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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邪(出版名《君心渡》)(30)

作者:白羽摘雕弓
第29章

鬼胎(十九) 儿奴。

“我要见吉祥。”怨灵再度要求道。

“刘路。”盛君殊低头喊了一声,真气将声音送下来,没得到任何回应。刘路早就被吓瘫了,蒋胜扶都扶不起来。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人死了还能有执念在,执念是什么——执念还是人吗?

他亲眼看着她火化的,他没有战胜未知的勇气。即使他知道妈爱他,可妈已经死了。

“你看,我喊他了,他不敢来。”盛君殊回头,刀掂在手上。

洪小莲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楼顶上,满脸血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为什么生气?”盛君殊淡淡问,“刘吉祥是你的孩子,可李梦梦也是她爸爸的宝贝,换做是我的女儿遇险,我也会往上爬。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生气没有道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洪小莲想问刘吉祥,也想问老天。

“我知道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了。”少年轻笑,盛君殊拧眉,看着拍着屁股后面灰尘、又爬上来凑热闹的肖子烈。

“还房贷的叫房奴,还信用卡的叫卡奴,还子女债的叫什么?叫儿奴。你都死了,还操心刘吉祥的事情,甚至把手伸到了他还没过门的女朋友那里。你问别人为什么这样对你,那是因为你当一辈子儿奴,你从没当过人,又怎么让别人把你当人?”

“小洪!”风送来了颤巍巍的喊声,几人一怔,向下看去。

楼底下站着七十五岁的陈总。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边挡成喇叭:“十多年没见你了,还记得我吗?”

老人皱着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话,都要抚着胸口缓很久:“小洪,我是你厂长。”

洪小莲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了,一连串污血顺着消散的皮肉流了下来。

厂长啊,洪小莲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泪水,在离开艾诗橡胶厂时,送给了时年六十多的陈姓厂长。

洪小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两段时光。一段是跟作为小学老师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诗橡胶厂当女工时。

那时,她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里打转,给难以忍受的丈夫做饭洗碗。

她住在干净的宿舍里,窗户外能看见一楼碧绿的爬山虎,正如一簇绿油油的希望。

白天,她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机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买,就只是看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也足够快乐。世上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柜员用几支眉笔,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俊俏无比,像仙女一样。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场负一层,走得脚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队,合买了一杯最流行的台湾奶茶。

温热甜腻的奶茶吸进嘴里的时候,洪小莲忽然间被愧疚击中。

她感觉自己好像短暂地忘记在家里的吉祥,忘记了瘫痪公公和地,甚至忘记了她嫁了人,只顾着自己享受。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好像突然从一场罪恶的美梦中惊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时候,她怀着无限的干劲和无限的憧憬。

儿时她割不完麦子,父亲会拿皮带抽她的背,妈妈会打她的脑袋。可是在艾诗橡胶厂,同她父亲一样大的厂长,会和蔼地微笑回答女工的问题,会在女工轻微感冒的时候批假休息,会在大会上点着她的名字表扬她,鼓励她好好干。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伤了眼睛,她永远都不想离开艾诗橡胶厂。

“小洪,你是个好孩子。”陈厂长抚着胸口喊道,“人啊,都会做错事。”

“那场意外,我看出来了,我真的真的不怪你。”这时说话的是纺织城的负责人,皱着眉抽烟,“你有难处。”

“是啊,是啊。”下车的是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翁总,虽然他很接受不了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楼盘。但此夜此景,两个老头不顾心脏病和高血压,站在底下喊话,凭空让他感觉到有点热血上头。

他仿佛脱去了满脑肥肠和虚与委蛇的应酬,变成了儿时武侠小说里济世的英雄:“没个难处,谁跟自己的命过不去?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实现不了的。”

洪小莲的血泪流淌,从她胸腔中传出一阵阵的呜咽,不知是她在哭,还是风在哭。

“看到了吗?”肖子烈说,“你从就底下这些人身上压榨出钱,交给现在都不敢出来见你的刘吉祥和刘大富,就让他们在没你的地方去嫖,去赌,去快活!”

“不是想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肖子烈句句如刀,“寡妇就非得结婚?就非要生一个孩子?就非得把一生都奉献给孩子才算恩养?说了要做你的儿媳,就是欠了你儿子的?就算是你的儿媳,非得活得跟你一样,一辈子当个儿奴?”

“李梦梦曾通感过你的遭遇,困在了有孩子的厨房和厕所。”盛君殊注视着李梦梦,“你从来不敢承认。孩子,厨房,厕所,就是你一生不甘不平的心魔。”

风忽而拔高一声呜咽,往盛君殊刀上撞去!

