来不屑矫饰的青年,最终的结局是以事故牺牲的研究员身份下载,被联合政府特许和妻子苏倾葬在一起。
那个“人类女孩”的小小墓碑,甚至变成了年轻人新的旅游景点。
事实上,世界上少了这样两个人,日子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怯懦的依旧怯懦,循规蹈矩的依旧按部就班。
但人们在心底敬畏着、羡慕着他们的某个同胞有这样的玄铁般的意志,这样不枉此生地活过。他们的人生,仿佛也跟着波澜壮阔了一回。
半夜里,秋原被生病的大孩子闹醒,他的烧退了,咯吱咯吱地笑着,手脚乱舞,把一张胶片拍在他脸上。
“小崽子——”他揉着眼睛,切齿地伸手一摸,口袋果然空荡荡。
秋原把照片夺过来,接着昏暗的月光,忽然看到了照片上显出的模糊的人形。
他一骨碌坐起来,拥着小优一起看,照片上是两个儿童肩并肩的合影,男孩下巴微抬,女孩梳两个小辫子,笑得很灿烂。
“动作这么快吗?”
“等等——”他将画面贴近了眼睛,弯起眼笑了,“不对呀,这是……”
苏倾削苹果时不慎把食指割伤了。她竖着指头,出神地看着鲜血一点点冒出来。
这与Y设定的痛感还有不同,是又疼又痒的感觉,血淤积成赤红的血珠,她忙将指头含进嘴里,吮了一下。
铁锈味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泄了口气,微微蹙眉。
“小姑娘,你的同伴一直睡着吗?”护士来登记情况,狐疑地夹着触控笔捏了捏男孩的手指。他仍然睡得很安静,苍白的脸颊,睫毛上落着几缕碎光。
苏倾托着腮坐在,微微笑:“没关系,他只是困了。”
三年,多少个必须挺直脊背坚持过的日夜,只有这会儿他真正放松了,他安稳地睡在自己的爱人身边,无忧无惧。
苏倾的一条腿缠着绷带,好在只是被碎片划破的皮外伤,不日即将痊愈,她小心地扶着凳子站起来,单腿蹦到了走廊外,接了一杯热水。
编织盒子里有免费的咖啡伴侣,她想了想,拆了一小袋白糖,洒进了杯子里,搅了一搅。
傍晚Y醒来的时候,她给他喂水。
他的双眼皮睡得格外明显,脸颊泛红,带着被窝里的热气,头发乱得像鸟窝,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舔了舔嘴唇:“甜的。”
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嗯。”苏倾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
Y仰躺下去,枕着手臂看天花板发呆。
白色百叶窗外蓝黑的夜色透出,走廊里的脚步声都变少了。苏倾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八点多了。想睡的话可以接着睡。”
“我睡不着。”他垂下眼,“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苏倾瞥了一眼他缠着绷带吊在床角的右脚,神色温柔地把百合花瓣卷了卷,没有作声。
Y的眼神挪到她脸上,看了半晌,哼了一声,困倦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忽然“噗”地熄了,他的睫毛颤了两下,随即听见病床发出轻微的“吱吱”的轻响,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来了,带着凉气的衣服角贴了过来。
他立即往右靠了靠,闭着眼睛伸手一搂。
苏倾现在也是个小女孩体格,小心地调整了几下姿势躺好,展了展裙角,她扬起下巴,下颌让他刺棱的短发弄得有点儿痒。他侧过身埋在她脖子上嗅了嗅,歪起嘴角:“有股牛奶味。”
她摸了一把他的后脑勺,轻轻笑道:“胡说。”
“不许摸我的头。”Y警告。
苏倾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会长不高。”
上担架前他比照过了,现在他比苏倾还矮上几厘米。
他无声地吸了一大口气,手臂越收越紧,苏倾感觉自己像是个柔软的大抱枕,被他抱着压扁了,又慢慢地放开。所有已说和未说的,都在这狠狠的一抱里。
恢复原状时,他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男孩亲吻自己最爱的玩具,随后抱着她再度睡去。
苏倾的眼睛眨着,越来越慢,最后在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中意识模糊。
她真正地体会到了睡梦的感觉,她在每一个梦结束之后挣扎着醒来,睡眼惺忪地用圆珠笔在手背上记下梦的内容,圆润的娃娃体都写扁了。
“天上飞的狮子。”
“我去上学。”
“……还有Y。”
她偏过头去,歪头瞧他半晌,眼里的光芒如月色流转,将脸凑过去,在黑暗中亲了一下男孩的嘴唇。
Y出院的那一天,苏倾同他一起回家。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依然有着矗立于芦苇丛中的木格栅房子,风车在晚霞中缓慢地转动着。
“欢迎回来。”
同样嘶哑的扫描仪,只不过这次扫到苏倾时,它没有发出“非法入侵”的警告,而是对着她“咔嚓”地拍了张照,闪光灯照得她下意识地拿手背遮了一下眼。
“客人信息已录入,传送中……”
Y毫不客气地用伞柄戳中了红钮,栅栏门自动向内打开,门上爬满了千叶纽扣藤的藤蔓,这些藤蔓汁水充分,青翠欲滴,不像是被荒废过的样子。
苏倾身上背着行李包,把辫子拂到身后,扶着Y一蹦一蹦地走上台阶时,门忽然开了。
门里隐约传来电视的声响,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留着漂亮的长卷发的亚裔女人站在玄关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被雷劈中了。半晌,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天呢……”
苏倾看见她胸前挂了一只圆形的小巧的银项链,歪着头细瞧了一会儿。
“让我们进去。”Y瞥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睛,膝盖的疼痛让他头上生满汗珠,一两颗顺着脸颊滚下去,右手的拐杖在地面上蹭了蹭,似抱怨又似撒气道,“站着好累。”
“丽华,怎么了?”德国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的面容从阴影走到光下的瞬间,也仿佛被雷劈中了一样愣住不动了。
苏倾却认得这个人,在这栋大别墅的墙上挂过他的军装肖像,一个英俊而冷傲的男人。
“嘿,Y。”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常笑,不过,此刻荒诞而矛盾地抽了抽嘴角。他的目光看过苏倾,又落在Y身上,扬了扬手上的小木盒子,“你知道吗?我刚才正在擦你的骨灰盒。”
这个世界原本的Y,三岁时因为败血症夭折。
女人似乎是崩溃了,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Y,不顾他的挣扎亲吻他的后脑勺:“孩子,你是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你们怎么过来,我就怎么过来的。”
一刻钟后,Y坐在沙发上说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拐靠在一边,缠得像粽子的腿悬垂在沙发上,Y的父亲倾过身伸手捏了捏。他很烦躁躲开了这幼稚的触碰:“你几岁了?”
暂时没有人留意他的话。
姜丽华将苏倾抱在膝上,正轻声细语地拿带着南方腔调的中文同她讲话,苏倾今年十一岁了,但亚洲人的骨架子仍然偏小,她坐在成年女人怀里,显得很乖巧。
“长得像瓷娃娃一样。”她惊叹地拨弄苏倾的小辫子,又摸她的脸,苏倾的睫毛飞速颤着,脸有些发烫。
“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小女孩,我们周末去买小女孩的衣服?”姜丽华牵着她的手不放,宠爱地亲吻她的脸颊,像母亲对女儿一样,苏倾觉得自己鼓了气,慢慢地膨胀,漂浮,快被这个吻融化了。
“传送到这里,确实是个意外。”
“一开始的时候,你妈妈很想你,她经常忍不住在晚上去找你,跟你说话。”Y的父亲平静地说,“不过你这小白眼狼——”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心,还握紧拳头,让我们滚出你的梦境。”
番外:流年(二)
Y的脸色有些发红——这谁能想得到?
沈丽华站起身来:“饿了吗?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想吃什么?”