刹那之间,风也消,雨也散,树叶哗哗抖动,夜幕仿佛明朗。洪小莲白骨散落,化作一滩血水,淅淅沥沥顺楼流下。李梦梦不哭了,像是被释放的猎物,脱了力,缓缓倒在了桁架之间。

然而下一刻,她脚下的桁架断裂了。

“梦梦!”

“妈!”楼下的呼喊尖叫骤然爆开。盛君殊身形一动,衬衣转瞬御着呼呼的冷风,急速跃下,一把捞住了下坠的李梦梦!

右手牡棘刀“咔拉拉”一路在脚手架上摩擦出蓝色火花,最终,他们堪堪悬停在大楼半中央的位置。

忙乱中,盛君殊身上掉出一块小小的玉石,“叮咚”跌落楼下。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股热流浸透了他的袖子。

盛君殊一低头,李梦梦面白如纸,腿间腥热的血染了他一身。

*

房间里点灯频闪,发出卡拉拉的电流声音。

被黑气笼罩的男人缓缓俯身,歪头不疾不徐地打量片刻床上躺着的人,拽着她的被子,一点点拉下,手指勾住睡裙肩带,向下一挑,两边肩膀并平直的锁骨露出。

他并未着急动手。因为这个无知无觉又半遮半掩的模样,勾起点别的方面的兴趣。

男人的手待要再向下,衡南却惊醒,眼睛蓦然睁开。

她正在做跌落台下的噩梦。睁眼时,噩梦就在眼前。

是当时那个把她拉下高台的男人!

她眼中流露了恐惧和怨恨,但她并没来得及弹起来。因为他的手立刻扣住了她的咽喉,逐渐收紧,没有让她问出一句话。

一双眼睛睁大,脸色立即因缺氧而涨红。

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将双手护在胸前,浮现一种极其冰冷的预感:

当初没找到的东西,他终于回来找了。等他拿走那样东西,她会被贯穿胸口,残暴地杀死,然后抛尸。

男人的五官和四肢都在黑云里,隐约可见尖细的下巴,趋向于未长开的少年。

虽然看不清脸,也一言未发,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点扫兴,因为他的手劲,暴怒地骤然加大。

衡南脖子的几乎被他提起,头向后仰,嗓子里出了“咕噜”的细弱哀鸣,脚蹬在床褥上的频率越来越缓慢,大脑昏涨,仿佛有水灌进耳朵里,又有波浪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原来濒死并不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

她的意识甚至飘飞出去,大片陌生的场景,一股脑灌进脑海。混沌之间,她在如梦似幻的场景中行走。

走不完的廊道,无数变幻的侧影,秋天的银杏铺就的金色道路,杂草丛生的艰难山路,沿街叫卖的繁华市镇,冷寂华贵的琉璃宫殿,砖石堆砌的青色庭院,她的前面,一直有追不上的一个身影。

“师兄!”

“师兄……”

“师兄。”少女的嗓音里,无论怎样克制也掩盖不住的雀跃和欢喜,她小心翼翼藏匿着情绪,拎起裙子奔跑着追上去。

他会等她的。盛师兄听到她的声音,总是会停上一停。虽然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穿过热热闹闹的集市,踩在竹竿上的是社火,摇头摆尾吐火的是魔术狮子,挂彩色灯笼是有头牌姑娘的新酒馆,人间的新年即将来临。

摊位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有一个红眼睛的白色小兔儿,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最是滑稽。

摊主笑嘻嘻递过来,她无措地接住,挡在脸上,鬼使神差地戳了戳师兄的肩膀。

面具前的两个窟窿眼,是她的屏障,是她藏身的山洞。她终于敢安心又放心地躲在山洞里,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丑恶自私的贪婪和占有。不过还好,师兄看不到。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好看。”

她躲在兔儿面具背后,低头羞涩地笑了。这样真好,他永永远远,只看见一只滑稽无害的小兔儿。

丝丝甜蜜,夹杂着一股无法承受的悲怆涌入心口,竟然化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幻觉中一把推回现实。

“师兄……”泡沫般的安适褪去,颈上沉重的压迫感和窒息再度袭来,盖在眼皮上的,是她房间白色的日光灯,圆而亮的一个灯盘。

好不容易活下来,她得求生,她要活下去。

这个意念漫上了心头。

“咳咳咳……”衡南的手指微动,向下攥住了戴在颈上的灵犀,指腹还能摸索到玉石上冰凉的、被小心黏合留下的缝隙,“师、师兄……”

灵犀微微发光,那人像是被灼烧了一样松开手,被击飞到了一旁。