殷切的目光滑过Y的脸, 男孩吐了口气,别过头去:“蛋炒饭。”
苏倾说:“草莓牛奶。”
“好的, 孩子们。”沈丽华别了别头发,笑着走进厨房。
这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餐桌上的斜纹桌布被映照得红艳艳的, 苏倾终于喝到了淡粉色的草莓牛奶, 杯子边缘还聚集着未散的泡沫, 原来这就是温热的、带着果香的甜, 她一口气喝光, 舔了一下嘴唇。
安德烈斯先生递了纸巾过来,他撑在桌上看这一对孩子, 一点淡淡的眼角纹下,他冰绿的眼睛里蕴着几星笑意。
“谢谢。”苏倾看了看他。
安德烈斯对她玩笑地笑了一下,那神态竟同长大后的Y有七八分像:“唯少女和美酒可治愈一切。”
这是《赫尔曼和多罗泰》里面的台词,Y就从没见过父亲对他露出过这种轻佻的笑容。
“爸爸。”他将勺子往蛋炒饭里一插, 腮帮子嚼得鼓鼓的,“你旁边的这位是我的太太。”
“哦。”安德烈斯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背上,在Y的极度愤怒中放松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闷笑出声, “首先你们得长大。”
沈丽华将为苏倾在二楼布置了房间,紧挨着Y的小屋。房间里挂着绘制风信子的薄窗帘,过堂风拂动窗帘,带着松木地板上湿漉漉的水汽往人鼻子里钻, 沈丽华将新的被褥从烘干机抱出来放在床上,回头看见苏倾的背影。
她赤脚站在窗边,拉着窗帘眺望青色的远山和金黄的芦苇栈道,风将她白色的裙摆吹起来,小腿和脖颈都纤细,卷曲的碎发下,白皙的颈后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好像情人点上的一笔朱砂。
随即她退了两步,转过身来,那玉刻般的样貌没在灿烂的逆光中。她轻快地跑来,抓住被子的两角,帮沈丽华一起换被套。
她的动作娴熟利落,手臂蕴着高于柔软女孩的力量,沈丽华见她踩在地板上的一对雪白的脚,真像是个林中精灵。
“那混小子是不是经常让你做家务?”
“没有。”苏倾摇头,迟疑了一下,黑亮的眼看过来,“只是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小……我照顾了他几年。”
沈丽华低下头默了一会儿,眼眶有些发红:“我和Y的父亲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照顾。”
“他的性子很孤僻,不大擅长与人相处,我总是在各种角落里找到他,地下室的架子背后,衣柜里,床底下……”她说着,“嗤”地笑出了声,“但他很聪明,能通关各种游戏,所以,我曾经很担心他误入歧途。”
苏倾说:“他是联合大学专业第一名毕业,后来又进了联合政府。”
“第一名?”沈丽华显得有些讶异。
“第一名。”
“联合政府?”
“对。”
死的时候,身上也披了星旗在花棺上下葬,旁边摆着那枚金光闪耀的金属铭牌,一家门楣光耀。
沈丽华笑了:“你一直陪在他身边。”
“一直陪着。”
苏倾把他从角落里抱出来,他在睡梦中,手一直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其实他是害怕独处的,连他父母都不知道。
沈丽华不过问她的真实身份,单手铺平了床单,由衷道:“谢谢你成为他的太太。”
门被“笃笃”敲响了,两人一并回过头去,拄着单拐的男孩背靠在门框上,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比划自己的身高:“吃晚饭了。”
沈丽华笑一声,走在前面笃笃下楼去了。
苏倾慢慢地走到门边,四目相对,Y在她伸手来扶之前,先一步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一瘸一拐地走向室内电梯,嗤笑道:“三年都等了,在乎这几年吗。”
他背后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苏倾迅速趿上鞋子,在电梯闭合之前掰开门,啪嗒啪嗒地挤了进去。
电梯门缓缓闭合,Y错愕回过头,她带着冲进来的光影整了整小辫子,别过头笑了。
沈氏夫妇在餐桌上商议了关于未来入学的事情。
“因为Y的户口和id已经被消除了……”
“需要走领养程序。”安德烈斯说,“总要让两个孩子有法律上的身份。”
沈丽华笑着颔首:“为了减免以后的麻烦,我们会替你们伪造孤儿身份,和旧友史密斯夫人一家同时办理领养手续,他们再委托我们抚养其中的一个,这样你们两个以后可以一直住在家里。”
“这么麻烦。”Y垂着眼,用力叉着盘子里切好的水果。
沈丽华说:“你也不想以后办理结婚手续的时候遇到法律上的麻烦吧。”
Y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果然不再作声了。
沈丽华趴在桌上看他,饶有兴趣地接着道:“我们决定领养倾倾,让史密斯太太领养你。”
Y:“……”
安德烈斯揽住了妻子的肩,对Y道:“你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
苏倾有些惴惴地回头看Y。
男孩闷声不吭,绷着嘴角用力戳刺着菠萝丁,戳了一会儿,竟然忍不住笑了。
夜幕降临时,苏倾躺在新的房间里,温柔的夜色倾落下来。
这个房间,原本是堆满了废旧家电的储藏室,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变成了她的房间。床对面还摆着一张属于女孩的梳妆台。
她听到门锁响动,窗帘被风吹起来,随后是被压抑的笃笃的轻响。
苏倾睁开眼睛。
Y坐在她床边,把单拐横在腿上,正扭过来侧着脸深深地看她。
月光照着他的侧脸,在他眼睛里投出小小的光晕,他的睫毛慢慢垂下去,歪起嘴角:“你小时候,长得还挺可爱的。”
他伸出手拽了拽她的辫子,随后他俯下身来,吻了她的嘴唇,呼吸间满是薄荷牙膏的味道。
“上来睡吗?”苏倾拉着被子看他,棉质睡衣的衣领褶皱柔和,稚气的一张脸还没长开,眼睛显得越发大而精致,睫毛长长卷卷。
“算了。”他闷闷地退下来,差点在落地时摔一跤,吓得苏倾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他将拐横在肘间,轻盈地单腿蹦了回去,哐当一声关住了门,“晚安。”
苏倾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是在八月底,水杉银杏一片红,她学得很快,在院子里绕着s形轻盈地地绕了两圈,裙摆高高扬起,像一只燕子。
车铃叮铃铃地响了几声,“哗”地停在了面前,Y退了一步,急忙给自行让开道,嘴里叼着的三明治掉在了手里。
苏倾热得满脸绯红,眼睛亮晶晶的:“嘿Y,Y,我载你去上学吧。”
“不行……”他马上露出了抵触的眼神,“这我的车,从我车上下来。”
苏倾又“哗”地一声飞走了,笑着绕着他兜了两个圈子:“我骑得很稳呢,我载你吧。”
半个小时后,Y气鼓鼓地坐在女孩的后座上,风把她的裙摆扬起来盖在他脸上。
“……”他将它捋下来压在手心里,单手搂住了她的腰。
苏倾的车子一歪,险些摔倒。
“唔。”她拐着s形弯,赧然笑着哆哆嗦嗦地骑远了,“有点儿痒。”
秋高气爽,被雨水洗过的柏油马路,白色斑马线鲜艳得宛如一副油画,自行车滑入车流中,随人流一起驶向了学校。
月末时,Y在别墅二层洗手间门口看到了苏倾,其时正是深夜里,她站在橘色灯下,头发散着发呆,茫然无措的模样。
他走过去,“啪”打开了走廊灯,明亮的照得她脸色苍白,他看到了她手指尖上的蹭到的鲜血,“倏”地将她的手臂拉起来,“这怎么了?”
她呆呆地看向他,眼底亮晶晶地含着泪,竟是十足欣喜的模样,“我……来例假了。”
“……”Y的耳朵尖泛出一层红,放下了她的手,默了一会儿,抓了抓短发,抽了一叠纸巾塞进她手中,“疼吗?”
苏倾摇了摇头。
这种感觉——她感觉小腹坠胀,感觉细胞正在剥离身体,感觉自己像长满青苔的屋檐和水缸,她从坚硬干燥的金属变成由内而外柔软的动物。
随后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贴住了她的小腹,Y的手按着小暖水袋,将她拽到房间里,顺手锨动遥控器,“过来坐着。”
她仰头,屋顶的圆形天窗正在慢慢闭合,最后一点星空消失不见,屋里的暖气烘烘作响,他在她膝盖上搭了一条毯子,毯子上画着一只滑稽的绵羊。她觉得很舒服,将脚伸进软绵绵的毯子里,靠着抱枕打了个哈欠。
随后她是被Y叫醒的,他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水凑到她唇边:“喝了。”
她让他拽起来时还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可见是没什么不舒服,Y的心放下大半。
台灯开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没有惊动沈丽华夫妇,万物都在沉睡着。苏倾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红糖水,Y枕着手臂躺在她旁边,闭了闭眼睛。
他几乎已经很习惯做一个身强体壮、随随便便一只手就可以把苏倾抱起来的青年男人,骤然回到了十岁的孱弱躯壳,当然有好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熬糖水竟然还要踩凳子。
听见小机器人窸窸窣窣地跳下床,他一把拽住毯子角。
“去哪?”
苏倾还卷着半截毯子、抱着暖水袋,轻轻地说:“我回去了。”
他的手腕搭着额头,一言不发,一手将毯子十分蛮横地往回拽。
苏倾顺着他的力道,慢吞吞地爬回了床上,在他床上铺了一条小毛巾,规规矩矩地躺了下来。
她几乎习惯Y的气息,也喜欢靠着他睡觉,但这次她不敢乱动,手捂着暖水袋,平平躺着。迷迷糊糊时,她感觉到Y替她换过一次暖水袋。掀开被子时她感觉到一阵凉风,随后又热了,这热将她板结的冻土般僵硬的小腹慢慢化开。
Y的手也在暖水袋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恶劣地将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脖子上,过了一会儿,将她往里面搂了搂,跨过她熄灭了台灯。
这些日子他都睡得很踏实。
飘雪的十二月是Y的十一岁生日,他拒绝沈丽华买回来的金纸包的尖尖帽,但是合影留念时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了,照片里留下三张灿烂笑靥和一个面无表情许愿的男孩。
父亲分蛋糕时微笑着问:“Y,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沈丽华回头埋怨:“不是说不能说出来?”
“哦,那不说了。”安德烈斯耸耸肩,叠起了心愿信封,“我帮你收在盒子里。”
苏倾正把蛋糕上红艳艳的樱桃放进Y的盘子里,他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信封里面写着:“快点长大。”
番外:界(一)
和原世界相比, 这个世界很少下雨。
天空总是呈现出工业污染造成的灰蓝, 树木是深墨绿色,蝉鸣深重。周末的时候, 学校组织初中的孩子们参观科技馆。
苏倾从大巴车上下来,扶正了阳帽, 树叶间隙里落下的阳光铜钱一样散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五十五……五十六……咦?”年轻的戴着唇环的老师用一张广告纸半遮住脸, 又数了一遍, 环顾四周, 终于低下头, 在人群里挑出一个脸生的, “孩子,你——”
男孩的头发理得很短, 发茬被阳光照得棕褐,睫毛和瞳孔同样是这样剔透的色。他仰着脸,目光却瞥向一边,满不在乎的模样。
班主任笑了:“你不是我们班的吧?”
一双纤细的手臂伸过来, 拉住他的衣服角,将他拽到了跟前,手臂额主人抬起头怯怯地说:“老师, 我……弟弟。”
这片区多是体型高大的白人, 少有亚洲女性,尤其这样头发和眼瞳都乌黑的东方女孩,在他们看来,苏倾就像日本诗句里即将融化的一片雪, 朦胧、纤细、近乎透明。
“你的弟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侧头打量这个嘴角撇着的孩子,他的睫毛垂着看向地板,鼻梁高挺,脸颊饱满。虽然没有笑,还是能看出是个很漂亮的混血男孩。
而且他应该很乖,因为他手里还提着姐姐的书包。
苏倾:“是旁边小学的。”
四周骤然传来低低的哄笑声。
“好了我们进去。”老师拍了拍手打断嘈杂。舔着冰棍的、攀缘在栏杆上的、席地坐在地上的,迅速地站成一列,排队进入面前具大、被玻璃幕墙镶嵌的半球型科技馆。它像是一座被嵌入地下的外星飞船。
高穹顶,光线暗下,空调冷气侵入。嬉笑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
展厅以几道可移动的高耸的混凝土墙划分空间,第一个小房子里甚至有不小的回声,大部队走到展厅中央,一束光投射在站墙上。
“今天的展览,叫做‘界’。”
“是世界的界吗?”
“也可以理解成世界。”老师说,“也是界限,边界。”
“事物的边界,是模糊也是无限的……”
听她说话的人很少,因为孩子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墙上的全息投影吸引了,那里翻滚涌现出白色的光,不久后变成翻滚的白色的洪水。孩子们瞪大的眼瞳里倒映着依次倒塌的高楼大厦,他们看见了城市消亡和世界末日的场景。
“怎么样,效果不错吧?”老师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废墟中,她叉着腰笑着,在她背后,刚才的景象再次从头开始放映。
她得意地说,“这是我们政府游戏部最新研制的虚拟现实游戏‘现实梦境’的视频宣传片,在这个游戏里,未来幸存的十分之一人类聚集在一起,过高度集中的生活,由联合政府管理。”
孩子们发出了惊叹声,掏出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除了两个并肩站着的人。
苏倾看着宣传片,忽而笑了:“Y,这里面会有我们的房子吗?”
“也许。”Y的眼睛里倒映着快速重建的城市画面,“现实,梦境……”
他孩子气地笑了笑:“这个设计师好像比我厉害一些。”
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他们科技极度发达,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淡漠,原因是对生命的过于珍视,使得人人都以自我保护为第一要义。我们的任务是努力建设有限的新生城市,尽量使人类族群繁衍下去……”
“啊,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推销游戏的。”一个男孩抓了抓头发,从他们身旁抱怨着走过,他生了亚洲人的扁平面孔,细长的丹凤眼,穿一条带金属挂链的宽松长裤,走路手插着口袋,懒散地一走一晃。
苏倾和Y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惊奇——这是“秋原“的对位。
Y将鞋尖一伸,“秋原”没注意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向前摔个跟头,回身一把揪起Y的衣领,眼里闪了凶戾之色:“小屁孩,小心一点。”
“小屁孩,小心一点。”Y让他拽着领子,丝毫不生气,嘲笑地重复着,向下瞥去,随着动作进行,对方裤子口袋露出了一个小盒子的尖角。
片刻后,那盒子里的长柄烟并一只旧式打火机到了Y手里,他娴熟地将它转了个向,“咔”地点着了。
“谢谢,忍得挺久了。”他笑了一下,将火机轻轻塞回对方口袋。
“秋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叼着烟、操着童声的男孩,手臂慢慢地放松了,“你,你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烟雾慢慢飘散出来的时候,苏倾看着天花板,咬着嘴唇慢吞吞地挪了几步,挡住了老师的视线,片刻后被Y拽到了一边:“躲远点,转过去。”
他皱着眉头,反手掐掉了烟。
“好了,现在开始自由活动。一个小时候我们在这里集合。”远处的带队老师拍了拍手。
学生们三三两两向不同的方向散去。
“秋原”一路跟着他们走,边走边禁不住操着变声期的鸭公嗓问:“喂小屁孩,你是哪个学校的?看你好像有些面熟。”
“看来你以后会留上两级。”Y勾起嘴角。
“秋原”不禁火冒三丈:“你怎么说话的?”
越过第一片混凝土墙,苏倾停在展厅中央摆放的金属球面前,银色金属球像是儿时的哈哈镜,倒映出三个人的变形的影子。
这身影渐渐变小,轮廓趋于模糊,苏倾看见自己分化的手指变作了蹼,四肢逐渐蜷缩,包成一团,随即慢慢地越缩越小,变作一枚闪光的细胞。
三个同样的细胞,像萤火虫一样在浩瀚的星河中单薄地漂浮着。
“过去与未来”。
展品名称这样写道。
“这是什么?”
三人中唯一的女孩子看着那三颗渺小的星星变成变成的萤火虫,它们艰难地飞跃宇宙星河,根植于地球,慢慢地放大、再放大,穿过青色的雾霭笼罩的山川湖海,飞过密集的丛林和草地,被风刮到树干上,被暴雨奄奄一息地打在了水泊里,它们拍拍翅膀,再度飞起来,缓慢地进入城市。从堵塞的车流上方气喘吁吁地飞过,从无数行人的腿中间艰难地穿梭,穿过楼房和屋宇,险些被关闭的纱窗夹住,被男女主人的争吵吓得四处乱窜,它们乘气流慢慢地爬升,最后终于安稳地落在了睡梦中的女人鼓起的腹中。
长舒一口气。
它们由苹果核的大小慢慢涨大,像一颗被泡发的黄豆种子,膨胀着,发出贪婪喝水的声音,这声音最终变成了怦怦的心跳。细细密密的交织的毛细血管显现出来,蹼分化成了手指,吮吸在婴儿的嘴里。
它们慢慢睁开黑亮的眼睛,四肢伸展,宛如张开双臂拥抱的姿势,在光晕中幻化成了金属球上原始的影子。
“是讲出生的吧,从受精卵开始。”“秋原”满不在乎地接道,“一个有悖于生物原理艺术装置。”
他碰碰Y的肩膀,眨眨眼睛,“小孩,这个送给你了,我去别的地方逛。”
Y的手心伸开,里面躺着一只用了一半的、开口被烧黑了的滚轮打火机。
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愉快地走开了,仍旧是踢踢踏踏地走着,裤子上的金属链子一晃一晃。
Y笑了一下,将打火机小心地塞进苏倾的书包里。
苏倾迟疑地捏住了这只“过去与未来”的铭牌,将它慢慢地转了个向,背面镌刻着另外一行斜体字:“life(生命)”
她的指腹轻柔地抚摸过这四个字母,将它摆回原位,随Y走向下一个展厅。
番外:界(二)
小放映厅里空无一人, 屏幕在闪亮着, 靠在红色跑车上的女人,身穿黑色小礼服, 一头黑亮长发,齐刘海下一双宝石似的猫眼, 她不耐烦地伸手挡着落在她脸上闪烁不停的闪光灯。
“现实梦境2取得这样的成功, 作为总设计师, 我也感到十分荣幸。过程中有遭遇无数的艰辛, 每每令我更加敬佩已经故去的现实梦境1总设计师安德烈斯先生……”
“关于我的婚事, 不劳诸位挂念。”她哼了一声,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 现在它对我的吸引力,甚至比不上新的项目。我希望大家都能尽力争取按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
“薇安小姐……”
“薇安小姐,请问……”
身后的喧哗声登时响起来。
女人已经戴上墨镜钻进跑车,“砰”地关上了车门。
Y倚着门框等了片刻, 牵起看得正入神的苏倾的手,将她从小放映厅拽走了。
“你以后还会考虑当游戏设计师吗?”
Y想了片刻:“当然。”
他仰头喝水,瞥她一眼, 补充了一句:“无限试玩机会。”
他们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 又折回到最开始和秋原一起看过的地方,这是一个h型隔断的房间,一边是银色金属球,另一边的房间里则只有一只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
二人站在镜子前, 镜子上用马克笔写下这样一行俏皮的、圆圆的娃娃体字母:
“我们过完了漫长的一生。”
镜子里她尚是十六岁的模样,穿着草莓红格子裙,外面系了条小熊围裙,身后的Y穿着还未换下来的西装。苏倾伸手触摸镜子,镜子里那熟悉的小机器人苏倾也触摸着她。
“Y。”她和镜子里的自己鼻尖对着鼻尖,弯起嘴角,“你看。”
镜子里的男人眼里含着点笑注视着她,同从前那些日夜别无二致。
他慢慢地走近,镜子里的男人也靠近了她,站在了她背后。
他绷着嘴角,按了一下苏倾的头:“我比你高。”
镜子外的男孩踮着脚尖,几乎是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那时他多么想要快点长大。
他的监护人,姐姐,妻子,伊甸园里的夏娃,第一个令他心动神摇的女孩。
他离经叛道的年少轻狂,抵抗宇宙的全部勇气。
中央控制区不再有主宰她的芯片。
可神女落地成人,苏倾感受到他将吻轻轻地落在她颈后的红色的胎记上,仍然有惊天动地的久违的悸动。
直到她感觉到一闪而过的温热的液体滴在她领口里,镜子里面看不见他的脸。
“不许回头。”他在她回头前,一把扳住了她的脑袋,顿了顿,往她后脖颈上绯红的印记上咬了一口。
“……那你也不要咬我。”苏倾睁大一双眼睛,脸上红云没顶,转身伸臂揽他,Y别扭地躲开了。
“逛下一个。”他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的青年人,这些日子回归苏倾照顾他,简直是bug一样的存在。
走出房间之前,苏倾回头看了镜子。
Y的侧脸棱角分明,镜子里她仍然穿着小熊围裙,梳着两根小辫子,推着吸尘器站在别墅的地板上。
她冲镜子里的ai苏倾笑了笑,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铭牌。
有银色金属球的那个房间的铭牌“过去与未来”,其实是这个房间的名字。
镜子里的,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我们过完了很多个、很好的、漫长的一生。
前面的展间里有声音传来。
“关于平行世界的理论,很多科学家相信,通过粒子对撞,可以实现平行世界的穿梭。”
背对他们的教授穿着浅绿色衬衣,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的玻璃罩子里放置着一比一的对撞机,每一个部件都贴了标签。
这里围成了一处简易的studio,阶梯地板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参观的孩子们,捧着脸兴致勃勃地听。
“一会儿,我会带你们参观实验,了解实验的过程。”
他说话慢吞吞的,头发花白,笑起来时很和蔼。教授再抬起头来时,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愣了一下。
“爸爸。”苏倾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黑亮,微笑着,不知为什么却泛着一点泪光。
教授俯身地看着她半晌,有些疑惑地问:“孩子,你认识我吗?”
这是“诺尔教授”的对位,在这个世界里,“诺尔教授”甚至还没有收养中国女孩苏倾,苏倾没有在毕业旅行中意外去世,就不再有仿生人苏倾,也不再有燃烧尽他全部心血的违禁实验。
苏倾点了一下头,看着他轻声说:“爸爸,我变成真的女孩啦。”
诺尔教授忍不住笑了:“孩子,为什么叫我爸爸?”
“你要是我的小女儿该多好。”他微笑道,“你长得真像我初恋的女孩。”
“教授,什么时候可以开舱啊?”玻璃匣子打开时,孩子们纷纷涌上讲台,助理解说给大家分发防辐射服。
诺尔教授说:“大家穿好防护服,我们准备开始实验了。”
“等一下,孩子们。”他叫住了苏倾和Y,兴致勃勃地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款旧式相机,“我们拍一张合影,好不好?”
年迈的教授将相机交给助手,忙用手掌理理头发,俯下身,一左一右地揽住两个孩子,对着镜头露出牙齿:“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苏倾在照片背后写下了自己和Y的名字,一张装在诺尔教授衬衣口袋里。
另一张揣在她的书包里。
还有一张在Y手里。
孩子们排着队,小心地进入实验室,机器发出的巨大轰鸣,已经使得有些胆小的女孩远远退到了一边。
“离子对撞机产生的巨大能量,可能营造稳定的虫洞,联结平行世界。因此,时空旅行完全可能实现的。”
站在做前面的男孩和女孩肩并肩,安静地听着讲解。
躺在对撞机夹缝里的照片,慢慢地没入虫洞中,像一只白蝴蝶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